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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楼下的艺术家(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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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的艺术家

“嗨,小子!”有个长头发的大叔站在楼梯口,朝不远处的瘦书生打招呼。

秦璘循声望去,那双沉闷的眸子瞬间亮起来。他跑过去,站在那人面前,抬起头嘻嘻笑起来:“你回来了呀。”

“嗯,我昨天就回来了。”大叔扛起他的巨型包裹,进了楼道。

“我帮你吧。”

“就你这小身板儿,是它搬你还是你搬它哟!还是我来吧!”

秦璘被这样说,也不恼,反倒觉得自己是被怜惜的。他闪着那双眸子,乖乖跟在大叔身后。

“艺术家先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哈?我刚不是说了吗?昨天。”

“唔……”秦璘没想起来。或许刚刚是沉浸在见到他的喜悦里去了,什么也没听到。秦璘注意到的是,那个人的头发变长了,现在可以盘在头顶了。不过他没有盘起来,而是和以前一样的胡乱扎在脑后。

“还有,我不是说了吗,不要叫我‘艺术家’。”

“唔……”秦璘怕艺术家生气,没再说话。明明是开学以来的木瓜下的影子

晚上八点,教室的最后一个人准备离开。

那人的座位在秦璘左边,靠走廊。收拾书包的声音在荒夜里格外清晰,栖鸟惊掠,桌椅在碰撞中发出刺耳的尖叫。他走了,到门边的时候一掌拍上开关,把灯关掉。

月光灌进了教室,把桌面上堆得歪歪扭扭的书籍照成灰白色。

秦璘还坐在座位上,对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不知所措。他以为自己忽然瞎了眼,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他才瞧见满室的月光。

秦璘没有去开灯,他就这样静静坐在最后一排的窗边。

那个人是没有看到他还在这里吗,怎么就关灯了呢?

“是讨厌我……还是没有看到我……”

那人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给秦璘打招呼,或许是没看到秦璘。秦璘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幽灵,是不是死了。他彷徨在恐惧中,觉得一切是神给他的惩罚。他是别人看不见的幽灵。是上辈子犯了罪吧,所以被流放孤独的人间。

走廊有脚步声,却没有逼近。

秦璘心脏狂跳,以为有人要来杀他了。

保安拿着手电筒照常巡逻,在教室晃了两圈。他照了照天花板,照了照课桌,所有东西在保安的强光下都暴露出来,什么也藏不住。保安发现讲桌一侧的窗户没关,就把电筒随意放在了一张课桌上,过去关窗。

光线正对秦璘,秦璘就像被探照灯捕捉到的逃犯一样无处可逃,下一秒就要被抓去集中营严刑拷打。他要被绑到试验台上做实验,承受新型化学武器带来的变异,变得四肢残缺面目全非。他的皮要被剥下来做成灯罩,他的筋要被抽出来做成绳索,啊,他的舌头要被拔出来,他的五脏六腑会从坏掉的皮囊里倾泻而出,任由穿着皮靴的入侵者踩踏出多汁的血液。断掉的手上布满脓疮,成群蚊蝇前来啃食,有人来抢,抢他仍可作为脂肪使用的肠子,用来接续夜晚的烛火。瘸狗看上了他,也奔到他的髀间啃咬。终于只剩下骨头,骨头却有更多妙用。取下头盖,乘着新鲜的脑浆,煮一碗深冬补品,把稍小的骨头磨成锥状,做一串漂亮的项链。可怜的秦璘啊,只剩下弯折的指甲和半只正被蛆虫啃食的眼珠。

灯光忽然撤走了,保安抓起手电筒,吹着小曲儿晃着警棍离开。

秦璘起身,走到讲台上,回望自己刚才所坐的位置。他张嘴,轻唤一声:“秦璘。”

秦璘不在。他已被无边的寂寞吞噬,从世界上消失了。

月亮在窗外招手,树叶在呼唤冷寂的幽灵。

秦璘爬上讲桌,毫不犹豫地从窗台跳了下去。

粉身碎骨?

他的身影比风还要轻盈,落在地上时,碎叶都未发出声响。他牵着影子的手,走到树下。是木瓜树,结满果实的木瓜树。

目光在青绿的枝叶间游移,扶得树梢发出了轻柔的呢喃。

今夜的植物似乎不抗拒这位不速之客,在冷清的月光下,这个人也同他们一样寂寞。

秦璘伸出手,无论如何也够不到果实。

“想摘木瓜吗?”

“嗯。”秦璘跳了两步,为自己的心意终于得到回应而感激。他踮起脚,只碰到一片树叶:“我……我够不到……”

“去搬个凳子来吧。”

秦璘回望漆黑的教室,想到那条幽长的走廊,害怕起来。他对着木瓜树,为自己的胆小沮丧地低下头。

声音又近了一步:“去搬个凳子来吧。”

秦璘感到肩上有一份温度,于是回头。有一个黑影正站在他身后,可是秦璘并不感到害怕。黑影散发出的气质,就像木瓜树一样温和而沉静。

原来神明会在死寂过后,带给他救赎。

秦璘笑起来,缓缓开口:“你看得见我啊……”

“当然。”

秦璘伸出右手,颤抖着碰上黑影的肩膀:“我也……”他的眼眸在月光下泛起了深蓝的碎光,左手不自觉地捂在心口:“我还能碰到你……”

黑影伸出右手,轻轻覆在秦璘搭在自己左肩的手上:“嗯。”黑影看见,秦璘的嘴唇微启,夜月的寒气似乎从他口中呼出。是一幅天真痴傻的面容,小心翼翼地掩藏着不可思议的神色,还有受宠若惊的仓皇。

“想摘木瓜吗?”

秦璘点头:“嗯。”

“那我们去搬凳子。”

“嗯。”

黑影对这里似乎很熟悉,他顺着秦璘前来的旧路,走去窗边,支着窗台一跳,把左脚先勾上去,借着惯性翻上了窗,然后跳进了教室。

秦璘伏在窗台外,小声地叮嘱他:“小心点。”

黑影送出一个凳子:“接好。”

“嗯。”

黑夜把一切不可思议的事都涂抹上浪漫奇异的理智。对于秦璘来说,世界本就充满孤独的奇遇,所以他不深究黑影是谁,只把他当作幻想里的知己。于对黑影来说,秦璘本就是他认识的人,而这个人的存在方式本就是奇迹,所以黑影也不会深究秦璘为何会伫立在夜晚的木瓜树下。

总之,郑尘与秦璘,再一次相遇了。

而在秦璘的世界里,他们依旧是夜中寂园

“二师兄,我先走了啊。”吴生背好书包,把饮水机的插头拔下来,“你今天也早点回去。”

