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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亲深缘浅(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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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是我不好。”他赔了个礼,心里却道,你咬牙切齿跟踪了我十几天都没把琴弦再往我身上招呼,我也算幸运。

白衣女子轻轻哼了一声,道:“那明日再见了!”却见君黎嗯了一声,双目又望去外面,不由道:“你今天特特来这里,是为了你义父顾老爷子的大寿吧?既有此心,为何又不去看他?”

“这是我的私事,姑娘就不必挂心了。”

白衣女子咦了一声道:“若是如此,我要去临安寻琴也是我的私事,怎么你一心不让我去?”

“性命攸关,我总不想见姑娘送命。”

“哼,我不过劝你一句,你不听也便罢了。只不过当年师父对白师姐,也是因一念之差,由她离去,终致一生再无相见,你若因一己之自私便如此怯懦,那么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恐也没人帮得了你。”

“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这句话似乎终于刺痛了君黎心里的某个地方。虽然一直学着脱离世俗,试着忘却七情六欲,但他始终是个凡人。在想做一件事的时候逼自己不做,在想见某些人时逼自己不见,固然也是修行的一种,但那种“想”却并不曾因为修行减少过。未知是修行太不成功之故,还是凡人本应如此——他不知道,甚至也不能肯定一直尊崇的师父到最后,有没有真正做到忘却凡尘。

“我再考虑一下吧。”他只能这样模棱两可地回答她的——也许是——好意。

“不如也算一卦吧。”白衣女子道。“给你自己算一卦,看看要不要去。”

“我说了,自己的运算不出来。”君黎有点烦躁。

“我给你算。”

君黎正自吃惊,已觉什么东西晃到了自己鼻翼,偏了偏头便看见是白衣女子手上拿着一枚铜钱。

“如果是这一面,你就不去。”白衣女子说着又将铜钱翻了身。“是这一面,你就去。”

她不待君黎同意,已经将铜钱轻轻一弹。那钱带着些许指甲的回声笔直射向空中。君黎不由自主地也将目光随着那铜钱抬起,而后又随之一起落下。

忽然,铜钱消失——被白衣女子拦路抄走。他一怔,铜钱已被她又握在手心。

“你还没有想好?”女子居高临下看他。

君黎说不出话来。他无法不承认,当铜钱飞在空中时,他已经恍然知道自己希望的结果是什么。

他不知道的,是白衣女子也曾这样将铜钱抛在空中,才决定这样走到他面前,替他叫这一壶茶。

席间便只是些往来寒暄。君黎寻了机会,还是悄悄向顾笑梦问起关于刺刺的事来。

“我便知你好奇。”顾笑梦笑道。“刺刺自然不是我亲生的女儿了。”

“那是收养的了?”

“也……不能这么说。”顾笑梦伸手掠了掠头发。“她……是你姐夫早先与旁人的孩子。”

君黎不料是这个答案,啊了一声,心里记得那时姐姐不过十五六,来求亲的便不知有多少,怎么最后是嫁了人做继室?

顾笑梦目光正随着不远处的刺刺,徐徐道:“不过你可不用给我抱不平,这孩子讨人喜欢,便算不是我亲生的,我也愿意带着她。”

君黎随着她目光一起看着刺刺。刺刺的确招人喜欢,周围的人,虽然未见如他第一次见到她那般被惊住,但似乎也都愿意与她说几句话。不说话的时候,她站着,也透着丝静,但那静却并不是死的,仿佛也是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气息,与旁边那些文静矜持的女孩子的刻意全然不同。

“怎样,君黎。”顾笑梦似乎看见了他的目光。“你也喜欢刺刺吧?”

“啊,我……”

“其实刺刺这孩子倒是我和你姐夫操心最少的了。”顾笑梦接着道。“因为她到哪里都能好好的,到哪里都有人帮着照顾。论起来,她哥哥反要费心啊。”

“刺刺还有哥哥?”君黎又吃了一惊,心想既然是哥哥,看来也是姐夫和别人生的了。

“嗯,她有两个哥哥。”顾笑梦道。“不过,只有一个在我们家;另一个——喏,你看。”

顾笑梦说着,下巴点了点刺刺身侧的程平——“另一个是平儿,比刺刺大一岁。”

“什……什么?……程左使的公子是……”君黎疑心自己会错了意。

顾笑梦扑地一笑,“这些俗事你多半搞不清吧?平儿是刺刺同母异父的哥哥,父母都没了,才让程左使他们收养了的。我记得那大概是——十二年前吧,他母亲过世,就一封遗书把三个孩子送到你姐夫这儿了。刺刺和另一个哥哥无意是双胞胎,都是你姐夫亲骨肉,就留下了;平儿却不方便留着,最后送了给程左使。”

君黎总算明白过来,想来刺刺的母亲并不曾嫁过来,只是给自己这姐夫生了对双胞胎兄妹;而那一个平儿的爹又另有其人。这其中爱恨情仇君黎自然不好乱猜,只是这些事情自己这姐姐说起来神色如此平常,就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自己丈夫和别人有过私生子一样。

他知道姐姐一贯善良,心想必是她见了孩子可怜,又顾惜与丈夫之情,便此接受下来。看她与刺刺的样子,倒也亲密。想着低低道:“既然是十二年前,那他们也有不小了,自己该都知道身世?”

“那是自然。刺刺从小都改不掉,一直叫平儿‘大哥’,叫无意‘二哥’。可是无意倒是我们家的长子了呢,我总担心旁人听见了老大被叫‘二哥’怪怪的。”

“程公子是她亲哥哥,难怪看他们一直这般亲近了。”君黎有点自言自语的样子。

顾笑梦却笑了起来。“是啊,都在青龙谷,平儿便喜欢寻着刺刺一起。多少女孩子为了他神魂颠倒的,我们刺刺倒是害了他了。”说着提高些声音喊道,“刺刺,过来!”

