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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令牌 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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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介心头顿时被铺天盖地的凄凉席卷——福祸相依啊,自己本分地值守在兵器室,领着刚刚维持家计的月钱,离刀口和所谓的大买卖远远的……

当真是命若浮萍,命若浮萍……命若浮萍啊……

丁仲突然回头,冷冷地盯着他,吴介只觉身体仿佛缠上了一条毒蛇,冰冷腥臭的蛇芯倾舔着他的皮肤,怀疑、审视、戒备、杀意犹如渗入皮肤的唾液,混入吴介流动的血中。

他依旧面不改色,作为人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潮水进退,总有界限,但来去却了无痕迹。

丁仲目不转睛,吴介一动不动,低垂的脸被脏乱长发遮掩,看不清虚实,二人默立,宛若两尊雕塑。

“哈哈……哈哈哈,有意思,不愧是从老魔手底下逃出的好手,真是一点不露破绽——小子,你心里肯定藏着些想法,不过尽管放心,本座不会追究——还是那句话,魏公要你干的事干好了,就去过你的潇洒日子,你以前做过差不多的行当吧,自己心里清楚。”

丁仲眯了眯眼,脸上漫起细细皱纹,拈着兰花指掐住了鬓角挂下的发丝,明明是中年人,笑声却尖细阴冷,嗓音沙哑高亢。

“是,卑职不敢奢求,大人留下卑职,已是万恩,自当忠职——然家中尚有人养,卑职……卑职有些担心。”吴介单膝下跪,单拳撑地——离‘门’只剩几步,男儿的膝盖在这种时候最不值钱。

丁仲把手压在他肩头,瘦削的脸旁慢慢靠近,吴介再次注意到了那双泛青的手和弥漫的尸臭。

他一愣,怀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令牌,令牌身形流畅,周边用细密漆黑皮革包裹,令牌主体的质感摸上去有点像铁片,但又有玉石的润泽,火光照过背面,中央处闪过一片幽蓝鳞状纹理,令牌正面是一个大大的草体,印的凌厉深刻,笔墨飞扬。

吴介识字不多,更别说上了草书——但这个单字他必须认得,此乃‘魏’,魏忌良的‘魏’。

“大人,这……”

“这是我随身令牌,今天就交予你了——此牌由祁连铁玉打造,天底下只五十四份,乃‘烛龙卫’独有,你出去以后不久便会受领任务,做成几件后——它就是你的了,到时要贴身携带,每月凭此领药。”

吴介恍然,这令牌相当于‘烛龙卫’的身份凭证,同时也是防止着这群御用刀客的背叛,验证着他们的忠诚——可我并非‘烛龙卫’人选,况且完全是半路出家,又跟此人有血海深仇,他为何要提前给我令牌?

心里的疑惑与思索完全暴露在眼中,吴介一惊,刚要掩饰纰漏,丁仲已经扫视过来,直逼他双目。

“哼,就知你还未心死,入过无间道,竟然还能保持神志……”丁仲咧开了嘴角,神色冷冽。

吴介下垂的额头已开始发热,不安地等待着呼之欲出的讯问,然而丁仲旋即微笑道:“不错,不错……是个有前途的刀客——出去后就在家等着吧,会有‘肘’来找你的。”

吴介回过神时,丁仲已走到了密道前端,大红的袖袍在阴影里翻扭,吴介没有立刻起身,反而恭谨道:“叩谢大人提携之恩。”坚定有力的声音在甬道里回响——丁仲脸上的笑容愈发浓郁。

又是几次来来回回——这段路其实不长,只是道路幽暗,转脚颇多,再加上吴介自己思绪烦乱,种种猜想,种种怀疑一个接一个从原本枯竭的心田里迸射,又被干脆冷酷的否决。

他没法理解,丁仲肯定明白自己与他的仇恨,就是他将一个根本就一无所知的小吏丢进杀戮的苦海里历尽磨难,磨掉了他的天真,软弱——仅仅因为他是值守兵器室的人,而兵器室旁有暗道——同样毫无置疑的是,他在提拔自己,或者说培养自己成为他的羽翼……

