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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楔子(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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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庆二十三年上元节夜,大雪纷飞,整个上京披上一层厚厚的雪被,千家万户紧闭门窗。而长乐宫内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站住!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宫宴!”

来人立马递上腰牌,“奴才是齐王府的管事,有要事要启禀王爷!”

“什么话等宫宴过后再说!皇上、太后、各位娘娘都在里面,岂能放你进去打扰贵人雅兴?!”

来人连忙掏出一锭元宝交到侍卫手中“一点心意,大人还请放我进去。齐王府真的有急事要启禀王爷!”

“不行!皇上已经下令,今夜家宴,任何闲杂人等不得闯入。”

“大人!人命关天,齐王府要是出了事你可担待得起?!”

“这里是皇宫,我只听圣上的御令”侍卫铁面无私。

“大人……”

一声尖细的斥责传来:“何人在此喧哗?”

“张公公!王府有要事要启禀王爷!”

张公公一听:“既然是齐王府的人,还不赶紧放人进去!”

侍卫迟疑不决:“可是皇上……”

“呆子!齐王可是你得罪的起的,要是耽搁了王府要事,仔细你的脑袋……”太监低声训斥。

管事喜出望外:“多谢张公公!”

“咱家分内的事”张公公笑容谄媚,领着管事悄悄进去了。

碧霄殿内,觥筹交错。

“今天陵儿怎么没来?”太后问道。

“回母后,世子妃身子重了,儿臣让世子在家陪他。”齐王答。

太后不满道:“王府这么多奴才太医看着,成天让世子陪着成何体统?未免太娇气了!”。

皇帝笑道:“世子也是有心。”看向一旁的太子说:“你看看陵儿,成亲一年多就要作父亲了,你这个做哥哥的也不加把劲?”

太后连忙赞成:“皇帝说的是,什么时候也让哀家抱上重孙?太子妃也要做好表率,多纳贤淑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说完瞥了一眼太子妃。

皇后也立马附和,三人围攻起太子。太子连忙告罪,又以专注政事、太子妃体弱为由,轻飘飘揭了过去。

管事趁机趋步到齐王身边,附耳道:“王爷,世子妃出事儿了……”

齐王捏着玉盏的手几不可闻地一抖,呼吸有一瞬间停滞,他顾不得扫皇帝面子,告罪称王府有急事,匆匆告辞了。

对面的太子一见,皱着眉头连忙招太监过来:“去打听打听齐王府有什么动静。”

齐王一走,宫宴不久也散了,太子摆驾回宫。

“大胆奴才!!你是哪个宫里的?竟敢冲撞太子御驾!”太监尖声道。

太子连忙摆手让他退下,侍卫匆匆赶到太子身边,咐耳道:“启禀太子殿下,世子妃突然早产,好像……快不行了。世子已经派人进宫求药。”

“什么?!”太子惊道,连忙又问:“要什么药?!”

“千年人参已经有了,还差乌金玄元丹和水灵芝。”

乌金玄元丹……母后那里有!只见太子突然从龙辇上一跃而下,运气朝翊坤宫奔去!

东宫一帮奴才哪里见过如此失仪的太子殿下,惊得齐齐愣住。

“哎呦!太子殿下您要上哪里去?!殿下您等等奴才!”太监连忙迈着小碎步追了过去,身后一帮奴才赶紧抬着龙辇跟上。

两个时辰前,齐王府。

房门打开,一盆盆血水端了出来,腥气扑鼻。谢陵一阵眩晕,连忙上前:“臻儿怎么样?!”

“回世子爷,世子妃怕是难产!”

“太医呢?再去宣几个太医!”

“……啊啊啊!……呃……”断断续续地惨叫从房里传了出来。

谢陵一阵心慌:“臻儿!”就要闯进去。

“……滚!”一声虚弱的呵斥传来。

石青赶紧拦住他:“殿下你又进来做什么,主子一见到你就激动得乱挣,您还是别再来刺激他了!”

谢陵失魂落魄地被赶出来,衣服上全是血,右颊一个清晰的巴掌印在冰冷的雪夜里火辣辣地发烫。一个太监见了,连忙扶住他:“哎呦,我的老天爷!殿下您受伤了?!太医呢,快叫太医过来!”