刺刺闻着声音,便走过来。

“野够了么,还不回来坐会儿?”顾笑梦瞪着她。

刺刺张目结舌,不知所对。

顾笑梦便站起来,向她头上轻轻一敲,道:“别要装傻。你便坐这儿陪舅舅一会儿,我要去帮你外公招呼客人。”

刺刺应了,看顾笑梦走了,便乖巧地坐下来,又叫了一声:“舅舅!”

君黎竟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叫什么舅舅,叫我君黎就好了。”

“那怎么可以。”刺刺歪着头,笑。“先前我是不知道。”

这么近地看她笑,只见她一双眼睛如同弯成了月牙儿。那笑里的欢喜是真的欢喜,半丝尘俗的虚伪都看不见。

这样的女孩儿,该是在最美好的保护之下长大的吧?君黎心想,姐姐说把她丢哪里都有人照顾——也难怪,我看了她这样子,也会不自觉生出照拂之心,连一句不恰的话都不忍心讲。

只听刺刺又道:“舅舅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

“这个么……总要有些时日吧。”君黎模棱两可地答道。

“那怎么连那个都不放下呢?”刺刺指着他的背箱。

君黎呆了一下。方才去了房间里,却半点没想到放下,想来自己潜意识之中,也的确没把这里当个家。

“我习惯了。”他解释。

“要不——你去把东西放放。”刺刺道。“我带你去认识平哥哥,还有如飞表哥他们。”

“你果然是坐不住。”君黎笑笑道。

他心里在意的倒是刺刺说了“平哥哥”。顾笑梦方才说,刺刺到现在都改不过来,喊程平作“大哥”——可是如今听她明明不是这么说。莫非真的是自己姐姐多虑了,其实在外人面前,这姑娘——可搞得清楚得很。

只见刺刺故意地一噘嘴,道:“什么坐不住,还不是见你不开心,想找些人与你说话。”

“我不开心,你也看得出来?”君黎逗她。

“那是当然!刚刚外公见到你多高兴,可是你偏偏苦着个脸。我三丈方圆之内有个不开心的人,我自己心情都要坏了。”

君黎辩解不出来。明明在顾世忠等人面前一直露着笑意,但想必无意中仍是流露出了些烦恼之色,被刺刺看在眼里。想起她先前问自己准备逗留多久,她的本意,或许不只是字面。

“我虽然回来了,但也不过是暂时”——若没有这件心事梗着,他也的确没什么好烦恼的。顾世忠、顾笑梦、滕莹应该都知道这个事实,就连刺刺,看来都若有所觉。只是,除了她,没有人提起,只作一件无限押后的心照不宣。

“其实……真不必在意我。”君黎搔了搔头,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可说,只能选择依从她的好意。

待放好了东西出来,刺刺已经跟程平在厅口等着了。

“舅舅,这个就是平哥哥了。”刺刺迎上来道。“我刚刚跟他说过你啦。”

程平已经行礼道:“见过道长。”

君黎见这少年固然面如美玉,那一双目光也是坚定中不失温和,好感顿生,正要回礼,却忽然瞥见他抱拳为礼的手——他的左手,似乎少了些什么。出于礼貌,他并未仔细去看,目光一闪而转开。

程平自然立刻注意到了。他这左手从小被人看得惯了,当下也并不隐藏,便干脆伸直手掌,道,“道长见笑。”

君黎这次是看得确切了。人说完美无缺的程家翩翩公子,左手竟没有小指。

“这个……是我失礼了。”君黎连忙道歉。

程平好像并不在意,便引路到了一处席边。“幸会道长,我先敬道长一杯。”

“但我……”

“舅舅不喝酒。”刺刺在一边道。

程平一怔,“是哦,我倒忘了。——也没关系,原是我敬长辈,道长自便。”说着自己斟了酒,便先一饮而尽。

“你这是今日第几杯?”刺刺悄悄问他。

程平便笑道:“放心,才第一杯。我留着等回头遇了你爹,还有无意再喝的。”

君黎饮茶回礼,细观程平气色,只见在他清澈的眉眼之间,隐约有丝不那么明显的郁结之气,将另一种原该更轩昂的感觉压抑住了。若再仔细看,他面色微微带红,不知是因为天热,还是别的原因。

他看起来身体并不那么好。君黎心道。眉间之气似是寒劲,但面色又隐隐犯潮,不知心脉是否有恙。刺刺紧张他饮酒之事,多半是为此。

三人聊了一会儿天,刺刺便想起道:“还说要带舅舅认识表哥的。”便回头去寻顾如飞,却见他并不在原先所站之处。

“表哥怎不见了。”刺刺嘟囔道。“你们有看见吗?”

正说着,却见顾如飞恰从侧廊转出。刺刺便招手喊道:“如飞表哥,来这里!”

顾如飞只如未闻,便向人群里去。君黎见刺刺便要追上前,将她轻轻一拉道:“算了刺刺,晚些也有机会,现在想来他和义父正忙。”

刺刺便转回身来,道:“好罢,那我们自去兜兜。”

她大概是没意识到君黎在这里住过大半年,只当他头次来一样将顾家庄子的各处一一说给他。程平看起来对这里也算熟悉,原来程家与顾家本是邻居,只是后来因为投了青龙教,程方愈便离了老人,搬去了青龙谷中。最叫君黎吃惊的是顾世忠原来竟也是青龙教中人,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青龙教主逐了出来,还被勒令一家人都不得再踏入青龙谷。

姐姐却还是嫁进去了啊。君黎心道。不知道她嫁的,又是青龙教中的谁?

