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人(1 / 2)
实不相瞒,如果不是身体出了毛病,我是这辈子都不会抛下乐队的。很可惜,最近我什么都唱不出来、什么都弹不出来,像困在水中的蚂蚁,使劲转着圈,但哪里都走不脱。朋友们劝我,算了,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我们等你回来。
听了这话,我非但不觉得感动,反而生出一种浑身颤栗的厌恶。
一定是错觉。我往行李箱中塞东西,邻居在打孩子,叽里呱啦一顿叫喊,似乎是弹不好钢琴,浪费了钱的缘故。其实这些房子的隔音很差,从一开始住进来,我就发现了,因此我从不在这里练习,有时候隔壁闹得太厉害,我就会过去敲门。这不太管用,小孩对钢琴深恶痛绝,我也是,可那些声音还是不断地响起。房东基本不理事,除了钱,他毫不关心租客们的关系。
我并不是自小就对乐队感兴趣,也没得到什么正经教导,瞎玩,没有目的、没有未来的年轻人都这样,过一天是一天。白天我在快餐店值班,忍受喋喋不休的顾客,晚上就去酒吧。老板从前也浪荡,结婚后收心了,靠接济红不起来的人满足自己的梦。时过境迁,酒吧的客人慢慢多了,可乐队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有时候来了一些大胆的男女,凑过来请我喝酒,我不要,说伤嗓子。
嗓子是很重要的,尤其对可能一直得不到出头机会的人来说,这就是一种投资,包赚不赔。事实上,我,或者说我们,差点就能登上万众瞩目的舞台,那次有个中年男人看上了我的脸,只要我答应,就“前途无量”。当然,我拒绝了,但或许不是我们,有人蠢蠢欲动,我能察觉对方的眼神。
虽然吵架之后我假装无事发生,待在乐队里直到疲惫感强烈到无法克制,但我非常讨厌这样的自己。
医生表示我的状况符合一类神经衰弱病症的反应,太时髦了,我没想过自己会是个病人。我拿着一大袋药回家,搬家那会也将它们塞进行李箱的外层,头几天确实昏昏欲睡,后面就习惯了,吃糖一样,但我还是没办法接触音乐,脑子一片空白。
无聊的时候,我只好坐在窗边看风景,一些深色的鸟频频出现在视线里。我依稀记得,那次我和同伴差点闹翻,演出后坐车不知道去了哪里,路边的树上就停满了这样的身影。
搬进新房子是这段时间唯一一样令我感到有些高兴的事情。房东是个梳着发髻的女人,眼尾有皱纹,可她的气质比外表更老,是沉淀了太久,让人一看就心里沉甸甸的感觉。她让我喊她“惠姨”,有一次我在楼梯间撞见她,她刚从天台下来,手里提着粟米、小米之类的混合物,嘴唇抿得很紧。
“……是我的儿子。”惠姨看穿我的好奇,“很乖的,一点都不吵闹。”
我没见过其他人,说实话,这栋小楼里好像只住了几户人,惠姨在顶层,拥有最广阔的视野和阳光充足的天台;我住在下一层,太阳西斜的时候卧室有点闷热,好在装了空调,水电都挺便宜。房租也不贵,但惠姨似乎很挑剔,当初我登门拜访的时候,她正好送走另一个有意愿租房的人。
等我说明来意,她仔细打量了一阵,又询问我的生日,如果不是为了早点找到地方落脚,加上这地方确实宽敞,我才不会说这么多。不过她非常和气,对我点点头:“嗯,你随时都能搬进来。”
她不像有孩子的人,好吧,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是在太怪了,我没谈过恋爱,没结婚,更不可能养育后代,居然这么大言不惭——但我就是这么感觉——惠姨的身体不太好,有一晚差点在楼下晕倒了,是我送她上楼的。她家门前只摆着女人的、非常老气的布鞋,鞋面绣花,惠姨说都是她自己做的。
趁天气好的时候,我将被褥都洗了,房间的窗口不大,晒不来这么多,所以我向惠姨提出是否可以挪到天台一角,就两张被子,不多。她答应了,其实我隐隐察觉,她对我有点不一样,像注视着某种引人入迷的东西,她看着手中的食粮的感情,与看着我时相差无几。我抱着被子,气喘吁吁,终于把它们摊开在晾晒架上,视线里除了平整的地砖,还有缝隙里散落的粟米,皮已经干了。
于是我猜测,惠姨口中的“儿子”,会不会就是一些宠物?如同京城的老大爷养鸽子、养八哥,她也养了,不过我没在天台找到笼子之类的东西。又或者,她只是享受喂食的快乐,像做善事,身体差的人常常落入这样的“陷阱”,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吃素、放生、诵经,只求早日康复。
虽然我无意探究,但好奇心人皆有之,况且惠姨的确十分爱护我,有时候煮多了饭菜,会送给我一份。她的手艺很好,令我不禁生出一丝羡慕:如果她是我的妈妈,该多好啊!二十多年前,我看着孤儿院里的老师,也曾有过类似的感慨,这是像我这种被抛弃的人的通病。
