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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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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仓玉绪认为自己总能够看见黑崎一护,是因为他很明亮。

像窗外高高照耀的太阳。

也像她曾经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地方。

灿烂的,耀眼的地方——她过去的家。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总是会自发地追随被太阳照耀的地方走。即使那会儿她走起来还踉踉跄跄的,走两步要用手扶着地板稳住自己,身边跟着的乳母侍女们还在神情紧张地虚扶着她,她也执着地要往自己能够看见的最明亮的地方靠近。

没等走多几步,她就被人提了起来,有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被笼罩的那一瞬间,世界无比的安静,明明身处在最吵闹的夏日,风声,水声,蝉鸣声,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伴随着夏日的高温而变得躁动不安,如同一锅沸腾的水。

她却什么都听不见。

“姐姐——”她仰头直视,一个不轻不重地抚摸落在脸侧。

最初能记事的时候,她没见过姐姐,和脾气不太好的母亲一起住在黑漆漆的小房间里,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趴在窗口对着落叶满地的院子发呆,听着母亲,以及身边围着的乳母和侍女在谈论那位神秘的姐姐。

那时候的姐姐是她们织造出来的一个恐怖的影子。

母亲总说她残忍,说她杀人如麻,要警惕她。

乳母侍女们说她可怕,说她心狠手辣,要小心她。

后来母亲去世,底下做事的人趁这个机会浑水摸鱼,克扣她的用度。她开始吃不上饭,甚至过冬的用具都被挪用。饥寒交迫之下,生了大病,高烧烧得神智不清。意识浑浊时,她看见自己这间黑乎乎的房间里有光亮照了进来,千万丈明光落在她身上,让她以为自己是在死前见到了什么神迹。

等再醒过来,病好了,身边的一切也都变了。

她第一次见到了活在他人传闻里的姐姐,能与日月争辉的姐姐。

只是没等她多看几眼,远方丛云突然破开了一角亮白色的光,笔直的投射而下,云层被一刀划破,顿时了无踪迹。眼前的金光骤然破裂四散,碎片里折射出一张张支离破碎的脸。

她这才回过神,明白自己又毫无防备地被拖入了幻觉之中。

只是这一次明白得太迟,清醒带来的副作用远比过去任何一天都来得强烈。额角两边发涨的太阳穴像是正在被人凿进两颗钉子,撞击声沉重的落下,一次比一次用力,她疼得神魂愈裂。

“朝仓同学?朝仓同学?”她满头冷汗地抬头,眼前能够看见的都开始扭动,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变得模糊扭曲,淡黄色的桌面散成一个个零碎的方块在半空中肆意飞舞,询问声突然变得极远。眼前的一切——屋顶,墙壁,地面开始融化,房屋的骨骼因此而暴露在外,死去很久的遗骸又一次冷气森森地暴露在外。

“……你还好吗?”不知道是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她分不清,“朝仓同学……朝仓……”

“我……”她魂不附体地站起来,刚踏出第一步,就被自己的凳腿绊倒。脑袋砸在地上时,身体自保的疼痛机制将她从混乱的场景抽离出来。有很多人凑到了她面前,他们的脸在眼前交叠变换,每一张脸都显得如此的眼熟又陌生。

她几乎要落泪。

张开嘴,虚弱地说:“……我要回去。”

回到哪里?

她也不知道。

有人在她从地上起来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却被她触电一般甩开。这时疼痛卷土重来,四肢开始变得迟钝,像是被灌了千斤重的铅。她的声音被封存在躯壳之中,自内向外的痛感犹如蛛网缓缓遍布全身,不放过任何一点的空隙。

她的记忆出现了明显的空白,根本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出的教室,怎么摆脱了身后跟着的老师和同学,跌跌撞撞地往家里走。

她唯一记得的,是疼痛。

用口袋里的美工刀划开身体的疼痛,皮开肉绽的痛苦短暂的驱散了令她头昏脑胀的煎熬。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如梦似幻,她看着自己走过的水泥路又翻滚起黄泥,风沙掩埋了两侧高楼,阳光刺眼,她头顶摇摆不定的黑色幻影如同梦里密密交织的树影。

“为什……么?”她混乱的精神令让她像是奔波了大半生般疲惫。

电梯叮当一声停稳,她的额头正靠着冰凉的墙面汲取精力,睁开眼睛。眼前能够看见的是一扇扇紧连的障子门,陈旧的,暗沉的木板,发黄的窗纱,以及嘎吱嘎吱作响的天花板。

她面色白得吓人。

跨过这扇门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回家的钥匙——一截已经彻底枯萎的樱花树枝,口腔之中忽而泛起一阵苦得人眼前发昏的滋味。在这一刻,在心底腐烂了的回忆又露出他令人无法割舍的面目,让她眼眶又酸又胀,那溃烂的永不再复活的过去,顺着泪腺止不住地往外逃窜。

