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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过年(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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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祯做事说不上招摇,却也实在算不上低调。他在信里说为了安全起见不会用微服出游的排场,隐去帝王身份,只带几个太侍和一队护卫来栾州时程和就做好了打算,可亲眼见到哥哥神气活现地从富贵人家都负担不起的华丽车驾上跳下来,紧随其后的车夫还拉了三大车行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压着主路停在王府门口还是不忍扶额。

“天这么凉了,心里都没点数,亲自在外头候着?”程祯根本顾不得周围百姓被这阵仗吸引、想要一探究竟的目光,急吼吼地扑在弟弟身上拽着他往里走。“符佑你也是的,怎都不知道拦着他?”

程和一边指挥阿佑安置皇帝陛下的车马随行,一边朝百姓们歉意地笑笑,穿过长廊往屋里走时嘴上还得顾着哄他:“有这雪银狐裘,想着凉都是妄想。有人上次说我瞧见他来不够欢欣鼓舞,这不是给他赔罪吗?信中说这次有公事在身,可要我陪着兄长?”

“传闻栾州玉瑶山有翡翠矿,如今处处都缺钱,若是真的正好可以赈灾。”程祯面不改色地扯谎,褪下外袍交给用人,“山路崎岖又阴湿,你就别去了,我带着人来回也不过两日,很快就回来。”

“找矿?我怎么从未听说栾州有翡翠矿。”程和不解,“再说这等事为何不交由臣子去办,反要兄长亲自跑一趟?”

“这不是找个借口出来透透气嘛。”程祯嬉皮笑脸道,“分散流民的途中又出现不少问题,我要是不逃,岑伯群恨不得天天揪着我的耳朵,怪我早不听他的直接把他们赶回辰国去。不说他了,我来之前你在做什么呢?”

从伏项安处听说岑晰的所作所为后,程和听到他的名字就难以维持端庄雅正,也不再追究程祯用奇奇怪怪的借口突然跑来栾州,耐心地拉着他在桌边坐下。“马上过年了,本想在兄长来前将王府装点一番好有些年味,刚吩咐几个姑娘去剪些窗花呢。”

“窗花?”程祯来了兴趣,摩拳擦掌地翻动着桌上几沓大红纸张问他,“宫里虽然也会贴,但印象中小时候没怎么做过,你会吗?”

程和笑着摇摇头,“只勉勉强强地被府里的人怂恿着试过几次,剪得不好。兄长要是想学,我叫那些个手巧的姑娘们来。”

“不用她们,”程祯不知从哪摸出两把剪刀,跃跃欲试地分了他和程和一人一张纸。“我想要你教我。”

程和一心想哄着好不容易放个假的皇帝陛下高兴,便像教年幼的孩童那样轻声细语地说,先将这两个角对齐,嗯,边贴着边,朝这个方向先折两道,像我这样折,对,再朝这个方向折两道——程祯明明是批个折子一刻钟内都要站起来走两圈的急性子,遇上程和竟凭着纸和剪刀都能玩得津津有味,挪都不挪窝。

前几张剪得歪歪扭扭,甚至还剪废了几张,展开时丑得程祯笑得停不下来,到了后来居然也给他玩出了些苗头,各式各样的雪片、团花,稀稀碎碎的剪了一堆,都让他得意起来。不过程祯最满意的是什么图案都有程和陪着剪个一模一样的,成双成对。

程和虽练会了用左手写字,但别的还是惯用右手,碰到精细些的活儿总归还是不得劲,剪的花样变得复杂,他也跟着吃力起来。程祯眼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对联写了没有,以自己的字不好看为借口打发他去写对联和福字,还强调得多写几张,他好带回宫里,顺势帮着他把最后那几个剪完了。

从小到大,总有人说他哥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没有个皇子的样子,程和都是不服气的。他年纪还那么小,如今隐忍的性子就已经显现了大半,刚到相里姯那里时宫人看继后脸色,应付着伺候他,总给哪儿磕了碰了,喝个药吃个饭都会烫着,再或是被哪个得宠的皇子皇女欺负了去,程和几乎从不哭不闹,总是程祯先发现,又知道程和不愿他去报复,只闷闷地生气。程祯的心思最细,他知道。

懒洋洋地过到年二九,程祯一听他还没置办过年的新衣,吵着闹着要同他上街。平日里的衣物都有皇家御用的裁缝做好了送上门来,但今年程和体恤国情,特意嘱咐了不必制新衣。程祯大呼小叫地说那怎么行,除旧迎新,不换新衣怎么迎新?不愿大费周折让御用裁缝做那些华贵的,街上的裁缝铺里挑几件也好,程和这才答应了。