直到现在,我依旧没有亲眼见过惠姨的儿子,白天或夜晚,都没有。她也神出鬼没,布鞋踩在地上近乎无声,若不是她在楼梯上喊我,我肯定无法察觉她正从那里走过。
“今天又不好好吃饭?”她不认同地盯着我手中的外卖盒。
我下意识想把东西藏起来,注意力又被她袖口上一点污渍吸引。惠姨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片刻后又抬头看我,笑吟吟地说:“最近有点调皮了……小孩总是这样,叛逆期。”
无论惠姨是否生育了孩子,是人是动物,还是不存在的概念,我并不关心,但她的口吻和笑容总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感,非常强烈,一瞬间就从心底涌上来。过了几分钟,我回过神:“哦,好的。我先走了。”
“明天来我家吃饭吧。”惠姨反而叫住我,“孩子大了,不喜欢吃零食,我现在经常下厨,很容易就超出正常分量。”
我本想推辞,可傍晚的光犹如被谁倒了一碗血,洋洋洒洒,倾泻在窗前。惠姨就站在那片鲜红中,直直地看着我,我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立即当成默许:“大约七点,过来吧,经常吃外面的东西,很容易得胃病。”
她果然像个慈和的母亲,回家后我想了很久,赴约远比我想象得更困难,我几乎没有和长辈相处的经历——孤儿院的老师是职责所在,她们的善意是有代价的——我离开那里太久了。
第二天夜里,我从百无聊赖的梦境中醒来,午睡是伤人的,令我头昏脑涨。不过时间正好,我开始往顶层走,灯光闪烁,大概是电压不稳的缘故。
这栋楼有点年头了,地方很偏,据说从前还发生过事故,所以惠姨以低价将它接手了,真叫人嫉妒。不像我,没有固定的落脚点,偶尔我会感觉自己像一只鸟,无依无靠,当我离开乐队,这种孤寂更加凶猛到不能压抑。
所幸惠姨很快开了门,让我抛开无谓的矫情,将刚刚买回来的水果放在桌上。我说:“现在梨子当季,很甜呢。”
“好孩子。”她夸奖我。随即转身走入厨房,把一锅香气四溢的炖菜端出来,摆在中央,“吃吧,我煮了很多饭。”
食物非常美味,我不由得眯起眼,像一只在春光里打滚的猫,这里竟然给予我一种“家”的错觉。但某个瞬间,我感觉后背有些寒意,仿佛被注视着,并不是一个人,一双眼睛,而是很多来自虚空的目光。我回过头,那里是一扇窗,防盗网将黑夜分割成一个个狭窄的格子,只有风声。
惠姨殷勤地看着我:“怎么啦?”
“没事。”我怀疑自己神经过敏,药物,或者心理作用,很难解释原因。似乎有什么催促我转换话题:“惠姨,你,你的儿子呢?不在吗?”
她愣了愣,然后笑意更浓:“哎呀,不用担心。小孩知道怎么回家,更何况,在外面跑来跑去,也只是为了找到喜欢的东西。既然已经……肯定不愿意流浪。”
我舔舔下唇:“是吗?”压根没听明白。
“是啊。”
她身上搭着一件薄薄的披肩,上面有许多刺绣的图案,精美异常。我分辨不出是花鸟,还是游鱼,五彩绚烂,但衬着惠姨的脸,并不显得奇怪。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我猜测,如果她生下孩子,孩子也会惹人喜爱。换作我,被如此期待、如此珍重,我肯定欣喜若狂。
我如此渴望依靠,渴望家人的陪伴,尽管我假装不在意。
晚饭后,我帮惠姨收拾碗筷,她站在那扇窗前哼歌,我听不懂,感觉是某地的歌谣。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像是某种动物的气味,但我总能从里面闻到一点若有若无的油脂的味道,和我冬天时擦的护手霜很像。当我走出厨房,我看见惠姨倚在昏暗中,鼻梁很高,眼睛微微突出,从侧面看过去简直像一只孤立独行的鸟。
“要走了吗?”她注意到我的动静,迎过来,“今晚还开心吗?”
“嗯,谢谢惠姨。”我礼貌地点头。
她当即喜笑颜开:“下次再来呀。我们是有缘分的,我的儿子,曾经见过你呢。”
我在客套的交谈中离开,临走前,我听见了一些细微的声响,不由自主望向还在门口目送我的女人。她的背后是一片模糊的灯光,一瞬间,我似乎捕捉到眼睛,大量的眼睛,就在那里。我狠狠地出了一身冷汗,定睛看去,什么也没有。
惠姨仍旧微笑地看我。
……
一个人,如我,就会感到空荡荡的。但惠姨不是,她擅长下厨、打扫,也懂得刺绣这种精细的手工活,当我疑惑地请教她,怎么才能学会古老的手艺,她告诉我这是小时候从她的阿妈那里继承的。
我以为她是本地人。惠姨摇摇头,说她来自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村寨很小,也很偏僻,夏天的时候有蝉鸣和鸟叫。她年轻的时候贪玩,坐不定,直到现在才静下心来练习。她一边讲,一边捏紧手里的针,那一点尖锐的银色仿佛要刺进我的心里。不一会,我看到花从布面开出来,惠姨并不骄傲:“过去家家户户都会呢!”
