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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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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即便我现在不够好,日后也会变得更好。你是亲眼看着,我一日日变成这样,不是吗?”

月池长长吐出一口气,她道:“是啊,不信你,我又还能信谁呢?好吧,去挑一个翰林学士来吧。”

朱厚照一愣,他不解其意。

月池莞尔:“怎么,礼到门前,反而不想接了?”

惊喜来得太突然了,他在吃惊之后,却没有多少喜悦。他最终选定了顾鼎臣。执掌文脉的大臣,既要才华横溢,文名极盛,又不能有太多自己的想法。什么大义、正道,都该抛到两边去,这样的人最好使,更何况他还曾与李越有隙。

顾鼎臣是打破头都想不到,这泼天富贵还有轮到他的一天。他因为在北伐前夕,帮助朱厚照解出了张彩的谜题,故而被破格擢升,担任詹事府左谕德。刚升官时,他还是很高兴的。可人就是这样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他还想再升!所以,面对各衙门交办来的编画册、戏本、顺口溜、俗语等任务时,他一直是绞尽脑汁去做,只求再在皇爷面前露一次脸,平步青云。

果然,他的努力收获了回报。皇爷竟然单独召见他,他压抑下心头的狂喜,来到殿中。谁知,他却在这里,又看到了他曾经得罪过的李越!顾鼎臣如兜头泼了一脑门冷水。

他只听李越道:“别紧张,顾学士有了解过心学吗?”

他当然了解过,他是商贾出身,而且身为翰林词臣的他,一早就嗅到了味道,早就想方设法从湛若水、穆孔晖那里拿到了大量一手资料。不管李越怎么问,他都能对答如流。

李越轻笑一声:“顾学士果然是聪明人。只是‘法不可轻传,道不可贱卖’。他还需再磨砺磨砺,您觉得呢?”

磨砺什么,他已经磨砺几十年了!顾鼎臣实在按捺不住,朗声道:“还请万岁示下,臣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皇爷沉吟片刻:“他做事还算勤勉,又曾随朕北伐。别耽搁了,就他吧。”

这又是有大任务交给他了?!顾鼎臣一时心如擂鼓,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再表表忠心,可就在下一刻李越就道:“好吧,那就让他编出一本《心学荟要》来。什么时候编出来,什么时候来见我。”

这好似一头冷水兜头泼下,可摆明是刁难,可他却什么都不能说。他的头重重磕在地上:“下官领命。”

他神思恍惚地走出宫阙,越走越快,宽大的袍袖灌满了风,如同鼓起的帆。顾鼎臣像利箭一样射进书房,从此闭门不出,三餐只靠干粮果腹,夜以继日地查阅资料,撰写典籍。他依靠勤勉,由一个商户的婢生子到今日的翰林学士,今天他也会通过勤勉迈上更高的台阶。终于,在十日后,他写出来了。这时的他,哪有过去半分翩翩公子的模样。

他的衣裳赃污,头发蓬乱,形如恶鬼。家人早就叫来了大夫,准备了饭食,他却既不愿看病,也不想吃饭,只是道:“去给李阁老递帖子!去给李阁老递帖子!”

接着,他就急急忙忙沐浴更衣,梳头焚香。李越的回音很快就到了。顾鼎臣稳步走入镇国府,肃然如当年的金殿对策。而下一刻,他却看到李越正在闲适地在院中逗鹦鹉,一见他来,回头笑道:“九和来了,坐吧。”九和是顾鼎臣的字。

顾鼎臣:“……”

他艰难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屁股上长满了苍耳。他将自己这十天的心血递给了李越。李越只翻了几页,就放下了:“写得还不错。”

写得再好,你不也随手丢在一边吗?顾鼎臣腹诽,难掩心中的失落。

他只听李越又道:“可这上头的都是别人的东西,却没多少你自己的见解。就像这鹦哥一样。”

就在这时,鹦哥开口了:“先人常训子弟云:‘男子有三紧,谓头紧、腰紧、脚紧”。头谓头巾,未冠者总髻;腰谓以条或带束腰;脚谓鞋袜。此三者要紧束,不可宽慢,宽慢则身体放肆,不端严,为人所轻贱矣。’【1】”

顾鼎臣一怔,这是朱子的《童蒙须知》,李越是拿鹦鹉来讥讽他只会学舌!可饶是如此,他也不敢翻脸,只能卑微地解释:“此书既称荟要,必是心学中精要之处。下官只能略加点评,却不敢妄自添加。”

“是吗?”李越只轻飘飘地应了一句,就叫人把鹦鹉拿了出去,这才看向他:“既然不便写,那便说说吧。”

这是戏肉来了,他正打算谈谈自己对心学新的所悟,就听李越道:“九和,你觉得教孩童启蒙和教鹦鹉学舌最大的差别在哪儿?”