他推开太监,低头看着满身血迹,怔怔地想:好多血。贺兰臻的血。

……

“呃——呜呜……”未免他咬伤舌头,太医给他嘴里塞了帕子。贺兰臻惨白着脸,已经快没力气叫了。他的胳膊被架在一根吊起的横木上,支着上半身跪趴着。他腹部坠痛,像有刀子在里面不断搅动;嘴里鼻里全是腥气,下身不断有湿漉漉的液体流出来。

他知道那是血,羊水已经流干了。贺兰臻眼神涣散,垂着头趴在横木上,湿漉漉地发丝黏在修长的颈子上,宛如一只垂死的天鹅。他的眼皮重重地耷拉下去,我快死了,他模模糊糊地想。

“不行,这样下去血都要流干了!”太医急忙地跑出去,“下官无能,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若有以下几味药材或可保住世子妃和孩子的性命!

世子急道:“什么药!快说!”

“乌金玄元丹生血,水灵芝助产,千年人参吊气续命!”

……

此时,玄武门外。雪风啸厉,守城士兵冻得不住搓手,他忍不住偷偷从袖子里掏出一壶酒,哆哆嗦嗦喝了起来,一壶酒很快见底,守卫醉醺醺地打起了盹儿。

“开门!”

守卫骤然惊醒,只见一人一骑撕开雪风,杀气腾腾地向城门急奔而来!

何人竟敢夜闯皇城?!

“大胆——”还没等他说完,来人一个腰牌就啪地一声拍在他脸上,守卫连忙拿开,翻过来一看,只见虎纹狰狞,上面明明白白刻着三个大字——谢听阑。

他顿时吓得酒都醒了,怎么是这位祖宗!

“快!给上将军开门!”

谢听阑冲进来时就看到这么一幅景像。房门紧闭,谢陵满身干涸的血迹,跟个死人一样瘫坐在门外,眼神灰败。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房门突然打开,浓重的血腥之气冲了出来。谢陵骤然活了过来,急忙站起,拉着太医急切道:“怎么样?!”

太医抹了一把手上的血:“回殿下,胎儿不足月,下不来……”

谢听阑神魂归窍,慌慌忙忙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塞到太医怀里:“你要的水灵芝!”

太医欢喜地打开盒子,一只乌黑的灵芝躺在金丝绸缎里。“太好了!我这就去煎了给世子妃服下”

半个时辰后,太医白着脸出来,哆嗦道:“世子妃失血过多晕死过去了,水灵芝药效猛烈,若是继续服用,胎儿倒是能下来了,但是世子妃可能会血崩……恐怕他二人——”

“保大!”

“保大!”

谢听阑、谢陵异口同声地吼道。

“只能……只能等其他两味药了”太医默默地咽了口唾沫。

二人只得焦急地在外边等待,谢听阑看了眼又瘫坐成死人的谢陵,黑着脸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身体一向好的很,怎么会突然早产?”

谢陵这次竟然没有反击,他面如死灰,喃喃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

谢听阑气得想给他一拳。

“住手!”齐王带着几个老太医姗姗来迟,刚一到就吩咐人赶紧去煎药。“臻儿情况如何?”

谢听阑神色严峻:“失血过多,已经晕过去了”。

“报——东宫求见!”只见一侍卫打扮的青年披风戴雪,停在王府门口,胯下强壮的骏马打着响鼻,一人一骑剧烈地喘着粗气,显然是以最快地速度从宫里一路奔过来的。

时间争分夺秒地过去,一大碗药灌了进去,把贺兰臻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他被迫醒来,继续经受酷刑。他像个被扒了皮的猴子耻辱地被一堆人围观,上衣被掀开,露出被撑成薄薄一层的肚皮,太医干枯地手掌附在上面,残忍地压了下来……

腹中那只来历不清的孽障被吵醒,抗议着一阵拳打脚踢,剧烈的痛楚碌碡般滚动,贺兰臻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震颤,他攥紧身下的床单,控制不住地惨叫从嘴巴里冲了出来,扎进了廊外各怀鬼胎的三个男人心里!还有一声飞出王府,与啸厉的雪风交织在一起,穿越玉宇琼楼,钻进了东宫那位的耳朵里。那位仿佛永远气定神闲的太子殿下赶走了殿内所有的宫人,手里攥紧一把冷汗,焦急地来回踱步,他望向窗外纷飞地大雪,从来不屑鬼神的他竟破天荒地祈求起上苍来:苍天在上,保佑臻儿和孩子平安无事……

“江太医!”一个干瘦的老太医急忙喝道。江太医会意,把手伸上贺兰臻紧绷的肚皮。

“一,二,三!”四只手掌合力向下推去——

只听房里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贺兰臻肚皮激烈地痉挛,伴随着一大股鲜血,一团乌紫血肉滑了出来。

太医剪开脐带,清理掉婴儿嘴里的秽物,“恭喜世子妃,是位小公子!”然而奇怪的是,没有听到任何哭声。江太医拎起婴儿一阵拍打。终于,一声病猫嘤啼般微弱的啼哭响起。

贺兰臻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余光瞥到婴儿,被这声微弱的啼哭刺得全身一震,他死死地闭上眼睛,一眼都不愿再看。脑海里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一幕幕往事……

嘉庆二十一年。时近七夕,梅雨过后,秋老虎仍旧酷热难耐,稍一动作便满身黏腻。此时,官道旁的一家客栈生意红火,来往行人游商停在此处喝着凉茶,大吹牛皮。

只听一人突然道:“听说了吗?半个月前齐王于洛川一战大败北狄!收复边关十六城!”

