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夜鹰(一)(2 / 2)
我没有说话,吸烟、吐气,这样漫无目的地重复着。
“况且,阿椋,我跟你说过的吧?在我面前别说她,我讨厌死她了。”
“为什么?”我终于开口,而且不假思索。
蓝雨看起来很诧异。
我还记得她眼底的讶色几乎在十几秒的沉默过后才慢慢消失。这也不免让我怀疑起我有没有说错什么话起来,虽然讲真的,我怎样做错也许她都不会推开我然后放我真的走。
那一次,她没有再像以前的很多很多回那样,喋喋不休地絮叨着向我倒苦水,生怕自己的一点难处不被我知晓。我只记得她说:“她就是一个很恶心的家伙,你不要管她。”就没了下文。
为什么恶心?我不明白。
至此,我对蓝冬的探求和冀望更多了。
单凭表面的美是绝无法令人如此长久地念念不忘的。我总是这样想。或许,正是她撕去伪善的面具,向我袒露真实的那种时刻,我一下子就沦陷了。
这种沦陷感同爱起初没有丝毫的关系,我只是很恨她,恨她为何要这么对待我——
美术课为她捡了不慎掉落的橡皮,只得来一句冷漠的“我还有另外一块”,连谢谢都没有,但别人对她做这个时却热情地笑脸相迎;被分为一个小组进行讨论时,对每个人的话都有理性实际的利弊分析,唯独把我当作空气略过;聪慧过人而被破例作为老师助手为我们改画时,只顾将我的画弄得一团糟,而没有任何解释…这样奇怪的事情,多到我实在没法很快说完。
我讨厌她被老师夸奖时、被同学爱戴时、站在荣誉的高台上向下睥睨时的不屑一顾的神情;对向我时,甚至有了十分轻蔑的挑衅。
很奇妙的是,无论在哪样的美术比赛里,她没有一次的成绩,是不把我踩在脚下的——况且差距向来不大,甚至十分相近,我却从未能过跨越过去,于是这便化作了一道经久地横亘在我心深处的鸿沟。
长这么大以来,除了父母的残酷,我从未像在蓝冬那里一样受到过同龄人一次如此屈辱的恶意,过分顺风顺水地长大着。于是,我便经常自诩自己是个被命运所眷顾的幸运儿,人生的前路充满无尽的希冀,而仅仅只需等待它们的主动接近就好了,一切好处都会不求回报地扑向我。
我一直这么觉得,所以欣然接受,并乐在其中。
直到蓝冬出现,便彻底粉碎了我的一切骄傲,我却还甘之若饴——那么冷的、无情的,就这样长驱直入进我的骨髓,然后有什么破碎声在我耳边久久回荡,且越来越强烈。这份酸楚无法不深刻,毕竟是我那样冀求着的人。
因此在早前的日记里,我总是无数次地提到“蓝冬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我讨厌她”。我对她很失望,却又如同身体内某种恶疾被触发,还是忍不住数次重蹈覆辙;在日记里,最后往往也会有那么一句:“可我还是喜欢她”。
就像我刚开始说的,我愚蠢地觉得,这还是爱,一点不会随着这些而改变。不过与此同时,我明白,我也一定在嫉妒着她——为何她能如此在我心中亘古长明?