骆九从没有交过自己这些道理——吴介看不清楚,为什么?因为我是个刀客,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刀客而已,骆九也是。

吴介陷入了某种奇特的困境,我真的不再是那个天真的人吗?至少我不会再软弱了——真的是这样吗?……手起刀落时的果决与凶狠给了他一小部分信心。

脚步声忽得刹止,吴介抬头,眼前出现了一道单面木门,连着墙腰处厚重斑驳的铁锁。

吴介死去的心又跳动起来,汹涌的潮水从边界跃起,奔涌而过。

一道倩影静静立在饭桌一侧,黑亮柔顺的长发自然下垂,黑发中央挽着一个银色雕空的铃铛,堂前吹过微风,铃铛轻轻摇晃,与周围的碎星吊坠碰撞,响声空灵。

发梢被吹得错开,散发出阵阵幽香,和栀子花的芬芳交织在一起。

吴介虽得了师父骆九拿命换来的一捧黄金和多年积蓄的银两,但在外城买了套院子,又购进些家用品,付给官差大把“份子钱”后,居然也所剩无几了——还要安置母女俩,手头甚至可以说是拮据。

直到吴介谋了差事,算半个“差爷”,师娘蔡氏又出门给人做些纺织上的小工,才算解了燃眉之急——可惜日子依旧不算宽裕,即使如此吴介也没打算让骆芳英也参与到做活的队伍中来:

吴介是骆九的徒弟,骆九待他如亲生儿子,现在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儿,自当成为顶梁柱;师娘是长辈,但人老珠黄,又跟着丈夫见过世面,如今家里处境困难,虽然与吴介有某种说不出的矛盾,但生计为重,也扛起了养家的旗。

骆芳英却是实打实未出阁的小姐——

骆九自己是个粗人,但不知怎的眼界高,他最希望的是下一代能摆脱刀客的命,可怜儿子早逝,只剩下女儿,骆九的希望就算没彻底破灭,也烂了一大半。

可他咬咬牙,就算没日没夜地奔走在刀光剑影,风尘血光里,他也要自己的女儿不着一丝烟气。

读书写字,绘画绣花——骆芳英确实有了大家闺秀的样子,但继承自父亲执拗的性格丝毫未变,对于吴介和母亲的刻意保护梨花带雨地闹了好几次,最终还是被留在了家里。

于是骆芳英就成了家里的厨子,每天早上看着吴介大口大口地吃饭,她不说话,就这样温柔地注视着他,等着他在日头未生的清晨离去,又在残阳铺地的傍晚回来。

一双白皙稚嫩的手磨起了老茧,不再光滑如初,粗糙的素衣染上了些许痕迹——

那对含波带笑的眼不时对上吴介惭愧的目光,这时骆芳英就会坐到椅上,单手托着那张娇俏可爱的小脸,香腮轻鼓,“凉哥哥,不好吃吗?今早我可做了你最想吃的‘素烧鹅’,还有一份菜汤,这可是昨晚你定的,汤要清淡,主食要管饱不腻……”

吴介只得傻笑,眼睛却脱不开她的手,伸手就要捏,骆芳英脸颊微红,略微别过头,含着忧伤和心疼的目光躲着吴介——

就似在偷窥一般,蔡氏每逢这种时刻便会不知从何冒出,大大咧咧地挥着粗袍,一双衰老却不失美丽的眼珠严厉地瞪着,呵斥吴介,“臭小子,院子外的鸡都叫了几回了,还不赶紧走人,一天天就知道缠着我女儿,怎么不花心思打理打理跟百户大人的关系……”蔡氏一张口便说的不停,说的还不过瘾,就端起扫帚,做势要打。

