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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爱(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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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进被子里,摸到郑尘的手,抓住。

郑尘悄悄笑。

秦璘得意地闭上眼:哼,看你怎么跑。

没几分钟,抓住郑尘的那只手就渐渐没了力量。郑尘给秦璘掖好被子。

“不要走……”

郑尘握住秦璘的手:“我不走。”

20191218

确诊

今晨,秦璘醒得很早,他悄悄爬起来洗漱完,就安静地坐到客厅沙发上,看青苍的天色渐渐泛灰、转白、变亮。路上,他一直望着窗外,望着天,缄默不语。

远处的建筑朦胧在晨霾之中,烟囱排出滚滚白烟,和天边挤压的稠云黏在一起。

地面,轰鸣的机动车与刺眼的红绿灯撵动推进。人越来越密集,他们从堵塞的车间往来窜梭,灵敏得很。

车窗外,一个坐轮椅的女人很熟练地跟着电动车过了门禁。

秦璘别过头,紧紧闭上眼——不敢看医院门口形形色色的病患、不敢看指示牌上的科室名称。

-早上好。

-早上好。你帮我把车开进去停好,我带他先过去。

-好。齐主任在三楼。

-嗯。

半干不干的地面上留下两串车轮印。

秦璘回头:他是谁?

-是我父亲的助理。

-哦……

-我们走吧。

郑尘一直牵着秦璘的手,走到诊室外,才放开。

那一瞬,秦璘已成断线的风筝,任由悲风摆布。

“来这边坐下。”医生托住秦璘的下颌,很用力地摁了肿块几下,问他疼不疼。秦璘咬白了嘴唇:“疼。”他的心脏,缓慢而沉重的跳动,在白墙壁、白大褂的环绕下,也变得苍白无力了。

“去拍个片子吧。”

在玻璃门外等候时,秦璘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身后是嘈杂流动的人声,眼前是钉死于荒凉的患者。身后的时间正常流动,眼前,只有缓缓转动的残酷命运。

“秦璘。”

秦璘步入ct室,安静地躺下,躺进这白棺材。机器转动的一霎,他泛上莫名的孤独与恐惧。刚刚还是在门外的看客,现在就轮到自己进这囚笼了。握紧手,抓不住任何。冰冷的白色房间,只有他一个人。闭眼,在心里不断重复无助的呐喊:我好怕、我好怕……

秦璘的记忆断片了。他不知时间是如何流逝,自己是如何移动的。只察觉到,自己已经回到诊室。

医生正在对片子做分析:“嗯,这是一个肿瘤……”

秦璘的血液从头顶凉到脚底。眼前懵懵然,唯有整齐排列的大脑图像,和那一个夺目的浅色异物。

“血管瘤,不算大,也不算小。你这个地方……动手术有点危险,还要再做个增强看看。动手术,也不是没有再病发的可能。嗯…有风险……”医生没有提供什么的治疗方案,只是稍微分析,说了后续该做的检查。

秦璘点点头,听完,坐到走廊的椅子上。

白晃晃的灯光,打在脚下的大理石地板上,映出又一串光亮。往来穿梭的病人、家属、医生,匆匆忙忙,踩断地板上的光。

秦璘沉默了一阵,看向郑尘,青惨的脸上勾出一弯月白的笑容:“谢谢你。”

郑尘看着他的笑,竟有些想落泪了。秦璘比他想象中的要冷静许多,可是那份冷静缠绕着无边的孤独与绝望。

郑尘牵起秦璘的手:“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想吃什么?”

早晨他们吃得草率,现在将近中午,也该用午餐了。

秦璘摇摇头:“学长有事的话先去忙吧,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回家。”说着,他慢慢抽开手。

秦璘的手,柔弱洁白,似乎是沾了春雨的梨花,郑尘都不敢捏重。可是,郑尘不能让秦璘再零落了。

“我没事的,我不忙,今天一天都没事。走吧,想吃什么?”

秦璘抬起头,望着天花板,笑道:“抹茶蛋糕。”他从寒假住院的时候,就想吃抹茶蛋糕了。只是病一直没好,不能吃。就算能吃一点点,秦桡也不会给他买的。一小块蛋糕四十多块钱呢,秦桡哪里舍得给他买。秦璘依旧笑着,鼻子有些酸:“想吃……抹茶蛋糕。”

“好,去吃抹茶蛋糕。”郑尘站起来,牵着秦璘离开医院,边走边问:“想吃哪家的?”