顿时有人应和:“我知道!我从上京回来的,现在京城上下都在庆祝此事!想必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全国!”

“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北狄蛮子侵我大周多年,边关十六城,百姓苦不堪言,这次狠狠给蛮子吃个教训,教他还敢犯我大周国威!”前庭里顿时响起无数庆贺之声。

刚才开口的第一人紧接着道:“王爷在祁连山下陈兵七十万,于玉门关大败北狄蛮夷联军,又渡过汜水,直接打到北狄人的老巢!”

从上京来的那人跟着补充:“我还听说这次有一小将屡建奇功,仅率一百精兵潜入敌营,火烧粮仓,又于万军之中取蛮军主帅——希罗大王子的项上人头!”

临桌有人插嘴道:“你是说定远将军谢听阑吧,听说他是王爷义子,他十三岁行军,十五岁崭露头角,而今不过弱冠之年,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大周百年之内又出如此猛将,我看呐,嘉庆一代第一天才非他莫属”

立即有人反驳:“哎?这可未必了!你把重华太子放哪里了,重华太子三岁识千字,五岁熟数读经书,八岁通晓诗词歌赋岁,十岁开出顶级灵智,文治武功,谁能出其左右?”

紧接着又一人加入战局:“别争了,有王爷在,谁还能当得起大周第一英雄人物?”

马上得到不少应和:“确实,我大周百年才出如此名将,十几年来建功无数,弥补我朝军事匮乏之弊,此战一出,北狄元气大伤,只敢夹着尾巴做人,希罗王割地纳贡,还把一儿一女送往上京求和,至少二十年不敢再犯!王爷乃天降紫薇星,别说大周第一英雄,就是中原千年英雄史也得有他的一页,此洛川之战必将写进戏文,教百姓传唱,流芳百世!”

前庭里顿时议论纷纷,都在争这大周第一人。

突然有人说:“哎,齐王一脉占尽风头,连义子也这么有出息,那他亲儿子呢?京城来的,给大伙说说呗。”

“额……,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听说世子也是个乾元来着,就是身体不大好。”

一老翁插嘴道:“哼!我闺女在大户人家做丫鬟,她说京中权贵圈子里都知道,世子是个风流纨绔,自幼聪慧,就是不用在正途,成天跟一帮公子哥儿在京中混迹。听说自幼身体不好,又是王爷独子,跟皇子们一同长大,皇上很是溺爱。嘿嘿,齐王府已是一门双雄,不能什么气运都让他占了,所以生了这么个绣花枕头。”

上京来的那人赶紧揭过话头,压低声音说道:“嘘——世子金枝玉叶,哪里是我们这等平民百姓能议论的,莫要再乱传了!”转移话题又说:“话说大周多年未有如此大获全胜,陛下龙颜大悦,要大加犒赏众将士,此时王爷一行就在回京的路上,听说快到凉州了,我这回就是去渭县,说不定还能遇到王爷尊驾,一睹传说中的玄铁军多么威风呢!”

“那可一定要看看!羡慕死你了,我这回去冀州,可没机会见到王爷了。”

众人七嘴八舌,欢声笑语,比除夕的爆竹声还要热闹非凡。

吃剌剌——

一阵车轮滚动之声,只见两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华贵的马车辘辘行来,驾车的骑手身着黑色劲装,英伟不凡,马车后跟着一支十来人的护卫,个个身姿挺拔,一看便是哪家贵人的车驾,看样子是往上京去的。

客栈里的宾客渐渐停下放肆的交谈,偷偷觑向这突如其来的贵人。一护卫躬身拉开车帘。只见一身着宝蓝色宽袖长袍的青年从车上下来,玉冠环佩,目秀肤白,华服不染纤尘,丝毫没有赶路的狼狈,也不知是哪家养尊处优公子哥。紧接着,就见那贵公子侍立在轿边,恭敬地迎着一人下来。此人身着青衫,头戴黑色幂篱,大半个身子被黑色轻纱摭得严严实实,不见其貌,只觉其人身材高大,信步下来,气势不凡,原来这才是主人。