她闭上眼睛,将钥匙送入大门的钥匙孔之中,树枝彻底碎裂。

屋子里漆黑得诡异,她踏入玄关,像是把自己喂进了匍匐在黑暗里的异兽嘴里。

她知道是假的。

所以她又给自己一刀。

屋内终于恢复了点光亮,只是手里的美工刀却变成了蛇蜿蜒着趴在手腕上,阴凉濡湿的蛇腹粘在皮肤上让她的皮肤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疙瘩。

她盯着阴冷的蛇目,无动于衷地给自己多添了条伤口。

回忆丧失了攻击性后,企图利用恐惧来操控她。可是恐惧是最小儿科的工具,很早之前就对她没了作用。

玄关的电话响起时她已经脱力坐在墙角,自暴自弃地不愿意再挪动自己。

等铃声响过三次,她还是接了。

“玉绪姐姐。”游子欢快的声音令她的视野又明亮了一些。

“游子。”她用力地喘了口气。

游子立刻听出她的语气不对劲,“玉绪姐姐,你怎么了?”

“我?”她把电话拖下来抱在怀里,电话线被拉长绕在手臂上,过不了多久也许会变成蜈蚣,蛇或者是别的什么丑陋的东西。只是游子的声音太真实,夯实了她几乎要崩塌的防线,“我大概,又病了……抱歉。”

生病了,才会看不见自己生活的世界,才会分不清自己身边的人,才会错把回忆当经历。

“只是,这次我已经不想……回家了……”她抹去脸上的泪水,声音无比疲惫,“我很难受。”

电话那边的声音忽然只剩下了刺啦刺啦地电流声,游子的呼唤变得模糊。

“难受的话……死掉不就好了吗?”她舒缓的笑停在脸上,游子天真的声音还在耳畔,幻觉见缝插针,往她最痛地地方扎了一刀,“死掉不就好了吗?”电流不断的将声音递到她的大脑里,远比任何幻觉都要残忍,一刀接着一刀地往她心上捅。

最后一刀落在手腕上,用力地,极深地,血如涌泉。

她找回了悲痛的声音。

等到她冷静下来时,她认为自己大概真的要死了。

攻势凶猛的幻觉如同退潮般撤去,最开始清晰起来的听觉,游子那边大约是已经挂掉了电话,滴滴嘟嘟的忙音占据了大部分的听觉。紧跟其后的是视觉,她视线范围内只能看见电话挂在半空中,背后的白色墙面,溅了些血。然后是味觉和嗅觉,苦味占领了主要阵地,就像她的一生。最后迟迟回来的是触觉,只是这时候身体已经到了极限,触觉令她感受到的只剩下了冰冷。

她有些想笑。

天亮了,该睡了。

失血过多昏迷过去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分不清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玉绪。”

她睁不开眼睛,只有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舔舐着脸颊不断的往衣领里钻。嘴边余留的滋味咸淡苦甜皆有,然后悄无声息地混进血液里,载着生命缓缓远离现实。

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人生就像是一场刻意的玩笑,每时每刻都在被思念和回忆折磨着,每活下去的一秒,都像是在询问她,应该选择现在还是过去。挣扎之后她发现无论选择哪个都是错的,选择了现在,过去残留的回忆不断的提醒着她行至半途不幸夭折的上一辈子有着让她最为割舍不下的人,选择回忆,沉醉不前,则辜负了姐姐对她唯一的期待,违背了她的个人意志。

体温缓缓下降,脸色由白转青,她瘫在地上,睫毛上挂着的一串水珠化在了眼底,和渐渐溃散的目光融为一体。

影子忽然从记忆里跳了出来,白色的,轻得像光。覆盖在她的身上,降低的体温骤然触碰到了热源,意识里的水一瞬间沸腾。

她发不出声音,只觉得有人抱住了自己。

身上的伤口在发烫。

耳边的声音无比平静,“睡吧,睡吧,醒过来一切都会好。”

“……抱歉,玉绪。”

黑崎一护还没进家门就被游子的哭声吓了一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游子看见黑崎一护,整个人钻进他怀里,哭着说:“哥哥,哥哥,玉绪姐姐出事了。”

他抱着游子的手一紧,“怎么回事?”

游子抽噎着解释,抓着他的手,“我不知道,玉绪姐姐在求救……哥哥,去救救她,救救她。”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朝仓玉绪的那声尖叫,“她很难受,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好疼,疼得快死掉了。”

黑崎一护面色大变,没来得及安慰游子,拔腿就往朝仓玉绪家里跑。

他径直闯了门禁,保安的声音还没听个真切就被他踹开楼梯间的大门的动静盖了过去。一鼓作气地从一楼爬到了顶楼,还没等缓一会,拳头已经砸在了朝仓玉绪家的大门上。

门后迟迟没有反应,他也没犹豫,拿了备用钥匙打开了大门。

扑面而来的有一股说不清楚的冷意,明明还是夏天。

等他进门,冷意夹杂着血气,让他手脚冰凉。

抬起脚,却踩在了一滩血迹之上,延伸到终点,她就蜷缩在那里,了无生息。

朝仓玉绪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安详的睡眠,蜷缩着身体,像是回到了年幼时期的摇篮里。被轻轻推动,慢慢摇晃,摇篮从回忆的港口里缓缓驶出,在没什么风浪的大海上飘荡,摇篮带着她被和煦细腻的微风推着慢慢远去,荡向洒满温暖的光的方向。