“所以外公不能来谷中看我们,只能我们时不时出来看看他了。”刺刺接着道。“以前发生了什么事,爹和娘都不肯细说,我也是听旁人说,说过了世的大舅舅,原本是青龙教右先锋,他过世之后,外公只好重新出了山,也担当过一阵这位置,但没多久便被教主不念旧情地赶了出来。程叔叔也去求过好几次情,要教主允许外公重新回去,但……如今也过了十多年了,教主仍然一点松口的意思都没有,外公看来也死了心,就专心打理顾家在徽州的地业,反倒挺有声色。”

君黎算算时间,自己当年来到顾家时,想必正是他们一家刚刚离了青龙谷。想了想便道:“这样也不错啊,又不是非得要在青龙教打打杀杀才好。”

“话是不错,不过……舅舅你不知道吧,顾家其实世代都为青龙教效力,与左先锋单家从来都并称‘青龙双骄’,若突然自此再不得与青龙教打交道,外公总不免会觉得自己愧对了顾家——只是我又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样缘故,也就实在说不出这事到底是谁的不对了。”

“我爹倒是一直给顾家喊冤。”程平道。“但是……教主的决定,也不好说。其实我倒觉得这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你想,十几年了,教主都没指派新的青龙右先锋,若他真的决心不再让顾家重回青龙教,何须如此。”

“那还不是因为有我爹在吗!”刺刺嘟嘴道。“教主现在什么事儿都寻着爹去,还用得着右先锋?我娘常说,这哪里还是让爹独当一面,当了三四面都有了。”

君黎见她忽然抱怨起来的样子,鼻梁上娇嫩的肌肤都微微皱起,竟不觉她是生气,看着便露出微笑来。刺刺转眼见到,鼻尖更是一皱:“有什么好笑?”

“只是看着你便觉可爱。”君黎端出长辈的架势,很自然地将溢美之词说出口来。

刺刺仿佛一呆,随即也转为微笑,道:“那你现在心情总该好一些了吧?”

君黎只是笑道:“我本就没事,你太当真了。”

三人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转为让君黎多说些游历见闻。程平、刺刺自五六岁来了之后便没离开过徽州,儿时记忆也已不那么深,听他说起外面的世界,还是饶有兴致。

“爹答应了二哥,等他到了十八岁,便让他独自外出游历。”刺刺道。“我也想去,娘倒也是松了口的,反是爹不答应。”

她这回倒是说了“二哥”。君黎心道。这是欺我反正也不明其中蹊跷。

他也不知怎的就心生一种戏弄她一下的念头,故作不解道:“怎么是二哥外出游历,那大哥呢?”

刺刺脸色变也没变,道:“大哥嘛,当然是留下来继承家学、娶妻生子咯。”

她说完这句话,才看了程平一眼,道:“平哥哥肯定也是吧?”

程平已经是满脸尴尬了,“是,我家里就我一个,爹才不肯放我出去。”

刺刺笑了起来:“我大哥可是一贯很羡慕我二哥的。”

君黎却没答话。这小姑娘。他心道。若非姐姐早告知我其中关系,我一定觉不出她话里有机关。瞧她样子是天真无邪,但原来心思机变灵巧,这不动声色的本事,也未见真的如先前以为的那般“可爱”,至少,可远没看起来那么易碎。

三人说着话,谁也没意识到下午已倏忽过去。日影益偏,刺刺总算想起了什么来,忽地道:“都这么久了,怎么爹还没来。”

“我们出去看看。”君黎说着站起来。

流水席此时已差不多撤完,顾笑梦正对着空下来的院子擦了擦汗,瞧见刺刺等人过来,微微皱眉上前。“你爹还没来,倒有点奇怪。”

“是啊。”左近的滕莹道。“都这会儿了,一会儿我们就要去鸿福楼了,他莫非想径直去鸿福楼与我们会合?”

“不可能,说好了下午他们就过来,这还有贺礼都没搬来,怎么去鸿福楼!”

君黎问了刺刺,才知晚筵是准备在附近的鸿福楼,宴请的都是顾家亲友,与中午的流水席又有不同。

顾世忠已经过来,便在君黎肩上一拍。“走罢,我们先过去,你姐夫不来便不来,反正他也从未将我放在眼里过。”

“爹!”顾笑梦便撒娇似地喊了一句。“他哪次敢不来了?我刚已经差人回去看了,你们先去鸿福楼也罢,我在这等他一等。”

“不必着忙,鸿福楼我已经派人照应着了。”一旁的左使程方愈道。“我们先走,还有些时间,老爷子晚些来也没事。”

“那也好。”顾笑梦应了,便差了几名与鸿福楼呼应的家丁,派了先去安置,又让人服侍了顾世忠去书房稍作休息。倒也过了没多久,忽然只听门口有人喊道:“来了来了!我看那跑的是无意少爷!”

君黎也跟到门口去看——刺刺的双胞胎哥哥无意,他倒想看一看。再者,他更想看看自己姐夫到底是什么样人。

但不知为何,来的只有无意一人。顾笑梦见他面色有异,心里也就一沉,待到了近前,无意喘了口气,便道:“娘,出了点事,爹今日恐是来不了了。”

顾笑梦面色便是一白,拉住他道,怎么回事?你爹还好吧?

无意摇摇手。“爹没事,只是教主急事将他叫去,他们如今应该都已经启程前往临安府了。因这事耽搁了下,不过给外公的东西都没差,马车在后头,也快到了。”

“什么事要这么突然去临安?”顾笑梦不解。教主又不是不知道今天你外公办寿,他偏又这时候将你爹叫走!”

一旁滕莹便道:“进来再说吧,无意也跑得累了,慢慢说。”

一众人进了门。君黎初看这无意,只见他宽肩细腰,竟是出落得一副好身段;此时再一细看,又见他五官削挺,虽不比程平的俊美,却也有种恰到好处的感觉。

只见刺刺也已上了前去。君黎又是一怔。这果然是双胞兄妹两个——虽容貌不尽相似,但那种几乎要透肤而出的鲜活饱满之力却并无偏差,此刻站在一起,这感觉愈发明显。无意目光转过,见到君黎,停留一下,似乎觉出这道士有些不同,但并不认识,也便转开,向顾笑梦又道:“外公在么,我先与他说一声。”

“我一会儿去与他说罢。到底怎么样急事?去临安又是做什么?”

“便是临安夏家庄的庄主,是教主的亲戚不是么?他前日里忽然被拿下了牢,据说不多日便要处决,教主刚听得此事,恰程左使又不在,所以他便只叫了爹,说要立刻去趟临安把人弄出来。”

君黎听到“夏家庄”三个字,忽地心有所忆,早便竖起耳朵。不过无意说得简单,来龙去脉却不是那么清楚。只听顾笑梦道:“去牢里劫人——这种事岂是闹着玩的,你爹当年可不是没跟京城的人打过交道,活着回来便是侥幸了,这一次去不是自投罗网?”