吴介有些不满,但他不计较,因为蔡氏也从未真打过他——他向骆芳英微笑安慰,然后更大口地吃饭,吃完也不晃当,披上差服就走。

一脚过了门槛,他才回头大喊,“师娘,院子外可没鸡,那是隔壁老黄家的小儿学着叫逗您呢?还有,我可见不着百户,小旗就不错了……哈哈,师娘,出门当心;小英,守着家,别随便出门瞎跑,有困难就问老黄,他是个好人。”

“要早点回来,晚上有拌冷面,久了会泡胀的……你也当心!”骆芳英飞跑过来,满眼希冀。

吴介痛得睁大了眼,眼眶欲裂,他捂住胸口,心脏狂跳,疯狂的真气从筋脉中脱出,血液失控般地冲击着刚刚修复的管壁,原本就薄如蝉翼的血管顿时再次千疮百孔——

千疮百孔的还有丹田,涌出的真气里夹杂着磅礴的疯意,这股疯意钻进吴介五脏,像是千万铁骑蹂躏而过,吴介折着腰大口大口喘气,生怕下一秒就接不上气了。

丁仲毫无察觉地掏出钥匙,插入孔洞,‘咔哧’一声,木板和沉重铁锁撞在冷硬的墙上——白炽的阳光扫过红袍官衣,打在吴介身上,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已经在黑暗中呆了三天三夜了。

吴介发出痛苦地嚎叫,温暖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涌进来,非但没让他感觉重生反而有种身体即将被烧穿的痛楚。

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下意识要躲回阴影里,可阳光和空气又令他想起了往日贫瘠却弥足珍贵的生活——他此刻猛然意识到他的不舍,他的不满,他的渴望。

痛苦与回忆在他干涸地脑海里撕杀——那片原本被死亡,血腥,杀戮与疯狂夺走一切,寸草不生的地方顷刻浪潮汹涌,遮盖了某条说不清道不明的边界。

他像个喝了千杯“三碗不过岗”的醉汉,东倒西歪,在阳光中狂舞——吴介拼命和面前的‘吊睛白额大虫’周旋,猛虎从坡顶飞驰而下,吴介暴退,突然,一道红袍背影挡在他身前,挡住了部分阳光。

那阵剧痛骤然下滑,给了吴介喘息的机会,他狠心一拍胸口,掌心一旋,全身疯意与乱流的真气汇聚在一起冲向胸口,犹如低矮河槽中的洪水,几近倾覆。

胸口堆积的气愈来愈多,心脏跳得似乎要冲出来,吴介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直流。

他一咬舌尖,打个激灵,只觉喉咙喷出铁锈味和血气,接着嗓子一甜,还冒着热气的血被吐在了地上,吴介扫视到血中带青——但他没有心思去想这个: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救我?吴介很清楚自己在丁仲眼里不过是台上的一个戏子而已,而且还是个丑角,就算是络笼也显得过于热心了,他完全没必要替自己挡下阳光。

“没事了吧?没事了就赶紧起来,出了门就自己找路吧——回去好好记着我说过的,这几天就在家里呆着,自会有人寻你,莫要再回诏狱。哦,对了,看好我给你的令牌——呵呵,到时你可以向刽子手下令,让自己死的痛快点……那么,回见,小当差的,别让我失望。”

吴介透过丁义子的侧脸可以感觉到他一如既往的不屑与嘲笑。

他呆呆地望着丁仲一挥红袖袍,洒脱地走出门,余光勉强能瞥到停在路口的华盖马车,只听门外传来鞭子抽动,蹄踏马嘶之声,轮毂滚动,马车渐远——吴介深吸一口气,这才迈步踏向门,一步一步,沉重无比。

所谓近乡情更怯——这一步又一步是用多少血泪换来的。

吴介说不清也道不出——这段距离只不过几步,三四次呼吸过后,便走完了,吴介明明心思如呱呱坠地的婴孩般一片空白,却生出了回味无穷的感慨。

他身体一晃,终于完全从密道的阴影里摆脱,将伤痕遍布的身躯置于撒满街巷,石板,瓦片,砖墙的阳光中。

阳光散发着温暖的气息,通亮透彻,一阵轻风拂过,吴介闭上眼,仰面朝向云丝悠悠摆荡的上空——渐渐的,许多声音也开始钻入他的耳中,小贩的吆喝、行人摩肩接踵、车轮轧过路面,甚至还有从青楼传出的放荡笑声。