关于为什么背井离乡,惠姨没有多谈,不过我猜测和她的孩子有些联系,因为她总是说着说着就歪到了育儿的话题。一如既往,我不曾见到那个男孩,我不知道惠姨如何看待这一点,可她孤零零待在房子里的时候,丝毫没有显露不悦。
“叛逆期啊。”她将线在手指上绕了一圈,掰断,干脆利落,“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听话。”
“小孩——”我迟疑片刻,还是问出口,“还在读书吗?”
“没有读书。”惠姨不介意我的唐突,“好了,这个送你。”她摊开布料,抖一抖,竟然是一条帕子,款式有点过时,但看起来非常柔软细腻。
我受宠若惊:“真的?”
她又露出了那种笑容,眼睛里闪闪发亮,就这么直勾勾盯着我的脸:“当然啦。看,多适合你,花团锦簇的。”大约是夸赞我长得漂亮。
等我接过来,小心翼翼端详,窗外忽然多了一丝古怪的动静,我连忙看过去,那里只有无数整齐的格子。惠姨靠在椅背上,也像我这样望着窗口,有几分钟,我觉得她看到了一些东西,嘴角勾起的弧度仿佛凝固。我感觉一阵寒意沿着脊骨疯狂往上窜,太奇怪了,外面明明……什么也没有啊。
我把帕子叠起来,放在床头柜上,上面还有一股淡淡的油脂香气,更让我确定是对方手上涂抹过的东西的味道,并不难闻。惠姨身上的一丝一缕都带有老旧的痕迹,连她本人,也如同活在过去,优雅又老气。我不禁想象她变成了我真正的长辈,我的家人,像母亲温柔地抚摸我的额头——
夜里太静了,远离道路的楼房伫立在昏暗里,我快要睡着,突然又不安地心悸了一瞬。这给我吓坏了,难道是药物影响?我已经停了好几天,没有吃那些长得像糖果的药片,也不去找医生,而我对过去痴恋如狂的旋律、音符始终保持微妙的抗拒。
紧接着,我感觉有人在看我,但眼皮很沉重,注视的目光混入了熟悉的油脂味道里,慢慢地,从四面八方看着我。
我想要赶快醒来,意识在挣扎,可太黑了,仿佛那张帕子覆盖在我的脸上,连呼吸都急促起来。那些响动伴随着不知名的视线靠近,好像有实体,很快充满了整个空间。
终于,我狠狠喘了一口气,从梦魇中惊醒:确实是又惊讶又清醒,因为我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一旁的窗户大开,夜风打着旋扫过我的脖颈和手臂。或许是风声?是灯光?我揉了揉太阳穴,从远处飘来一缕轻轻的哼唱,落入我的耳朵里。这次我听懂了,虽然我觉得腔调很怪,但毫无疑问,我知道里面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汇的意思:
“……那个地方静悄悄哟,
青藤缠着树,树上长着枝。
年轻的小伙子快来哟,
学活泼的鸟儿,
求一个漂亮的爱人,花枝招展哟。
送花,送月光,送最柔软的一片羽毛。
枝条勾着树,树撑着青藤,
年轻的小伙子不说话哟,
莫让爱人离开。
快抓住,抓啊,抓啊……”
由于语调轻柔,我沉浸其中,可唱到最后,歌声在最后一句不断重复,像坏了的留声机。
“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
我一下子烦躁起来,正想凑近窗口,琢磨是哪里传来的声音,好叫人停下,它却突兀地消失了。我怔在原地,把头更加往外伸了伸,还是没有。会不会是惠姨?我仰起脖子,隔着雨棚,很难看清楼上的景象。平常她唱的就是这首歌谣吗?我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恍惚间,我无法分清那个声音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总之,它就这么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
直觉让我远离惠姨,可感性促使我维持和她的联系,我不能放下,尤其最近她似乎更病弱了,有时候扶着墙面慢慢地走上天台,步履摇晃得让人忧心。她的脸比从前瘦削不少,额头到下颌尽是窄窄的,正面也像侧面,唯独唇峰一点鲜艳到诡异的红色鼓起来。
我忍不住快步上前:“惠姨,需要帮忙吗?”