“嗯,我差不多完成了。”郑尘看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已经九点了,他记得吴生要去火车站,客套了一句:“中秋快乐,路上小心。”

“对了,阎老拿来的月饼还剩好几个呢,这几天记得叫邱尚书吃掉,再放几天可就坏了。”

郑尘笑了笑:“知道。”

“哦,还有,邱尚书那一堆木瓜是要干什么,都蔫好几个了也不扔,”他嗅了嗅房间里的果味与书味,“也快要坏了。”

郑尘看向邱尚书的座位,他桌上堆了十几个木瓜,几个卡在水杯里,几个塞在笔筒里,有些已经发黄,有些还很新鲜。他笑叹:“你又不是不知道,邱尚书没有这个味儿就没办法工作。”

邱斯文邱尚书,寂园木瓜偷摘专业户,木瓜香味的狂热爱好者。

“也对。算了,我走了。”

“嗯,再见。”

郑尘注意到自己桌上的那枚木瓜,是秦璘给他的。

那天晚上,郑尘检索完了汉魏六朝前的集部书籍条目,把

要不要下来吃饭?我做了火锅。

秦璘捧着手机,心脏狂跳。他刚吃完退烧药,准备休息,在睡前瞟了一眼手机,竟发现了一条艺术家先生发给他的短信,顿时睡意全无。尽管头昏沉得辨别不了东西南北,他依旧爬起来换了衣服。搭在椅背上的衣裤很冰,秦璘用他滚烫的皮肤捂热,再晃悠着穿上。他先打了几个冷战,又觉得世界渐渐烧成了火焰山,在恍惚中确认好手机钥匙揣进口袋里之后,就下楼了。

“来啦?”艺术家打开门,一股火锅味扑面而来,“吃晚饭了吗?”

秦璘摇摇头,觉得空气里的味道十分油腻,他有点难受。

“快进来吧。”

“嗯。”秦璘抬起他泛着血丝的眼,笑了笑。其实他很开心,只是没有什么力气运用脸部肌肉表达情绪,但考虑到做人的基本礼仪,还是很努力地笑了出来。

艺术家察觉到了秦璘的虚弱与疲惫,毕竟那张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脸太过牵强。

“去沙发上坐着吧,”他给秦璘安置好一个小窝,给他搭了件外套,“你靠着,我去盛饭。”

秦璘歪在沙发边上,闭眼:“不用了……”声音被火锅冒出的咕嘟声掩盖了。

不行,不能睡。好不容易见到艺术家,要和他说几句话才行。

秦璘端起碗筷,抬头看见艺术家的正张嘴送下一口饭,心脏又奇异的悸动起来。嘴、嘴,含住一口白饭;手,手抽出黑色的筷子。咀嚼、下咽,喉结滚动了一下,颈窝似乎也动了动。

秦璘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悄悄盯着他吃饭的模样出神。偶尔夹两片菜叶到碗里,假装自己有在好好吃饭。

艺术家转头看向秦璘:“怎么样,好吃吗?”

秦璘一惊,仓皇把目光移到锅里,频频点头:“嗯。”他刨了两口饭,艰难地吞下了。其实秦璘的嗓子难受得很,也不知是从哪天开始感冒的,一直咳一直咳,现在连说话都困难,更别说吞咽东西了。

“咳——咳——”秦璘被米饭呛到了,抓起手边的水就喝。不过水是冰水,一口下去,又激了嗓子,咳得更厉害了。

艺术家给秦璘倒了一杯温水:“喝这个。又生病了?”

秦璘只是摇头。

“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还没病呢?”他把秦璘手上抓的碗拿下来,“吃不了别勉强自己。”

秦璘虚起眼睛,看了眼皱着眉头的艺术家,心想自己又做错事了。他哑着嗓子,悄然说出几个字:“对不起……”

艺术家苦笑:“我没怪你。只是你,要多顾及着自己一点,不舒服的话也不用下来陪我吃饭。”

秦璘摇头,掏出手机,打出几个字:我想见你。

“这样啊……”艺术家有些不好意思,他无法招架这种坦率的说话方式,并且,他一直觉得秦璘对某些东西有偏执而扭曲的理解与错意,或许他不该叫秦璘来吃饭的。

艺术家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收到一条短信:

我想见你。

“你……”艺术家看着秦璘。

秦璘的眼神有些黯淡,却没有回避艺术家的目光。他见艺术家没有回应,倔强地想要开口,说出这四个字。

艺术家看见秦璘张嘴,看见他的牙齿,暗红的口腔,却没有听到声音。

火锅冒出的水汽弥漫出来,隔在二人的面前。秦璘有些看不清艺术家的脸了。

没有回应。

秦璘靠回自己的位置,把外套好好盖在了自己的身上,闭眼睡了。

艺术家没说话,吃完饭后收拾了碗筷,不知去了哪里。

电磁炉撤走,热意渐渐褪去,屋内的味道也被夜风吹散了。在昏沉的虚热里,秦璘敏感地感受到窗外吹来的冷风。

或许现在夜色正好,明月高悬,一汪莹白的冷泉飞流直下,灌进了寂园那片幽冷的玉米地。木瓜树上的果实还很多,它们在枝头细语,讨论上次那两个摘去他们同伴的人。被掐断的枝条,溢出苦涩的汁液,是木的味道。

秦璘翻了个身,觉得背后很空,他被木瓜送到了悬崖边上。大风从黢黑的深渊吹来,刮走了他身上的单衣,秦璘跪在悬崖边,两手抓住脚边的石头,在恐惧中朝木瓜忏悔。

“对不起,我不该摘你的!”

“你把我的同伴还来,我就饶你一命。”

秦璘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夺走了木瓜的同伴,他的记忆正被大风剥去,落入了深不见底的峡谷。

风越来越大,秦璘就要抵抗不住。石块从他身边滚落,不远处的衰草被连根拔起,身下的这块峭石,也要风化成灰。

秦璘瞥了一眼流着绿血的木瓜,用无望的眼神朝他求助,最终坠入峡谷。

摔得头破血流。

世界亮起来,冰凉的血液从腋下渗出。

“呀,”艺术家循声走来,托住了秦璘的脖颈,“怎么摔下来了。”

秦璘睁开眼,觉得天旋地转,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从体内传来的奇怪冰凉。

“好冷……”秦璘又觉得世界飞速旋转起来,天花板上的灯影忽明忽暗地扭动。他只抓紧了手里一直攥着的东西,是什么呢,他也意识不到。是悬崖上生长的树枝吧,救他命的东西。

艺术家吃完饭后就去楼下买了体温计和药,回来时发现秦璘已经昏睡在沙发上了,他看秦璘脸色不好,先把体温计夹到了他腋下。

艺术家把秦璘抱到自己床上。他把手伸入那深蓝的t恤里,指关节不免碰到发汗的肌肤。艺术家注意到自己多茧粗糙的麦色手臂,和手边素白得近乎透明的肩膀,他竟有些舍不得,生怕指甲上的倒刺刮破了秦璘的肌肤。那脖颈这么清朗,颈窝的阴影、锁骨上的高光、温润的身体线条,艺术家忘了呼吸,再往下会是怎样的光景?