逛了才没两个铺子,程祯手上已经多了一袋果脯、一把清雅的玉骨扇,展开合上时的响儿让人侧目,不禁好奇平易近人的永文王殿下身边这倜傥纨绔是个什么来头。裁缝铺的老板娘也好奇得紧,程和本想答,程祯胳膊大大方方往弟弟身上一架,先抢了话头:“本公子自然是同你们永文王殿下情同手足的竹马了。”

这下程和也不好反驳了,心中发毛,不知他哥这又是整的哪一出。不料程祯也不接着胡诌了,和那老板娘聊起料子,让她挑几匹碧色的来。

“这大过年的,公子怎不选点喜庆的红色?”

程祯忙着将她拿来的几匹锦缎在弟弟身上比划,答道:“小时候看他穿红色看得多了,前段时间穿了一身青绿,甚是惊艳。”

“若是喜欢青色,殿下可要看看这身?”只见那老板娘从身后的柜中捧出一件由布小心包裹的成衣,展开时程祯的眼睛都亮了,推着程和就要他去试。

程和老实去另一间屋里换上,铺里没有镜子,走出时略有些不自在地观察程祯的神色:“子……子钦,如何?”除了帮程祯取字翻四书五经时,他几乎没有这样唤过自己的哥哥,想不明白只是两个字怎能这样烫嘴。

他浅如茶色的发丝松散随意地落在肩头,眼目低垂,瘦削的骨相被满眼碧色衬得更如同一汪春水,轻轻一片柳叶都能让满池秀色碎成泡影,绣着青竹的纱覆在锦缎上好像误入人世的仙,看得程祯眼睛发直,听他称自己“子钦”笑得更灿烂:“好看,当真好看。这身衣裳大约只有你穿才有如此飘飘仙气了。”

老板娘连连赞成,将程和从头到脚夸了个遍。永文王殿下本就脸皮薄,实在受不住商人舌灿莲花的溢美之词,推搡着要程祯也去挑一件,好转移她的火力。

皇帝一向穿黄与红,程祯思来想去选了一身反其道而行之的边上烫金的靛蓝,程和新奇极了,在老板娘的啧啧赞美中拉着他左转半圈、右转半圈,心想哥哥比自己的身板优越得多,又有那样一张剑眉星眸的脸,果然穿什么都仪表堂堂。

出了裁缝铺没几步,程祯又看上了一个手艺人摊上的白陶摆件,左右看不出来是个什么,问了才知道原来是各类飞禽走兽,放在千年之后有人管这叫抽象,不过他是不会知道的,只觉得丑得惹人欢喜,问那小贩哪个是兔,哪个是狗,在手里把玩着问程和:“你看这像不像咱们俩?”

程和是看不出来像不像,却知道程祯肯定当他是兔子,不大满意地同他咬耳朵:“哪有皇帝把自己比作狗的?”

程祯嫌他古板毛病又犯了,坏笑着靠在他耳边提醒道:“谁是皇帝了?我可是你的竹马,这么快就忘啦?”言罢叫那小贩又拿了一对儿,明明捏的是一样的玩意儿却不尽相像,说回去了要摆在书桌上,还强迫程和也得把这不成形的面团似的摆件与那些名贵的瓷器书画一起,放在王府书房里。

回去的路上买了个炭火烤的地瓜,烤地瓜的大伯见是永文王殿下和前些日子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王府贵客,连忙诚惶诚恐地给拣了个最大的,兄弟二人分着吃都嫌多。

除夕,二人象征性地包了几个饺子、汤圆作好兆头,才吃一半就听见王府外头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想必是家家户户开始放烟火了,赶紧把剩下的吃完,拿着符佑准备的线香烟火去凑热闹。

灯笼与两人手中四溅的火光照得夜幕下的院落幽黄,随着啸叫声有大小烟火腾空而起绽开,补圆密云遮掩明月的遗憾。宫中过年没有民间这般热闹,怕走水也不放大的爆竹,连看烟火都远远的。程和以往都是去皇都陪程祯,两人一同在栾州倒是头一回。他瞥见哥哥痴痴望着接连不断升空的滚烫花火,上次分别时装着忧愁的眸里盛满了五彩的光斑,想,若三哥成了皇帝,程祯如愿做了王爷与他一道远在皇都之外逍遥,不过看个烟花,如何会沦为这样的奢侈?