“都可以……但我要慕斯的,不要奶油的、也不要芝士的……”

“好,我们去吃慕斯抹茶蛋糕。还想吃什么,松饼是不是也要一份?”

“嗯,松饼,有冰淇淋的松饼。”秦璘联想出种种漂亮的甜食,这足够让此刻的他感到喜悦。或许是意识到死亡就在眼前,他很珍惜现在能够自由行走的时间,企图把这份悲凉化作对生命最后的热情。“我想去……热闹一点的地方。”

“好,我们去歌剧院那边的商场吧,那里很热闹。”

“有广场吗?”

“有。”

“嗯,我想看广场上的玻璃……”

郑尘笑起来:“广场上的玻璃是什么?”

“是那种像金字塔一样的玻璃,晚上,灯亮起来,像冰块一样。我想坐在晚上的玻璃前,只剩一个黑色的影子。那些影子都很好看,我也想……也想像他们一样。”每当夜色落下,人们纷纷出来散步,玻璃灯前总是少不了闲适的憩客。那些身影或坐或躺,或静或动,有时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起,宁静而悠然。秦璘很羡慕他们,他的梦想,就是成为其中一员。

郑尘说:“嗯,我也坐在灯下,就有两只影子了。”

“两只影子,”秦璘看向郑尘,“对,两只影子……”

郑尘才发现,秦璘眼下有三颗动人的黑痣。秦璘嘴角微微上扬,笑着。没有流露出来的悲哀,都由眼下的痣一一交代了。

路上,秦璘的话变多了。他说想看广场上的老人抽陀螺,想去地摊上买荧光棒,想飞会发光的竹蜻蜓,想伸脚去踩喷泉水……想跑、想跳、想……

郑尘开着车,在看后视镜的时候,瞥见秦璘天真而寂寞的笑。他恐怕此生再也忘不掉了

——我的清明啊!

甜品店。

秦璘挑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有些逼仄,但却是隐在角落的独立小空间。

郑尘端着蛋糕找了两圈,才在屏风后面看到秦璘。

秦璘缩在一侧,低头,专心致志地用手摸头侧的肿瘤,自己试探着它的位置与大小。发觉郑尘来了,才慌忙放下手,抬头笑应:“谢谢……”

郑尘装作没看到,把那份沉重的心情藏好,笑着说:“吃吧。”

“嗯。”秦璘的目光停滞在蛋糕上,草莓、奶油、巧克力、抹茶粉、香草,记住它的模样后,才慢慢吃起来。咀嚼的动作,牵动着他头侧的神经,就算秦璘努力把味觉和视觉都集中在蛋糕上,也依然能感受到肿瘤对周围组织的压迫。甜美的变苦了,松软的板结了,鲜艳的褪色了,多想再无忧无虑地畅游于幻想,可他已经被现实逼得无处可逃。

吃着吃着,秦璘就呆然不动。

郑尘把松饼推到秦璘面前。

秦璘摇头:“我吃不下了……”

“有水果,吃一块吧。”

秦璘选了一瓣散落在边缘的橙子。

“那剩下的我吃了。”

秦璘点点头,忽然又反应过来什么,赶紧伸手挡在松饼上:“不行、不行、不能吃我动过的东西!”

“别吃它。”秦璘艰难地看着有些疑惑的郑尘,解释道:“我有病……动过的东西,不干净。”秦璘久疾,早觉自己一身晦气。故乡又有不近弱人之身、不受病人之物的传统,这使秦璘更加在意了。“对不起,我会自己吃完的……”说着,吃下一大口沾满冰淇淋的松饼,把眼泪吞进肚子里。

再吃一口,快点吃完,吃完回家。秦璘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的,可这一路他再怎么听话,也还是免不了成为他人的累赘。还是早点死了好。

郑尘抓住秦璘的手腕,把盘子挪到自己面前:“不准吃了。”

秦璘抬起那双红眼睛,鼻尖还糊上了冰淇淋。明明爱护他的人就在眼前,可他却始终不懂得成全他人的爱。

“我……”

郑尘掏出纸巾,揩干净秦璘的嘴和鼻尖,皱眉道:“尽说傻话!”