刚才驾车的骑手低声吩咐着,店主连忙恭恭敬敬地迎着人上了二楼。其余护卫各自安排好马匹,才找桌子坐下休息,却只是沉默地喝茶,俨然训练有素。

众人见主人上去,复又低声交谈起来,只是不敢再大声喧闹了,生怕触了贵人霉头,空气一时有些凝固。

“各位大爷行行好,赏小老儿几个铜子儿吧。”

只见一对衣衫褴褛的老夫妇捧着个豁口的搪瓷碗到店里乞讨,店小二提着茶壶,挥舞着汗巾驱赶他们,他二人死赖着不走,跪在地上抱住店小二的腿,“行行好,给我们一点儿吃的吧,喝口水也行啊”,“让我们在这儿歇会儿吧,老家伙要渴死了”。

小二急得满头大汗,客栈老板下楼见了,赶紧过来,“在吵什么,莫要打扰到贵客休息!”

见二老实在纠缠不走,只好答应道:“可以给你们点吃的,要想进来休息是不行的,你们莫要熏着客人了。这样吧!你们可以去外面马棚那边休息。小桂子,给他们点吃的喝的,你们吃饱了就赶紧走吧!”

二人连忙道谢,接过馒头凉茶,慢吞吞地挪去马棚。

护卫轻叩房门,“主子。”

“进来”蓝衫青年在里边答道。护卫端着饭食进来,青衫人已经将幂篱放下,他侧对着窗户坐下,护卫不敢抬头乱瞟,只见其人青丝流泻在半边肩膀,露出一点玉色的下巴,下半张脸在窗户漏出的几缕日光下晦暗不明,他低头看着一封信件,薄唇紧抿,修长的手指轻叩茶盏,似在思索。

“放下吧”护卫退下,蓝衫青年轻声道:“公子,先用膳吧”说着却先动筷从每道菜里夹了一点到碟子里,掏出一枚银针,便先验起毒来——只见银针尖端发黑。

“有毒!”玄英惊得立马站起,“谁下的?!”

“嘘——你听”青衫人止住震怒的蓝衣人。只听见外边突然嘈杂起来,有人惊呼“死人啦!”

“玄英,去看看。”青衫人吩咐道。

玄英拉开门出去,只见前庭众人捂着肚子跌倒在地,普通百姓皆是昏迷不醒,他们的护卫软倒在地,面色发黑,是中毒之相。刚才端菜进来的护卫也半跪在地上,他上前去扶“怎么回事?!”

“哈哈哈哈哈——,你们中了俺老头的断肠软筋散,不出一个时辰肠子便会烂掉!”说话人正是刚刚乞讨的那对夫妇中的老头。

“咦?怎么还漏了一个?小子,识相的赶紧把盘缠交出来,免得受皮肉之苦!”老妇对着玄英威胁到。

“你们是何人?”玄英皱眉,并不把他们的威胁放在眼里。“谁派你们来的?”

二老见玄英丝毫不怵他们,反到气势逼人,喝问起他们来。不禁打量起玄英来,但见他呼吸吐纳平常,不像是什么内家高手,又观他十根手指细皮嫩肉,面容斯文,看起来连只鸡都杀不了。便相视一狞笑,打算不跟他废话,直接杀人谋财。老怪从瘫倒的护卫里捡起一把刀就扑过来,大刀一挥就直直砍向玄英的脑袋。玄英睫毛都没眨一下,从容不破地抬手,似要空手接白刃?

然而老怪的身子在距离玄英半身之遥时突然狠狠扯向一旁。一把明晃晃的长剑破空而来,腥气扑鼻,长剑穿肩而过,把那老怪死死钉在房柱上,剑身还在微微震动着!

一剑锐利无匹,势不可挡,带起的剑风割得玄英面皮微疼。

“好剑!”二楼传来一声赞叹。

刺耳的惨叫声顿时炸开,玄英这才回过神来,扭头望向外边——

只见青天白云之下,一人一骑停在门外,枣红马,素白衣。来人不过十六七岁,皮肤晒成小麦色,生得浓眉大眼,轮廓分明,好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郎!

