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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银杏果(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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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果

昨夜一场大风,几乎吹尽了所有树叶。上学的路上,秦璘看见几个工人蹲在草丛里捡银杏果,那些果子遍地都是,秦璘也忍不住捡了一个在手里把玩。

大概是天冷,来上课的人很少。

秦璘坐在最后一排,无聊地摆弄手边的果子。

专用教室里一人可以占四个座位。秦璘的旁边虽然有人,但中间也隔着三个空位,显得空落落的。他前面的桌上放着几本书,大概有人占座了,不过那个人从开学到现在,秦璘一次也没见过。秦璘为了让自己能够不被别人注意到,就把周围的书堆得很高,让自己隐在角落之角落。

“什么味道?”李白放下书包,在嘴里嘟囔了一句。

“逸飞兄,早啊。”有个高个子的男生往这边走来。他拿着一本很厚的书,放在了李白的桌上,“我上次说的甲骨文就在这里面。”

“哦?”李白扶了一下眼镜,很有兴趣地坐下来。他先捧起书看了一遍封面封底,吹捧了一番此书的价值,再打开目录,顺着往下看。“茂音兄,这则《梦溪笔谈》的材料很容易被人忽略,此书竟有收录。”

“是啊,难得。”高个子本来话不多,听到李白对此书感兴趣,立刻来了精神,恨不得把此生所学一次倾尽,好让在场的人刮目相看。

二人甚是投趣,讨论起古文字来,生死跋焦、凿龟数策、石鼓诅楚,一言一语不亦乐乎。

不过,并没有人加入到他们晦涩的谈话中,也没有人回头多看他们一眼。

秦璘依旧托着腮帮子,戳他的银杏果玩。那两位大学士用高傲的余光蔑视着角落的秦璘,认为自己的高论实在是对牛弹琴,不禁在心里惋惜文道衰微。

高个子的目光越过书堆,放在了秦璘身上。秦璘敏锐地察觉到了,但没有抬头。

“这位兄台有些面生。”

秦璘还是没抬头。他被这套作怪仿古的称呼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

“兄台高姓?”

秦璘抬头:“我叫秦璘。”

高个子傲慢地笑了笑:“在下姓汪名诚山,表字茂音。”他似乎在提醒眼前的村夫,该如何报名报姓。

秦璘面无表情。

李白啧啧出叹,不合时宜地颂起《诗经》来:“南山有台,北山有莱……”

汪诚山却眼神一亮,十分喜悦的样子。

“乐只——君子……”李白把字音拖得越来越长,慢慢沉默了。

汪诚山差点忍不住往下接“万寿无期”,可他一想,这么接下去岂不是要接到上课了?于是直接说:“德音是茂!”

李白拍了拍脑袋:“对对、乐只君子,德音是茂!茂音兄说得是。”

秦璘明白了,原来这二人是在表演阐释汪诚山寄托先圣精诚的表字。他在心里冷笑,下一句岂不是又要轮到汪诚山吟诵“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了?

哼,酸腐文人。秦璘暗自横了个白眼。

“您手里的是银杏果儿吗,那个有毒的。”

李白道:“我说一进门就闻到什么味道,原来是这个。”

秦璘一惊,扔下了手里的果子。有毒?自己会不会被截肢?他惶恐地看了一眼汪诚山,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手指已经红了,还有点痒。

他站起来:“我去洗手……”

李白目送秦璘离开教室,得意地转过身,和汪诚山讨论起银杏果的吃法。

直到老师进门,汪诚山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李白的座位。没有瞄到秦璘被传说剧毒的银杏果腐蚀的手,让汪诚山这节课变得心不在焉,他原本炯炯有神的听课目光也被秦璘的冷清浇灭了大半。

秦璘出去后,就没有进教室。

恶心,寂园这帮人真恶心。

秦璘一直开着水龙头,让冷水冲手,不知不觉冲了二十分钟,手被冻得又红又紫,比玩果子时还严重。他看了看这将废的右手,痛惜地把食指含进了嘴里。手指该是咸的,现在却是苦的,其间一定还浸存着毒液。食指在口腔里进退,裹满莹莹津唾,指甲如水晶雕成。中指、无名指、小指、拇指依次入口,进进出出,秦璘被一片水声包围,口边流出唾液。