“这一回教主自己也去了。这事情也确实十万火急,所以爹也推延不得。”

“那夏庄主出事的消息哪里传来的?”刺刺在一边问了一句。

“是夏家大公子夏琝。”无意道。“若非是他,教主还真不会听——夏公子一路躲了官兵追捕,好不容易逃到了青龙谷求教主帮忙,如今人还留在谷中治伤。”

“奇怪了,夏庄主不是在临安做着官,颇得重用的么?”刺刺疑惑地看了眼顾笑梦。

“我也是这样问爹。”无意道。“不过爹说,伴君如伴虎,夏家庄这一天也是迟早,既然夏公子这么说,这消息想来不假——爹说他和教主赶去,也未必来得及,不过有教主亲去,终归不会有什么危险,叫我还是过来,还有就是——叫娘莫要生气,总之事情完了他便回来。”

“唉,我如今有什么好生气的,我担心还来不及!”顾笑梦说着也是无奈。“好了,不早了,就快些去鸿福楼了吧。”

君黎听在耳里,满脑子都想着“夏家庄”,所以另一个本来想问顾笑梦的问题,也便一闪即过了。原本,他也想问问她,与青龙左先锋单疾泉可熟,那日遇见他,明明他说会来,为什么一直不见踪影?

若他花点时间细细思索,答案原不难猜到:迟迟未至的单疾泉,正是自己姐夫。但或许也是单疾泉与顾笑梦的年纪差得太远,君黎不谙俗事,根本想不到这种可能。

他见顾笑梦去请顾世忠,便小心翼翼地去问刺刺道:“夏家庄——是什么地方?”

刺刺咦了一声。“舅舅去过这么多地方,怎会不知道临安夏家?”

“说来也怪,我好像真的没去过临安。”君黎道。

他心里忽地流过一个很奇特,也很重要的念头。自己去过什么地方,还不是看师父要去什么地方?他不带自己去临安,自己当然就没去过。但是为什么便偏偏不带自己去?

他还记得师父说过,自己的家乡在何处,父母是何人,是他万万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情。那么——是否会与临安有关?

刺刺见他突然沉默,奇道:“怎么了?”

“哦,没什么,只是——刚刚说到夏家庄,你们说的庄主名叫……?”

“庄主夏铮,他是我们教主的亲戚,好像是舅舅吧。”无意插言道。“只是,刺刺,这位道长是……”

刺刺便笑道:“这位道长——倒是我们的舅舅呢。”

单无意便吃了一惊,不解道:“舅舅?我们哪里来舅舅?”

刺刺便仔细介绍了这舅舅来历,单无意方不敢怠慢,腾手向君黎行礼。

君黎踌躇了一下,又问道:“你说的那位夏庄主,他——他眼睛是不是不太方便?”

“眼睛?”单无意皱眉。“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哦,那我大约是……弄错了人。”君黎心一沉,不知是松快还是失落。

鸿福楼上,高朋满座。

在座的有顾家常有往来的客商,更有些江湖人士,多是顾世忠往日的一些好友,青龙右先锋旧部就占了三四桌。酒楼整个楼上都被包了下来,楼梯、廊口,都站了顾家家卫。

君黎默默上楼。十几年过去,顾家的排场比当年更大。痛失爱子后又痛失青龙教信任的老人,想必是拼着全力,方得了如今这般徽州小小天下。

顾世忠将他安排在自己身侧,随后才是顾如飞和滕莹。另一边则是顾笑梦、单无意、单刺刺和弟弟单一衡。小弟一飞倒坐在滕莹的另一边。

君黎虽然并不愿坐在这么受人瞩目的位置,但也知推托无用,反更增谈资,便只能故作坦然。凡上午曾到顾家拜寿的都大概知道这道士是顾世忠义子,不过席间还是起了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原该受此待遇的顾如飞当然心中不忿,碍于顾世忠的颜面,作声不得。

待到客套罢了,众人落座,顾世忠举杯便先谢了到场诸人。一众人等起身相和,顾如飞觅机抢话道:“如飞祝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人如松柏永青,岁比山河久长!”

他此举其实略略不合规矩,不过他是顾世忠爱孙,而在座一些江湖人物对此又不甚在意,所以他话音一落,众人也便轰然说好,干下一杯去。

顾世忠也觉高兴,听众人不住口夸赞他这孙儿聪明孝敬,便又举了杯,笑道:“全靠各位朋友包涵栽培,如飞,还不快敬大家一杯!”

顾如飞满面含笑,便向众人团团为礼,将那杯中又满上了一饮而尽。

既然席间热闹起来,顾笑梦也便带了单家一众晚辈站起,向外公祝寿。末了,才是君黎。他站起来,低低道:“义父,孩儿以茶代酒……”

话还未说完,一旁的顾如飞便已道:“哎呀叔叔,给爷爷祝寿岂能无酒,来来,我给你满上!”说着便将他面前原也有酒的酒杯倒得越发满满当当。

“小少爷,我道家规矩所限,实在……”

“什么道家规矩,你看那边二位道爷,不也喝得好好的!”