“哦,是你啊。”惠姨垂下眼,“既然凑巧……来吧,帮我端着锅。”
等到了天台,我按照她的要求,将一锅热气腾腾的食物摆在空地上,过了没一会,惠姨示意我后退几步,我照做,随即被一阵喧闹的风糊住了眼睛。我努力睁开双眼,原来是一群体型相差无几的鸟,黑漆漆的,也许是乌鸦,全都低下头啄食。它们非常守秩序,也不吵闹,安安静静地围在锅边,一个挨着一个,仿佛彼此的复制品。
我越看越觉得不舒服,那些黑幽幽的羽毛太柔顺了,像被人抚摸过无数次、沾满了油脂一样的细腻,它们不像是在外游荡的动物。
这就是惠姨的孩子啊……
她满怀爱意地看向那边,某个时刻,我怀疑我的存在已经完全被抹去了,除了那群乌鸦,她不关心世界上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乌鸦饱餐一顿,呼啦啦地扑打着翅膀,腾空而起,竟然没有往惠姨身边靠近的。
“小孩怕生。”她解释道,“过段时间,等你们熟悉起来,就可以拉近距离了。”
等我们熟悉起来?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听起来像要麻烦我以后陪她一起喂食,看这群漆黑的家伙沉默用餐,又沉默地离去。可惜我顾及惠姨的身体,不敢反驳,最后也只是搀扶她下楼,送她走进家门。
这件事确实困扰了我一段时间,但因为惠姨的温和态度,我慢慢接受了,甚至觉得乌鸦长得也挺可爱的。惠姨告诉我,其实这种生物一点都不脏,也不狡猾,反而聪明得很,还喜欢亮晶晶的、漂亮的东西。好几次我走得很近,近到伸手就能摸到羽毛,感受是否和视觉上一致的柔顺。可乌鸦机警极了,猛地躲远,直到我放下手,才忽地飞过来脚边,脑袋垂着,不知道想些什么。
“喜欢你呢。”惠姨言辞凿凿。
后来,乌鸦开始在傍晚的窗前聚集,惠姨照例留我吃晚饭,然后她站在窗边和鸟群窃窃私语,有时候也唱歌,声音婉转动听。我听着并不觉得难受,反而缓缓地迷上了这种奇异的氛围,再想不起那时候夜半惊恐的经历,她的歌声和风里悠扬的歌谣如此相似。
惠姨一边低声唱着,一边托住停在掌心里的乌鸦,当这一只幸运儿被她轻柔拍打着身躯的时候,其他乌鸦也一并定定看着她,它们的神态一模一样。我不敢多瞧,总感觉那些黑色的、紧挨着彼此的家伙下一刻就会融化,交融在一起,它们不约而同望过来,太暗了,我看不清它们的眼睛,却陡然浑身颤抖。
但乌鸦还是可爱的,真矛盾。它们非常懂得人情世故,从惠姨家转移到我家,只需要短短几天。似有所觉,我猛地抬起头,一群黑色的鸟齐刷刷收起翅膀,站在这个格子里,站在那个格子里,它们整齐得像一支小型军队,没有流露出打扰我的意图。
我走过去,乌鸦静静地待在防盗网上,已经这么近了,我竟然还是看不清它们的双眼。
见状,我难免不甘心,可能当初让我惊疑的许多的目光,就来自于乌鸦?它们是惠姨养育着的对象,被形容为活泼调皮,或许吧,我只觉得它们太安静,透露出一种拟人的气质。想到这,我没有再靠近,甚至反射性地关上窗,心跳急促。
乌鸦对我的所作所为没有评价。
当晚我梦到了大量拍打翅膀的响动,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我紧紧包围。我试图分辨出路,可到处都是,哪里都是,我挣脱不开。乌鸦变成了流动的液体,变成了紧密纠缠的藤蔓,变成了枝上柔和的月光……那些眼睛重叠在一起,我感觉被深深地注视着,战栗着,喉头干涩到无法叫喊。
比起梦境,现实的困窘更令我难受:快餐店经营不善,我被辞退了,因此这几天我一直翻看招聘启事,打算就近找一份工作。虽然还有一些积蓄在手里,但坐吃山空,还有房租要交,我再不乐意也只能接受现实。
然而,信息栏里突兀地跳出一条提示,我下意识点开,对面是乐队中的鼓手,我和他关系还不错。鼓手向我透露了消息:据说乐队没了我之后,很快找来了新的主唱,可能其他人早有预料,觉得我留不下来,所以背地里一直在接触新人。这个主唱长得还算不错,鼓手在这句评论后添了一个尴尬的微笑表情,听他的口吻,对方似乎有些背景,是被捧着的,加入乐队也不过是为了找几个听话的同伴。
最后鼓手问道:“哥,你还会继续唱歌吗?”