不行、不行。

“已经五分钟了,我拿了哦。”他抬起秦璘的左臂,把体温计拿出来,对在灯下看。“385……这快39度了啊……要去医院吧?”

一听“医院”二字,秦璘立刻睁眼:“我吃药了,不去……”

“嗯?”艺术家听不清他卡在嗓子里的碎语,他低下头伏在秦璘枕边,“什么药?”

“退烧……药。”

“不去医院?”

秦璘闭上眼,摇头。

“不去医院要烧成傻子的哦?”

秦璘无力地笑了笑。他是害怕的,万一自己真的烧成了傻子,还怎么读书学习?到时候连话也不会说,整天流口水,也没脸见人了。不如病死在家里,等个好心人为他收尸。那还吃什么药呢,不如就这样死了。

“我……”秦璘再次撑开他沉重的眼皮,“想和你说话……”他抓紧了手里的外套,他闻得见,衣服上残留着的属于艺术家的烟味。

“还说什么,快睡吧你。”艺术家嘴上这样说,却依旧坐在床边,目光未曾从秦璘身上移开半分。

“想……”秦璘翻身,缩到艺术家的膝盖边,喑哑着吐出一串话。“上次……见……木瓜……你……不能……死……”

艺术家串联起他能听懂的几个词,和这个似梦非梦的人聊起天:“这样啊。你上次去摘木瓜了吗,那种野生木瓜能吃吗?”

秦璘摇头,把艺术家的衣领扯到自己面前:“送我上去……我不能死在……你家……”

艺术家的颈窝被秦璘呼出的热气喷得发痒,他笑着:“怎么就死了呢?我现在照顾着你,你不会死的。”

“我死了……咳咳——你要去坐牢的……”

“哈哈哈,又不是什么谋杀。”

“……脱不开干系,别人……会害你……”

“不会的,不会的,你放心睡吧。”

秦璘抓住了艺术家的手腕:“给我纸、笔。”

“你要纸笔做什么?”艺术家心想,这个人不会是要写遗书吧。

“给我、给我……”

“行了,你等着。”艺术家从枕头下摸出了半张纸和一支笔,铺在秦璘的脸侧。

秦璘侧身躺着,抓住艺术家给他的笔,把笔尖对在纸上,吃力地眯起眼睛认准方向,歪歪扭扭地写道:

我的死与詹恒无关。秦璘。

“好了……”

艺术家拿着那张纸,无奈:“你呀……”

秦璘这才放心地闭上眼。

对不起啊,艺术家先生。在寂园

“曹辛、韦楠楠、张任荃、王冬、李白……”

李白?

“秦璘。”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秦璘?”

“啊,到!”秦璘在心里默背的诗句突然断片,抬头看向桌前那位很气派的学长。

“好了,你们人都到齐了,我把具体工作说一下。曹辛和韦楠楠分别负责一校和二校,注意要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每页左上角都写上自己的名字……”

秦璘听着听着,又开始发呆了。直到听见李白这名字,才把呆滞遥远的目光集中到那个人脸上。

李白是个方脸的男生,细眼、高鼻、寸头,长得有几分刻板。他低着头,正用钢笔记录校对的注意事项。这样子和秦璘想象中的李白完全不一样。李白该是一头飘逸长发,披着道袍上山下河的模样。他和丹丘生一人骑一只仙鹤,在雾霭中穿行。他举着酒杯,隔空接过丹丘生给他倒的酒,朝远处喊:“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你们听明白了吗?”

李白点头:“明白了。”

秦璘也心虚的点点头。他其实什么也没听见。不过幸好是二校,他可以看看李白是怎么做的。

在寥斋奉旨承命的后生们都端正地坐着,很拘谨的样子,忽然被尖锐的开门声吓了一跳,纷纷回头去看。

有个白皮肤,长得很稚气的男生惊讶道:“哇,来了这么多人啊。”

的确,这里加上邱尚书有七个人。他们都挤在会议桌的一角,显得很拥挤。

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也进门来:“哟呵,邱尚书。”

最后进来的,是位气度不凡的老人。他的步伐虽有些阻塞,但在别人看来那样更显学者的从容深沉。那一头银发衬出他的迥然目光,看上去很是严格苛刻。不过当他坐到自己座位上,开口说出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秦璘很难用语言形容现在世界的颜色。

雨后的浓云堆积在天空,深蓝掺杂着青灰,把一切景物都覆上了一层色膜。灰白的建筑物变成了发旧的青蓝色,浓绿的树冠变成了深灰色,大街上本该鲜亮的行人现在成了黑色的瘦影,在没有余晖的深蓝暮色里踽踽独行。

世界是黯蓝的囚笼,把秦璘困在失色的孤独中。

打开窗户,湿冷的晚风吹来。

秦璘的衣衫上的灰蓝褶皱现在显得更深了。

“忽忽乎余未知生之为乐也,愿脱去而无因……”

余未知生之为乐也

愿脱去而无因

“呵呵呵……”秦璘笑着爬上窗,把脚垂下:“安得长翮大翼如云生我身,乘风振奋出六合。绝浮尘,死生哀乐两相弃……”

绝浮尘

死生哀乐两相弃

秦璘往前一扑:“是非得失付闲人!”

命运最爱嘲弄这些微渺却傲慢的人类。要死,哪里这么容易?

秦璘依旧被囚束在失色的孤独中——他醒来了。

他眯眼望着白色天花板,想着:要不再死一次吧。

他走到窗边,往下看了看,发现是一楼。不对,自己住的地方应该是四楼吧。所以还是在梦里吗?

秦璘环视一圈陌生的房间,慢慢地走到门边。打开这扇门,外面将会有什么样的魑魅魍魉等着他呢?他静静听了听门外的声响,什么也没听见。

秦璘轻轻摁下门把手,探出半个脑袋。安静的走廊上日光灯常亮,大理石地板倒影着灯光,没人走动,却听得见一些细微的咳嗽。这是应该有人的地方,秦璘放心了些。他顺着走廊走到了大门,看见一个守在门口的大伯,他们对视了三秒。

白衣服的大伯先朝他打招呼:“走啦?”