程和当夜被一阵冷风吹醒,发现是程祯举着烛台给他卧房的门开了一道缝,迅速侧身进来又关上,一回头才发现扰了人清梦,歉意地笑笑:“哥哥心里有些不踏实,就来看看你,不想把你吵醒了,这就走。”

程和睡得迷糊,但仍披着衣服坐起来,招招手让程祯坐到床边。接过他手里的烛台放在床头时,借着昏暗的烛光,看见程祯额前坠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伸手替他去擦。“怎么了?哥哥可是梦魇了?我让人去煮些安神茶。”

程祯摁断他要起身的动作,给人塞回被窝里:“不必,别去把人都吵起来了。我就是梦到……梦到在栾州的这些日子都是我自己凭空想出来的,睁开眼见不着你就揣揣不安。”

程和握住他发凉的手放在被窝里暖,“我这不是在这儿呢,如何是你想出来的?”

程祯苦笑着摇摇头:“只是最近过得太自在了,总觉得是向什么人偷来不该属于我的东西,不真实。”

门窗不完全挡风,燃了大半截的微弱烛火飘摇,映在他深如潭底的瞳中。他偷了欠了谁,连片刻欣喜都如获至宝?如果命中注定这一切不属于他,为何又要让他白白期待那么多年?都说我佛慈悲,程和却想问天,对他的哥哥究竟慈悲在了哪里?不像娘亲和哥哥,他从未打心底信过经文只言片语;他的命是娘亲给的、程祯续的,娘亲走后,他的天和地都是程祯的脊背撑起来的,他何时见过满殿神佛的哪怕一片影子?但程祯信,于是他也信,从不为自己求些什么,只不希望因自己的不敬而拖累了他。

他握着程祯的手紧了紧。

“哥哥,来栾州多年,我与城外青霄寺的住持相熟,都说新年。

即使掖好了被子,他仍然直直地盯着被遮住的伤痕累累之处,方才动情的余温尽褪,浑身冰凉地坐到天光大亮。卯时过半,程和悠悠睁眼就对上哥哥满面愁容,甩甩头醒神,翻身起来握住他的手:“哥哥可是一夜未眠?出了什么事,怎么不叫我?”

“子雅,你老实跟我说。”程祯难得用如此冷硬的语气同他讲话,程和本就心虚,暗道不好,目光躲闪。“膝盖,怎么回事?你故意瞒着我。”

这不是问句——年长六岁的威压难得如此显着。程和自知百口莫辩,低下头去轻声道:“我错了,本是不想让哥哥费心才没有说的。”那样子同小时候瞒着遭人欺侮的事被程祯发现后道歉如出一辙,连额发后扇动的羽睫都没有变过分毫。

程祯长叹一声:“我不是要你道歉……你告诉我,是又受委屈了吗?是什么人干的?”

程和咬着下唇,迅速瞄了一眼哥哥的脸色又垂下眸去,只摇摇头。“没有。”

“都成人了,怎还同儿时般任性呢?”程祯急了,“难不成还是你自己弄的吗?”

握着他的手听到这句只细微地抽动了一瞬,却被敏锐地捕捉到了。程祯瞪大了眼睛。“你不会……”

程和知道这回是糊弄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对上他的视线,温言软语地哄:“我知错了,再也不会了,哥哥莫要气坏了身子。”

程祯自知心中猜想中了大半,喉间生涩。“是因为我做了混蛋的事才这样的,是不是?”

程和怕他愧疚,终于不敢再敷衍,忙道:“没有,不是的!是我与自己较劲罢了,况且已是许久之前了,只是这痕迹一时半会儿还没消下去……”

这话只有一半是真的。自年后程祯回宫,程和几乎没有一日不在祠堂自罚。起初符佑试图劝说却被重重甩开,告诫如若阻拦他便不得已用更狠的法子来赎罪。符佑心中没有文人太多的弯弯绕绕,只知如果王爷要跪,应当少让双腿受些罪。偷偷将祠堂垫子的麻心换成棉,每日提前掸松了,又去找妹妹制了敷药、学了些简单的疏通筋骨的手法,在程和久跪至双腿失去知觉时替他揉按活血。即便如此,一连数十日、每日几个时辰下来仍免不了皮肉淤肿、筋骨受损,行走不得不拄杖。但即便是痛到无法行动,程和仍旧一日都不曾懈怠。

他跟了程和近五年,从未见过王爷如此失心般自虐的样子,就连从宫里跟出来的侍女侍郎都被温文尔雅的文王殿下近乎水米不进、双眼发直的陌生样子吓得不轻。如此每日无言地跪了一月有余,程和不再让人在他罚跪时陪在身侧。符佑远远看着,他似乎总是对着故去的母妃的排位喃喃念叨着什么,时而有许多话说、时而只有短短几句,大多数时候仍是沉默的,低着头,身周全无往常那般天然的卓立之气,只像个寻常人家做了错事挨罚的孩童。