飘荡了很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黑崎……君……”趴在她床边打盹的人立刻醒了过来,包扎好的手正被他牢牢的握着。

“你醒了。”没等多说两句,黑崎一护松开手,起身按了铃通知医生。

医生有条不紊地检查完她的身体后,尽职尽责地叮嘱他们这段时间需要注意的一些事情,黑崎一护站在一边听得比她认真得多,脑袋跟着医生的声音一点一顿。

等医生离开,她才将目光转向床边的黑崎一护,“黑崎君。”

“你还好吗?”黑崎一护看了一眼她满是绷带的手臂,轻声问她。

“……我不知道,”她双睫轻颤,闭上了眼睛,“抱歉……”

“看着我,朝仓。”黑崎一护面色一凝,将她的手仔细的包裹在手掌心里,弯下腰去靠近她。等她睁开眼睛,视线被他坚定的目光牢牢锁住,“我在这里,不要害怕。”

她有些绷不住,眼眶一酸,“你……是真的吗?”

黑崎一护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额头靠在她的额边,“你正在接触我。”他的声音和他的皮肤一样高温,高热,“你知道答案,朝仓,看着我,告诉我,我是真的吗?”

她呆呆地靠在他脸侧,反手用力地握紧了他。随着视线范围内的画面稳定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才压抑地哭了出来,另一只落在身侧的手抬起来,抱紧他的肩臂,“真的啊……你是真的。”

她的生命之中再没有比眼下更真实的一刻了。

在黑崎一护的坚持下,她被带着去看了精神科的医生。然而医生并没有查出她有什么问题,再怎样强调,也只是看出她多梦多思,缺乏睡眠。

“你放心了吗?”看完医生后她坐在轮椅上被黑崎一护推回病房。

“怎么可能放心,你现在是在我眼皮底下才没事。”他将她送回病房扶上床,眉头依旧紧皱,“看不到的时候就说不好。”

“可是我现在的时间几乎都跟你在一起啊,”她笑着看他替自己盖上被子,“剩下的时间你也要吗?”

在医院呆着的这段时间,她的日常起居都是黑崎一护在打理,每天雷打不动地跑来医院,几乎把学校和家里之外的时间都留在了病房,细心勤快得整层楼的医护人员都眼熟他。朝仓玉绪劝过他,他却充耳不闻,她只能花钱把病房挪到单人间,又拜托医院额外替他添了一张弹簧床,好让他三头奔波的时候能多一点休息的时间。

“你……”他知道她在开玩笑,但还是被堵得接不上,红着脸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远离笑吟吟看热闹的她。

“……其实,我觉得那些东西已经完全消失了。”随着身体一天天恢复,她逐渐清楚,自己已经不会再陷入那些荒谬的幻想中。

病房里大多数情况下都充斥着药味和酒精味,但她偶尔能够闻到游子夏梨拜托黑崎一护送来的花束,那里正飘散着淡淡的草叶香气,还有黑崎一护靠近自己的时候,身上干净温暖的气味。现世的味道是这样的复杂,幻想能够模仿一切,却不能模仿现实的瞬息万变,以至于和逐渐丰富起来的现实一比较,就开始有些相形见绌。

她伸手去摸那些黄的红的颜色热闹的花瓣,感慨道,“我已经可以看见真实的花开,摸到这些植物的体温,摸到衣服的褶皱,布料的质感。水里面有种奇怪的甜味,米饭里加了梅子干有种微妙的酸味,”这是过去她无法仔细品味的东西,“这些,我以前从来都没有机会去认真地尝过。”她抬头看着黑崎一护,“也许这样说有些奇怪,正是这些无足轻重的细节,让我感受到,我活在现实世界。”

“活着的感觉,很不错吧。”

“嗯,很不错,”她笑着放下手,“昨天你做的便当也很不错。”

“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游子的手艺没有那种粗犷感啦。”

“哦,所以是觉得不好吃,”黑崎一护面无表情地瞪着她,“那下次不做了。”

“我不是说了很不错嘛。”

“粗犷又不是什么很好的形容词。”

“可是你切的苹果确实一块大一块小啊。”

“给你切好就可以了,要么下次直接啃。”

“我不。”

两个人渐渐扯开话题,把注意力放到了补习上。住院这些天,多亏了黑崎一护频繁到访,她才能跟得上学校的进度。等补课结束,游子夏梨就来了电话,从她住院第一天开始,姐妹俩就想要过来看她,被她和黑崎一护劝住。作为交换,她需要每天留出半个小时的时间给她们打电话。

两个小女孩凑在电话前每天有数不清的话和她说,半个小时就不得不变成一个小时,然后变成一个半小时。再长就会被黑崎一护强行打断,他因此同时得到了三个女生一致的讨厌评价。