秦璘委屈,成了个因为被冤枉而被骂的小孩,想哭又不敢哭。眼前的人好凶,但是又很温柔。想躲开他,但又不敢违逆他;想顺服他,但又不愿依赖他。可能这就是大人吧,大人都很狡诈。

“不要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知不知道?”郑尘握着秦璘的左手,用拇指摁抚过他手背上的针孔和淤青:“我接受你的全部。”

秦璘的心很痛:“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脱口而出的、不负责任的、虚无飘渺的话。秦璘已经够脆弱了,再也没有精力修筑抵御谎言的心墙,他不想再沦陷、再受伤了。

郑尘是不懂痛苦的人,不懂诺言在现实面前的不堪一击,不懂家庭支离破碎后的反目成仇,不懂疾病对自尊与人格的摧残,不懂孤独对一个人的残忍凌迟。那些复杂的、微隐的痛苦,早就在秦璘心里播下种子,生长成参天大树,郑尘想要凭几句话拨开这片苦木枯藤,何等荒谬可笑!只会伤了秦璘,让秦璘躲得更远。

“你就不愿信我一回吗……清明。”

秦璘抽开手:“够了!”头侧,又因为情绪波动而疼起来。他捂住头:“别说了……”

郑尘每见秦璘疼一次,自己的心就会疼一次。他此生的痛,只由秦璘一人给予,就已经溢出心渊;那秦璘的痛,已经到了什么境地呢?他不明白。关于秦璘的身世与经历,他什么都不知道。

时间变得很漫长。

秦璘缩在角落:“我该回家了。”

“不去广场上看玻璃灯了吗?”

秦璘抬起头。

郑尘笑了笑:“还有荧光棒、竹蜻蜓。”

秦璘红了脸:“我、我不玩那种东西……”

“还有发光的风筝。”

“发光的风筝?!”

“嗯,有灯串,可以飞上天的。”

“长长的,像丝带一样的风筝?”

“嗯,这是一种,还有很多其他形状的。”

秦璘别过头:“不、我不喜欢。”原来他之前盯着天空看到的不明飞行物是发光风筝、发光风筝……

“那就回家了?”

秦璘依依不舍地点点头:“回家……”

发光风筝、玻璃灯、荧光棒、竹蜻蜓……

发光风筝、玻璃灯、荧光棒、竹蜻蜓!

错过这回,就再也没有下次了。

最后还是抬起可怜兮兮的眼:“我要等到晚上,要去广场。”

20191219-1223

秦璘缀记

【三月五日惊蛰】

医院。血管疒……我不想写出那个字,很可怕。

抹茶蛋糕,香草、巧克力、红豆、草莓、松饼、冰淇淋。

我一直想像其他大学生那样逛街,手挽手,一边吃一边笑,不会害羞。也好羡慕那些鲜亮的小孩,满脸笑容,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妈妈。爸爸手里提着玩具,妈妈手里提着零食。

我喜欢牵手。小时候,让妈妈牵着我的手,我就可以东张西望,不用担心走丢。睡觉也要牵着她,我怕她离开我。

没人牵我,我就握拳头,把手揣进口袋。

他牵我的时候,我的心脏,跳动得很奇怪。有点凉,有点慢,然后,慢慢回暖。

我喜欢他牵我的手。

医院里,他一直牵着我。我走在后面,他走在前面,我只看着他。他的手有力量,我不用使劲抓。我当时想,要是一直这么牵着就好了。我被他爱着。哈,是个笑话。

要怎么做,才能被别人喜欢、被别人爱?

有一次在公交车上,人很多,我站上去时已经没有地方抓了。有个叔叔让了一个拉环给我,说:“小朋友,你抓这个。”他叫我“小朋友”,我很开心,我可能被他爱了一点点,爱了一秒。

那我被他牵着的时候,是不是被他爱着?

我喜欢他牵我的手。那时候,我被爱着。

下午,我们一直在书店里。

克里斯多夫《灯塔》

海上孤独的灯塔,随浪翻飞的海鸥,被遗弃在塔中的畸形人……与世隔绝,仅凭一本破旧的字典,想象世界的模样,离奇又悲哀。

不敢让他看到我的泪,便捧着书躲到角落,默默看完。

这是今天春雷

嘭嘭嘭!嘭嘭嘭!

拍门声有如惊雷,直把房间震得轰隆响。

小秦璘从梦里惊醒。窗外漆黑一片。

“秦璘、秦璘!快起来!”

拍门声越来越大,门外的怒吼越来越刺耳。

“秦璘!你妈不见了!快起来!”

“你有没有点良心!快给老子起来!去找!”