君黎抬头去看,不远处那桌的两名上午便见得的长须道人,果然也正喝得起劲,有一人脸上已是通红。

“但我……”君黎还待解释。

顾如飞却面色一变,道:“爷爷的面子你都不给?”一转头便向顾世忠道:“爷爷,今日您大寿,可是他……”

顾世忠已经呵呵笑道:“不打紧。”便伸手将君黎肩膀一搂,向众人道:“诸位,我还没向大家好好介绍,这是君黎,乃是我十几年前收的义子,不过这些年都不在我们徽州。他今日特特回来给老夫拜寿,诸位也认识认识,往后还要请各位多多担待。”

众人便道:“顾爷太客气了。”话题便转而恭维君黎,倒将顾如飞气得面色愈发难看。他咬唇半晌,哼地一声,站起便走。

“如飞?”滕莹忙站起要拉他。

“我便是去解个手!”顾如飞咬牙说着,几步已走到楼梯口。

君黎自然不会觉不出他对自己的敌意,抬了抬眼,对面的刺刺正看着自己。他心中微微一动。刺刺——她虽然没说话,但看那眼神,显然,她明白他与顾如飞如今尴尬的处境。

他便对她微笑笑。刺刺点了下头,他便知道,她有心安慰他,叫他莫要放在心上。他心里一下子也舒展开来。

酒过三巡,顾如飞却还没回来。顾世忠皱了眉,君黎也觉得蹊跷,低低向顾世忠道:“小少爷不至于一直不回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顾笑梦已道:“我让无意去寻寻看。”单无意依言起身。便不多功夫,君黎估着他下了楼梯也没几步,却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一声低呼。

这声音一出即逝,在这嘈扰喧哗的环境里几不可闻,但君黎确信自己是听见了的。他霍地站起,“义父,那是——”

顾世忠也站起,显然也已听见,向左右使了眼色,数名身着劲装的家丁便拔刀向那楼梯掩去。

还未见人,南边廊上忽然传来一个阴惨惨的声音:“顾爷,莫要多问,在此吃好喝好,便没有什么事会发生。”

在这吵嚷之中,这声音明明不高,却好似有种穿透之力,在座都听得清清楚楚。

席间顿时骚动起来,便有人摸了兵刃问:“什么人?”

站在廊口的护卫如临大敌,但廊间空旷,哪里有半个人影?顾世忠沉声道:“哪一位朋友,未知有何指教,怎么不现身说话?”

那声音便哼了一声。“顾爷大寿,原不该煞了风景,只是顾爷席间有几位紧要人物,奉上头命令,要看得紧些,若不闹事也便罢了……”

已有脾气爆的喊道:“藏头缩尾的鼠辈,有胆报上名来!”

南廊连着楼梯,那木楼梯却是悬空的。君黎细看了下,这人不在廊上,也不可能在下面,多半是隐在了高处。料想刚才无意从楼梯走下去是遭了暗算,先前的顾如飞想来亦是同样。只听顾笑梦在边上低低道:“他应是藏在楼顶。刺刺,你从北边绕上去看看。”

刺刺应了便要走。君黎一吃惊,伸手便将刺刺一拉,转头道:“姐,你怎么让刺刺去……”

顾笑梦便向他摇摇头,那意思似乎是叫他放心。刺刺正要往后行去,只听那人声音又道:“此地方圆二里都已是我的人,诸位也不必心存侥幸想逃走——我只再说一遍,不相干的人便只在此好吃好喝,莫管闲事,我包你全身而退。”

已有人便抢到廊口去看,果见下面黑压压一片黑衣人。顾世忠听得来报,心中暗惊。徽州历来都是青龙教的地头,在青龙教眼皮底下,谁能明目张胆地布下这么多人?刺刺也是吃了惊。若下面都布了人,自己想绕过去恐怕立时要被发现了。

但君黎却心中一沉。依下午所知,青龙教主刚刚离了徽州。这事情若说巧也太巧,莫不是出于谁的算计?听这人口气,他“上头”志不在这边几桌人——似乎只是要拦住众人不要离开这酒楼——他们的目标又是谁?

只听顾世忠仍沉声道:“哼,有老夫在此,你那大话,说得早了些!”

这人却似完全不怕,只道:“是么?顾爷敢不敢试一运真气,看看有什么妨碍没有?”

顾世忠口上未言,暗中运一口气,但觉腹中忽然有股隐痛,四肢竟绵软无力,心下不由大惊。他年轻时本是脾气暴躁,近年才有所收敛,当此情形知晓是中了毒,顿时沉不住气,骂道:“鼠辈!奸贼!竟用这下三滥的手段!”

那人泯然不语。席间众人也都面色变化,显然都已发现中招,就连顾笑梦都轻轻锁了眉,按了腹上道:“似乎不能运劲。”

君黎当然也暗中运了口内息,倒是运转无碍。思量间抬眼看到刺刺,听她凑过来低低说了声:“你没饮酒。”

她停顿了下,忽然嘴角一弯。

“我也没有。”

毒是下在了酒里。顾世忠并非没有防备,酒菜都由顾家信得过的人督办,甚至有人先行尝过,究竟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幸好这毒一时看不出致命,若不运劲倒没什么妨碍,一运力则痛楚逐步加剧。但在座江湖中人,哪个肯就此任人宰割,自是不断运功,反而令得自己腹痛难当,再难站立,少时便个个伏在桌上,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没有。顾世忠也是闷哼一声,坐下身来,低低道:“不想今日竟折在宵小手里。”

“外公。”刺刺依过去,低声道。“你还是引他说些话。他想来就在这上面,我寻准了他位置,便自下偷袭他,逼他将解药交出来。”

家仆护卫也发现了人在楼顶,并未饮酒的互相使一眼色,自南廊向屋顶跃上。但稍许兵刃相交之声后,便听“砰”“啪”之声连起,竟是好几个人已被抛了下来。一边顾笑梦已经皱起了眉,道:“刺刺,这人是个高手,你这样太冒险了。”

刺刺却似乎因此已辨得那人方位,便道:“我知道他在哪啦,娘,你们别说话了,省些气力。”她说着抽了顾笑梦的佩剑,转回来指指下面第三桌,向君黎道:“平哥哥多半也没喝酒,待我上去,你便喊他动手。”

“刺刺……”边上的顾笑梦还待说什么,心中一急却愈发气弱。

“不如,让我来。”君黎道。“剑给我,你和程公子后面接应。”

刺刺惊讶地看着他。“你会武?”