我很想坚定地回复,但实际上,我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坚持下去。比起过去纯粹的愿望,这些年见的多了,我的心态早已发生转变,也许差点和其他乐队成员吵起来的那天的表演,就是我的绝唱吧?呸,这听起来太不吉利了,我赶忙喝了一口水,犹豫许久,终于敲下一行字:“应该会吧。”
“那就好。”
结束了对话,我的心情变得复杂,原本还在兴致勃勃地发送消息,希望有人回复,给我一份糊口的活,但这时我已经全无动力。第一次觉得自己喜欢舞台是什么时候呢?大约是在孤儿院里,老师打开了电视,里面正在播放某支乐队的演出,听众们激动到声嘶力竭。当时我不懂,甚至有些害怕,长大后却开始期待这种疯狂又热烈的氛围。
或许我本就不该幻想太多——我伸手揉乱头发——庸人自扰,天分是什么,报酬是什么,我现在需要的只是一顿饭和一个温暖的住所。
惠姨倒是察觉我的郁闷,屡屡询问,而我抵挡不住这样的关怀,像在长辈面前有些局促的小辈,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她只是点点头:“你刚来的时候,我就听到,你的嗓子很美,像人一样美。”如果是旁人这么说,我一定会发怒,但惠姨真心诚意,没有丝毫取笑的意味,因此我接受了她如此夸大的赞赏。
随后,我又知道了她喜欢哼歌的原因,这是一种习惯,她生长于某个名字拗口的少数民族内,自小就学了世代传承的歌谣,这使我联想到了网上很出名的“对山歌”之类的画面。
“像惠姨这样的人,肯定很受欢迎吧?”我脱口而出。
闻言,惠姨仿佛陷入了回忆,神色恍惚,可这样的状态仅仅维持了一会,很快她就收回了思绪:“是啊,当时我的爱人,他还是个莽撞的小伙子,傻傻地爱上了我。我不顾大家的反对,嫁给他……”
我默默地听着,这样的爱情故事比什么影视剧都要真实,可惜听惠姨的语气,她的丈夫很早就离世了,留下她一个人生活。也许她曾经有过儿子?但对方也没能活下来,所以她才会将一群聪明的乌鸦当作生活的寄托?我不得而知。
总之,经过这些对话,我和惠姨越发熟稔,某种意义上,我已经把她当成我真正的长辈。即便是我的亲生母亲出现,也不会像她那样和善、慈悲了!那群乌鸦也因此与我更加熟悉,惠姨教我如何打理毛发,先在指腹上涂一点油腻腻的脂膏,然后顺着乌鸦的羽毛根部到尖端细细抹去,就能使它柔顺又发亮。
当我学着她的做法,那只乌鸦将脑袋埋在我的膝上,默默无言,我抚摸着它温热的身躯,却感觉它像死去了一样沉静。
不过我逐渐理解惠姨将鸦群认作“儿子”的意义,特别是她日渐苍白的情况下,我也开始担忧,她是否需要进医院做一次详细的检查。话虽如此,她对药材也很精通,家里总有一些晒干的草药,看起来像从山里得来的野生东西。乌鸦倒是日复一日地沉默,只是每次惠姨靠在窗前,我给她泡一壶热茶,都能看见鸦群立在铁质的栏杆上,在防盗网构筑的格子中无声地盯着我们。
半个月后,我还是找不到工作,懒懒散散,惠姨却忽然敲响我的家门,搭着那件精美的披肩。这次她是来邀请我,或许身体的衰败让她对家乡的怀念与日俱增,离别许久,她觉得应该回去一趟了。而我是一个非常适合的同行人,正巧,我最不缺少的就是时间,并且我也对惠姨口中那个美丽的、幽静的村寨生出了兴趣。
不过临行前,我还是有些困惑:“惠姨,那,那乌鸦怎么办呢?”它们已经习惯了她的照顾。
惠姨毫不在意:“没关系,找到喜欢的东西,就会一直跟着,走不掉的。”
我不太理解,但这些小东西毕竟不是我的宠物,我只好收敛了疑虑。村寨的位置偏远到超出我的想象,在网上也搜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反而牵扯出一堆巫啊蛊啊的传闻。我们只能坐车到达城镇,然后经过多番打听,找到一个开三轮车的司机,高价拜托他把我们送到附近。
可对方表示从没听说过山里有这样的村寨,只肯开到一条小溪边,说再进去很容易迷路,山里雾气很重。
无奈之下,我唯有扶着惠姨,依托她的记忆,慢慢沿着小溪前行。终于,在夕光还剩下最后一缕的时候,我们步行抵达了目的地。说实话,自从进入了连绵的群山的范围内,我就没再见惠姨露出笑容,大概是太疲倦了。然而,当我投去目光,她又会立刻放缓了神色,示意我跟上:“来吧,还要走一段路,才能到家。”
惠姨的家是一栋小楼,与城市里的自建房不同,这里的楼都是木质结构,最底下一层不住人,用来放养一些牲畜。我们顺着楼梯往上走,奇怪的是,尽管三四年没回来了,但小楼保存得非常好,甚至没有什么灰尘,惠姨表示一定是村民们帮忙打理的结果。
我咽了口唾沫,对了,从村寨入口到小楼的这段距离,我似乎忽略了一件事:太安静了,路上没有人,明明是如此适宜乘凉的时刻,但就是一个人都看不见。
“也许是大家劳作累了。”惠姨像是从未离开过一样习惯这里,三两下就收拾出房间,“来吧,你住这里,视野可好了,能够看到山和日落。”
我环顾四周,房间不大,留有孩子居住过的痕迹,床头还挂着一个掉屑的木球,依稀能看出红色的涂层。而惠姨的怀念神色,也隐隐佐证了这一点,我没有问,怕触动她的伤心事。
房间角落还有一个木做的柜子,柜子不高,我打算把行李塞进去,可打开后,里面传出一股霉味,还有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我伸手一碰,这些小衣服就烂了,好像经过太长时间的埋没,布料已经腐朽。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重新关上柜子,随手将行李箱靠在墙边。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有些熟悉的声音,我循声望去,只见昏黑的树梢上有什么在摇晃,密密匝匝,或许是鸟群吧。