“今天的菜单是蛋包饭和炖土豆,”打完电话,黑崎一护替她打开热好的饭盒放到面前,说完不忘强调,“是游子做的,我来不及做。”

“黑崎君。”她朝他伸出手,被他条件反射的握住。

“怎么了?”黑崎一护有些紧张地问她。

她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忍不住笑弯了眼睛,“……其实,我只是想叫你递一下筷子。”随着她话音上扬,黑崎一护顿时红透了脸。他飞快地收回手,还不忘把筷子塞给她,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一言不发地闷头吃饭。

吃过饭后,黑崎一护推着朝仓玉绪到了医院院子里,两人坐在长椅上,这时候的阳光正正好,晒得他们浑身上下都暖烘烘的。

黑崎一护见她抬头盯着前方发愣,忍不住说:“有时你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很难分清,你是在看向现实还是幻想。”

“其实很容易,”她笑着,将目光投向身侧坐着的黑崎一护,“我在看着你的时候,就是在看现实。”

他清咳了一声,为了掩盖自己不太自在的脸色,不得不别扭地别过脸,避开她的注视,“那……你的幻想又是在看什么?”

“说实话,有很多,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我说完。”

“今天休息日,我有一大把的时间。”黑崎一护不留痕迹地将肩膀靠近她,“我很愿意。”

“那些和我的……一些过去有关。”朝仓玉绪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指腹慢吞吞地摩擦自己的皮肤,“我的家庭,我的亲人,我以前的生活。”

“那是不是代表,你是在思念你的亲人,只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

“我曾经也这样想过,可是疼痛让人产生依赖性的时候,这样的方式已经不能够称之为怀念。这是癔病,是成瘾,利用负面情绪来麻痹自己找寻慰藉,其实是一种很可怕的行为。”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以后能够过不再依赖疼痛,朝仓君。”黑崎一护忽然伸手握住了她被绷带包扎的手臂,“可以的话,尽管尝试着依赖我和游子夏梨她们,我们不存在于你的过去,但是很乐意存在于你的眼下,你的现实。”

“你们不可能总是围着我生活,这对你们来说不公平。”

“但是你可以参与我们的生活。”闻言,朝仓玉绪有些惊讶地看向黑崎一护,他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像是说笑,“你曾经说过,你不是个值得依靠的人。而我认为,我是个非常值得依靠的人。既然这样,那不如你试试看,依靠我。”

她久久地看着黑崎一护,久到眼睛都开始酸涩,“谢谢你,黑崎君。”

他的手掌在她注视时,顺着她的手臂握紧了她的手。

朝仓玉绪低下头,盯着他们交握的双手出神。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如此踏实的时刻,她在汪洋大海之中毫无目的地飘荡了太久,远岸的灯塔的光芒骤然落下时,她甚至有些惊慌。

只是,顺着明亮清晰的光照之路看去,看着真切存在的未来方向。

她飘摇已久的心,已经安稳地停靠在了名为现世的港口。

她是天生的孤岛,朝仓玉绪总这么认为。在生活的汪洋上漂泊,在真真假假的巨浪中穿梭,最终的归宿必然是某天迎来无可抗衡的海啸,被拍打得支离破碎。她一直认为自己无法太靠近海岸线,无法靠近人类栖居的大陆,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无形的立场。一旦相互接近,陆地碰撞,内部产生异常的震撼,互相摧毁对方的生存环境。

直到遇见黑崎一护。

他们之间总是风平浪静,甚至过分的安静,她因此很久没有见过能够让她腐烂的雨季。

她一直有预感,这种安静会变的。

而且往往就在一瞬间,也许就在他们走过的某段路——过去那么多天走过的一样的柏油马路。脚步静悄悄地被夜晚袭来的巨浪吞没声音,灯影照耀下的倒影慢慢重叠,他们的手牵到一起。

她听见地壳在互相挤压,耳边炸出一阵巨响,身体内部爆发出即将毁灭一切的强大震动。

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朝仓玉绪抬头看了一眼身侧的黑崎一护,在以前,牵手这一行为是他们沟通里习以为常的语言。然而这一次,也许是夜晚光线影响,他在这一刻看起来,有着任何力气都无可撬动的坚定。身躯中不安分的震响在他的目光中逐步回归阒寂,她停靠在他身边,一切如旧。

只是从这次之后,他们不再需要找任何冠冕堂皇的借口来靠近彼此。

他们已经是一片接壤的大陆。

这天过后没多久,她终于见到黑崎一护的父亲——黒崎一心,一个性格夸张,经常性被家里的几个小孩子联合起来排挤的不靠谱大人。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见到黒崎一心的那一瞬间,这个不停耍宝,和黑崎一护互殴的中年男人竟然让她汗毛直立,莫名产生了一股微妙的警惕。不过正处在热恋期的她对这些异状的反应有些迟钝,而警惕又是在眨眼之间消弭,她下意识当作了自己的错觉,并没放在心上。

忽略掉这点,生活已经在往她认为的好的方向发展。大概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两个人的班级离得有些远,以至于课余间隙,他们只能遥遥对视。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胸膛里的情绪像是跳跃在透明光亮的窗台上的金光一样控制不住地膨胀。