他缓慢地舔吮手指,变得越发干渴。

恍然瞥见镜子里的自己,他忽为此脸红。

他看着自己的手,好像并没有好转,反倒肿得更严重了。

可是,秦璘总觉得现在的手是最干净的。

算了,再洗一遍吧。

秦璘回到教室时,学生们已经下课,都离开了。这让他倍感轻松。

银杏果还留在桌上,秦璘拈起它扔到窗外。

打开窗时,秦璘又咳嗽了一阵。深秋天气阴沉,雾霾渐重,秦璘的慢性支气管炎怎么也不见好,只在北方的重污染下日益严重了。沙哑的嗓子让本就不爱说话的他更加沉闷无言,他也渐渐习惯一天只说两三句话的生活了。除了孤独和生病,没有什么再困扰秦璘。况且,他们已成为秦璘的朋友,若是没有咳嗽相伴,秦璘的生活要安静成什么样子呢。

秦璘想做的事情,不过是和艺术家先生多说两句话而已。至于寂园的人事,全是负担。

手边的书稿,已经校完,但秦璘不想去寥斋,面对那个很不和善的邱尚书。拿去洗衣店的外套,已经取回,秦璘还不知怎么还给郑尘。至于各科老师布置的背诵篇目、读书报告、论文,算起来更有山多。秦璘在寂园,喘不过气。

秦璘像是寂园的幽灵,他谁也不太认识,也没谁认识他。偶尔得到一瞥,也总是别人居高临下的不屑俯视。他隐在教室角落,有心时就看看班上来来往往的学生老师,听听他们说的话,无心时便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或是涂鸦、看闲书。

窗外的木瓜树从夏季的枝叶繁茂变作秋天的零落干枯,秦璘一眼眼地看着它衰落下去,可能再过不久,就不剩一片树叶了。

“已经十三天了……”

秦璘悲哀地看着日历:

“我也许再也见不到艺术家了,也许明天就见到。”

当年秦璘读到《边城》那段结尾时,流下了眼泪。

秦璘爱上了艺术家。爱得死心塌地,爱得歇斯底里。

这疯狂的开始,源于一场梦。

昨天,秦璘梦见自己去了海边。

朝阳正从海面升起,艺术家在金色的阳光下摘下头盔。

艺术家鄙弃地看向秦璘:“你为什么找到我跟前来?”

“我、我没有……我、怎么可能找得到你——”秦璘一点也不会说谎。他明明是得知艺术家去了南莱岛,才寻着去的。

艺术家转身离开:“你快走吧,别让她看见你。”

远处,有个长头发的女士走来。她身穿皮衣、脚踏马丁靴,带着头盔,很帅气。

秦璘跨越千山万水,只换来艺术家冷漠的拒绝。秦璘伤了自尊,默然走到一块礁石后面,目光却无法从那两人身上移开:女人搂住艺术家的腰,朝艺术家耳语。

秦璘醒来后,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独自离开的尴尬与自卑。海边的风吹得他的脸有些黏腻,嘴边咸苦,原来是眼泪。

秦璘注视着灰蓝窗帘下漏出的阳光,揪紧衣领,冒出一份惶恐不安的占有欲。秦璘这么多来,从来没有奢求获得过什么,亲人的扶持、朋友的陪伴、老师的鼓励……秦璘都没有。

秦璘想不明白,为什么那颗死寂的心,在遇到艺术家时会开始跳动,隐隐产生期待和久远的暧昧回响。

秦璘用了一年时间思考,他回忆起他与艺术家为数不多的见面,最终在梦的启发下断定:他爱艺术家。

原来,秦璘也是懂得爱的人。秦璘满足地笑了笑,眼睛血红。

中午十二点,艺术家被敲门声吵醒。

“干什么啊——”艺术家打开门,一股疾风忽就扑上了他,差点让他跌坐在地。

秦璘扑在艺术家身上,踮起脚搂住他的肩膀,一个劲地把艺术家往屋里推。

“艺术家先生……”

艺术家连夜噩梦,凌晨五点才睡着,现在又被忽然被袭击,一肚子的气无处发泄,便大吼一声:“给我滚开!”

秦璘不松手,一直把艺术家摁回床上。

啊,艺术家,艺术家还穿着睡衣。秦璘寂园叛逆客

一位红头发的女生走进了寂园。

她穿着长靴、绛红短裤、黑色堆领针织衫,外面披着灰格过膝呢子大衣,一双白花花的大腿在萧瑟黯淡的初冬显得又冷又精神。女生走到秦璘面前的座位上,翻了一下桌面上半学期来堆放的书籍材料,自言自语道:“妈呀,怎么这么多东西!”

她环顾一圈教室,向唯一一个还坐在位置上读书的人问:“同学,这些都是老师发的?”