小楼通了水电,可水管里流出来的是锈色的液体,要放一段时间才能变得澄清;电灯也不太好用,惠姨简单做了些饭菜,说是从邻居家里要来的。我倒是没留意她什么时候出了门。味道与想象的一样清淡,可我太累了,嘱托惠姨早点休息后,自己也赶快洗漱,躺在床上打盹。
木球受床的震动微微晃了一下,我看了看,脑内不禁浮现一对亲和的父母照顾孩子的画面,多好啊,就算这个可怜的孩子离开了,依然被深深地记挂着。
于是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喊惠姨“阿妈”,渐渐地,一道声音混杂了更多的声音,我不断地喊,喊着,好像山里千回百转的回音。我下意识转过身,背后黑压压的,那些迎合我的声音就从里面传来,仿佛某人的笑。
稀里糊涂地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惠姨不在小楼里,桌上摆着一份粥和小菜。我越发懊恼,觉得不该让她如此劳累,但迟都迟了,我也只好赶紧吃完东西,出门转悠。村寨里空气清新,几只牛在田地间悠闲地甩着尾巴,驱赶蚊虫。
我沿着小路走,很快就看到了人。说来奇怪,昨晚明明鸦雀无声,现在却十分热闹,大多是孩子的吵闹声,他们将惠姨围在正中,听她讲外面的故事。
“小林,你睡好了吗?”我听到她的询问,连忙点头,加快了脚步。
孩子们同样注意到我这个陌生人,稍稍胆怯地缩在大人身边,但还是探出头观察,眼睛亮闪闪的。我不知道这样的景象是否让惠姨想起了她的孩子,无论如何,她的笑容非常真实,手里还攥着一把从城里带回来的糖果。
不过大人们似乎有些惧怕,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情,起初我以为是错觉,但渐渐地,我发现他们始终没有开口,在孩子们聚拢到惠姨身边时,才会紧张地揉搓手掌。他们也没有与惠姨有过任何肉眼可见的肢体接触,没有,看到孩子回到自己脚边,便牢牢抓住对方的手臂,仿佛害怕孩子被夺走一般。
过了一会,惠姨起身,说要带我看看村寨的风景,顺道拜访老人。她对村民的疏远自有一套解释:“他们不习惯外人,太闭塞了,小孩也没机会读书。”
“不是义务教育吗?政府不管?”
“管啊。”惠姨笑眯眯,“但是出不去。啊,到了,这里是老村长的家。”她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径直走进小楼里。
我正要跟上,突然察觉到什么动静,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站在三楼的窗边,死死盯着我。她显得非常惊恐,尤其在我们视线相交之际,老太太猛地捂住了脸,似乎念念有词,但我什么都没听见。
进屋后,惠姨已经和躺在椅子上的老村长交谈起来,我靠过去,才发现完全是她一个人在说,老村长眼神呆滞,看起来痴痴的,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听懂话。
但惠姨依旧说着:“……这次一起回来,想啊,毕竟是这里长大的孩子,越来越懂事了。老村长,你肯定也记得,哎呀,就数你最喜欢‘哑巴’、‘哑巴’地叫。这个年纪也该结婚了,找个像花一样漂亮的爱人,对吧?”
我在脑内琢磨这个所谓的“哑巴”是否就是惠姨的儿子,一边想,一边小心翼翼观察她的脸色。这着实不是好听的称谓。自从回到家乡,惠姨就有点不清醒的样子,总觉得她的儿子还在身边。
独角戏演了一段时间,惠姨闭上嘴,当我们打算离开,老村长忽然“啊啊”叫了几声,表现得很激动。他太老了,脸皮耷拉下来,这样嘶哑地喊叫的时候,甚至有几分狰狞,手指蜷缩得像嶙峋的鸟爪。直到那个老太太从楼上赶过来,抓起帕子擦拭他的嘴角,才让他稍微冷静。
可老太太一直没有看惠姨,惠姨也神情淡漠,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望着这对老夫妇——我不明白——她勾起嘴角:“好好照顾自己,下次我再过来找大家聊天。”
老太太垂着头,口中发出类似呜咽的回应。
当我紧随惠姨的步伐,回到蜿蜒的小路上,仿佛受到什么感召一般,我转过头,看见老村长的小楼顶上停了许多黑色的鸟。那是乌鸦吗?我不敢确定,它们沉默地站在上面,收起翅膀,像一枚枚黑点,刻印在苍白的天空背景里。
惠姨又开始哼那首烂熟于心的歌:“年轻的小伙子不说话哟,莫让爱人离开。快抓住,抓啊,抓啊……在月光里,在树枝下,在听过情歌的青藤下哟,做一场婚礼……”
我几乎被谜团整个包裹起来,如果说,村民反感的是外来人,那么我观察到的却是惠姨更不受待见——这样形容不太准确——总之,她走在村寨里,阳光洒下,令她的披肩、绣花的布裙绚丽多姿,可那些村民只是远远地看着,眼神惧怕,从没有人主动上前搭话。就像她不是村寨的人一样。
老人更甚,包括那天惠姨登门拜访的老村长一家,这些皱巴巴的老头、老太太虽然不像年轻人那样躲闪,但每次惠姨过来找他们聊天,他们就显得越发佝偻了,像过了冬的叶片,干瘪得不像话。
一个中年女人,有什么值得他们敬而远之呢?我看不懂,只得旁敲侧击,可这时,我忽然发现,除了那些活泼的、叽叽喳喳的孩子,大人和老人几乎都是说不出话的。他们的嘴里只有一截怪异的肉结子,如同被谁硬生生扯断了一样,没有正常的舌头。
我从没见过如此大量的“残疾”现象,一时间,不由得联想到惠姨的孩子,那个“哑巴”。
他也是被病症折磨的一员吗?