三日三夜来,吴介再次感受到了人的气息,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站着,像极了一具行尸走肉。

可这具枯萎的身躯里就在刚才的一瞬就萌发了一株幼苗——它扎根在尸山血海,你死我活的境地里,汲取着过去三日吴介坚守的,推翻的,学到的一切,也许除了天知地知,没人知晓它会长成什么样。

包括吴介自己。

静静徜徉在这种奇异的状态里,他能清晰的感觉到他正重新从鬼变成人。

吴介感到震撼——死亡在生机前竟显得如此卑微而无力,它在三个日熄月落间用绝望和恐惧为吴介打造的黑牢仅在短短片刻间就被瓦解了。

生命绝不轻贱——它当然的不轻贱。

以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于意云何。是微尘众宁为多不。甚多。世尊。何以故。若是微尘众实有者。佛则不说是微尘众。所以者何。佛说。微尘众。即非微尘众。

这何尝不算一种重生?

默默诵读一段《金刚经》,吴介再度睁眼时,已是满含热泪。

马车驶过闹市,却鲜有过路者回头,这种披着云纹罗布,帘上饰以软玉,橙黄相间的马车非得富贵或权贵才能拥有,多看一眼也许就会引来祸端,原本拥挤的街道上自动错开人流,空出一条主干道来。

“直接去皇城,不用过丁府了,快些。”车内传出阴森却慵懒的男声。

车夫带着顶椭圆形毡帽,身着青布袄子,蓝布裤,唇上留着八字胡,两颊略鼓,黝黑皮肤说不上粗糙,甚至发着油光。他双腿壮实,稳稳踩在轼上,听完主子的话,毫不犹豫地挥臂抽马。

“畜生,跑快啊,再不用力跑抽死你。”车夫轻骂,不敢扰到主子。

做大户人家的仆从必须有些本事,常在河边走,但绝不可湿鞋,不然可不只是饿肚子的问题——而是要命。

阿葛已经做了丁家足足三年的车夫,而且是丁仲的专属车夫。

他做事稳稳当当,又讨人喜欢,主子给的月钱自然可观,也就能把自己养的膘肥体壮——阿葛干这行是有窍门的,。

“魏公不以人废言,不以言举人,运筹帷幄,纵横捭阖,乃当世豪杰,又岂是那帮自诩继承士大夫之志,私底下却以阴招弄耸良臣的奸徒可以妄论。”丁仲垂头拱手,拍了一通马屁。

“哈哈,你的话倒是越来越中听了,放在御前,就是皇上也难免欣喜,好,好,是我的好儿子。

”主人把脸转向了丁仲,语气里透露着高兴,神情却依旧一丝不苟,面无表情。

这张脸不算太老也不显得年轻,不那么阴险却有些犀利,下巴比常人尖些也更弯些,下唇突出,倒是上面的眉目俊秀,后脑勺的长发梳得整整齐齐,头顶带着黑纱镶金梁冠,身着御赐的五爪蟒袍——

眼神透着戏谑,往里看的更深则像一块浸在深井内的坚冰——这对眼不知注视过多少人头坠地,鲜血淋漓,也没让魏忌良心软过。

“儿不敢当,多亏魏公教导。”丁仲的腰压的更弯了,欣喜道。

“罢了,余想了许久,也乏了。”魏忌良把笔压在砚盘边,靠到一张太师椅上,托起茶杯咪了一口,茶桌左侧立着一个高大的书架,除了香炉茶饼,古玩奇珍,还叠了许多重书册,书角被磨得起了皮毛。

丁仲望到了那副对联,脱口而出,“小儿愿意一试,替魏公解出这横批。”话一出口丁仲便懊悔了,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魏忌良果然冷眼看了过来,丁仲赶紧亡羊补牢,“魏公恕罪,小子张狂了。”

不知为何,丁仲总觉得在外面可以泰然处之,一面见了魏阉,便常常做出轻率之举,是我急于向魏公证明自己吗?