午后的阳光切过屋檐从斜后方打在他的脸上,被高耸的鼻梁劈成两半,他的脸一半被太阳照得透亮,金灿灿的阳光刺进他的眼睛里,他长眉轻蹙,琥珀色的眼睛像猫一样懒洋洋地眯起;另外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这样看眼底还泛出一圈翠色,就这么直勾勾地打量玄英,让他想到去年秋猎太子猎到的那只凶猛的虎。显然是有异族的血统。

眼前的这只老虎收回打量的目光,对着他安抚一笑,朗声道:“兄台没事儿吧,在下贺兰臻,前来捉拿雌雄双盗。”

说完便连打了几个喷嚏,他顿时臊红了脸,刚才惊天一剑积累的气势荡然无存。

但那老妇一见到这少年,便如耗子见了猫,逃命似地东躲西藏。贺兰臻飞身上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逮了,又三下五除二把她与老头绑在一起,接着一顿拷打逼得二盗交出解药,喂给众人。他雷厉风行地收拾完这一通烂摊子,不过才过了一刻钟。

期间顺带完成自我介绍以及给玄英交代了事件的起因。

原来他是渭县人士,自幼在灜台山习武,父亲写信让他回家,他于是便启程慢悠悠地赶回家中,路上遇到江湖上恶名远扬的雌雄双盗在当地作恶多端。那二盗功夫不咋地,但使得一手好毒,年轻时偷鸡摸狗;老了养了一众徒子徒孙干起那谋财害命,劫道收保护费的营生。于是他路见不平,受一众受害人所托,协助官府搅了二盗的匪窝,抓了一堆徒子徒孙,不料却中了两个老东西的苦肉计,不仅给他俩逃脱了,还中了他们的劳什子毒粉,一天要打几百个喷嚏,眼泪都给他呛出来了,气得他一路追杀二人到这里。

这二盗一路躲藏逃命,好不狼狈,好不容易在荒郊野外的驿站里遇到玄英这一支豪华的队伍,恶从胆边生,也顾不得逃命了,说什么也不肯放过这只肥羊。于是扮作乞丐给小二的茶壶里下了毒,如此神不知鬼不觉放倒一地人,眼看就要得逞,不料却被贺兰臻这煞神赶上了。

众人逐渐醒来,游人告了谢就赶紧离开了,生怕再搅入什么纷争,受到波及。此时已近酉时,离最近的城镇还有几十里路,这回儿通知官府是来不及的,于是贺兰臻便只得在此宿上一晚。

贺兰臻悠悠端起一碗茶水,还没入口就阿切连连,不禁狠狠蹬了两个老东西一眼,二盗见大势已去,也不讨饶了,讥讽道:“瞪我们也没用,是你自己体质特殊,老娘不过给你随便下来点马蹄麝香兰的花粉,哪晓得你反应这么大,解药没有!你就是剐了我们也没辙,嘿嘿”

楼上那人听到对话,说道:“玄英,你请这位少侠上来一见,我这里或许有药可解。”

贺兰臻只听其人声音清越郎润,让人莫名安心。

“是,公子。”

贺兰臻也对这位神神秘秘的公子很是好奇,揉了揉发痒的鼻尖就跟着上了二楼厢房。

他并未见到这位神秘人的真容。只见这人身着青衣,身无饰物,不如玄英穿着华贵,上半身被幂篱遮得严严实实。他翻出一只小箱子,里面一堆瓶瓶罐罐,溢出的药香沁人心脾,就知道绝非凡品。

“请坐。”贺兰臻对着他坐下。这人就直接走到他面前,陌生人突然靠近让贺兰臻条件反射地要站起来,却被按住肩膀。

“别动”力道轻柔却不容抗拒,贺兰臻听话不再动作。那人接着说:“请张口。”

“啊?!”不是,这跟嘴有什么关系吗?贺兰臻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是医者?”

“不是,只是见少侠之状与我曾经一次过敏有些相似,就想确认一番,也好对症下药。”那人不紧不慢地答到。

贺兰臻迟疑着,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口。这人的嗓音有一种魔力,让人不知不觉地要信任他。

男人站得离贺兰机近,微微俯身,戴着黑色天蚕丝手套的手扶着贺兰臻的下巴,低头细细查看。他太高了,贺兰臻又坐着,只能被托着下巴仰着脸。二人靠得极近,贺兰臻能闻到男人身上传来的香味,有点儿像沉香但好像不是,他不懂香,反正很好闻。但是不是太香了?他都有些晕乎乎的了,只得定神观察起面前的幂篱。

也不知道这黑纱构造特殊,还是男人目力非常,他似乎能轻松视物,而贺兰臻从外边只能看见男人的轮廓,影影绰绰。对方的眼睛笼罩在阴影里,凑得近了,能看见瞳孔里反射的一点光。离得这么近却又看不分明,勾得贺兰臻好奇心像猫儿抓似的,恨不得一把掀了这碍事儿的帘子。

“呵……”男人轻笑一声,被贺兰臻的样子逗笑了。

贺兰臻可不知道自己现在在男人眼里是个什么情状。他被人掐着下巴,狼狈地张着口,鼻尖被揉得红红的,眼白泛着血丝,眼周也因为被呛出泪水而一片薄红,像被人狠狠欺负了一样。