秦璘迟疑地点头:“嗯、嗯……”他离开,走到了大街上。混乱的电动车、自行车从左右两边涌来,各自鸣笛闪灯擦肩而过。秦璘本来熟悉的街道在黑夜里撞闪的灯火下变得很陌生,他愣在街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与此同时,校医院的休息室里,受二师兄之名命看护病号的吴生急得团团转。他在房间里找了一圈,看遍每张床底、掀开被子枕头、检查窗外有没有逃跑的迹象,又去隔壁问过其他坐班的医生,都没找到关于秦璘的一点线索。吴生之前嫌坐在休息室里闷得慌,又见秦璘睡得正酣,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就跑去楼上和小女朋友打电话了。他算着时间,也就耽误半个小时,没想到秦璘竟在这空档里走了,现在是追悔莫及。那种连走路都会晕倒的病人若是走到车水马龙的大路上,恐怕……

吴生不敢往下想了,他做好被郑尘劈头盖脸一顿骂的准备,拨下电话:“师兄啊……我、我把……”

电话接通了,却没有声音。

“喂喂,师兄?二师兄?”

电话那边很安静,郑尘沉稳地应道:“我知道,你不用担心。”

“不是、师兄、我、我把那个、秦璘、看丢了!对不起!我现在准备去调监控,但是医生说要开证明——”

郑尘挂了电话。

“喂?喂!”正当吴生准备再次拨通郑尘的电话时,他收到了一条短信:

秦璘在我身边,你不用担心。兄。

吴生长舒一口气,回复:你接走他告诉我一声啊!吓死我了!

秦璘愣愣站在校医院门口,望着来往车辆和对面闪烁的霓虹灯,不知身处何方,也不知将去哪里。

大街对面的卖唱男子唱起沧桑的情歌,在嘈杂的夜晚,这歌声有种廉价感和卑劣感。他斜着吉他,随着凄凉的秋分晃动身子,车灯的光亮从他浅灰的衣衫上流淌而过,他的身影深深融进了城市的夜。路边的梧桐树叶随风颤动,纷纷从男子身边旋落。

秋夜,夹带着遥远月光的枯叶,寒凉如霜。

秦璘仿佛看得见,那人眼中倒影出的迷离灯火和孤寂冷月。

川流不息的灯河,声震穹庐的鸣笛,脚下的光影变化瞬息莫测,城市如此庞大诡怪。路灯把人影拉扯得很长很乱,汽车碾压而过,一声喇叭摁下,影子都发出凄厉的尖叫。等候在路中间的行人摩肩接踵,电动车挤过人群,插在狭窄的路障间。混乱与嘈杂使原本寒冷的夜沸腾,燃起焦臭的尾气味。

男子还站在同样的地方唱歌,他点着脚尖,踏响了脚边的枯叶。

秦璘穿过千车万人,终于过了马路,来到男子面前。

秦璘低头,发现除了他和男子的细长影子外,自己身边多了一条影子。

“嗯……?”秦璘转头。

郑尘站在秦璘身边,朝他笑了笑。

秦璘也抿嘴笑了笑,朝他点点头:“学长好。”

不过,秦璘的目光并未在郑尘脸上多停留。他看向了唱歌的男子,沉醉在吸引着他的陌生曲调中,用心品味着男子唱出的每一个字。

男子的眼睛里,原来没有明月,只有迷离闪烁的光点,而那双眸子比月亮投射的清光更吸引秦璘,充斥着与自然物不同的孤独。如果说寂园的孤独是冷峻的、凄美的,城市的孤独是扭曲的、阴暗的,那么这个人的孤独则是叛逆的、炽热的。即使他唱着慢调的民谣,也依然透露出一副愤世的傲骨。

秦璘完全被吸引住了。他看着这人,想起楼下的艺术家,或许他们都是一样的。秦璘说不明白他们的共同特征,然而他确实是被这些人的某处吸引着,那是秦璘没有的东西。

郑尘静静站在秦璘旁边,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其实他早就站在了秦璘身边,从秦璘痴然立在医院门口之时。秦璘的身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那么寂静,他留给郑尘的姿态,便是灯火阑珊处的遥远伊人,不可求的。郑尘不打扰秦璘,也没有打电话给吴生质问这是什么情况,只静静站在了秦璘身后,等秦璘发现他。至于秦璘发现的是云、影子,又或是其他的东西,郑尘不会介意,只觉得有些心疼罢了。

不过这回,秦璘竟出乎郑尘意料,认对了人。秦璘当然不会叫错郑尘。自从他明白把郑尘学长叫成郑老师会引得寥斋的翰林学士们的嗤笑之后,就把这件事深深烙在心里,发誓再也不要多言语了。寂园的书生们都下得咬文嚼字的功夫,挖苦起人来更是尖酸刻薄,门外汉根本听不懂这群大学士在笑什么,只会跟着乐,这倒增添了这群人徜徉在阳春白雪里的乐趣。秦璘厌恶寂园清高傲慢的氛围,连同面前看似和善亲切的郑尘,他也竖着盔甲,一幅冷漠得无懈可击的模样。

郑尘和秦璘的心里,想着不同的事,而男子的歌声,却一字不差地流到了二人的耳中,在两颗不同的心里击出不一样的波澜:

谁的父亲死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

谁的爱人走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

“咳咳——咳……”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我们生来就是孤单

“咳、咳——咳咳——”秦璘咳起来。

郑尘见他没有走的意思,就脱下了自己的外套。

“我不冷……咳咳……”秦璘本想拒绝郑尘的,可当带着体温的厚外套覆上他冰凉的肩膀时,他又舍不得推拒了。

“穿上吧。”

秦璘看向郑尘,又胆怯地收回目光:“谢谢……”

秦璘打算把男子唱的这首歌听完,而注意力却再也无法集中。和自己平常穿的外套不一样,这件外套不需要用自己的体温捂热,而是由别人捂热了。衣服的质感也不一样,原本以为是一件很重的毛呢外套,但穿上很轻盈,秦璘悄悄用指尖摸了一下袖口,大概是羊绒吧,保暖又舒适的面料。

一阵凉风吹来,秦璘不由自主地裹紧了外套。即使扣上扣子,这件衣服对于他来说也大了几分,不裹紧点,冷风会从衣角灌进来。

“歌唱完了呢。”郑尘看向秦璘,发现他冻红的鼻尖下挂着清鼻涕。和秦璘以往的清高不一样,那样子真是呆滞而可爱,郑尘笑了起来。“衣服左边口袋里有纸。”

秦璘红了脸。他从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纸,揩干净清涕,进行着无声地抗议。

郑尘又想笑了。“回去吧。”

秦璘迈出一步,看向郑尘,解开了纽扣。

“不用,你穿着回去吧。”

秦璘摇头,脱下外套。寒风再次吹得他一阵冷战。

“穿好了,”郑尘执意给他穿回去,“我去打车。”

秦璘眼里满是无奈与惋惜。他想再听一遍刚才的歌,可是男子不会再重复唱了。他后悔,自己刚才想了别的事,没有记住歌词。现在,秦璘的脑子只莫名记得一句可怕的话:

谁的父亲死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

“怎么了?”