哐哐哐!嘭嘭嘭!——外面的人又敲又撞,门板发出咵啦咵啦的声响。

妈妈又走了,趁小秦璘睡觉的时候。明明睡之前还紧紧牵着她的手。

小秦璘被陌生的斥骂吓得全身发抖,但依然蜷在床头,没去开门。望着窗外漆黑的的夜,想到此刻寒风中不知去向的母亲,他的心脏仿佛被一支大手揪住了,在焦虑、紧张、恐惧中挣扎着鼓动。一秒枯萎、一秒膨胀、一秒瑟缩、一秒鲜活。

“小兔崽子!管不管你妈死活了!快起来!开门!”

小秦璘一边忍受着心脏的压力,一边听刺耳的谩骂,脑中诡谲恐怖的幻想来回轮放,苍白的嘴唇颤抖……

“秦璘!我数三秒!你再不开门就永远别出来了!”

三!

二!

一!

轰隆——

一道闪电劈亮漆黑的房间。

树影伸长诡谲的手,在窗户外探望。风从窗缝里挤进来,掀起蓝色的窗帘。

“呃——”

秦璘睁开眼,瞳孔紧缩。一只黑影正锁住他的喉咙,从他身体里抽出细白的丝线。

“啊——”张开嘴,呼吸。

“唔——”嘴被捂住。

“……”闭眼。

飘风裹着大雨猛撞窗户,一次接一次。

雷声由远及近,终于在秦璘耳畔炸响。

轰——

秦璘惊醒。

窗外的树,哗啦一声,倒在雨里。

黑影消失。

秦璘坐起来,拉开窗帘,打开窗。

大雨瞬间泼上书桌,把他摊开的《灯塔》淋湿。

枯萎的红玫瑰,在雨水里伸展,焦黄的花瓣碎了一桌。

秦璘的眼眸一闪一闪。

“啊——”他一掌拍倒桌边的水杯。

水杯滚了半圈,摔在地上。手心燃起密集如针扎的疼痛,秦璘觉得很畅快,于是疯狂地把书桌上的所有东西扫落在地。

跟着风雨雷电一起怒吼,摧毁所能看见的一切。

桌面空了,满地狼藉。

一道闪电晃来,黑影又出现在秦璘眼前。

秦璘瞪起眼,缓缓从枕头底下摸出刀。在黑影的注视下,把刀尖放在了嘴边。轻轻一刺,腥甜的糖果滋味,在嘴边绽开。

舌裹舔着刀,一点点疼痛,一点点冰凉,柔软与锋利,交织缠绵。

秦璘张开伤痕累累的嘴,半喘半号,把刀掷向黑影。

黑影依旧在墙边。他的脚下,是干枯的玫瑰。

秦璘从书堆里踩过,跪在黑影脚下,含泪捧起玫瑰。

这无辜的生命怎么就被这样摧残?

秦璘瑟瑟发抖,拈起那些零落的花瓣,一片一片放进口中。

又苦又冰。

咽下。

他嚼破了玫瑰的肌肤,满腔血腥味。

胃里发出难受的悲鸣,花朵再难入口。

秦璘焦躁地卡住脖子,管控不听话的器官。

“咳——啊——”

一股寒意从脊背蹿上头顶,秦璘不愿意吐,捡起脚边的水杯,猛灌一口,仰头一吞,把花全部送进肚中。

秦璘揩了揩嘴角,眸光闪烁,愈发精神。

他打开门,哼着歌,一路小跑,欢快地蹦跶到楼下。

刚刚倒下的大树横在楼梯楼,寂静的灯光朦胧在雨中。

秦璘蹦进前面的小水坑。

哈哈哈!哈哈哈!