君黎向上看看。“这种偷袭,还能做到。”

刺刺面上便又露出笑容来:“那更好了。”

说时迟那时快,她人已骤然弹起——那轻盈之态便如一只小巧的雨燕——君黎从来没想过年轻轻的刺刺竟有这么高明的轻身功夫,恍似毫不费力地便已越过了房梁。她没把剑给他。她手里的剑在那一瞬间,带着她一身的冲力,破开了屋顶。有碎瓦簌簌而落之声,有屋顶那人轻微一哦之声。君黎不及细想,只能大喊了一声,“程平!”随手抽出不知谁的短剑,已跟着刺刺向上跃去。

但便在他跃起之际,他清楚地看到,刺刺已经落了下来,便就这样,与他错身而过——就是这短短一瞬,他们的位置已经互换,她坠落下去,他偏偏在空中,没有半点办法,随她而下沉的目光,只看见她嘴角飘起的数点血珠。

他只觉自己这颗心一瞬间像是提到了咽喉,恐惧得快要炸开。人浮起,他一个挺身,落到屋顶。程平呢?他并没有起来。面对屋顶上那神秘人物的,只有他孤身一人。

只见这人年纪不大,一身深灰长衣,侧肋隐隐有些血迹,想是已为刺刺所伤。但刺刺又怎样了?君黎咬了牙。若不能解决此人,便不能去救刺刺。他脑中的念头也只来得及有这么一个,身形一闪,短剑欺上。

那人冷冷一笑,道:“真有意思。”

他是空手,却并不避君黎手中兵刃,看准来势有恃无恐地以指力一拂,便将短剑荡开了寸许,随即伸掌向他推来。君黎凝目冷静将剑尖一横,向他掌心刺到。

灰衣人啧啧了一声,忽然变招,双掌向君黎左右两侧同时击到。君黎疾退,堪堪要到屋檐,忙拿住步子,灰衣人并指如戟便向他胸口袭到。

君黎短剑上摆便去削他手指。但灰衣人却竟露出一笑。他手已停住,不再上前,可是那股指风却未止住,凉意瞬间渗入了君黎整个胸腔。

他只觉得要咳嗽,却又咳嗽不出来。短剑招式已老,而此刻这灰衣人甚至不用出招,他只要再上前一步,就能将自己逼下楼去。

但灰衣人面色忽然一变,身形回转,竟是让了开去。君黎已看见在灰衣人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白衣人——那个,说是要再缀自己一日的白衣人。

“你来了!”君黎甚至顾不得什么惊讶或客气了。“有你在就好了。”他毫不掩饰这信任。

白衣女子却是哼了一声,冷言道:“真是没用。”星光暗淡,她手中的琴弦,完全看不见,但君黎知道,方才必是她替自己解了围。

灰衣人似乎觉出她是个劲敌,口中呼哨连声。君黎暗道不好,只见楼下人头已动,整个鸿福楼已被团团围住。

“我劝你们还是乖乖下去。”灰衣人道。“便是与我争了一时胜负,也没好处。”

“那便先争一争吧。”白衣女子冷冷地道。

她出手也是极快,几根细丝已迅速向灰衣人缠去。但灰衣人身法迅捷,君黎只见他脚步连错,轻快避了开去。他趁他后心空虚,便以短剑袭上。灰衣人半侧过脸,左袖一拂,君黎只觉他袖间似藏兵刃,已将自己短剑荡了开去。

但灰衣人终究有了肋下的伤口拖累,动作已慢,便此一半转,琴弦已将他缠住;他虽慌不乱,顺势而为,便依着女子的动作,与她同进同退,令那琴弦竟伤之不得,甚至有的还松脱下来。

君黎看出他这伎俩,心道我短剑若封住他进退之路,他便不得不入白衣姑娘之毂。依此试了几下,果然渐渐摸到了门道,只是灰衣人武艺实高,闪避腾挪,竟也数十招不露败象。

白衣女子战得不耐,忽然将那弦一收,道:“你且绊他两招!”灰衣人不知她有何计较,但没了她丝弦纠缠,手脚大开,袖中光亮一闪,一柄短刃已经握在手里,便向白衣女子刺去。君黎忙短剑袭他后心,只攻他必救,百忙之中还侧头看了女子一眼,只见她左手四指将五弦撑起,弦尾却缠在自己足上,竟是形成了一幅斜琴。这“琴”单有弦却无枕,不免难以成曲,但白衣女子仍是右手将弦一拨。君黎将将与回过头来的灰衣人交换了两招半,忽闻一股异样声响窜入耳际,脑中竟是一晕,仿佛血气都冲上了头顶,眼前一阵麻黑,那剩下半招便是使不出来。

他心中暗暗叫苦,谁料灰衣人看起来比他还苦得多,闻她弦音,忽然如受大创,面色苍白起来,手上微颤,招式也已不稳。君黎已猜到白衣女子多半用上了“魔音”的功夫,那音虽不成调,但似乎并不影响魔音之效。她表情凝重,双目只是盯着灰衣人肋下伤口。只见灰衣人肋下渗出的血愈来愈多,几次欲上前袭她琴弦,却因君黎在后,被他稍有动作就分心难成。只听他忽地低吼一声,那肋下似乎伤口迸裂,逼得他伸手一按,另一手却向空中一抬:“停手!便不怕我杀了那两人?”

白衣女子冷冷道:“与我何干。”君黎知道他说的是顾如飞和单无意,忙道了声“且慢”。

“怎么,你以为他回过头来会放过你?”白衣女子乐声稍停,瞪了他一眼。

“但是……小心!”

他才说了“但是”两个字,星光下一阵忽然的心悸涌出,灰衣人趁着魔音的停顿,左袖一动,暗器发出。倒幸得他喊得及时,白衣女子抽身一避,数点寒星堪堪从她额前擦过,将她五条细弦打去了两条。

她心中后怕,怒叱之下,琴弦飞起,已缠向那人脖颈。灰衣人手中短刃一挡,明白今日多半不得善了,便咬牙厉声道:“点火!”