午休时候倒是会碰巧遇到,朝仓玉绪和剑道社的人坐在一块,黑崎一护和班上的几个朋友。他们就坐在两棵不远不近的树下,距离刚刚好够他们用余光对接。这些生活里的琐碎细节在他们的对视里被整合到一块,三三两两地拼凑起来,构成完整的一面镜子,里面照出来的人只有他们两个。

这样算下来,能够拿来约会的只有周末,就是大多数时候会多上游子和夏梨两个人。他们一直没告诉游子和夏梨,有什么事情改变了,应该说一开始忘了,后来只是默不作声地维持着这种遗忘,维系着这段不为人知的关系给他们带来的隐秘的平和。这有时很好,因为相处时的某些沉默只属于他们,这有时也并不好,因为他们都不想藏起来。

朝仓玉绪和黑崎一护不约而同的开始犹豫该选择什么时候告诉游子和夏梨这件事,犹豫着犹豫着,就一拖再拖,硬是又拖了一个月。

于是游子最近总能看见她在发呆,就连他们一起出来玩的时候也这样。黑崎一护带着夏梨在空地上踢足球,她就坐在一侧的山坡边,捧着麦茶看着他们。

不能算看,眼睛发直,明显走神了。

游子看了一眼远处高声喧笑的人,又转回来盯着神游天外的朝仓玉绪,略略早熟的她福至心灵,“玉绪姐姐,你喜欢哥哥吗?”

突然听见游子的声音,朝仓玉绪很快回过神来,“什么?”

“玉绪姐姐是不是喜欢哥哥?”游子见她愣愣的表情,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想。

“啊——”她说不出话,喝了口麦茶来掩饰自己的神情。只是眼睛还是忍不住往远处看。远处送来的风似乎也因此变成了麦茶的味道,夕阳颜色浓得像倒翻了整整一瓶在厚云层上,泼洒在高低不齐,鳞次栉比的屋顶上,在大敞的窗外晒着随风起落的衣物表面晕染出一片茶色。

她静静地看着和曾经毫无差别却又新鲜十足的一切,目光缓缓落到近处,宽阔的空地上两个人脸上都是汗水,所剩无几的霞光穿过沉郁的云色从天上降落落在他们身上,他们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折射出令人无法忽视的浅浅一圈光辉。

目光不紧不慢地转过来看向游子,她突然就想起了最初遇见黑崎一护的时候。

那时候的她浑身冰冷的泡在河水里,意识一片混沌,和死了没什么两样。黑崎一护的意外不仅仅是拯救了她在现世边缘徘徊的生命,同样也是拉了一把在回忆里迷茫的灵魂。他当时落在她眼里,炽热得像是一团橘色的火焰。

正是在那一瞬间,他将她这具没有呼吸的躯壳烧开无数的孔窍,放走了积蓄在体内不断侵蚀着她的腐烂回忆,再一点一点的填补进新鲜的生命力,真实的情绪,以及活跃的情感,重新让她活了过来。

让她的心脏重新开始真实的跳动。

她想,她要之后度过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她无法再等待多一秒。

所以毫不犹豫地说:“喜欢啊。”

听见她的回答,游子的眼睛立刻瞪得圆溜溜的,叽里咕噜地就把她哥哥给卖了个一干二净,爱好,习惯,人际关系,什么都倒了出来,甚至还帮她打气,生怕她抓不住机会把黑崎一护追到手。

游子说完还拍着胸脯保证说:“放心,有我在,哥哥跑不了的。”

“嗯,”朝仓玉绪倒是没料到游子这么来劲,认真帮自己盘算着怎么追黑崎一护,她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附和说,“他跑不了的。”

有她的这句话,游子秉承着帮人帮到底的精神,临近饭点,不等黑崎一护开口催促就拖着夏梨蹭蹭地往前跑,眨眼间,两人身影就消失在了街头拐角。

“游子怎么跑这么快?”提着袋子的黑崎一护一脸迷茫。

朝仓玉绪跟在后面笑得肩膀发抖,往黑崎一护身边走过去,手刚伸到他身侧,就被他下意识被握住。

等反应过来,他才又些站不住脚,捂着脸,手倒是没松开。

“她刚刚问我,喜不喜欢她哥哥。”她回扣住他的手说。

他愣了一下,“什么?”

“她问我喜不喜欢你啊。”她极有耐心地又重复了一次,还放慢了语速。

“你……怎么说的?”他语气有些紧张,舌头不小心打了个结。

“这还用问吗?”她看向黑崎一护,把他们紧紧扣住的双手举到他面前,“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疑惑吗?”