秦璘说:“嗯,有些是校对的材料。”

女生想了一下:“哦对,我之前听郑尘说过……”她眼睛一闪,反坐在椅子上,朝秦璘笑嘻嘻地说:“我这学期还没来上过课!”

秦璘点点头,他看着女生红色的发梢,对她产生了叛逆的认同感。

“我叫甄惟一,你叫什么?”

“我叫秦璘。”秦璘看清了她长睫毛下的蓝紫色渐变眼眸,觉得这女生不光审美特出,还十分精致呢。

“那秦同学,能不能给我说一下这学期的作业?”空气里有一种果香,那大概是从她的深红唇釉里散发出来的。

秦璘抽出一叠稿子:“这是校对的材料,把和原稿不同的地方标注出来就行了。在十二月七号之前交。”

“七号?不就是后天吗!幸好我回来了。”

“还有这个,”秦璘拿出两叠纸,大概有十多页,“这是文学史的老师让背诵的。”

“嗯。”女生嫌弃地整理着她的材料。

“选修的道教史要写论文,必修的是史记、诗经。文献学要一份课程汇报,准备ppt,在考试前两周进行。”

“太多了吧!”

秦璘笑了笑:“嗯。”

女生抓了抓她的头发,把校对的东西先塞进包里:“我明白了,谢谢你啦!”

秦璘见她马上又要离开,忍不住问:“又要走了吗?”

“嗯,阿辰他们还在门口等我呢!今晚有老j的演唱会,得赶快!”说着,她风一般地跑了。留下一阵果香。

秦璘托着下巴:阿辰……一听就是里的红尘浪子。

秦璘很羡慕甄惟一,觉得她就是自己先前梦见的帅气女士,她才是有资格拥抱艺术家的人。而这样的人居然也能考进古籍所,秦璘又不得不佩服她的才学了。

秦璘不免失落起来。他不想看书了,于是提起桌下的纸袋,决定趁夜把郑尘的衣服送到寥斋。夜里,寥斋至少不会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秦璘打量。

不料,今夜寥斋老少俱全,全部聚在一起开工作总结会。

发旧的木门紧闭,上面贴着一张纸条:开会,勿扰。

秦璘在门边听了听,里面的确是有人在慢条斯理地说话,于是他又提着衣服离开了。今天得早些休息,明天秦璘要赴刑场——体测。

十二月底,寂园诸生结束了期末考试。文字学考完的那个上午,这座城市下了今年冬天的告别

雪一直下,厚重的浓云笼罩苍穹,雾霾积压,整座城市变成了散发化工味的毒气缸。

这是连续重度污染的新家

“欢迎你,小璘。”叔叔打开门,和气地笑着。

“叔叔好。”秦璘进屋的离开前夜

秦璘在这个家的故事,有什么可说的呢?

不往来,显得薄情寡义;往来,又生疏拘谨,虚情假意。

礼节走到,彼此都心照不宣地冷淡下来。既非主又非客的秦璘,愈发感到自己存在的多余。所以,当他找借口离开的时候,没人多说一句话留他。

叔叔说:“小璘,古籍所的任务是所有人都要回学校做吗?”

“是的,须在过年前做完。”

他们四个人坐在一家家庭餐厅,吃简餐。弟弟喜欢吃这家的咖喱饭,他说要来,全家人都陪着他来了。当然,弟弟很礼貌地征求了哥哥的意见。秦璘说自己也愿意去——他哪里有不愿意去的余地?

母亲自然知道秦璘一路都在照顾她的面子。她虽然觉得自己愧对了儿子,但也知道男人的邀请并非真心诚意,儿子在这个家确实太憋屈了,现在他既然说要走,或许顺其意才是最好的。

叔叔顾及母亲的面子,邀请秦璘来一趟,以表长辈的慈爱;秦璘顾及母亲的面子,恭恭敬敬服从长辈安排,以表子女的孝顺。母亲却考虑得多些,她让秦璘来这一趟,是旁敲侧击地提醒叔叔这里还有一个儿子要扶持。秦璘的表现不错,叔叔喜欢这个老实内敛的孩子,再加上平日里母亲为秦璘说的辛酸话,他便稍微可怜起秦璘来。今年也不例外,他在妻子无声的叮嘱下,往秦璘的卡里打了十万块钱。

彼此的任务完成,心里都轻松许多。

“妈,我明天就走。”

母亲明知故问:“不在这里过年了吗?”