君黎悚然一惊。楼下已传来接二连三的酒缸碎裂之声,一股浓重的酒味飘了上来。有人将火把往酒里一丢,便听扑的一声,有火苗窜起的声音。

灰衣人冷哼一声,道:“我原叫你们乖乖留在酒楼,便也无事,偏偏你们要强出头,这也……也休要怪我。”他说到后来,究竟是伤口痛楚难当,语声终是不平稳了。

白衣女子未料还有烧楼一举,一时间也竟没了主意。自己固然是可以全身而退,甚至带走这道士也不难,但楼下那许多人——究竟也不能见他们就此统统死于非命。

“我们先下去救火!”君黎便待觅法下楼,那灰衣人心中愤恨君黎适才的偷扰,忽然脚步一滑,倏然到了君黎身侧,抬肩将他狠狠一撞。这股力气极大,君黎竟被撞得踉跄开数步,立足不稳;白衣女子琴弦去缠灰衣人的手,却已慢了一步,只见他袖间一点寒光已经跟出,直飞向君黎面门。

君黎不得不再避,但原已失重,这一闪,身体再无法保持平衡——身侧是空空的黑夜,他人已在屋檐之外。

白衣女子大惊之下,要以琴弦再去缠君黎,无奈手中弦是伤人之物,就算能将他拉住,恐怕也是遍体鳞伤。这一收一放加一犹豫,君黎已经向下坠去。她面色变得苍白,失声喊道:“顾君黎!”

便那楼下动也不能动的众人听上面这一番剧斗,下面又烧起火来,都是忧心如焚——忽然听这凄惶的一喊,君黎身影自廊边坠下,顾世忠、顾笑梦几个清醒的都变了颜色。顾世忠要用力站起,腹中却更是剧痛不已,还未支起,已知不及。

忽见廊外一匹窄窄的红绫自屋顶极快地垂下,随后下面传来君黎一声轻吁。众人还不确定君黎是否得救,只听上面传来一个清朗朗的男子声音笑道:“顾爷,我来得晚了,还望恕罪。”顾世忠怔了一下,脸上随即露出喜色来,拼了力大声道:“凌公子来了,老夫这颗心也便放下了!”

君黎原已在勉强调整落地之势。他被逼坠下,半空中借不到力,只道必要受了重伤,却忽然被软绸提住,随即身体一轻,又一弹起,待到再下落,已是轻松。

耳听得“凌公子”与顾世忠对话,他知来了救星。既然自己已到楼下,也顾不得其它,便冲进楼中扑火。火幸还不是太大,但楼下黑衣人见他冲进,便也再冲了进来,与他厮杀在一起。

君黎不多时已被烟火熏得双目泪流,幸好那“凌公子”也很快到了楼底。依稀中只见他一身月白色衣衫,倏忽来去,那身形,竟好似有一种“片叶不沾身”的洒脱,那般烟熏火燎之势竟好像都未能沾到他半点衣角。便这人往自己身边一阵风似地一卷,君黎只觉身遭一空,浑身衣衫向外一蓬,毛发也是一竖。

身周那十数人竟已全数倒地。

君黎委实是矫舌难下。“凌公子”浑似足不点地,又欺去另外一边;而自己站在原地转头看都几乎要赶不上他飘动之迅。他手中握着一段火红色的长绫——但并不比方才卷起自己,此刻这长绫被他贯注了内劲,竟挺得笔直,正如利剑。

衣带为剑,这该是怎么样的境界?君黎正自看得心驰神往,不防一泼冷水忽兜头浇在身上,将他一凉。

“救火。”那“凌公子”自重围中回过头来,左手丢下个大瓢,对他说了两个字。君黎才始知是他用水泼了自己,回过神来,忙忙地去扑那火焰。身后便只不断听到剩下的黑衣人传来的“哎唷”“哇啊”之声,料想在这男子“剑”下,这些人委实不堪一击。

好不容易将火扑了,楼上已是咳嗽声不断。君黎急急冲了上去。众人看来仍是动弹不得,多是趴在桌上,面色痛楚,倒并无性命之忧。只有刺刺俯卧在地,脸却朝向另外一边,看不见表情。

君黎心头一慌,脱口道:“刺刺!”

受伤的少女似乎听得见他声音,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动。君黎如同又回到了方才她坠下的那一瞬间,那错身而过以至要失去些什么的恐惧如此真实。他跑到她身前,轻轻抱过她,心里止不住害怕会看到灰衣人留下的重伤——他原本,宁愿那个受伤的并不是她,而是自己;但她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给他,便就这样任性地冲上去了。

还好,身体翻转来时,没有太明显的血迹或伤痕。他稍稍松了口气。“你……你还好吧?”这话问得竟似十分艰难,他说着额前已淌下汗来。

“舅舅……”刺刺的头垂在他臂弯之中,娇弱道:“我肚子好痛……”

君黎忽有所悟,转头去看桌上。刺刺位子前那杯中,隐隐有半杯酒的颜色。

“你分明喝了酒……”他心中一抽,几乎说不出话来。

灰衣人让众人试运气时,刺刺没有便照做,所以旁人不支时,她还抵受得住。她留着那一口气,给那用力一袭。也正是因此,她知道自己连喊程平的第二口气都不会有——才将那任务交给了君黎。

那用力一袭岂是旁人暗自运气可比。刺刺一剑得手,纵然对手没及反击,她也知自己必定只有坠下这一途。那一剑之后,她腹中剧痛,周身气力散尽,只化作几缕脱口而出的血丝;身体直直落下,再也动弹不得分毫。

此刻见到这少女虚弱的模样,君黎止不住心痛如剜,更恨不能那个痛的是自己。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他自撞开的大洞见到白衣女子仍站在屋顶,想必是那“凌公子”要她在上面看着灰衣人,便喊道:“姑娘,你看下,那人身上可有解药吗?”

“这东西没有解药。”说话的是“凌公子”,他正一步步从楼梯走上,顺手将两个看来也是只有半清醒的少年推到顾世忠身侧的空位上,正是顾如飞和单无意。

“没办法,诸位只能躺到天明等药性自解了。”那“凌公子”接着道。

“那……但是……但他们身上都是好痛,可有什么办法能缓解一些么?”君黎似乎有所不甘。“若要痛到天亮,我怕……”

“凌公子”闻言想了一想。“倒正好是有。”

“是什么办法?”