“没,没有,”他挪开眼睛,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就是……问问。”

朝仓玉绪尤其喜欢挤兑他这点,“你又脸红了啊,黑崎君,想听我说我喜欢你,可以直接跟我说的。”

“才没有……”他下意识反驳。

“所以你不想我喜欢你。”

他急忙说:“不是。”

“那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你……”他面红耳赤地转过脸,见她一副得逞的笑脸,当即明白过来自己上了她的套,只是明白归明白,他没那个临阵逃脱的打算,“喜欢,肯定是喜欢。”

“什么喜欢?”她不依不挠。

他恶狠狠地补了句,“我喜欢你。”

“好凶哦。”

黑崎一护:“……”

“但是没办法啦,谁叫我也也喜欢你。”她把脑袋歪过来靠着他的手臂,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真的好可怜哦,男朋友的表白这么凶,我还要回应。”

“你这家伙——”黑崎一护也学着她的动作,把脑袋靠过去,两个人头顶着头往前走,动作有些滑稽,也有些古怪,“是啊,是啊,我很凶,但是女朋友喜欢啊,有什么办法。”

“这样好傻,”她盯着他们俩古古怪怪的倒影,靠在他身上笑个不停,“要是游子他们转过头回来看到,肯定觉得我们有毛病。”

“反正迟早要知道的,”他直起身扶稳她,“不过我还以为你会挑一个比较正式的时候告诉她们。”

“以前是这么想,不过当时有种感觉,”她仰起头,笑盈盈地说,“我一秒钟都等不下去,我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你。”

他回望她的双眼,牵着她的手分外用力,“我也是。”

朝仓玉绪这双眼睛曾经给过他相当深刻的印象,在水中静静地睁着,黑白色界线分明地呆在各自的地方,显得白的更白,黑的更黑。皮肤在水里泡得发青,托着这对眼睛,就像是托着毫无生命的珠宝,又冷又沉。

之后的每一天,他不止一次地庆幸自己能够在那时出现在河堤。

“不过还是会有些担心,”她望着他从不遮掩任何情绪的双眼,笑容渐渐显得有些犹豫,“因为我是个麻烦的人物,和我在一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从来不觉得你是个麻烦,”他的手指分进她的指缝,和她十指相扣,“我说过的,你可以依靠我,这句话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有效的。”

“你这样认真的语气,我会当真。”

“请一定要当真。”

她目光似有深意,“我会记着的,哪怕你后悔了,”握紧他的手,郑重其事地说,“我想是时候给你的家人和朋友公开关系我们的关系了,黑崎君,我一秒都等不下去。”话音刚落下,她就见到眼前黑崎一护习惯性皱起来的眉毛舒展开,脸侧贴着的一层朦胧薄光顺势漫进眼底,倏的一下亮起了一整片光海。

朝仓玉绪心里藏着的旧事弯弯绕绕盘踞在身体的各个角落里,如生命力过于旺盛的藤蔓,积年累月的疯狂蔓延,在心头纠缠不清,成了无数个死结。他的这束目光如同一把野火撒了进来,烈火扩散,无声无息地烧开了所有的死结。冰冷的河水,发苦的药,干燥寂静的夜晚,空无一人的街道,走廊白色墙壁上跳跃的金光,与他有关的一切不再处处受到遏制。一如泄洪,缠绕的藤蔓散去后,爱奔涌而出。

她忽然侧过身,另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肩膀,在他没有回过神之前吻了上去。

黑崎一护下意识就松开相握的手搂住了她的腰,她倒在地上的细长身影被他拖着到自己的怀里,黑影的边缘颤抖着变得模糊,一步步融为一体。

就在这时,街口冷不丁地发出一阵异响,叮铃哐啷地砸了一地。他们匆匆分开看过去,只见到滚动的垃圾桶和零星蹦跶的几只鸟。

朝仓玉绪‘啊’了一声,“被看见了。”

黑崎一护整张脸红得快要烧起来,咬牙切齿地说:“这两个家伙。”

“被发现了也没办法啊,”他们走过去扶起被踢翻的垃圾桶,朝仓玉绪幸灾乐祸地说,“不过说不定她们会以为是我大胆地追求你,你等下要记得假装害羞,这样显得我比较勇敢。”

“你不要跟着她们一起胡闹。”

“我哪有。”

双双停在门前,黑崎一护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怎么觉得还是有些紧张。”

朝仓玉绪拍了拍他的后背,浑然不在意,“别紧张太久,我饿了。”

“我说你啊,就不能也害羞一点吗?”他无奈。

“喜欢你这件事有什么好害羞的。”

“你……”果不其然,脸又红了。

被她这么盯着,他把心一横,直接伸手开门。

结果门开得太快,躲在门后偷听的三个身影一个接着一个摔了出来。

反应灵敏的黑崎一护揽着朝仓玉绪往后退了三步,和地上趴着的三个人不尴不尬的对视,看着又气又好笑。

“那什么……”黑崎一心从地上站起来,热情地张开双手,“欢迎回家。”

“对,欢迎回家。”夏梨紧跟着开口,跳起来拉过被黑崎一护挡住的朝仓玉绪,“准备开饭了。”又顺手捞起在一边兴高采烈的游子往屋里走。

刚进家门,就听见了屋子外面一阵鸡飞狗跳,父子俩的声音一个高过一个。

比起黑崎一护,朝仓玉绪面对游子夏梨地好奇追问时,主打一个落落大方。

“就这样成功了吗?”游子兴奋得快要蹦起来。

“你们想听真话还是假话。”玉绪捧着脸,笑眯眯地看着她们。

“什么真话假话呀?我们都看见了,还会有假的吗?”夏梨好奇地问。

“因为假话才是我成功了。”

“什么啊!那真话是什么?”游子和夏梨的脸顿时凑了上来,连忙追问,“是什么?是什么?”