魏忌良的神情说变就变,风卷残云般的迅速,一会儿便挂上了含义不清的微笑。

他没有接丁仲的话,转而问道:“让你处理的事怎样了,药拿到了吗?”

终于谈正事了,丁仲松了口气,情绪也稳定下来。

“小子不负魏公期望,从那老魔手里拿到了药物。”丁仲立刻掏出一团黑色膏状物,双手捧着送到魏忌良桌边。魏阉捏住黑膏,无所顾忌的捏在手心把玩一番最后随意放到桌上。

“张以清有什么异状吗?”魏阉眯起了眼,紧紧盯着他。

“异状?”丁仲果断摇头,按照来路上准备好的腹稿回答魏忌良,“还是被围杀时那般疯状,胡言乱语,什么事都敢做,唯独对他师兄的仇恨不减反增,我也是废了一番力气才逼他就范。”

魏忌良目不转睛地听着,丁仲猛地抬头看向他,魏阉眼中露出一丝诧异——

他看到丁仲突然下跪,虽然有些意外,却没有开口打断,他知道这个儿子会给他解释,至于结果多半是一件小事。

“请魏公赎罪,小儿私下将魏公赐予的令牌赠予了他人。”丁仲顿了一下,却没等到魏忌良的反应。

“魏公,那蝼蚁是诏狱里的小吏,因为值班的地方刚好贴近暗门,便被我拉到了无间道,本来只是一个死蛊,竟能从‘疯老魔’手底下活过三日,小儿见了实再有惜才之意,给他服了阿鼻嗔痴丹……”丁仲没说下去,结果已然明白。

“他能从‘疯老魔’手里活下来?”魏忌良突然发问,丁仲刚要开口,魏阉便自问自答地说,“那确实有些本事,不过你说惜才就有点滑稽了,是想培养他当你的心腹吧?”

丁仲顿觉后脖一凉,冷汗似新生的早苗拔地而起,布满了皮肤。

虽说对此早有预料,但冒险戳魏公的忌讳还是考验着他的定力,就怕魏公看破不说破,到时候自己真是百口莫辩,又难以应付。

“是,魏公明察。”丁仲大方承认,忐忑地接受着魏忌良的打量。

魏阉没有立刻回复,转而起身绕过恭身的丁仲,径直走向东南面的高脚香几,上面摆着扁平浑圆的镂空铜炉,旁边放着竹夹,“去把那边的细烛端来。”

丁仲照做,小心翼翼的端来烛顶透着微微红光的细烛,魏忌良用夹子在炉内慢慢摆弄,有种木炭碎屑和油膏搅合在一块的声音,“蜡烛伸进去,把火星点在麝香膏上。”

点烟的过程并不流畅,好在魏阉脸上并未露出一丝不快。

不一会儿,一股熟悉的清香就随着绸缎般的烟气袅袅娜娜地从炉中漫步而出,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此功效,丁仲感觉自己此刻灵台清明,原本盘踞的焦躁,苦恼,厌恶被清扫一空,甚至让他有种想长啸一声的感觉。

“手法相当生疏,余赠给你的‘麝香膏’可不是用来收藏的,心烦意乱的时候可以点上。”

“小子知晓,其实今早拙荆就给我点过一支,实在是沁人心脾,只不过受赐于魏公,小子不敢随意铺章。”

“沁人心脾?应该是刚刚才有的感觉吧——唉,再芬芳馥郁的香也得有享用之心才能闻得,否则就如纸蜡,只得熏香,却生不出奇效。怎么现在反而有这个心情了?”