在水坑里转着圈跳,溅满一身干干净净的春雨。踩进路边的排水道,踢出脏兮兮的水花。

张开双手,抱着树干摇,摇落一身树叶;扯一根树枝,到灌木丛里披荆斩棘。

衣服湿透了,变得很重很冰。

秦璘硬生生揪着领口死拽:你给我下去!把脖劲勒红,绷断了伤

为什么呢。

郑尘仰在沙发上,不断问自己。

清风明月夜

一场春雨一场暖。

风卷着新叶与泥土的味道,悄然穿行于枝间。林梢微动,花骨朵纷纷冒出来,在不经意间,绽出寒冬过后的再见

风轻飘飘的,淡蓝的天空下流荡着层层轻云,与湖上的水汽交织。湖边的柳树发了新芽,鸟鸣起伏,跳跃于新绿的枝叶间。

秦璘剪短了头发,后颈被清风吹得凉丝丝的。他走出一身汗,就在石凳上坐下了。

甄惟一拉着曹辛的手,在不远处说笑话。张任荃和王冬也环在她们身边,笑得前仰后翻。

按照形势政策实践课的要求,班上要分四个组,分别去景区的不同地方宣传新时代精神。曹辛作为班上的宣传委员,大张旗鼓地张罗了三个合心的女伴,正愁还差一个男生时,忽然看见坐在最后一排的秦璘,还没等秦璘同意,便主张道:“你来我们组吧!”随即在名单上填了秦璘的名字。后来,听说有个生命科学院的学弟要跟这个班修形势政策,曹辛又自告奋勇地把学弟收入囊中,在讨论组里发了好几个卖萌的表情包,欢迎这还没露面的学弟。

秦璘很不喜欢曹辛的作风,但想想也不关自己的事,就不再管了。

现在,秦璘一个人坐在湖边,被那群女生遗忘,倒还清静。等她们玩累了,一起去景区门口拍张照,就算完事了。

“学长?”

……

“学长?”

“!”秦璘回过神来,被面前的大脸吓了一跳。

“哈哈……”程爻站起来,递给秦璘一瓶水:“学长,给。”

程爻就是跟着他们一组修学分的学弟。麦色肌肤,干净的短发,浓眉圆眼,看样子十分精神。

秦璘抿嘴浅笑,摆摆手:“谢谢,我不喝冰的……”

程爻听到这话时颇嫌秦璘矫情,不免有些厌恶;但等定睛细看,发觉秦璘脸色苍白,一双浅褐的清眸被眼下乌青拖带出憔悴与疲惫,才知道自己错会了。他放柔语气,有些自责地问:“那学长喝点什么呢,我去买热的?”倒有几分真心诚意了。

秦璘笑了笑,慢慢从包里掏出保温杯:“没关系,我带了水。”

程爻还是第一次见男生用保温杯。虽然有些惊讶,但用在秦璘身上十分合适,甚至有种说不出的韵致。

秦璘的手指细长白皙,黑色的杯壁更衬出那几近透明的苍白。

程爻顺着水杯看下去:秦璘半启嘴唇,把米白色的杯口贴在无血色的嘴边。

“啊、咳——”

“学长、没、没事吧?!”

“太、太烫了……”热水顺着秦璘的嘴流得满下巴都是。

程爻一边笑,一边放下挽起的袖子给秦璘擦。

“唔——纸……”

程爻摸了摸口袋:“纸……”其实他并没有带纸巾的习惯,向来都是找身边的女孩子要,眼下有点窘迫。

秦璘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纸,捂在嘴边,也笑了:“我以为是温水……”他扯开毛衣领子,伸手往颈窝里揩。

程爻看着,眼神不由自主地跟着秦璘的素手往衣领深处探下。

“嗯?”秦璘发现程爻没声音了,就抬起头。

“啊——”程爻马上把头别过去,脑海里还存留着秦璘的米色毛领,胡乱说:“学长、学长穿得好像有、有点多啊——”

在说什么鬼!程爻莫名慌张起来。

秦璘笑笑:“嗯,”他伸出手腕,数道:“一件、两件、三件、四件……我穿了四件。”

程爻惊呆了,他今天穿一件衬衣都嫌热,秦璘居然还穿了四件。不远处的女孩子们都换上了适合春天的纱裙,配一件薄风衣,没有一个像秦璘裹这么多的。

“四件?!学长你不热吗?”

秦璘捧着冒热气的保温杯,低头:“有点……”

“热了就脱下来呀!”他光看着秦璘都会发热,或许是急的。

“嗯。”秦璘脱下浅蓝夹克,看向挽起衣袖的程爻:“你不冷么……”

“不冷!”程爻站在秦璘斜前方,活动筋骨。

秦璘自刚才坐下后就不再移动,有气无力地歪在石桌旁,神色疏懒。湖边的风清凉,吹得秦璘有些冷了,他便又披上了外衣。头埋在高领毛衣里,昏昏欲睡。

“喂——那边的男生——”曹辛朝他们挥手,“来拍照啦——”

“走了,学长。”程爻提醒秦璘。

秦璘起得急了,忽然眼前一黑,失去平衡。幸亏程爻敏捷,迈出一步扶起了他。

“没事吧?”