他却不知道自己在男人面前的样子多么可怜,瞪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极力想要看清男人的模样,又因被挡住而渐渐烦躁,他眉头微蹙,神色严肃,眼神不可谓不冒犯。男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直白的小子,看他像好奇心被逗起的猫儿,却被扼住后颈肉不得张牙舞爪,就觉得十分好笑。

他敛住笑容说:“嗯,咽喉肿了,眼睛也是过敏的样子。眼耳口鼻互通,所以都有炎症,这马蹄麝香兰十分霸道,你可能是对花粉过敏,故而反应剧烈。”

接着拿出一只瓷瓶,对着贺兰臻的喉咙就撒了一通药粉。贺兰臻喉咙发痒,鼻翼翕动,就要一个喷嚏打出来——

男人连忙捏住他的鼻子。见他又要对着自己一通咳嗽,生怕喷自己身上,赶紧扣紧他的下巴,死死地封住了他的嘴。

“!”

贺兰臻被他这上下一堵,憋的要死,不住挣扎,可这男人看着文质彬彬,手劲儿却大的很。他见贺兰脸憋得通红,才反应过来,赶紧松手,将一杯茶递了过去。

贺兰赶紧接过茶,灌了一大口,结果药粉一沾水便顿时化开,被舌头结结实实尝了个遍,苦得贺兰臻脸都皱成一团了。拎起着茶壶就往嘴里灌。

男人耐心地提醒:“慢着喝,别呛着了。”,他愧疚道:“实在对不起,我一看见你喉咙发炎,都出血了。便忍不住要给它上药。”

贺兰臻摆摆手,意思是没事儿。

那人接着道:“我幼时有一次过敏,全身起疹子,烧了几天。给开了这药才好的。”说着便递给贺兰臻一个药瓶。

贺兰臻接过,连忙道谢:“多谢大哥,在下心领了。这就告辞,不到扰你休息了。”说完一个抱拳便出去了。

贺兰臻走后,玄英才在一旁掩着嘴闷笑起来。

“哈哈哈……”见男人看过来,敢紧噤声,抿着嘴憋笑憋得十分辛苦。

“这小子看着挺机灵的,怎么这么傻气?不过,属下还是第一次见公子这么手忙脚乱。哈哈哈——”说着又笑了起来。

男人也不禁莞尔:“玄英!你倒是越发放肆了。我看真正的傻子倒是另有其人,你这回真是疏忽了,竟然让两个小贼钻了空子”,虽是批评,却无厉色。

玄英知道主子这时心情正好,赶紧谄媚道:“是是,属下失职,属下这回回去就自行领罚!”却无一点惧意,显然是知道不会受什么惩罚。

当夜,玄英一行人也没多休整会儿,已经耽误不少时辰了,便连夜往上京赶去。

第二天一大早贺兰臻起来,已不见男人一行人的踪影。看了看手里的瓷瓶,想到那男人虽然看起来和颜悦色,言语温柔,却是一点都不会照顾人。定是常年身处高位,只有被别人伺候的份儿。想起昨夜那一场乌龙,他无奈地摇摇头。

待到把二盗交给了官差,便要告辞。

“少侠去往何处?”官差问道。

贺兰臻一拉缰绳,也不踩脚蹬,一跃上马。

“回家——”

绝尘而去。

当日佳期鹊误传,至今犹作断肠仙。

七月初七,渭县到处洋溢在一片欢乐之中,不仅仅是因为七夕节的到来,还为迎接自西北凯旋的将士们。从洛川到西京翻越崤山,到了中都,出了天门关,沿着渭水一路南下,再行六百多里便是凉州,而渭县就在凉州第一站。消息说玄铁军一个礼拜前就到了中都,算算路程,七夕前后便能到渭县了。

东市西市、大街小巷到处绑着彩带,扎着纸灯笼,翡翠河岸边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争奇斗艳,只等晚上时辰一到,便要倾巢而出,载着男男女女的萌动春心,驶向牛郎织女星。嘉庆二十一年的七夕节,渭县的少男少女春情洋溢,空气蠢蠢欲动。但这并不包括大街上这二人。

“你在磨蹭什么,还不赶紧去把马牵来!玄铁军马上要到城门了,我要亲自迎接父王!快!”说话人是一个身穿绛紫华服,玉带金冠,手拿象牙折扇的高挑青年,他转过身来对着身后人呵斥道。

只见他一张容长脸,悬胆鼻,丹凤眼;面如敷粉,唇若涂丹,只是肤色苍白,显出几分病气,更衬得他清艳梦幻,丽如山魅。此时他长眉一挑,凤眼一斜,一副盛气凌人就要发怒的架势,可拜那张漂亮的脸所赐,看着更像嗔怪,怎么都是一副多情的样子。

可对面那人管他是怒视还是娇嗔,通通视若无睹。他板着张木头脸,眼神漠然,右手抱剑,左手提着几只纸灯笼,形态各异,有鱼有猫还有大蛤蟆,童趣十足,与他一张酷脸交相辉映,很是滑稽。不是贺兰臻是谁?