秦璘鼓起勇气,向眼前唯一有可能记住歌词的人问:“你还……记得刚才的歌吗?”

郑尘带着秦璘往前走,走到霓虹灯没有那么晃眼的梧桐树下,走到听不清男子歌声的路口。

他开口唱起来:

谁的爱人走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我们生来就是孤单

秦璘停住了脚步。

郑尘的声音和那个人不一样。他的嗓音中和清朗,没有暗藏于缓慢腔调中的孤愤,却不能说是没有感情的。像是洞察了、看透了世间的一切,郑尘有种在空境之中畅游的从容。这首歌,竟被唱出了优美清透的感觉。

郑尘唱完,笑了笑。他又瞧见了秦璘的痴态。此刻,他忽悟出,秦璘表面虽清高冷僻,却持存了许多人已遗失的天真浪漫。他眼眸深处,对任何人都藏着一份期待和欣羡。只要对方稍微能体会到他的世界,眼底那片璀璨的矿石就会浮出。不过,白眼恶徒若是得知这里有份宝藏,必定能把矿石骗走挖走,最后只留给秦璘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郑尘看着秦璘的眼眸,暗暗在心里做了一个承诺。

“走吧。我送你回去。”

“嗯……”

20191011

外套

郑尘在便利店买了两罐热饮:“纯牛奶和巧克力牛奶,要哪种?”

“巧克力的。谢谢……”秦璘毫不犹豫地把目光锁在棕色的巧克力牛奶罐上,他对另外一边的蓝色的罐子充满警惕,因为他一闻到牛奶味就想吐。按理说,秦璘只要是带牛奶成分的东西都不会沾边,但他现在实在太冷,不能再嫌弃眼前这罐热饮了,况且还是前辈给他买的。

秦璘没喝,而把牛奶抱在胸口,走进寒风中。

再走一小段路就进楼道了,多少能避点风。这样想着,秦璘埋头加快了脚步。

郑尘也冷,他把外套给了秦璘,自己只穿着单薄的针织衫。现在走在这古老破败的旧小区里,脚下一深一浅坑坑洼洼的,更有萧瑟凄凉之感。他喝了一口牛奶,抬头看见红砖墙上的枯败藤蔓间飞出一只蝙蝠,想着:这栋楼该是危房了吧,居然还住人。

楼下的车停得七横八竖,和电动车挤在一起,秦璘很熟悉地就从空隙里穿过,而郑尘却时不时被拦住,思考是从左边绕还是从右边绕。

不一会儿,秦璘就没了踪影。

左前方的灌木丛后面伸出一只手:“这里。”

郑尘一惊。

“走这边。”原来是秦璘。

郑尘才看见,原本为了绿化种植的灌木已经被踏出了狭长缺口。不过这些草木也十分衰败了,长得参差不齐的,又在秋霜的摧残下零落许多,并不让人怜惜。这片薄土已经被踏出了好几条小径,没有花,而杂草倒是生气蓬勃地蹿到人小腿那么高。高些的草风吹得倒伏,一蓬一蓬的,像波浪一样堆在一侧,郑尘真担心里面会爬出蛇来。

穿过灌木丛,就到了一条无照明的窄路上。其实是有灯的,只是夜里十一点之后就不再亮了。两侧凄凉的旧楼相对而立,走廊里的声控灯偶尔会在寂静的夜里突然亮起,往楼下投去一片光亮,亮了几秒又忽然熄灭,让一切回归黑暗。每次秦璘抬起头,总会看见二楼那家窗户里亮着的暗红灯光,像血一般镶嵌在墙壁里。

那家人是在做什么驱邪的法事吗。杀了人,要点七七四十九天的红灯,日夜念咒超度阴魂。还是说有人在开膛破肚吃内脏,为了让自己更有食欲,刻意开着红灯增添内脏的色泽。鲜血流烫,淌出窗外,滴在谁的身上谁就是下一个被活体解剖的人。

郑尘走上前,打开了手机电筒:“走吧。”

“啊!”

完了、完了,热血滴在了秦璘手上,秦璘要被抓走了。

秦璘抬起手,感觉手背已鲜血淋漓,自己定是被二楼的人下咒了。

“不好意思,没烫着吧?”郑尘收了手机,摸出一张纸。

秦璘刚刚往后退了一步,正撞上往前迈的郑尘,于是郑尘手里的热牛奶被撞洒了。

“对不起、对不起……”秦璘的外套,不,是郑尘的外套,也弄脏了。

“没事没事,你没烫着吧?”

“没有……对不起……”

“没事,先回去吧。”

甜丝丝的奶味在空气里扩散开,秦璘有点想吐。

走到家门口,秦璘很自责地再次向郑尘道歉。他借着乌黄的廊灯,看见郑尘也冻得面无血色,便咬着嘴道:“不介意的话,请进屋坐一会儿吧,我重新给你找一件衣服。”

秦璘很不愿意有人涉足自己的领地。不过,他必须为自己的冒失负责。

郑尘再次踏进了那间狭窄的小屋。

比寂园更寂寞,比寥斋更寥落的屋子。

客厅只有一扇窗。窗下有一张书桌,书桌左边是一面靠墙而放的木柜,右面是一张靠墙而放的床,这样,客厅就只剩中间一处小小空间了。

秦璘把书桌下的座椅抬出来,把椅背上搭的衣服抱走:“请坐吧。”

只有一张椅子,自然是让给客人坐。

秦璘很不好意思,让郑尘坐在他平常吃饭睡觉而根本不是用于待客的地方,实在不够体面。客厅本来该是客厅的,可是秦璘把床安置在了这里,就变得不像客厅了。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在狭小的空间里获得一点安全感,夜里缩在角落的时候,能暖和一点。卧室原来有一张房东留下的空床,他觉得十分可怕,就请人搬走了。现在,卧室除了一个老式衣柜供他挂衣服以外,什么家具也没有。他平常都不敢进卧室,只在最热闹的中午进去挑好最近要穿的衣服,然后马上出来。一切空旷的地方都使他害怕。

阴森寒冷的黑洞,就在隔壁。

“我去找衣服。”秦璘推开卧室的门,一股寒气袭来。他一手扶墙,把头歪朝一侧,探出右手去找开关。左手把门框抠得紧紧的,眼睛只看客厅最亮的地方,秦璘怕被卧室的鬼怪拖走。