“真话啊,”她拉长了声音,“我们其实已经在一起两个月了。”

“什么!”两姐妹惊呼的声音一个盖过一个。

就在她们两人准备刨根问底的时候,门外砸进来一个更大的声音。

“真是的,不要胡闹了,丢死人了。”黑崎一护顶着眼眶下一点乌青坐到了朝仓玉绪身边,夏梨提着黑崎一心的耳朵开始数落。

朝仓玉绪好奇地伸手摸了摸黑崎一护的脸,“你们还真是一点也不留情啊。”

他刚握住她的手,游子就贴心地把医疗箱摆在了伸手就能够到的台面上,殷切嘱咐,“哥哥的伤就让玉绪姐姐帮忙吧,我和夏梨要替爸爸上药,不打扰你们了。”说完,和夏梨两个人立刻架着黑崎爸爸往旁边的房间走,走的时候还能听到黑崎爸爸在呐喊:“我也想要美少女帮忙上药……”

黑崎一护跟着在一边挥着拳头威胁,“臭老头想得倒是美。”

因为父子二人这场意外,晚饭愣是被推迟了半个点,不过最后还是勉强相安无事的结束了周末。

第二天开课,她和黑崎一护倒是头一次在学校里正大光明地约到一起吃饭,他还带着几个男生一起等她。见到她走过去,向她挥手,随后在那群朋友们的目瞪口呆中朝她走了过来。

“有些人想介绍给你。”他目光亮得惊人,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她,他会在她身边。

朝仓玉绪笑着把便当放到他手里,两只手挽上了他的臂弯。那群男生顿时起了一阵不小的动静,最严重的应该是那个头发发尾往外翘的男生,他一副准备撅过去的样子,半瘫倒在身边皮肤黝黑,身材高壮的男生身上。

黑崎一护向她简单介绍,喜欢玩手机的瘦弱少年是小岛水色,身材高大沉默少言的是茶渡泰虎,刚才即将晕厥说话语气夸张的是浅野启悟。

在面前几双好奇的眼睛注视下,他清咳了一声,拉着身边站着的朝仓玉绪,“各位,这是朝仓玉绪。”

“我的女朋友。”

今年春季,空座町第一高中的女子剑道社暌违多年,重新在高校综合体育赛事的县预选赛上出线。女子队的主将是一年级的新人,国中时期默默无闻,在赛场上横空出世,县内媒体称其是高中生年龄段实力垄断级别的霸主,并有望成为空座町第一高中参加今年玉龙旗的代表选手。

“空降空座町的高中生魔王……”游子正拿着黑崎一护从学校里带回来的校刊一字一句地念,还没读完就被正对面的朝仓玉绪制止。

她捂着脸打断,“别念了,游子。”

黑崎一护坐在旁边帮她切汉堡肉,切完拿手肘推了她一把,催她吃饭,“再不吃就要冷掉了。”

“这种形容真的太难为情了,”她红着脸一把从游子手里抢过杂志,放到一边,“还是不要再看了,这上面写的都不是我。”

“可是玉绪姐姐真的很帅啊,在比赛的时候我和夏梨都看呆了。”游子很认真地强调。

“说起来,看到比赛之前完全没想过玉绪姐姐真的会剑道,”夏梨跟着接话,“玉绪姐姐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的啊。”

“算算时间,应该好久了,”朝仓玉绪摸了摸脸颊,“基本上会走的时候就开始拿刀了。”

在游子夏梨两人的惊呼声中,黑崎一护惊讶道:“那么小就开始了练习吗?”

“没办法,家里是姐姐说了算,”她耸了耸肩膀,“她对这方面的要求超严格的。”

游子:“怪不得比赛的时候没有人是玉绪姐姐的对手。”

提到比赛,朝仓玉绪的神色有些诡异,“我本来不想参赛的。”

夏梨:“为什么?”

“因为赢了会有些……胜之不武的感觉。”朝仓玉绪语气复杂。

黑崎一护不解,“你明明是光明正大赢下比赛,干嘛这么说。”

“事实是这么说没错……”她语气犹豫地解释,“不过剑法风格不同,比赛对他们不公平。”

“决赛学校的主将没记错的话家里是开道馆的,技巧上可以说很成熟,你赢过她哪有不公平。”他留心她神情不对,插嘴把话题带过去,“而且你以前没参加过比赛,她们都是参加过两年的老手。真说的话,这边对你也不公平。”

说完又顺手拿汉堡肉堵住了她的嘴,把这个话题终止在这里。

吃完晚饭,他依照惯例送她回家,两人在家门口碰上了出去别的医院帮忙的黑崎一心。刚打个照面,黑崎一心老毛病又犯了,一边热情似火地大喊玉绪酱好久不见,一边扑向朝仓玉绪,被黑崎一护一拳砸在了脸上。

“你这家伙真是死性不改。”黑崎一护把人甩到一边,“这样很失礼。”

朝仓玉绪没当回事,弯下腰笑眯眯地对地上捂着鼻子的黑崎一心摆手说:“晚上好,叔叔。”

“晚上好呀,玉绪酱。”黑崎一心止住鼻血从地上爬起来,语气肉麻地问,“这么早就要回家了吗?”