“是是,属下这就去牵马,就是这花灯一个不小心就燃了,您要不自已提着。”贺兰臻低眉顺眼道。

“还管这灯笼做什么,扔了扔了!快去!”

“好吧,属下这就去,您保重玉体啊,别又走丢了。”贺兰臻阴阳怪气地告辞了,怼得青年哑口无言,心想待会儿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一会儿,贺兰臻便驾着马儿赶回原地,看着两边飞速后移的建筑,脑海里不禁浮起谢陵的脸,他长叹一声。

贺兰臻是一个礼拜前认识谢陵的。

那日他刚一回家,谢陵便到了渭县。作为渭县最大的官,他父亲赶紧将这位金贵的世子殿下迎到家里,好生伺候,这一伺候就是一个礼拜。王爷打了胜仗要回朝的消息传遍全国,在冀州母族探望外公的世子得了消息,等不及回上京干等着父王回朝了,于是急冲冲赶到凉州,连个随从都没带,迫不及待要与父亲会和。

他一到渭县便叫最大的官儿过来,交代完事儿就纡尊降贵地光临了贺兰家。贺兰臻他老爹一个从五品的没有实权的伯爵哪里得罪的起堂堂齐王世子。恭恭敬敬地迎了这尊大佛回来,变着法地讨好他。

贺兰氏在前朝也是个贵族来着,大周太祖皇帝打了进来,贺兰氏的祖宗便很是实识务地投降归顺了,虽说是一点气节也无,但好歹保护了一族性命,太祖皇帝为了安抚民心,给这些识相归顺的家族封了爵,不大不小,没啥实权,被排挤在政治中心之外。传到贺兰臻他爹这一代,只落着个从五品的伯爵。就算没有实权,也比县令官大些,在渭县这个小地方当土皇帝,日子过得也算舒坦。可他爹偏偏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他一直想要光复他贺兰氏一族的荣耀。但苦于无门道,自己又是个没啥才华的,便把心思放在趋炎附势,攀龙附凤上面。这不,老天爷送来世子这个贵人,还带来齐王要来这里的好消息,贺兰老爷觉得,这就是贺兰氏的气运到了,说什么也要抱上齐王府这条大粗腿。

怎么抱呢?在中原,跨越阶层最快的方式就是靠结亲。贺兰爹本事不大,这些年除了趋炎附势,钻研官道,就是生孩子去了。

他一共有八个儿女。贺兰臻排行老五,他前头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两妹一弟。他打得一手好算盘,想着他家儿女个个长的不差,就想靠姻亲关系够上高门。坤泽就想尽办法嫁进高门;乾元呢,就让他当高门赘婿。

这世间性别除了男女,还有第二性。无论男女在进入青春期前,一般十岁出头就会完成分化,要么成为乾元,要么成为坤泽,要么就没有第二性,就是普通男女。其中男坤和女乾最为稀少。男坤有胞宫,和女子一样能生育,但却丧失了播种能力,女乾同理,自己几乎生不了,但能让别人生。乾元生来强大,各方面天赋卓绝;而坤泽柔弱,大多貌美长寿,生育力强。不仅如此,乾元坤泽里少数极优秀的,不仅青春年华比别人长很多,还往往身负异能,称为开灵智,比如有的听力远超常人,有的天生过目不忘。相比普通人,可谓是占尽优势。故而人人都希望自己分化出优秀的第二性,尤其是社会地位超群的乾元。

可惜贺兰家八个儿女,除了贺兰臻和最小的两个,其余虽都完成了分化,但结果都不尽人意,一个乾元都没有,除了二姐和六妹是坤泽,其余皆是普通男女,两个坤泽资质一般,幸好长得如花似玉。贺兰老爷失望呀,就等着看贺兰臻有没有出息了,结果他都快十七了,还没分化。

说起分化这事,贺兰臻就心烦。本来一般人至多十三岁都会完成分化,他却这么久都没动静。他天生骨骼清奇,被武学大拿——灜台掌门张之鹤看中,自幼上山习武。他爹娘见他功夫不错,就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回来考个武官,或者送去军队发展。可无论武举还是参军都只要分化完的乾元和普通男人才有资格。眼看他年龄渐长,贺兰臻他爹娘实在是等不及了,写信叫他回来,想带他好好看看大夫,喝点药调理调理,再这么等下去可不行。于是贺兰臻喝了一礼拜的苦药,都快升仙了。那药不知什么材料,味道恶心至极,贺兰臻每回喝完就胸闷气短,恹恹欲睡,结果还要伺候这刁蛮的世子爷,真是倒霉至极!

