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2 / 2)
&esp;&esp;顿珠傻眼了。
&esp;&esp;难道是摔傻了?
&esp;&esp;急匆匆把人送去县医院,医生给他做了核磁共振,又做了全身ct扫描,发现受伤的只有腿,别的地方连擦伤都没有。
&esp;&esp;顿珠带着哭腔问医生:“那他怎么会不认识人?”
&esp;&esp;旺叔就在这时候转醒,睁眼第一件事便是握住他的手,说:“叫时序回来。”
&esp;&esp;“你醒了,旺叔?到底哪里不舒服?刚才怎么说胡话,连我都不认识了!”顿珠都吓坏了,拉着旺叔不断追问。
&esp;&esp;旺叔长话短说:“我不知道自己能清醒多久,下次发病是什么时候,所以你立马把时序叫回来。告诉他,我得了老年痴呆,时常犯糊涂,看样子是不能继续待在学校了。”
&esp;&esp;继续待下去,万一发病了对学生有什么影响怎么办?
&esp;&esp;一通电话,时序当晚就坐上了首都飞成都的航班,然后坐私家车翻山越岭回到宜波乡。
&esp;&esp;再后来,是旺叔回山上之前,兄弟二人跪在面前,他一手拉住一个。
&esp;&esp;他对时序说,我没人能指望了,只能把你叫回来,学校你先看着,至少……至少捱过这一阵,别让他们趁机关了学校。
&esp;&esp;他对顿珠说,你要听你哥的话,我不在,他的话就是我的话。
&esp;&esp;老人的手干枯无力,掌心遍布老茧与裂口,皮肤黝黑也遮不住手背上的老年斑。他用尽全力握住两人,明明整个人都已脱力,口吻却很坚定。
&esp;&esp;他说宜波乡很小,但山很高,一代代的人住在这里,一辈子都没有走出去过。关了学校,就等于彻底断了他们出去的路。
&esp;&esp;他说出去一个是一个,我没指望这山里还能再出第二个时序,但至少让我看见第二个第三个顿珠,这样就好。学成归来,继续教下一代,就算人不出去,眼睛也得给我飞出去,绝对不能当不识字的睁眼瞎。
&esp;&esp;他的父亲母亲就是文盲,种了一辈子的地,可土地贫瘠,种不出什么东西来。放了一辈子牛,可即便家中十几头牦牛,他们也依然过着清贫的日子,因为牦牛长得慢,往往要好几年才能长成一头。藏族人信佛,对物质和名利都看得淡,往往卖掉牦牛,就把钱尽数捐给了寺庙。
&esp;&esp;等他稍微懂事些了,发现宜波乡里所有人都是父母的缩影,上至老人,下至幼童,他几乎能清楚看到这群孩子的未来。仿佛一个循环。
&esp;&esp;他是在一次赶集的时候,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电视机,那个年代还是黑白电视,没有彩电。他看见里面的人在说话,说他听不懂的话。看见他们捧着一摞摞纸,不知为何看得津津有味。看见他们走在光怪陆离的地方,那里没有山也没有水,却有钢筋水泥铸成的灰色森林。
&esp;&esp;他问老板:“这是什么?”
&esp;&esp;老板回答他说,这是电视机。
&esp;&esp;“我只见过公鸡母鸡,没见过电视鸡。”旺叔小心翼翼摸摸那个方盒子,“这个鸡里怎么会有人啊?”
&esp;&esp;老板哈哈大笑,说不,里面没有人。
&esp;&esp;“那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他们难道不是被关起来了吗?”
&esp;&esp;童言无忌,逗得老板哈哈大笑,可笑完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得对眼前的小孩说:“你去读书吧,多读点书,就知道为什么了。”
&esp;&esp;旺叔说:“我上哪去读书啊?”
&esp;&esp;“县城。你让父母送你去县城,宜波乡没有学校,在这里你读不了书。”
&esp;&esp;他脆生生地答应了,回家对小他四岁的妹妹说起这件事。妹妹说,那等你读完书,知道电视鸡是怎么回事,记得回来告诉我。
&esp;&esp;他点点头,郑重其事答应了。
&esp;&esp;妹妹把过年得到的几颗糖全部送给他,说这是酬劳,兄妹俩坐在窗边,你一颗我一颗地吃光了。
&esp;&esp;后来,旺叔就开始缠着父母要去县城上学。
&esp;&esp;山上的小孩都不上学,他们从小放牛,没人闹着要读书,也没人想去县城。
&esp;&esp;县城太远了,去那里干什么?
&esp;&esp;可旺叔哭闹不已,他就是要念书,他说他答应了妹妹,等他知道那个叫电视鸡的东西为什么能把人装进去后,还得回来告诉她。
&esp;&esp;一天闹,两天闹,想起来就闹。
&esp;&esp;后来他甚至离家出走,想自己一个人去县城。他不知道县城很远很远,靠他用双腿走,翻山越岭,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能到。
&esp;&esp;父母终于拗不过,卖了一头牦牛,在路边拦车,带他去了县城。
&esp;&esp;离开家那天,妹妹扎着两个辫子,哭着追到村口,说哥哥早点回来。
&esp;&esp;他咧嘴笑,点头答应:“你放心,哥哥读完书就回来。”
&esp;&esp;“记得告诉我电视鸡是怎么回事。”
&esp;&esp;他拍拍胸脯,说等着吧,一定回来告诉你。
&esp;&esp;旺叔入学时已经十二岁了,比别人晚了好几年,他大字不识,听不懂汉语,学起来很费劲。可他一根筋,再难也没放弃,还是以“高龄”读完了小学和初中,可县城没有高中,要读高中,就要去到更远的隔壁县城。
&esp;&esp;于是家里又卖了几头牛。
&esp;&esp;等到旺叔高中毕业回来,发现家中唯一的妹妹已经嫁了人,她才十四岁,被父母嫁给了同村的人。
&esp;&esp;妹妹十五岁时就怀孕了,可孩子三个月大时在腹中夭折。
&esp;&esp;没隔几个月,她又怀上了,再度流产。
&esp;&esp;后来几年时间里,她断断续续怀孕流产,流产又怀孕,被丈夫一家指责打骂,终于在十九岁的一个春天从山头一跃而下。
&esp;&esp;那个年代,宜波乡没有电话,他无法联系家人。
&esp;&esp;在外读书,交通并不发达,他没有回过家。
&esp;&esp;乡里无人识字,他就算想写信,也无从写起。
&esp;&esp;失联好几年,等到旺叔回家时,才得知妹妹在年初就死了。他发疯了一样打上门去,对方却指责是他们家嫁了个不下蛋的母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