郑尘看秦璘这么艰辛,便站起来:“我来吧。”他个子高,也不等秦璘让开,伸出手就摁到了开关。

灯亮了,是空无一物的卧室。

“是有点可怕呢。”郑尘善意地笑了笑。

秦璘羞愧,假装认真地找起衣服来。幸好,还有一件新的衣服。

“你穿这个吧。”秦璘拿出一件黑衣。

“羽绒服吗。”

秦璘低下头:“只有这个了。对不起……”

郑尘接过:“谢谢你。”

“你的外套我洗好再给你。”

“这个没关系,我交给洗衣店就行。他们会处理的,你就不用放在心上了。”郑尘不忍心让病人劳作,不过当他看着秦璘的目光变得更加自责后,又改口道:“那、那就麻烦你了。我不急穿的,等你病好些的时候再说吧,不必一直记挂在心里。”

秦璘看了眼郑尘。那双和善的眼睛里,大概没有不悦吧。不,自己一定早被嫌弃了。只是郑尘藏得深而已。

秦璘有点沮丧,但不想再做无意义的重复道歉了。道歉太多的话,会像切尔维亚科夫一样死掉。他只是沉默,脑海里除了懊悔以外,什么也没有。

秦璘讨厌幻想过度的自己。

“又发呆了。”郑尘笑着,轻声提醒秦璘。再不提醒他,他可能会流下眼泪。“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你了,早些休息吧。”

“嗯……”

郑尘替秦璘关了卧室的灯,关了卧室的门。这可帮了秦璘大忙。

“那我先走了。”郑尘穿上了那件黑色羽绒服,笑道:“很合身呢。”

“你、你路上小心。”这是秦璘在心里打了很多遍草稿才说出来的话。这样的话能从他的嘴里说出口,有点奇怪。

“感冒记得吃药。晚安。”

“嗯。”剩下的两个字,秦璘说不出来。

郑尘关门后,秦璘才反应过来,现在自己还穿着郑尘的黑外套。

尽管他今天已经很累了,却仍打算先把衣服洗干净再睡。

标签上没有具体说明衣服具体是什么材质,秦璘便不敢随意泡进洗涤剂里。

秦璘拿起手机,揽过衣服,缩在床头靠墙的位置,抱着双膝浏览起这个品牌的网站。大概可以找到同款。

“三、三万两千……五……”

原来是这样啊。

昏暗的客厅灯下,一只飞蛾不停地往上撞。

“你怎么这么蠢呢……”

20191015

银杏果

昨夜一场大风,几乎吹尽了所有树叶。上学的路上,秦璘看见几个工人蹲在草丛里捡银杏果,那些果子遍地都是,秦璘也忍不住捡了一个在手里把玩。

大概是天冷,来上课的人很少。

秦璘坐在最后一排,无聊地摆弄手边的果子。

专用教室里一人可以占四个座位。秦璘的旁边虽然有人,但中间也隔着三个空位,显得空落落的。他前面的桌上放着几本书,大概有人占座了,不过那个人从开学到现在,秦璘一次也没见过。秦璘为了让自己能够不被别人注意到,就把周围的书堆得很高,让自己隐在角落之角落。

“什么味道?”李白放下书包,在嘴里嘟囔了一句。

“逸飞兄,早啊。”有个高个子的男生往这边走来。他拿着一本很厚的书,放在了李白的桌上,“我上次说的甲骨文就在这里面。”

“哦?”李白扶了一下眼镜,很有兴趣地坐下来。他先捧起书看了一遍封面封底,吹捧了一番此书的价值,再打开目录,顺着往下看。“茂音兄,这则《梦溪笔谈》的材料很容易被人忽略,此书竟有收录。”

“是啊,难得。”高个子本来话不多,听到李白对此书感兴趣,立刻来了精神,恨不得把此生所学一次倾尽,好让在场的人刮目相看。

二人甚是投趣,讨论起古文字来,生死跋焦、凿龟数策、石鼓诅楚,一言一语不亦乐乎。

不过,并没有人加入到他们晦涩的谈话中,也没有人回头多看他们一眼。

秦璘依旧托着腮帮子,戳他的银杏果玩。那两位大学士用高傲的余光蔑视着角落的秦璘,认为自己的高论实在是对牛弹琴,不禁在心里惋惜文道衰微。

高个子的目光越过书堆,放在了秦璘身上。秦璘敏锐地察觉到了,但没有抬头。

“这位兄台有些面生。”

秦璘还是没抬头。他被这套作怪仿古的称呼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

“兄台高姓?”

秦璘抬头:“我叫秦璘。”

高个子傲慢地笑了笑:“在下姓汪名诚山,表字茂音。”他似乎在提醒眼前的村夫,该如何报名报姓。

秦璘面无表情。

李白啧啧出叹,不合时宜地颂起《诗经》来:“南山有台,北山有莱……”

汪诚山却眼神一亮,十分喜悦的样子。

“乐只——君子……”李白把字音拖得越来越长,慢慢沉默了。

汪诚山差点忍不住往下接“万寿无期”,可他一想,这么接下去岂不是要接到上课了?于是直接说:“德音是茂!”

李白拍了拍脑袋:“对对、乐只君子,德音是茂!茂音兄说得是。”

秦璘明白了,原来这二人是在表演阐释汪诚山寄托先圣精诚的表字。他在心里冷笑,下一句岂不是又要轮到汪诚山吟诵“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了?

哼,酸腐文人。秦璘暗自横了个白眼。

“您手里的是银杏果儿吗,那个有毒的。”

李白道:“我说一进门就闻到什么味道,原来是这个。”

秦璘一惊,扔下了手里的果子。有毒?自己会不会被截肢?他惶恐地看了一眼汪诚山,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手指已经红了,还有点痒。

他站起来:“我去洗手……”

李白目送秦璘离开教室,得意地转过身,和汪诚山讨论起银杏果的吃法。

直到老师进门,汪诚山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李白的座位。没有瞄到秦璘被传说剧毒的银杏果腐蚀的手,让汪诚山这节课变得心不在焉,他原本炯炯有神的听课目光也被秦璘的冷清浇灭了大半。

秦璘出去后,就没有进教室。

恶心,寂园这帮人真恶心。

秦璘一直开着水龙头,让冷水冲手,不知不觉冲了二十分钟,手被冻得又红又紫,比玩果子时还严重。他看了看这将废的右手,痛惜地把食指含进了嘴里。手指该是咸的,现在却是苦的,其间一定还浸存着毒液。食指在口腔里进退,裹满莹莹津唾,指甲如水晶雕成。中指、无名指、小指、拇指依次入口,进进出出,秦璘被一片水声包围,口边流出唾液。