到后来,这种嫉妒被一些令人绝望的东西作导火索彻底引燃,变得更加具象化,使我终于不得不直面它。
原本冬季该是死寂而平和的,然而我却像罹患了热病,变得尤其不正常——而在知晓蓝冬在身边时,躁动和糊涂的情绪便更为明显。
那压抑的灼烧绕着痛苦的病症,从大脑一路漫过胸膛,于是头晕目眩、口干舌燥、四肢发麻,一切都更糟糕了——但唯一的解药是蓝冬。假若我忍耐着不去想蓝冬、触碰蓝冬有关的事物,即会特别不自在。
不过我很快就顿悟,这就是初恋的感觉:青涩、痛苦而无畏。
年轻的我并没有像我现在这么沉得住气,再加上被典型的青春期症候的催化,就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狂似的开始偷瞄、偷拍、偷画和跟踪蓝冬,并且很频繁地去到蓝雨的家里。
这些行为使我愈渐了解蓝冬的习性:我知道她喜欢周末在一家偏僻的音像店里听一下午的摇滚乐,却从来不买,所以总被老板骂着走,还一点不恼怒,一直保持去这家店而没变过;也知道她不喜欢宠物,甚至有些害怕,每次碰见流浪猫狗都避犹不及;讨厌陌生人的搭讪,喜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言不发低头听歌;周遭过于吵闹而不被人注意时,喜欢听着雨的白噪音画各种季节的雨天,唯独冬天,只是一片静谧安详、又格外压抑的的雪色…她的确生来就是个无情无忧的家伙,对待我的态度从这点来说,反而一点不虚伪。
无论如何,蓝冬的美是十分客观的。
正如朔方冬日里永恒璀璨的雪花,如此耀眼,引人遐想。我喜爱她那一双深黑的眸子,在掺杂水雾的羽睫的颤动下,像是世间最纯净美丽的黑曜石。
但仍有可恶的人憎恨这种美,自私地想要将其摧毁——
一节毫无内含的体育课过半而解散后,因为明令禁止过体育课期间不能进入教室,又实在怕冷的我,便蜗缩在图书馆的一个刚好能直接被暖风机吹到的角落里,循着记忆,在自己随身携带的单词笔记本的空白页上画起蓝冬来。
每次画她,我都习惯从眼睛开始,然后是鼻子、眉毛、嘴巴。由于过于熟稔,我压根不需要打草稿,凭着想象即可得到很不错的一副,而这样完美的作品,我则画了无数张。
我知道我很想要正大光明的去随便找个好的借口去接近她,而好的借口我也并非想象不出,或者更简单粗暴些,是委屈的质问;奈何每当将要做出这样的举动时,那些在内心挣扎已久、排练过无数遍的陈词滥调在这一瞬间尽数鼎沸殆尽,大脑像是宕机一般一片空白,最后因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羞耻、恐惧、不安或焦虑作祟而退缩。
我不敢去想这么做之后,我收获的不是意料之外的温暖的惊喜,而是自我欺骗的面纱被揭开后,我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赤裸裸的破碎之心,更何况我那样清楚自己的本心,不过是自卑、缺爱、敏感,无法失去她信力的拥护,所以拼命扮演着良善、亲切和无害的那类只存在于幻想里的伟人,再借此去博爱或被爱的可怜虫——这种可悲可恨的性情简直是深入了我四肢百骸的寄生兽,故直到我如今的三十多岁,还是没能摆脱掉。
那时的我从未体味过这样一份深邃的情感,且还看得过分沉重,于是我就常会被自己的无能而忿怒,即便到头来还是一场空。那些在内心挣扎已久、排练过无数遍的陈词滥调在这一瞬间尽数鼎沸殆尽,大脑像是宕机一般一片空白。
但就是这天,转机到来——然而事实上,这不只是转机,也是噩梦。
几声没有节奏而且慌乱的脚步声在走道里时大时小地作响着,一开始我没有理会,想着估计就是班上那群男生来避难吧,我很讨厌他们,因为他们向来是毛手毛脚、咋咋唬唬的野蛮家伙,故我对他们的厌恶比对我的继弟更胜一筹。
说起继弟,他是个尤其刻薄的家伙,我时常难以相信世界上居然会有说话那么难听的人,并且还会在踩高捧低后,无所谓地同步展示着他的无能,结合来看十分像个跳梁小丑。后来我搬出去后,和他也还是没断联系,被父母逼迫着持续每月一约饭的见面频率,即便中途看似无事发生,最后也基本都以争执结束。
就是这么一个比我还自视甚高、金枝玉叶的大少爷,他的报应,在我父母出事死后不久就到来了。但我并不想过多去回忆他,他对我来说的重量,比我有过的哪一任恋人或情人,都更加轻于鸿毛。
再说回来,就在我这么想着然后不去在意时,往往会在不经意间做出相反的举动——我还是忍不住在某一刻去察探了,但想着只是一眼的功夫,应该没有什么吧;再说他们已经跌跌撞撞地很靠近了我,也许就差一两排的书架,当作是伺机的避让也好。
可我很发现,这些脚步声不是别人发出的,也没有别人了,而正是——蓝冬——我所深深暗恋着的初恋,以及——我绝对、绝对不会想到的——蓝雨——蓝冬的妹妹。
——她们在干什么?
那也是我绝对不想知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