怎么又扯到鸟了!看似闲谈,顾鼎臣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字斟句酌道:“回禀李尚书,鹦鹉学舌只需要训练,可孩童启蒙却需要求解。”

李越赞许道:“没错。人和动物最大的分别,就在人是有意识的。所以,要叫动物形成集体,只能靠两样,一是天性,二是训练。可人不一样,人要能群,需要他们发自内心的认可,何为善,何为恶,何为美,何为丑,一群人不能有两个标准。大明子民众多,什么又是我们心中的那杆秤呢?”

顾鼎臣眼观鼻,鼻观心道:“是圣人之言。”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圣人之言是标准,那天子之言是什么?他马上补充道:“圣人之言,是万民的指引。而天子之法,是万民的准绳。”

他还想继续描补一二,可李越却压根没给他这个机会。他不置可否,直接问了第二个问题:“圣人早就故去了,他的学说早已成形,为何还有那么多志士仁人在不断重注经典?”

这又是个大问题。顾鼎臣仿佛置身于水中,近年来他日益感觉,李越给人的威慑感不输于皇爷。皇爷如火,焮天铄地;李越如水,深不见底。人看了火,远远就知道畏惧,可就只有身入水中,才明白其中的可怖。

他的心在狂跳,只得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因为‘圣人上贤不离古,顺俗而不偏宜’。”圣贤因时制宜、随机应变,会根据时代变迁调整应对策略,随着世事变化制定治理规则。而他们之所以不断重注经典,就是因为旧有的学说,无法满足新的时代需要,必须要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发展。

他语罢之后,暗窥李越的神色,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就听他又发了第三问:“那么,你觉得心学比起前人的学说,发展在哪里?”

可算问到他押的题了,顾鼎臣的背都挺直了一些。他说了很多,什么有助于实干,什么有利于民生。李越给予他点头回应,他便越说越起劲,直到口干舌燥时才住口。他想,这下能证明,他是资深的心学门徒了吧,却不想,李越只是轻笑一声,道:“说得都对,可惜,漏了关键一点。”

在鞑靼时,顾鼎臣还敢给他暗中使绊子,可到了如今,他恨不得当面给李越磕几个。他的脸涨得通红,当即起身作了一个大揖:“还请李阁老指点。”

李越的神态依然和煦:“只是闲聊而已,不必这么拘谨。”

他指着玉米道:“就拿它来说吧,读书人要不要吃饭?”

这问得没头没脑,顾鼎臣道:“这,读书人也是人,自是需要果腹。并且,有道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身为圣人门徒,平生夙愿就应该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自觉说得堂皇正大,可李越却似被他逗笑了:“那为什么世人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呢?”

顾鼎臣一愣,他答道:“因为读书便能够为官做宰,为民做主。”

李越又笑:“那么,你扪心自问,光靠那些经典,能不能叫大家都吃饱饭?其他门类的道,就真的不需要了吗?”

当然不是。随着新政的推进,经他编写的普及材料已经可以垒成一座小山,顾鼎臣也越来越认识到,治疫要靠医道,治农要靠农道,治水要熟知水性,理财更离不开对商贸、器物之学的了解。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圣人经典的范畴。但是,说到底,这些只是小道。圣人之学,肯定是要高于这些的。圣人之学,必为其他旁门的统率。也只有圣人的门徒,才能为官做宰。

“这是自然。”李越肯定了他的想法,却又问道,“可高于就意味要排斥吗?就意味着要把它们打成奇技淫巧吗?”

顾鼎臣心头剧震,这正是他们所有人在过去都坚持不懈的理念,打压旁门,维系正统至高的地位。可如今,李越却指出了,不该这样。

“一个健康的核心思想,应该起到引导万民、凝聚万方的作用,它不应该、也没有必要打压实用技艺的发展。而心学的伟大正是在此处。”李越的声音虽轻,却振聋发聩,“它选择了吸纳、选择了包容。它将百姓日用之道纳入到正统体系,并给予认可。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都是在践行圣人的理念。它将儒学和其他门类的关系,由水火不容变更为核心与分支,普遍与具体的联系。这才是心学的意义。”它正在努力减轻意识形态和科学技术之间内耗,打开桎梏百年的枷锁,把庙堂之上与草野之中的力量都聚集在发展上。

顾鼎臣的心中掀起波涛,他最开始研习心学,纯粹是为了媚上。可随着学习的深入,他的认可与日俱增。在听了如此鞭辟入里的分析之后,他更是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然而,下一刻他就听李越道:“可这势必会引起墨守成规之人的剧烈反扑。”

顾鼎臣愕然抬头,李越笑道:“权力能够生产知识,知识也能够带来权力。很多时候,他们争得不是理,而是权。我们也一样。可我们怎么才争嬴呢?”

李尚书在询问他的意见!顾鼎臣咽了口唾沫:“……董仲舒怎么争嬴的,我们就怎么争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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