“已经不早了,老头子,”门敞开,街道黑沉沉的,空气闷得直往地上倒,干燥的风粘在皮肤上让人眨眼间就出了一层薄汗。黑崎一护一脚踹在黑崎一心后背,不偏不倚地把人踹进了家门,“已经打过招呼了就不要在这里碍事,赶快回家。”说完不等回话,拉着朝仓玉绪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走出家门不远,他又主动提起了之前的话题,“参赛让你很困扰吗?”仔细想想也不奇怪,朝仓玉绪在高中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与现世隔离的状态,恢复正常生活也不过是近几个月的事情,能够参与大型赛事,已经是十分惊人的进步。

“有点,但目前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黑崎一护忽然握紧她的手,“赛场上的你看起来,其实和平时有点不一样,如果觉得不舒服,要记得告诉我。”

她愣了一下,随后笑着抱住他的手臂,“我现在很好。”

“也不要觉得自己赢是不应该的。”

“我当然不会觉得自己是不应该赢的人,”她难得笑得这么从容,语气隐隐听着和以往的沉闷大为不同,“只是……赢会让我感觉没意思。”

“没意思?”他有些诧异。

她仰起脸,路灯正正好照耀下来打在她的眼睛上,她的目光在这一刻显得光辉熠熠,“一护,我从没输给过姐姐以外的人,赢是必然的,”她总是安静又孤僻,他从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过这样全然不同的骄傲神色,“我说的胜之不武,不在技术,在心。”

恍惚间,黑崎一护像是看见灯影下走出另一个她,她轻快的声音穿梭于深夜之中,游弋在另一个他所不知道世界,“决赛时的对手主将是道馆出身我猜到了,之前来学校打车轮赛的时候从她的剑法上就能看出来,”她说到这时,轻声笑了一下,“一说起来,好像就是因为这场车轮赛,我才被剑道社盯上,当初出这个头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奇怪的麻烦。”

“我以为你不像是会主动接战的性格。”朝仓玉绪在他眼里一直不是什么好战的人,“还以为有什么误会。”

“我也没想到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眼睛,盯着路边昏暗的角落,“那主将的个性很强,说话容易激起我一点愤愤不平的心态。”

他望着她,“所以是激将法。”

“我从小到大都吃这套,冲动易怒的坏毛病并不是那么容易改掉。”

“你冲动易怒吗?”

“啊,小的时候是。一点就着,跟个炮仗似的。”

“玉绪。”轻快的是她,他却反而沉了下去,声音扎实地磕在水泥路上,发出硬邦邦地响声。

她扭头去看他,“嗯?”

“你小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声音轰隆隆地砸在耳膜上,他一声不吭地看着她,脸上骤然多了一道水痕。

她的表情像是放空了一般,茫茫然地抬起头。

下雨了。

步入青春期的年轻人群体内部一直有一个固定话题——恋爱。和自己两个擅长与异性打交道的好友不同,黑崎一护作为一个感情意识萌芽明显迟缓的高中生,一直不怎么喜欢掺合这种话题。他出现明显的性别意识是在国中时期,认知仅停留在男生和女生之间的生理差别和性格差别。

遇见朝仓玉绪才使得他在情感层面的进步有了质的飞跃。

然而青春期所遇见的问题就像街机游戏里的游戏关卡,名为恋爱的游戏大关内不仅仅有和女生聊天沟通这种初级难度的设定,还有通关之后会遇见一些新奇且让他措手不及的问题。

就比如,亲密距离。

这得感谢他身边那个对恋爱以及女孩子一直保持着高度期待的浅野启悟,以及在年上恋爱游戏里有着专业水准的参与者小岛水色。他们在他并不怎么成熟的恋爱之路上的指手画脚让他开始对这段关系开始产生一点多余的,不那么体面的幻想。

而且,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想象力这么丰富过。能从丢在地上洗衣篮里的衣服看见它们被解开从皮肤上离开,能从湿掉的地板上看见有人赤脚淌着水走过,能从满是水气的玻璃上看见一丝不挂的身体轮廓在花洒下抬起头。

花洒冲刷下来的瞬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剩下屋外大雨倾盆的瞬间,声势浩大的雷声在耳边轰鸣。他耳鸣了,下意识闭上眼睛,不受控制地想到站在同一个地方的另一个人。

没多久,他关上了花洒,手撑着墙壁,呼吸沉重地弓着腰,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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