秦璘抓紧程爻的手臂,静静站着,等自己缓过来。类似情况不止一次了,秦璘明白怎么做。只是今天,可能走路多些,恢复起来比较慢。

“没事…”秦璘的眼前,依旧布满红黑交错的斑点。

“快点呀——”曹辛跳了两步,粉色的纱裙微微闪烁。

程爻感受到自己手臂被秦璘抓紧了些,便道:“不急,慢慢走。”

拍完照,女孩们要约着去吃甜点。曹辛邀程爻同去,程爻以游泳队训练为由,拒绝了。

曹辛闪着大眼睛:“你是游泳队的呀!”

“嗯。”程爻看着这个并不高的女孩,觉得她的身高和嗓门,实在不协调。

甄惟在一旁说:“还是国家二级运动员呢!”

“怪不得这么标致!学弟你至少一米八吧!”

程爻不卑不亢地笑了笑。

曹辛还想再说两句,却被内敛的张任荃扯了扯衣袖:“快走吧……”

“我们的车到了。”王冬举起手机。

“哦、学弟,那我们先走了!”

“嗯,再见。”目送她们离开,程爻再次问身后的秦璘:“还好吗?”

毫无存在感的秦璘,正望着天上的风筝发呆。

“学长?”

穿了四件衣服的秦璘学长,仰在黑红交错的天空下,慢慢问:“现在的天空……是什么颜色?”

“蓝色啊。”

“哦……”秦璘转过头,看向程爻。

眼前的色块还是没有褪去。大概已经影响到视神经了。

那一瞬,程爻不知受到了怎样的触动。

浅蓝色的天空,浅蓝色的秦璘,一朵浅蓝色的小花在程爻的心里绽开。

秦璘往树下走去,越走越快。

程爻跟在后面:“学长你去哪儿?”

“站累了,坐一下。”秦璘说得义正辞严。

程爻哈哈大笑,觉得秦璘很有趣:“学长你是不是从不运动?”

“我每天都走路。”

“走路不算!”

“嗯……”

“你有没有喜欢的运动?”

秦璘歪头想了想:“散步。”

“不算!”程爻笑起来:“学长,你体测及格了吗?”

这戳到了秦璘的痛处,他摇头:“没有……”他其实很担心,真怕到时候无法毕业。“大一的体育还挂科了……”

程爻第一次听说体育还有挂科的,又问:“你今年岂不是要修两门体育?”

“今年…身体不太好……明年再修。”

“要多运动,身体才会好啊!”程爻灵光一闪:“学长,你有微信吗?”

“有是有……”

程爻笑着:“我们加个好友,以后我运动可以叫上你!跑步、羽毛球、篮球、乒乓球都可以,当然,游泳更可以了。只是学校的游泳馆不允许私教,不过没关系,早上人少的时候,我悄悄教你。”

“嗯……”秦璘模糊地应着,不好拒绝别人的好意。

“明天就可以开始。”他目光炯炯,拿出运动员说一不二的作风,迫切希望秦璘能够立刻参与到运动中。

“不不、我、不太方便……”

又不是女孩子,哪有方便不方便的道理?

秦璘只好说:“我们要写论文,要答辩,很忙……”

“对,我差点忘了,古籍所的大佬都很忙。学长,你只要有时间就可以叫我,不要客气!”

“好,”秦璘被阳光热情的学弟感动了,他浅浅笑着:“我下个月、或者下下个月…忙完手里的事,再叫你……”

“嗯,说好了。我等你。”

“嗯。”秦璘有点悲凉,怕自己渡不过此劫,终负了别人。转念又想,这不过是一时兴起说的热闹话,不必放在心上,便不再自责。

秦璘病到这种程度,不得不走了。母亲知道这件事后,决定回国,陪秦璘做全面检查。秦璘请了半个月的假,若情况不好,可能休学。

这几天,秦璘的病虽然恶化得越来越快,但心里却没有那么恐慌。或许是近日春景明媚,秦璘的心情有如湖上飘飞的花瓣,疏淡轻远。一缕哀愁,反成点缀。

秦璘与程爻一同回到学校,在南门分别。

“再见。”阳光透过杨树层层叠叠的绿影,撒在秦璘肩上。他转身,一步一步,化入悠长无尽的林荫道。

程爻举起的手,缓缓地,向前伸去。春风在他的指尖轻挠,流走。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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