本来伺候世子的差事是轮不到贺兰臻一个没分化的庶出的。世子今年二十有一,风华正茂还未娶妻。他三姐和六妹生得国色天香,他爹就想让女儿勾搭上世子。他爹想:他家虽然门第不够,当不成妃子当个夫人也好呀。想他两个女儿一个艳丽绝伦,一个玉貌仙姿,只要得宠,生个一儿半女,他家就能靠着裙带关系打进权贵圈子了。于是成天撺掇女儿勾搭世子,两个女儿也听话努力了,唱歌献舞做点心,吟诗下棋弹琵琶,十八般武艺都上齐了,结果蹭了一鼻子灰。

世子从小同皇子们一块儿长大,又生来娇贵,什么好处没见识过?三姐跳惊鸿舞,他评价:啼莺舞燕,东施在现。嘲笑她东施效颦,像大扑棱蛾子;六妹唱曲,他说人家声如蚊啼,劝她多加锻炼身体;二女不放弃,给他弹琵琶,他当面指出曲弹错了。六妹又使出看家本领,要跟他下棋,好叫他还敢小看她!他倒是应了,就是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杀得人片甲不留,直接把小姑娘给气哭了。

美人计失效了,又派儿子来伺候他,想着都是男子,陪他游山玩水也正好方便,指不定世子一个高兴,就能提拔去京城当差了。结果世子也嫌弃的不行,没两天就把他们欺负走了。最后就只好把贺兰臻弄给世子当护卫了。

世子养尊处优惯了,待在这穷乡僻野的渭县,住得十分不舒坦,嫌饭难吃、茶难喝、床太小、仆人太蠢、城里太无聊、还有贺兰臻太拽!没有见过这么不听话的奴才!

世子对贺兰臻挑挑拣拣,贺兰臻对世子态度敷衍,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其他人太不中用,还是存心想折磨贺兰臻,世子一直没把贺兰臻换了。贺兰臻觉得是后者,这个混世魔王定是要无聊死了,所以就在他身上找乐子!

贺兰臻每天都在盼望着齐王的到来。王爷快来吧,把世子这个妖孽收走他就清静了!

贺兰臻骑着马回到原地,就随着世子火急火燎的往城门赶去。刚才他们本来在逛街,世子突然驻足不动,凝神细听,然后就惊喜地说玄铁军马上要到了。想来这就是他的灵智了,听觉突出,也不知到哪种程度。

他俩驾着马一路狂奔,这会儿接近城门口,连贺兰臻都听到了。

踏踏哒——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排山倒海地向他们袭来,蹄声抑扬顿挫,砸在地面上沉重有力,震得大地都震颤起来。不过才一刻,就见到远处天地一线间,一条玄色长龙乌泱泱逼近这里,溅起地上烟尘无数。天光里,玄铁军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青天黄沙里,红旗白杆,褐马黑甲。

众将士全身覆在玄甲里,被日光照得铮亮,个个挺拔高大,英伟不凡。马匹雄健有力,队列整齐,一排排奔涌而至。

贺兰臻沾了世子的光,跟在世子屁股后面站在最前头。眼见大军就要铺天盖地地压向他们。领头那人一把狠狠拉住缰绳,黑马长嘶一声,马蹄在空中一扬,猛地刹住,黄沙潮水般扑来。世子挡在贺兰臻前面,首当其冲,被劈头盖脸地喂了一嘴沙子。

“咳咳……呸!”世子却没发火,拿袖子往面上一抹,就要开口:“父——”

只见那头领将头盔一摘,露出张年轻至极的脸,不过二十出头。他脸庞瘦削,面容深刻,一双眼睛深邃而幽黑,长睫微瞌,眼尾长而下垂,居高临下地扫了面前人一眼,然后视线越过世子,看向贺兰臻。

“怎么是你?!”世子立马拉下脸,厌恶地说道。

“是我,几年不见,世子近来可好?”他漫不经心地打了个招呼,声音诚恳,笑容真诚,两颊绽出一对酒窝,眼神却没停在世子身上。

世子没理他,“父王呢?”说着探头寻找起来。

“父亲在后边的马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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