两个月过去,程和的心结仍未有松动迹象,符佑开始担忧这不知缘何而起的自罚究竟何时才到头、又是否有终结的一日。他自知无法劝解程和,只得求助于他人,左思右想终是在国祀时连哄带骗地把人带去了青霄寺。住持是个明眼人,不必二人解释什么,只待其他香客离开后单独陪着程和前往庙堂,后者却在门前遮障处停下脚步,迟迟不敢迈过门槛。

程和正踌躇无措不知如何开口,住持故作无心,淡淡道:“地藏菩萨大智,观得世间众生举止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

程和两月余来装满痛色的眼瞳似是闪动了,缓缓转过头,看向年迈的住持。

“而这罪业并非全由殿下与众生独自背负。地藏菩萨言,罪业如同重石,使人渐困渐重,足步深邃,难以前行。而得遇通晓知识之智者,便可替与减负,或全与负。所谓佛陀与菩萨正是这样的智者,为了帮助众生担负其罪业之重、从泥沼中引入平地而生。”言罢,住持轻轻伸手躬身,请程和先行。这一次,他没有再退却。

临行前,程和又问,现生中可有替自身与他人赎罪之法。住持答曰得空时诵读抄写经文供奉可消除业障,若是多了可予信众结缘,积攒功德。

那之后,程和便将大半原先罚跪的时辰用于抄经。《金刚经》、《地藏菩萨本愿经》、《佛说无量寿经》,处理公务之余每本都抄了十数份,以至于治疗腿伤的同时,符佑不得不多配了药草来敷他的手腕与肩颈。跪得久了、抄得遍数多了,程和也明了了;程祯和他的罪业可以都由他一个人赎,如果能让程祯这一世获得幸福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不能往生极乐、来世入畜生道也好,地狱道也罢,他都不在乎,他都可以做。

入皇都前,程和郑重地在祠堂九叩拜别。此次回宫,他自知求不得娘亲在天之灵的原谅,却也下定决心不能放任程祯独自煎熬。如果这是他们的命数,他无可辩驳。

程和虽然嘴上认错,对这一切仍只字未提。程祯不用他解释,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都怪我,都怪我……那女人说得一点都没错,这辈子碰上我这样的哥哥真是遭罪……”却硬被程和捂住嘴,强行噤声。

“我先前并无自觉,眼下已想通自己的心意,更知无法逆转,也不愿哥哥转而将这情意分与他人。我答应不会再做这样的事让哥哥劳神,”程和拉着他哥的手轻轻地晃,就差捧着他的脸了,“哥哥也不许再说这种话了,我会伤心。”

“你发誓。”“我发誓。”

程祯终归还是没忍住心疼地噼里啪啦掉了一串泪,还得是程和羞红了脸去吻他湿漉漉的面颊才勉强得以晨起。只草草问了几句追捕刺客的进展,程祯便搜罗了一大群太医给程和治腿,折腾了半个早上,亏得程和好声好气地配合,这页总算是勉强揭过去了。

另一边,前夜符佑虽用轻功毫不费力地甩掉了乱成一团的侍卫,却在为自己洗嫌上犯了难。本打算在宫门守卫得到消息前以回王府取物为由出宫,又忧心这幌子过于突兀、令人生疑。巧的是,他们主仆二人离去后程高并未回府,只在原地同那小太侍闲聊着,等得久了都掏出烟杆来,见符佑的身影喜形于色,拍散眼前缭绕的烟雾:“叔从兄,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七哥之前说宴后去我府上再浅酌几杯不作数了——他人呢?”

符佑虽不解程高为何等他、程和又何时答应过去八王府,却顺着这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台阶下了:“文王殿下同陛下有要事商议,怕是要留宿宫内,愧于毁约,便差属下送昌王殿下回府。”

“无妨,教七哥切莫挂在心上。”程高随和地摆手。“不过既然他都这样吩咐了,你直接回去怕也不好交代,便与本王的车驾同行出宫吧。”

一路上,程高都没有向符佑提问只言片语。直到临告别时才召他来,冷静地耳语道:“你出城前,记得回王府露个脸。剩下的本王来应对。”

程高似对程和折返后所发生的事知无不晓,符佑仅有片刻愣神的闲暇便匆忙应下。简单收拾行装、所幸一路无阻,顺利连夜出城。

隔日,一名越狱的死囚在都城内被捕,拷打后招供,认下他便是尾随皇帝夜闯凝霞宫的刺客,当日遭行刑处决。为免遇刺一事动摇民心,对众臣只称太后身体不适,暗中以冰棺封存,十日后宣告病逝送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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