秦璘摇摇头。

“那我们明天送你。”

秦璘没有拒绝。他需要通过这种方式,缓解母亲的愧疚感。

秦璘回家后就径自上楼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的,他的许多物件都未曾拿出来,只不过是找借口不待在客厅里罢了。

母亲听到秦璘的咳嗽声后,给他端来了一杯热茶。

母亲在书桌边坐下了:“你嗓子不好,冷天注意保暖。”

这是四天来,秦璘和母亲的郑尘心事

早晨的天还飘着细雨,浮着霾。开车去省图书馆的路上,堵在了文化东路的十字路口。行人裹着厚羽绒服,打开的伞被大风吹得后仰,个个都把脸埋在衣领里。雨刮缓慢地清洁挡风玻璃,每扫一次,都会留下两道水痕弧线,看得人心乱。不知为什么,我为副驾驶座位上的“人”冷起来,便把空调加了一档。

冷么,不会冷罢。一个黑色的提包,哪里会觉得冷。

后视镜忽然闪了两下,原来是后面的车在提醒我走了。仅仅是几秒的延迟,就轰起了不耐烦的鸣笛声,左右都是堵,催什么。

沥青路面撒了盐,走起来不滑,只是会碾出些异响。铲开的雪堆在路边,或高或矮。雪与盐,路与枯叶,纵横交错的轮胎印迹和脚印,让这个早晨更混乱了。

有点闷了。

他闭着眼,把脸侧朝窗。

我又想起了那天的他。已经过去两三个月了吧,可我总忘不掉。不仅忘不掉,大脑还为我提供了更为细致的细节。

记忆是一种幻想。

他病着,在我印象里,一直病着。

他拿着笔写下苍白的“秦璘”二字。字迹曲折柔弱、笔锋潦草。他抬起头,和我对视,抿嘴,想说话。我看着他,后悔说了打趣他的话。

清澈的,宁静的,忧郁的,悲悯的。

我想了很久,才找出适合他的话:孑然独立于世外的疏淡。

不过,我渐渐意识到自己错了。错在欣赏他、错在揣摩他、错在依附于记忆里的优美假象。

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看见他自暴自弃地躺在一堆废纸里时,我才知道我的臆想有多么卑鄙。

他的桌面上,有一张纸,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

我想早点结束这一切

他痛苦。

我扶他起来。

纸被风吹落,落到了我脚边。我趁他不注意时捡起,折进了自己口袋。但愿你醒来后,忘记这些字。

他做完心电图,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盯着地板,面无表情。

他的精神疾病会引起心功能紊乱。医生告诉我,故乡的家

故乡的青山,又出现在秦璘面前了。

秦璘终于摘下防霾口罩,贪婪地呼吸干净的空气。

大巴车的窗外,飘着小雨,朦胧着雨雾,确是干净的。

故乡的冬季,今日雨、明日雾,白茫茫湿漉漉。整个城都浸在水墨画里,颜色很淡泊。秦璘的《烟雨之城》,便是指这个地方。

或许是湿润细腻的空气太能沁人心脾,秦璘咳了一路,一直咳到楼下。

楼下一条窄道,两边高墙竖起,遮了日光。老房子发旧泛潮,灰墙下青苔簇簇,在烟雨里缓慢伸爬。一楼老爷爷养的花草泛着苍绿,几株不知名的矮植上缀着红色的果实。腊梅开了,幽香夹杂着霉味散溢。

秦璘的家,藏在小巷尽头。昏沉沉的天色照不明楼梯,在心里暗数,五九四十五,到了。

家里一定落满了灰尘。雨,早就飘湿了窗台,尘泥堆积,一滩残痕。破败的蜘蛛网在风里颤巍巍,没清扫干净的头发卷在灰尘里,随风飘飞。

开门,家里的灯竟然是亮的。

秦璘警觉,他没发出声音,拉着行李往后退了几步,悄悄上了五楼。进小偷了,报警。

他听屋里没动静,蹑步回到四楼,准备把门关上,依旧留小偷在屋里。心脏狂跳,杀人犯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千万小心,砍刀不留情。被歹人发现,头颅滚下,烈血喷顶。一死还好,只怕被关进行李箱,折?由人。

“你回来了?”沙发上,灰色的被褥动了动,一颗花白的头探出来。

秦璘一脚踢开门:“那是我的被子!”他把被子从那人身上扯下来,“这是我家!”

秦璘看见秦桡躺在沙发上,差点气死。当初就该换锁,换高级防盗锁!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畜生还有脸回来,有脸打开家里的门,有脸住,有脸盖秦璘的被子!