当我探究地向落单的孩子打听,他对此一点都不好奇,好像已经习惯了。也许因为年纪比较小,他一个劲舔着糖果:“唔,是‘哑娘娘’抢走了他们的舌头!因为说太多话,太吵了,所以要安静。”
我压低声音,怕引起旁人的注意,这种和孩子独处的机会并不多得:“‘哑娘娘’是谁?”
他指了指惠姨家的方向:“那就是‘哑娘娘’。阿爸、阿妈不让我找她玩,可‘哑娘娘’人好好哦,她说,很快我就能去读书了……”
孩子的话总是颠三倒四,我意识到问不出更多信息了,并且孩子的父母似乎发现他乱跑,赶出来找人,我急忙躲到了树荫下。孩子被抓回家,嘴里还在不停舔着糖果,我也默默走向小楼,思索到底什么是“哑娘娘”。
等小楼出现在视野中,我的思绪被打断了,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因为我发现,小楼中堆着许多箱子、包裹,惠姨正在仔细清点。她惊喜地说:“正好,小林,过来吧,你眼神好,点点是不是这个数。”自从回到家乡,她的精神就变得很足,神采奕奕,仿佛身体的病痛也被带走了,飘散在空气里。
“这是什么——”我低头看去,只见纸上用红色墨水写着一些字和数字,大约是和周围的东西对应上的。墨水有股难闻的铁锈味,我偏了偏头,而惠姨打开其中一个箱子,从中取出一副银饰。
她介绍道:“这是我家的东西,刚刚找出来,我想知道有没有缺漏。”
银饰有好几层,最顶上是类似牛角的装饰物,带有强烈的民族特色,我觉得应该是头饰。并且箱子里还有颈饰、胸饰之类的,一整套,上面的纹样有花有鸟,熠熠生辉。另一边是衣服鞋袜,花样繁多,我快要分辨不出是什么了,颜色太多太艳丽。
惠姨却取出一些在我身上比划,说说笑笑,夸耀我生得好,又善良。我尽可能专心地清点,没发现不对的地方。她这才放下心头大石:“太好了,我就怕少了什么……”
我有些好奇:“惠姨,为什么突然开始整理这些?”
“快到八月中了,我们这里的习俗,正式场合要打扮得妥当。”惠姨摩挲着掌心里如弯月一样的饰品,“到时候小林也要参加喔,很热闹的。”
“啊?”我慌张起来,“我吗?”
“没错。”惠姨笑了笑。
她并未告知更多,接下来,我们一起把东西归置好。八月中旬会发生什么呢?我对村寨的传统真是完全不了解,或许这是本地的节日,作为外来人,既然我一时半会不回去,加入庆祝的行列似乎也挺好玩的。我默默说服自己,直到此时,我才回想起先前的疑问,但已经错过了询问的时机。
因此我只能回到房间,那张帕子不知怎么被塞在衣服兜里,带过来了,现在就躺在床边。我随手拿起来,它的质地依然柔软。其中制作者的精心,和投入到那些隆重的服饰的心意不相上下,甚至由于我亲眼看到惠姨如何绣出那些漂亮的图案,我对帕子的喜爱远超过其他。
“嗯?”我看着看着,猛地顿住了,将它整个摊开。
尺寸有些大,但在勾连的繁花之中,立着一只不起眼的乌鸦。至于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我认为与乌鸦身上的羽毛有关——惠姨并未用黑色的丝线勾勒,而是用了和花瓣一样的红,让乌鸦的轮廓几乎融进了那片盛开的娇艳中。她当真很喜欢那些乌鸦,我胡思乱想,又不禁望向窗外的山林。
这次我觉得自己没有看错:停在枝头的确实是一些鸟,每只都长得差不多大,靠得很近,一错眼就会感觉它们是一个整体,是沉默的巨人,在那里静静地注视我。
难道是惠姨养的乌鸦?我怀疑了一刹那,随即否定自己的想法,这么远,乌鸦怎么可能跟过来。况且山林茂密,有野生的鸟群出没实属正常,都是黑漆漆的,我凭什么认定这就是经常在窗外偷窥我的那群乌鸦?想到这,我不由笑出声来。
在村寨待得越久,我越能发现这里的不同寻常。除了“残疾”、对惠姨的忌讳,还有一点让我感到十分怪异,那就是入夜后,村民基本上不会外出,门窗紧闭。我依旧向孩子打探,这次,他们的话更叫我无法理解了:“嗯,大人们都害怕,被‘哑娘娘’的小孩盯着。一整晚都不离开。”
“小孩?是那些乌鸦吗?”我试探地问。
“不知道呀。”另一个女孩甩了甩马尾辫,指头捏碎了一朵花,“哥哥,你可以给我们讲故事吗?”