他缓慢地舔吮手指,变得越发干渴。

恍然瞥见镜子里的自己,他忽为此脸红。

他看着自己的手,好像并没有好转,反倒肿得更严重了。

可是,秦璘总觉得现在的手是最干净的。

算了,再洗一遍吧。

秦璘回到教室时,学生们已经下课,都离开了。这让他倍感轻松。

银杏果还留在桌上,秦璘拈起它扔到窗外。

打开窗时,秦璘又咳嗽了一阵。深秋天气阴沉,雾霾渐重,秦璘的慢性支气管炎怎么也不见好,只在北方的重污染下日益严重了。沙哑的嗓子让本就不爱说话的他更加沉闷无言,他也渐渐习惯一天只说两三句话的生活了。除了孤独和生病,没有什么再困扰秦璘。况且,他们已成为秦璘的朋友,若是没有咳嗽相伴,秦璘的生活要安静成什么样子呢。

秦璘想做的事情,不过是和艺术家先生多说两句话而已。至于寂园的人事,全是负担。

手边的书稿,已经校完,但秦璘不想去寥斋,面对那个很不和善的邱尚书。拿去洗衣店的外套,已经取回,秦璘还不知怎么还给郑尘。至于各科老师布置的背诵篇目、读书报告、论文,算起来更有山多。秦璘在寂园,喘不过气。

秦璘像是寂园的幽灵,他谁也不太认识,也没谁认识他。偶尔得到一瞥,也总是别人居高临下的不屑俯视。他隐在教室角落,有心时就看看班上来来往往的学生老师,听听他们说的话,无心时便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或是涂鸦、看闲书。

窗外的木瓜树从夏季的枝叶繁茂变作秋天的零落干枯,秦璘一眼眼地看着它衰落下去,可能再过不久,就不剩一片树叶了。

“已经十三天了……”

秦璘悲哀地看着日历:

“我也许再也见不到艺术家了,也许明天就见到。”

当年秦璘读到《边城》那段结尾时,流下了眼泪。

秦璘爱上了艺术家。爱得死心塌地,爱得歇斯底里。

这疯狂的开始,源于一场梦。

昨天,秦璘梦见自己去了海边。

朝阳正从海面升起,艺术家在金色的阳光下摘下头盔。

艺术家鄙弃地看向秦璘:“你为什么找到我跟前来?”

“我、我没有……我、怎么可能找得到你——”秦璘一点也不会说谎。他明明是得知艺术家去了南莱岛,才寻着去的。

艺术家转身离开:“你快走吧,别让她看见你。”

远处,有个长头发的女士走来。她身穿皮衣、脚踏马丁靴,带着头盔,很帅气。

秦璘跨越千山万水,只换来艺术家冷漠的拒绝。秦璘伤了自尊,默然走到一块礁石后面,目光却无法从那两人身上移开:女人搂住艺术家的腰,朝艺术家耳语。

秦璘醒来后,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独自离开的尴尬与自卑。海边的风吹得他的脸有些黏腻,嘴边咸苦,原来是眼泪。

秦璘注视着灰蓝窗帘下漏出的阳光,揪紧衣领,冒出一份惶恐不安的占有欲。秦璘这么多来,从来没有奢求获得过什么,亲人的扶持、朋友的陪伴、老师的鼓励……秦璘都没有。

秦璘想不明白,为什么那颗死寂的心,在遇到艺术家时会开始跳动,隐隐产生期待和久远的暧昧回响。

秦璘用了一年时间思考,他回忆起他与艺术家为数不多的见面,最终在梦的启发下断定:他爱艺术家。

原来,秦璘也是懂得爱的人。秦璘满足地笑了笑,眼睛血红。

中午十二点,艺术家被敲门声吵醒。

“干什么啊——”艺术家打开门,一股疾风忽就扑上了他,差点让他跌坐在地。

秦璘扑在艺术家身上,踮起脚搂住他的肩膀,一个劲地把艺术家往屋里推。

“艺术家先生……”

艺术家连夜噩梦,凌晨五点才睡着,现在又被忽然被袭击,一肚子的气无处发泄,便大吼一声:“给我滚开!”

秦璘不松手,一直把艺术家摁回床上。

啊,艺术家,艺术家还穿着睡衣。秦璘寂园叛逆客

一位红头发的女生走进了寂园。

她穿着长靴、绛红短裤、黑色堆领针织衫,外面披着灰格过膝呢子大衣,一双白花花的大腿在萧瑟黯淡的初冬显得又冷又精神。女生走到秦璘面前的座位上,翻了一下桌面上半学期来堆放的书籍材料,自言自语道:“妈呀,怎么这么多东西!”

她环顾一圈教室,向唯一一个还坐在位置上读书的人问:“同学,这些都是老师发的?”

秦璘说:“嗯,有些是校对的材料。”

女生想了一下:“哦对,我之前听郑尘说过……”她眼睛一闪,反坐在椅子上,朝秦璘笑嘻嘻地说:“我这学期还没来上过课!”

秦璘点点头,他看着女生红色的发梢,对她产生了叛逆的认同感。

“我叫甄惟一,你叫什么?”

“我叫秦璘。”秦璘看清了她长睫毛下的蓝紫色渐变眼眸,觉得这女生不光审美特出,还十分精致呢。

“那秦同学,能不能给我说一下这学期的作业?”空气里有一种果香,那大概是从她的深红唇釉里散发出来的。

秦璘抽出一叠稿子:“这是校对的材料,把和原稿不同的地方标注出来就行了。在十二月七号之前交。”

“七号?不就是后天吗!幸好我回来了。”

“还有这个,”秦璘拿出两叠纸,大概有十多页,“这是文学史的老师让背诵的。”

“嗯。”女生嫌弃地整理着她的材料。

“选修的道教史要写论文,必修的是史记、诗经。文献学要一份课程汇报,准备ppt,在考试前两周进行。”

“太多了吧!”

秦璘笑了笑:“嗯。”

女生抓了抓她的头发,把校对的东西先塞进包里:“我明白了,谢谢你啦!”

秦璘见她马上又要离开,忍不住问:“又要走了吗?”