秦璘一路晕车咳嗽,现在怒气上头,什么病也没有了,他奋力扯开被子,扔到地上:“这是我家!”

秦桡几年没见儿子,回来时还想过怎么和秦璘打招呼,现在见秦璘疯成这样,坐起来,怒道:“你家什么你家!读几年书老子也不认了!”

“这是我家!”秦璘恶狠狠地瞪着他。

这是从小学到高中,秦璘独自生活了七年的家。当初父母离婚时就商议好,把房子留给秦璘。去年,母亲特意回国办手续,把房子过户给刚成年的秦璘。母亲是极精明的,她赶这么急就是怕秦桡在其他女人的撺掇下侵吞他们的婚前财产。这么多年来,母亲为固守属于秦璘的东西,从未放下戒心。尤其这套房子,是秦璘的尊严,更是她的尊严。

秦璘自是明白母亲对他的一片苦心,若不是母亲时刻盯着,秦璘早就被父亲的新女人赶出家门、流落街头了。他恨秦桡,更是曾听亲戚说起,女人经过父亲允许,扔了母亲留在衣柜里的衣服,偷了母亲的首饰;女人还和父亲密谋,把秦璘送乡下的亲戚家养。甚至有一天晚上,秦璘在梦里感觉自己要窒息而亡,喉咙被卡住,就像穿了紧毛衣脱不下来——一定、一定是女人要掐死他。那天晚上,父亲在家,怎么不来救他,救救他的亲生儿子!

秦桡是狐狸精的傀儡,是十恶不赦的东西。这么多年,他对秦璘的事情不闻不问。秦璘从小学到大学的抚养费用,全由母亲一人承担。即使如此,母子俩都企图在无情的背叛与抛弃里的淡忘旧恨,没有谁忍心揭开往日伤疤。

没上法庭告秦桡,就是对秦桡的大恩大德了。现在,秦桡居然还有脸回这个家!

“你给老子滚!”秦璘寒了多年的心,在怒火中爆裂。“你有什么资格待在这里!你滚!”

“你这六亲不认的东西!”他一手指上秦璘的眉心。

秦璘因受不住那股力而往后退了半步,他低头愣了两秒,随即正过身子破口大骂:“我六亲不认!你抛妻弃子!不要脸!在外面找烂女人,气我妈走!烧我妈衣服、偷我妈首饰、打人!砸窗户!窗户、我妈疯了、你害她疯,她踢坏窗户,她脚出血了!你要送我走,送我去农民家,不让我上学,和猪狗一起睡!你害我,我妈离家出走,疯在马路边,差点死了!我去找妈、我追她,我从楼梯上滚下去!坏女人,她、她要杀——我……”秦璘混乱地数过大脑里浮闪的记忆,大喊大哭,当年疯癫的母亲似乎附身于秦璘。秦璘砸杯子、砸烟灰缸,凡是看得见的都逃不出他的手,涕泪俱下:“杀我、杀我妈、杀爷爷、杀奶奶……这个家的人……她偷奶奶的金戒指!那是爷爷买的!偷爷爷遗物!歹毒的贱畜,目无仁义,亵渎鬼神,必遭报应——天打……”

秦璘又喊又哭,不多时就中气不足、手脚麻木。他喘气,还不愿停:“天打雷劈……”

他注意到,自己手脚渐渐僵硬,卡在喉咙里的碎语被喘气声隔断。身体机能的告急比他想象的快许多,呼吸不受控制后,全身都僵冷了,一阵可怖的麻木感铺天盖地袭来。除了在进行无规律的深促呼吸外,大脑已无意识。

秦桡见秦璘气成这样,瞬间紧张起来,赶紧拨打急救电话。

他的孩子,仰头张嘴,十指固定成抓挠状,似要掘食人心——变成了厉鬼。

秦桡把他的孩子扶到沙发上,握住他的手。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

20191128

被送去医院的当夜,秦璘就发起高烧。后半夜,上吐下泻,烧到四十度。

秦桡从急诊室到住院部,一直忙到凌晨两点。

住院部的床位紧张,秦璘本来只能被安置到走廊上的病床,秦桡无奈,硬着头皮在半夜给朋友打了电话,才从其他关系家属占的房间里要来一张床。那家属正睡觉,硬生生地被护士叫醒。秦桡给女人道歉,女人在半梦半醒间,嘟囔了两句。