“上面那位姑娘似乎精擅音律。乐声素能舒缓人心,此地恰好也有琴,姑娘若能弹奏一曲,这里诸位的痛楚或可减轻。”

君黎抬头看白衣女子,她却冷冷道:“我为何还要相助他们。”

凌公子似乎有些意外,“这位道长不是你朋友么?”

白衣女子咬唇似是想了一会儿,伸手一指君黎道:“那好,顾君黎,你说,你若要我在此弹琴,我便弹几曲也无妨,否则我也便走了,明日再来寻你算那一卦。”

君黎不料她竟会将此事系于自己身上,忙将刺刺小心放下,站起身施礼道:“若姑娘愿意略施援手,君黎定当感激不尽。也——算我欠姑娘又一个大人情,日后若有机会,必思相报。”

白衣女子哼了一声,向那“凌公子”道:“这人交给你!”说着便是一推,那灰衣人便向“凌公子”撞落下来。好在这“凌公子”举重若轻,偌大一个人单手便接过,细看灰衣人手腕已被女子缠了丝弦,双手缚在身后,好不痛苦。

白衣女子也不看他,便自屋顶一跃而下,至奏乐之处取一七弦琴略加调试,坐下道:“琴音疗伤恐没各位想得那般舒服,若有听不习惯之处,切记万勿用力相抗,否则反受内伤,休来寻我。”便坐下着手去抚。

琴声起,初时舒缓,君黎听在耳中只觉十分受用,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些。众人想来也是同样感觉,不过除了偷瞧这女子,更在看这“凌公子”,猜他来历。

若看他年纪,三十太少,四十似又太多。今夜本是无月,他一身月白色旧衫与这夜晚融得极洽,唯有右腕上缠着的一段火红色绫缎,显得有些跳目,但放在一起,再加上他相貌清俊,长发素束,只令整个人如从画里走出,淡处淡,浓处浓,鸿福楼的大红灯笼都似失了颜色。

这样一个人,又武功高绝,决计不可能是江湖无名之辈。座中不少其实已经想起一个人来,只是身体并无力气,是以也只互相交换眼色。

似是因为琴音,顾世忠已缓过一些劲,声音略透些无可奈何,道:“凌公子,老夫今日又欠了你一份人情,这倒叫我如何是好。”

凌公子却缓缓道:“顾爷高兴得早了,这事情恐还有得好查。”

顾世忠便去看那被擒住的灰衣人。凌公子知他心意,将那人往前推了推道:“这个人,顾爷可知是谁?”

顾世忠便道:“顾家自认这些年未曾得罪过谁,便是做生意,也是一路打点下来,断然没什么不合规矩之事。此人为何要与我过不去,老夫实是想不起来。”

“你自然想不起来。”凌公子哂笑抱臂。“顾爷,黑竹会第四十八任金牌杀手的位子今年要落定,会里争得最厉害的两个人,你道是谁?”

顾世忠一惊。“莫非他是黑竹双杀‘喑喑马嘶,凄凄凤鸣’中的哪一个?”

“是沈凤鸣。他是杀手,连同楼下的那数十个人,统统是黑竹会受人雇来的,你当然不识。这个人要价很不低,能请得起他的,不是常人。顾爷看来非但得罪了人,得罪的还是个大人物。”

灰衣人始终默不出声,听到这里,闷哼了一声。

“似乎不是这样。”君黎忍不住,在一边道。

“不是怎样?”凌公子斜目看他。

“这个人原本不是来杀人的,也并非冲着我义父一个人来,只不过想将我们困在这里。他先前说,‘奉上头的命令,要看住几个紧要人物’,我想来想去,这件事也是另有图谋,他是怕有人去碍了他们另一件事罢!”

“当真如此?”凌公子已转头去看沈凤鸣,后者面上却露出幸灾乐祸之色。

“你便算是现在杀了我,我的目的也已达到。”他泯然无惧。

“是青龙教!边上顾如飞忽然哑嘶道。我方才听到他们说的……什么要留住这里一干与青龙教有关系之人,另外一伙人今夜要将青龙教……一网打尽!”

那“凌公子”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变化。“在徽州地头上想动青龙教——就凭你们?”他看着沈凤鸣。“青龙教主只不过没将黑竹会放在眼里罢了,否则岂有你们在淮河以南的一足之地!”

沈凤鸣却仍然冷笑,“青龙教不过一介江湖教派。如今金兵势大,江北都是不保,一个青龙教主,有何本事大言不惭一统淮南诸路?”

“我倒不知,原来黑竹会在淮阳久了,竟开始替金人说话了?”那凌公子口气似乎越发不豫,“你的意思,这次你们背后有了金人,要将青龙教从徽州起走?”

“随你怎样猜——总之这次青龙教怕是已保不住了。”

那凌公子脸色铁青,冷冷道,“张弓长是否也来了?”

沈凤鸣一怔,并不回答。

“你是不是还没认出我是谁?”凌公子捏了他衣领将他轻易一推。“我倒不知,自我离了黑竹,这会竟被他搞得乌烟瘴气。一个杀手不好好去接杀人之令,却竟受雇做这般绊人手脚的下三滥之事——哼,就做了也便罢,但那‘任务之外,绝不杀人’这八个字好像也忘了吧?动手烧楼——这种事谁教你们的?——竟还受金人之令,在淮阳时我没接过金人一单生意,你们倒好,迁离了淮阳还不够丢脸,到了大宋地界,竟做的是金人走狗。不叫我遇见便罢了,竟到我面前丢人现眼么!”

君黎在一边见这凌公子竟然发怒,也是意料之外,只见沈凤鸣听到后来身体簌簌发抖,脸色也愈发苍白,心中奇道,这凌公子究竟是什么样人?听他口气,他也曾是那黑竹会中之人么?这沈凤鸣想必认出了他来,所以害怕。

“凌厉!他是凌厉!”终于有人叫道。“‘谁人不识凌厉剑,乌色一现天下寒’,便是他,不会错!”

纵然满堂人皆无力,但“凌厉”二字,还是令整个席间笼了又一阵低低语声,与那琴声嗡嗡地会在一处,竟不舒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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