这些日子里,惠姨总是很忙碌的样子,我偷偷观察过,觉得她的脸色不像之前那么苍白了,便也稍微放下心来。可村寨的孩子们非常惦记她,或者说,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如今我和他们熟悉起来了,他们便大胆地提出要求。我想要了解更多关于村寨的历史,包括惠姨的过去,因此答应了女孩的请求。
过程中,我留意到一些大人窥探孩子们的动静,但这次他们没有上前阻止,难道因为我不值得被警惕?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我终于弄明白“娘娘”是方言中巫婆、巫女之类的意思,时常用作形容某些举止诡异、懂巫术邪法的女人。
旧时候的村寨非常信奉巫术,这倒不算特别,在封闭性强的地区难免出现这样的信仰。但惠姨……竟然是村民眼中懂得这种奇异法门的人吗?我不由得回想她平常的表现,好吧,有时候她的确神神叨叨的。
如此一来,之前孩子们所说的“夺走了舌头”,是否可以理解为,村民们觉得自身的“残疾”来源于“哑娘娘”,是她施加的巫术带来了不幸——这太愚昧了,我忍不住摇摇头。此时又有一个疑问浮上心头:残缺的舌头让人不寒而栗,村民们将其归咎于惠姨,到底是对巫术的忌讳,还是他们从前发生过矛盾,以至于村民们认为惠姨出手报复呢?
“哥哥,我要回家了。”女孩向我挥挥手。
我下意识跟上去,怕她一个人会遇到危险,没多久,我看见她的父母急匆匆跑出来,将她抱进怀里。女孩大概是偷溜出来玩耍,被戳了戳额头,也还笑嘻嘻的。但她又突然奔向我,往我手心塞了一点东西:“这个,阿妈说要给你。”
我有些错愕,正想多问几句,这家人已经上了楼,大门紧闭,拒绝我的进一步追寻。我只好小心翼翼摊开那张被揉皱的纸条,上面赫然写着:
“快逃……八月中旬……找新娘。”
这些字眼使我愈发迷糊,思忖片刻,我还是选择回到惠姨家中,隐瞒了纸条的存在,只是假装对她提及的庆典感到期待。
惠姨倒是坦诚地告诉我,几天后的节日其实是为了祭祀神灵,过去村寨的人相信,山林里生活着某种存在,高兴时会赐予人们食物、药材等,愤怒时就会降下灾祸。因此人们会在那天杀死牲畜、尽情歌舞和痛饮酒水,以此取悦神灵,并逐渐演变成一项传统活动。此时,她又怅然地补充了一句:“自从我离开,好多年没试过这么热闹了。”
当然,我知道所谓的神灵是不存在的,不过是未开明时代人们借助对自然的敬畏,凭空创造出的对象。我无意反对这些习俗,只是有些怀疑:一定要我参与吗?为什么?
“你真是我的贵人。”惠姨敏锐,对上我的眼睛坚定道,“今年的仪式有些特别,没有你在,肯定办不成了。”随后,她交给我一套服饰,底色是红的,缀满了各色鲜花,不太看得出性别倾向,但确实有些像嫁衣。这也是我先前清点过的,或许被惠姨清洗干净了,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油脂气味,摸起来又滑又顺。
见状,我脱口而出:“新娘——”
她闻言一愣,似乎明白了我的困扰,笑了笑:“是那些孩子告诉你了?他们就喜欢花花绿绿的衣服,而且小林这么好看,如果打扮起来,谁都不被吸引呢?”我觉得她的语气怪异极了,既激动,又夹杂了一丝如释重负。
片刻,惠姨的情绪稳定下来,脸色也恢复正常:“有时间就试一试吧,麻烦你了。”
看她满怀期待的模样,如果我拒绝,大概会让她伤心吧?迟疑许久,最终我还是将东西收下来,并在洗漱后简单地试穿了一番。房间里没有镜子,我只能对着手机摄像头打量自己,倒是不诡异,红色的衣服衬出了皮肤的白,让我的气色看起来都好上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