秦璘睡下。新年

这些天,秦璘吃不了东西,一直靠输液度日。每次下床上洗手间,对于他来说都是身心摧残。一个人,光是挣扎着坐起来,就要废很大的力气了。穿鞋、取下输液瓶、举着右手慢慢踱去走廊尽头,一套动作下来,少说也是二十分钟。

隔壁大爷的儿子今天过来了。他见秦璘艰难,就帮他举瓶子,一直送秦璘到洗手间。

“不、不用进去了……”秦璘手里拿着尿液采样杯,说话时有些扭捏。

“没关系,”他替秦璘把瓶子挂在隔板的挂钩上,“不方便的话叫我。”

这算是几天来,秦璘最顺利的一次如厕。针管没回血,手没沾到尿,自来水没溅衣服,走路没被裤脚绊。

病房里,大爷家又来了几位亲戚,正在说笑话。

“鹏哥,你来得早叻。”有个女士回头。

“鹏哥”正举着输液瓶,跟在秦璘身侧。秦璘低下头,他太过憔悴,不想被任何人看到。

隔壁那家人笑的笑,吃的吃,四处走动,把病房闹成了戏场,还热情地给病人们分起水果。

秦璘病麻木了,眼睛盯着窗外,什么也不想。

没过多久,有人拍了拍秦璘的肩膀:“小朋友,我们要走了,这些水果你留着吃吧。”

秦璘睁开眼,见是那位大妈。她身后站了一群青年,各自提好老爷子的生活用品,穿戴好衣服,准备离开。

“谢谢阿姨……”

“那祝你早日康复。新年快乐。”

秦璘看着手背上的留置针:“嗯。新年快乐。”

嘭——嘭——窗外发出阵阵巨响,地面也随之颤动。细长的人影在轰隆隆的回声里消失。

鞭炮放完,病房里出奇地安静。最聒噪的一家人走了,21床的女士昨天已经回去,现在病房里只剩秦璘。

今天是年三十,有家的人,都回家了。

秦璘躺着,只能望见一片刺眼的白色和玻璃上的细水珠。

窗外时不时就炸起鞭炮声,秦璘睡不安稳,又睁开眼,呆望着蓝色窗帘。或者歪头数点滴,跟着频率在心里进行无聊的词语接龙:

苹、果,果、树,树、木,木、头,头、疼,疼、痛,痛、苦,苦、恼……

秦璘真的头疼起来,抬手摸上太阳穴。他这几天已经发觉,头部有个肿块,正在日益长大。秦璘的心凉透了,每次碰到这个肿块,血液都在慢慢冻结。或许是这次的病,加速了它的恶化。

昏天黑地的病痛,磨去了秦璘的锋芒。这段时间,秦璘失去了正常人的生活自理能力,却放不下面子向陌生人求助,只好自己挣扎着,完成一件件对普通人来说最简单不过的事。秦桡很少来医院,只每天上午叫下属给秦璘送点稀饭馒头,秦璘能吃一天。秦璘一开始恨他,病到后来,已经没有心力恨了。

绵长的细雨、灰白的天光,永不散去的雾气朦胧上下。湿润的空气把四肢浸得冰凉,血液的流动慢了,脑中的种种期待也潜进了寒渊。

下午,秦桡来了。病房里的窗帘都拉着,秦璘一个人躺在深蓝的阴影里。

秦桡悄悄走去床前,扯过半边被子,搭在秦璘左手。

秦璘在迷蒙中睁开眼,觉得亮晶晶的输液管真漂亮,映着窗帘的颜色,像冰柱。

“这几天太忙,连着加班。”秦桡看了看输液瓶子,“好点没有?”

秦璘的头疼起来,他没说话。

“想不想放烟花?晚上我们去楼下放。”

秦璘尽管因太阳穴无规律的阵痛和虚弱的身体情况而心神憔悴,但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咬着嘴唇笑起来:“嗯,要放……”他悲哀地想,或许这是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放烟花了吧,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年。

秦桡见孩子愿意开口了,才问道:“今天只剩一瓶了?”

“嗯。”

“今年大一了吧?”

“大二。”

“都大二了呀,学什么专业?”

秦璘今年刚从中文系考到古籍研究所,他想了想,最后还是笼统地说:“中文。”

“中文?中文好,我记得你小时候就说要学中文的。不过得好好学英语,以后去哪里都要用。”

“嗯。”

“以后有什么打算?读研,还是工作?”

“读书。”

“读书,读书好啊。要不要念博士?”