丁仲有点摸不清的魏阉的问话,不知该如何作答,连清香似乎也退去不少,额头的清凉又逐步跌落在渐生的燥热中

魏忌良似乎也没打算等他,自顾自地接话,“你今早有我派发的任务,心中的牵挂必然不在于此,闻香而不得香,现在虽然无处揣测余的意思,不过顺利完成了余的任务,又提前打了腹稿,看似焦急,实则能够泰然处之。”

丁仲的心思被完全说中了,他下意识就要挺腰,这才发现红袍已被汗珠渗透和皮肤黏在一块了。

“不要跟余绕弯子,为什么突然想起要培养心腹?你既然愿意向我开口,做父亲的总要出点力。”

丁仲一听此言,又是欣喜又是紧张,“小儿欺骗魏公,愿受魏公责罚,万谢魏公聆听——”

吴介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梦里他被‘疯老魔’夺了舍,变得对人的血肉饥渴难耐,不顾一切地想要杀人,他抓住了一个无辜的老妇人,就要拧断她的脖子,犯下无法追悔的错误——好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银色的铃铛……

吴介猛地睁开双眼,看见了有几处被虫啃出洞来的梁木,横纵交叠的柱子顶都蒙了一层灰,扭头侧望,半垂的绣花帘帐映入眼中,一股女子的体香悄然钻进他的鼻息内——

吴介撑起手肘,支起半边身子,靠在床板上轻轻喘气——

这明显是一处女子的闺房,床对面是梳妆用的铜镜,镜前的小木桌上放着还未来得急收拢的黛粉和胭脂盒,木盒原本的漆皮已经脱的褪色了,四角处的雕琢也被磨平了;房间的最里面则被巨大的木箱占据,木箱倒是挺新,箱盖中间挂了把生锈的铜锁——床脚笔直下去便是正门了,几块木板拙劣地拼在一起,缝漏得极大,窗纸也已发黄稀烂。

明明是闺房,每一处空间也被充分利用,没有一丝盈余,惨白掉渣的糊墙,破旧的家具,夜晚落雨时还有湿冷的寒气侵入……

吴介一阵心疼,躺在青梅竹马床上的尴尬瞬间变成了惭愧和歉意——他光看到早晨骆芳英做饭时的巧笑倩兮,却没去关注过她昨夜里睡在此处的辛苦。

一定要让她用上京城最好的妆容——吴介胸口似压了大石般,即使许下诺言依旧令他呼吸沉重。

他下意识捏了捏藏在襟内的令牌,那种冷硬感勉强缓解了他的焦虑。

吴介再一次意识到他人生的黑白已经颠倒,他再也不会是那个可有可无的诏狱小吏了。

他被师父骆九两次从谷底拉起,如履薄冰地踮在悬崖间的钢索上,现在又再度掉了下去。

吴介对此有心理准备,他承认自己对师父的背叛。

可总有他不敢承认的东西,比如总有人会陪他一起掉下去。

吴介浑然不觉,他暗自窃喜和摩挲着用巨大代价换来的谋生手段,实际上他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门框当一声响了,吴介正要下床,一道穿着素衣的倩影映入眼帘,纤细的十指交错在一起,又飞快地放开,去抓莲花般绽放地裙摆,一双本就含着秋波的眸子里已是布满水汽,睁得大大得,呆呆地又倔强地注视着吴介。

他也目无可移地注视着相处六年,一同经历过风雨地可人儿,看着她眼角挂下泪来,看着她为自己手足无措,看着她满脸的嗔怪和心疼。

吴介溢到嘴边的大如燕山雪席的话语一眨眼崩解,在口中再也没有容身之地,除了一声——吴介刚要表达六年都没有直白的心意,怀里就闯入了温暖柔软的娇躯,轻脆的铃铛声在散发着栀子花香的空气中荡漾,耳边骤然响起了少女的哭声,哭声里藏着多少思念,担忧,和委屈?