“嗯,阿辰他们还在门口等我呢!今晚有老j的演唱会,得赶快!”说着,她风一般地跑了。留下一阵果香。

秦璘托着下巴:阿辰……一听就是里的红尘浪子。

秦璘很羡慕甄惟一,觉得她就是自己先前梦见的帅气女士,她才是有资格拥抱艺术家的人。而这样的人居然也能考进古籍所,秦璘又不得不佩服她的才学了。

秦璘不免失落起来。他不想看书了,于是提起桌下的纸袋,决定趁夜把郑尘的衣服送到寥斋。夜里,寥斋至少不会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秦璘打量。

不料,今夜寥斋老少俱全,全部聚在一起开工作总结会。

发旧的木门紧闭,上面贴着一张纸条:开会,勿扰。

秦璘在门边听了听,里面的确是有人在慢条斯理地说话,于是他又提着衣服离开了。今天得早些休息,明天秦璘要赴刑场——体测。

十二月底,寂园诸生结束了期末考试。文字学考完的那个上午,这座城市下了今年冬天的告别

雪一直下,厚重的浓云笼罩苍穹,雾霾积压,整座城市变成了散发化工味的毒气缸。

这是连续重度污染的新家

“欢迎你,小璘。”叔叔打开门,和气地笑着。

“叔叔好。”秦璘进屋的离开前夜

秦璘在这个家的故事,有什么可说的呢?

不往来,显得薄情寡义;往来,又生疏拘谨,虚情假意。

礼节走到,彼此都心照不宣地冷淡下来。既非主又非客的秦璘,愈发感到自己存在的多余。所以,当他找借口离开的时候,没人多说一句话留他。

叔叔说:“小璘,古籍所的任务是所有人都要回学校做吗?”

“是的,须在过年前做完。”

他们四个人坐在一家家庭餐厅,吃简餐。弟弟喜欢吃这家的咖喱饭,他说要来,全家人都陪着他来了。当然,弟弟很礼貌地征求了哥哥的意见。秦璘说自己也愿意去——他哪里有不愿意去的余地?

母亲自然知道秦璘一路都在照顾她的面子。她虽然觉得自己愧对了儿子,但也知道男人的邀请并非真心诚意,儿子在这个家确实太憋屈了,现在他既然说要走,或许顺其意才是最好的。

叔叔顾及母亲的面子,邀请秦璘来一趟,以表长辈的慈爱;秦璘顾及母亲的面子,恭恭敬敬服从长辈安排,以表子女的孝顺。母亲却考虑得多些,她让秦璘来这一趟,是旁敲侧击地提醒叔叔这里还有一个儿子要扶持。秦璘的表现不错,叔叔喜欢这个老实内敛的孩子,再加上平日里母亲为秦璘说的辛酸话,他便稍微可怜起秦璘来。今年也不例外,他在妻子无声的叮嘱下,往秦璘的卡里打了十万块钱。

彼此的任务完成,心里都轻松许多。

“妈,我明天就走。”

母亲明知故问:“不在这里过年了吗?”

秦璘摇摇头。

“那我们明天送你。”

秦璘没有拒绝。他需要通过这种方式,缓解母亲的愧疚感。

秦璘回家后就径自上楼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的,他的许多物件都未曾拿出来,只不过是找借口不待在客厅里罢了。

母亲听到秦璘的咳嗽声后,给他端来了一杯热茶。

母亲在书桌边坐下了:“你嗓子不好,冷天注意保暖。”

这是四天来,秦璘和母亲的郑尘心事

早晨的天还飘着细雨,浮着霾。开车去省图书馆的路上,堵在了文化东路的十字路口。行人裹着厚羽绒服,打开的伞被大风吹得后仰,个个都把脸埋在衣领里。雨刮缓慢地清洁挡风玻璃,每扫一次,都会留下两道水痕弧线,看得人心乱。不知为什么,我为副驾驶座位上的“人”冷起来,便把空调加了一档。

冷么,不会冷罢。一个黑色的提包,哪里会觉得冷。

后视镜忽然闪了两下,原来是后面的车在提醒我走了。仅仅是几秒的延迟,就轰起了不耐烦的鸣笛声,左右都是堵,催什么。

沥青路面撒了盐,走起来不滑,只是会碾出些异响。铲开的雪堆在路边,或高或矮。雪与盐,路与枯叶,纵横交错的轮胎印迹和脚印,让这个早晨更混乱了。

有点闷了。

他闭着眼,把脸侧朝窗。

我又想起了那天的他。已经过去两三个月了吧,可我总忘不掉。不仅忘不掉,大脑还为我提供了更为细致的细节。

记忆是一种幻想。

他病着,在我印象里,一直病着。

他拿着笔写下苍白的“秦璘”二字。字迹曲折柔弱、笔锋潦草。他抬起头,和我对视,抿嘴,想说话。我看着他,后悔说了打趣他的话。

清澈的,宁静的,忧郁的,悲悯的。

我想了很久,才找出适合他的话:孑然独立于世外的疏淡。

不过,我渐渐意识到自己错了。错在欣赏他、错在揣摩他、错在依附于记忆里的优美假象。

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看见他自暴自弃地躺在一堆废纸里时,我才知道我的臆想有多么卑鄙。

他的桌面上,有一张纸,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

我想早点结束这一切

他痛苦。

我扶他起来。

纸被风吹落,落到了我脚边。我趁他不注意时捡起,折进了自己口袋。但愿你醒来后,忘记这些字。

他做完心电图,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盯着地板,面无表情。

他的精神疾病会引起心功能紊乱。医生告诉我,故乡的家

故乡的青山,又出现在秦璘面前了。

秦璘终于摘下防霾口罩,贪婪地呼吸干净的空气。

大巴车的窗外,飘着小雨,朦胧着雨雾,确是干净的。

故乡的冬季,今日雨、明日雾,白茫茫湿漉漉。整个城都浸在水墨画里,颜色很淡泊。秦璘的《烟雨之城》,便是指这个地方。

或许是湿润细腻的空气太能沁人心脾,秦璘咳了一路,一直咳到楼下。

楼下一条窄道,两边高墙竖起,遮了日光。老房子发旧泛潮,灰墙下青苔簇簇,在烟雨里缓慢伸爬。一楼老爷爷养的花草泛着苍绿,几株不知名的矮植上缀着红色的果实。腊梅开了,幽香夹杂着霉味散溢。

秦璘的家,藏在小巷尽头。昏沉沉的天色照不明楼梯,在心里暗数,五九四十五,到了。

家里一定落满了灰尘。雨,早就飘湿了窗台,尘泥堆积,一滩残痕。破败的蜘蛛网在风里颤巍巍,没清扫干净的头发卷在灰尘里,随风飘飞。

开门,家里的灯竟然是亮的。

秦璘警觉,他没发出声音,拉着行李往后退了几步,悄悄上了五楼。进小偷了,报警。

他听屋里没动静,蹑步回到四楼,准备把门关上,依旧留小偷在屋里。心脏狂跳,杀人犯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千万小心,砍刀不留情。被歹人发现,头颅滚下,烈血喷顶。一死还好,只怕被关进行李箱,折?由人。

“你回来了?”沙发上,灰色的被褥动了动,一颗花白的头探出来。

秦璘一脚踢开门:“那是我的被子!”他把被子从那人身上扯下来,“这是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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