“不知道。”

“好好读,你是读书人,以后争取在高校任教。”

“嗯。”

秦桡问一句,秦璘答一句。秦璘每句话,不会超过五个字。尽管这陌生的对话听起来奇怪,但秦桡还是陆陆续续问了秦璘很多问题。也是今天,他才知道秦璘在哪个城市,读哪所大学,喜欢什么样的领域……

晚上,秦璘吃两口粥,就觉得饱了。为了打起精神,他又勉励自己啃了两口馒头,总算比平时多吃些。拔掉留置针,裹上自己所有的衣服,带好帽子围巾,秦璘终于要下楼了。

秦桡找了个空旷的地方,拿出一把烟花。

秦璘站在避风处眼巴巴地看着他点,抽出一支,点不着,再抽出一支,还点不着。

“怎么都燃不起来啊……”

“太潮了,你再等等。”秦璘已经抽了一半烟花,没一根点着的。

“我来。”

秦桡分给秦璘一支,摁下打火机:“小心一点。”

秦璘都不敢呼吸,慢慢把手中的烟花凑到火苗上:“燃…燃…”

没燃、没燃、还是没燃。

“你从哪里弄来的烟花啊!”秦璘不高兴了,有力气跳脚说两句责备的话。“你不会是从书柜顶翻出来的吧!那是我小时候就堆得有的!”

秦桡刚想张嘴解释,脸上忽映出了明亮的光彩:“燃了燃了!”

“给我、给我!”

秦桡赶紧把手里的烟花递给秦璘:“拿好。”

秦璘还颤颤的,看着四溢流光的烟火,不敢去接。

“快拿着,去点下一根!”秦桡抓起几支烟花,凑到白色的火光前。只是话刚说完,燃了一半的烟火就熄灭了。

“你看嘛!假冒伪劣!”秦璘拿着熄灭的烟花,想扔又舍不得,说不定挥一挥它又燃起来了。

“这不还有吗,你等着。”秦桡蹲下来,又开始点烟花。

空气里热烈的火药味没多久就被凄寒的夜风吹散,刚刚被强光灼伤的眼睛又渐渐适应黑夜。

秦璘蹲着抱怨:“这么多年的烟花,怎么还点得着……”

“刚刚不就点着了嘛……”

远处,爆竹声不绝于耳。夜空炸开了很多漂亮的烟花,都是别人家放的。

秦桡真是个没用的东西!专门骗人。

“我回去了。”秦璘没趣,自己上楼了。

“诶——”秦桡看秦璘跑上楼,自己只好收拾干净垃圾,也跟着上去。

秦璘躺回床上,又气又委屈。

秦桡摸出一个红封,放在秦璘枕边:“压岁钱。爸爸没有多的给你……算个意思吧……”

秦璘拿起红包。背面写道——

小璘:身体健康,开心快乐。爸爸。

其实,秦璘的父亲是个才子,字很好看,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当年留着长头发和胡子,会弹吉他——就是秦璘喜欢的艺术家的模样。不过,自古才子多风流,秦桡背叛了这个家。

秦璘打开红包,里面有两百块。他苦笑。

秦桡的钱都拿去养女人了,秦璘能得几分?没有什么永恒的诺言,没有什么纯粹的情爱,世界功利又虚伪,所有浪漫的追求最后都会败给枯槁的现实。

秦璘虽这样想,却恨不起来,眼眶竟湿润了。不是感动,而是悲哀。他不知秦桡作了什么孽,现在落魄得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还、还没有钱给他买烟花,居然拿坏的敷衍他!

秦璘抹眼泪:“把窗帘打开。”

打开窗帘,看烟花。

秦璘就这样迎来了新年。

他一直藏着头上的秘密。每当想到这异物的存在,便再也没有玩心。如果真的查出什么来,他后半生就只能在医院度过了,并且是一个人度过。

病中,他思考了许多关于生命的沉重话题。他理性了许多,不再奢求任何人对他的爱。

临死之际,他只愿母亲回来,牵着他的手,再讲一遍狼外婆的睡前故事。

2019126-129

弃子

秦璘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心思了。

他日渐消瘦下去,太阳穴的肿块从黄豆大小长到核桃大小。他已隐隐察觉到是怎么回事,却没有勇气面对。回到学校后,他常因此绝望地哭起来,不知道告诉谁。活着成了噩梦。

有时听着课,头痛一阵阵袭来,他便悄悄流下泪,忍不住,就跑去外面哭一顿。哭完,世界都死了。

秦璘坐在木瓜树下,拿着水果刀,在脖颈边比划,在手腕上比划。

残阳如血。海浪一般的红云从西边涌动到东边。只要秦璘一狠心,就能与天边的云彩交相辉映。

他回想起自己不到二十年的短暂人生,竟想不出任何令他快乐的事。他明白,一切幸福都是自欺欺人的幻想。世界上的苦难,倒是真真让他尝透了。母亲教给他的坚强独立,只是大人们为自私寻找的借口。