他再次咽下了几乎要蹦出牙缝的话,以后总会有机会的——吴介略感惋惜,但他着实不愿再给骆芳英增加思绪上的纷扰,所以只是紧紧搂住她,将她抱在怀里,承受着她轻盈的的身体和三个日夜里积蓄的不安。

他默默拍打着骆芳英的背,安慰道:“我回来了,回来了,对不起……对不起……”吴介本想说得更多,却又说不出除了道歉之外的话,他暗自埋汰自己嘴笨。

怀里少女的哭声终于渐歇了,把头从吴介怀中抬起,红肿的双眼埋怨地凝望着他,嘴角微微翘起,既带着不满又洋溢出喜悦。

一张俏脸近在眼前,虽然不施粉黛,也没有太多条件去保养,骆芳英的皮肤却白皙细腻,如江南杨柳岸畔湖堤上的新雪,吴介没忍住去捏她小巧的琼鼻,骆芳英“嗯”了一声,双手不禁轻推他的胸口。

吴介傻笑了一下,三天前他寻常的离开,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不知几后回到了家中,一切寻常的都不再寻常,他冷酷地杀人,又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为的不就是这样一场拥抱吗?

“明天早上我要吃素烧鹅,最好加点面条,煮在一块吃。”吴介笑着看她,骆芳英低声说,“你一直不会来,家里人哪有心思买这些。明早没得吃。”

盘旋而下的木板再次发出了吱吱声,‘长庚阁’大堂内姿态各异的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走下来的丁仲,目视到那张古井不波的脸后又还原成了原来的状态。

只有青袍壮汉兀自走上前去,熟稔地拍拍丁仲的肩膀,“贤弟耗时不少啊,看来责任重大。”

丁仲摊开双手,不远不近地说:“魏公所思虑的皆是天下大事,乃是替陛下分忧,我等小辈又有何德何能敢说责任?不过鞠躬尽瘁罢了。”说完向在座拱拱手,便自得地离开了。

汉子胸口传来打鼓似地声响,眼角升起溢出的火光,狠狠地低语了一句:“哼!‘青尸骨爪’罢了,下回就让你吃点苦头。”

似乎又想起了丁仲先前对他讲的“有趣的事”,汉子脸上的神情变成了又气又急的样子——这等好玩的去处自不可放过,可一想到这又是丁仲推荐的,汉子觉得这么做又有失自尊,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

“罢了,老子就吃你的喝你的,到时候再找你,哈哈,要装人样——老子让你下不了台。”壮汉暗自咒骂。

楼梯拐角处再度传来童子太监的尖细声音:“魏公唤林问虎上楼。”

原本阴沉着脸的汉子猛地抬头,怒气一扫而空,激动地抖了抖两条胖鱼头般的膀子,对着剩下二人哈哈一笑:“诸位,我先上去了,放心,不会让你们等太久。”说完大踏步跑了过去。

魏忌良极为细致地把那团黑色膏状物体放入垫有黄布软绢地木盒中,扣住铜锁,拿着它走到了高大的书架前,远远望去,书架就是被剪去一层的对称圆弧,搓的光滑的圆曲木架里隔出许多格子,从下往上,由多至少。

魏忌良把手伸向中层左端的一盆古朴罗汉松里,竟从墨绿色的树冠中央掏出了一把钥匙,钥匙造型奇特,匙口似虎首,主体却似蟒身,表面是昏黄的铜色——

魏忌良握着构造简单的握柄端,把钥匙指向那堆发毛的书下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处,轻轻一戳,书后传来细微的机括摩擦声,只见砖块下沉,露出一片空间。

他放完木盒,飞快地将一切复原,不泻一丝异状。

这时恰好玄关处的木板传来了闷哼。

还没见着人影,粗犷爽朗的声音已经闯入,“魏公,鄙人真是为您等了许久。”林问虎这点分寸还是有的,没在魏阉面前自称‘老子’

“呵呵,那下回我就叫你先入场,怎么样?”魏忌良随手拿起一本书,无聊地翻了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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