他的眼眸倒影出美丽的夕阳,变成深红。

明天日落时分,就在这棵树下吃一瓶安眠药,睡着冻死。

死神来了。靛蓝长衣,深灰西裤,是夜幕降临的颜色。

秦璘惶恐地抓紧水果刀,仰头望着步步逼近的死神:“别过来……我会死的……明天、明天就死……”

冷漠残忍的死神原来听得见秦璘的呼唤,他特意从遥远的天边赶来,助秦璘上路。

郑尘在秦璘面前坐下。正住自己颤抖的灵魂,伸出一只手:“刀给我。”

秦璘把刀捂到自己脖子边:“让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郑尘很紧张,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道:“刀给我。我不会弄疼你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

“别、别,求你了……我自己,可以的……”说着,秦璘把刀往自己肉里摁。

“放下刀!”郑尘大吼一声,依旧稳住自己,不往前扑。

刀落下来,掉在地上。

郑尘马上往前夺过刀子,抓起就往玉米地里猛掷过去。

秦璘摇头:“给我点时间……我明天、明天就死……我自己动手……不用刀了,吃药、吃药……”

郑尘膝行,看着那双蛊惑凡人的金红眼眸,慢慢靠近。

秦璘靠在树下,绝望地掩住了眼。

“清明,”郑尘牵过他冰冷的手,捂在掌中,“清明……”

那双手几近透明,薄细的皮肤蒙着枯白的骨与青色的血管。左手手背上有一片淤青,周围散布着几个暗红针孔。

郑尘捧起秦璘的左手,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

秦璘睁开眼。死神的模样,令他心醉神迷。可悲左手手背上从此烙下契约,生死不再由己,而由对面的魔鬼。

“走开!”秦璘抽开手,往玉米地里跑。如今连命都不是自己的了,还要叫他痛苦地活多久?都怪自己刚刚没有一刀下去,早点结束这一切。可他哪里跑得过死神,迈出几步就被抓回来了。

杀了死神,自己方可好死。

秦璘在地上失神地躺了几秒,忽瞪起眼,两手抓住死神露在外面的脖子。

郑尘没有动。他感到秦璘尖锐的指甲陷入了自己脖颈,却依旧俯着身子任秦璘掐。只把悲悯的目光,投向满脸泪痕的秦璘。

秦璘呜咽着。头上的肿块在他躺着的时候逐渐增大,已经到快撑破皮肤的境地了。于是他松开手,撑起身子,捂住头:“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你、你还要我什么……偏偏要折磨我!”

郑尘听了这话,仰起头,把泪往心里回填。

他稳住秦璘的肩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已经很好了……不用再勉强自己了。”

“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他摸摸秦璘的头,把秦璘的左手带下来,“清明,你生病了吧,很难受吧,不要忍着,你不是一个人……我在,我一直在……”郑尘托起秦璘的脸,抬手扶上他一直在意的那处。左侧头部的头发下,太阳穴附近,有一处明显的肿块。郑尘轻轻用指腹划过,有些软,下部有发硬的结状物,可能是钙化点。

秦璘哭着,说不出话。

郑尘

“发到我手机上。嗯,不用,我已经咨询过了……”

秦璘在睡梦里,断断续续地听到有人在说话。声音很沉,很小声,让秦璘觉得很渺茫。

“……对,你安排一下明天省医肿瘤科的检查……嗯、好,就这样。”

郑尘挂掉电话,转头看向秦璘。

秦璘睁开朦胧的眼,动了动嘴,似乎想说话。呼吸浊闷,浑身发热。他难受地蹬被子,不过那床大大的羽绒被并不好踢开。被子里没有自己的味道,倒有点木头的陌生香味,枕头的高度也不是自己习惯的,到底是在哪里?

郑尘扶上秦璘满是汗珠的额头:“怎么了、怎么了……难受吗?”

秦璘微喘,在感受到额头上舒适的温凉后,没再动了。他渐渐想起,自己是在郑尘家。住郑尘家,明天一早直接上二环高架,这样就不会在早高峰堵在主城区了。

“医院……”秦璘才睡一个小时,就迷迷糊糊醒来。

“嗯,先睡,我们明天去医院。”

“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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