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束(1 / 2)
澧兰的泰语不怎么好,平时多用英文与当地人交流。只不过有些时候,当她说什么不想让孔安知道的话时,便会转换成生硬的泰语。
有一次,澧兰到医院探望孔安时,正遇上新来的实习医生,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澧兰,于是他便问她跟病人的关系。澧兰看了孔安一眼,用泰语对医生说了一句话。然后那医生就笑了起来,接着用泰语与她聊了几句,才笑着离开。
医生走后,澧兰把带来的水果放在门口的柜子里,然后就听见孔安用英文问身边的护士澧兰说了什么,澧兰刚想回身打断,便听那护士大嘴巴地用英文回答说,她说你是她的男朋友。
澧兰听了以后,脸红到了脖子根,脚步沉重得久久转不过身来。
从那天开始,澧兰和孔安的关系有了根本性的转变。这份转变并不是浮于表面,而是生发和感染自澧兰的心底。
同个楼层里,澧兰单方面宣布的“女朋友”身份已人尽皆知。或许是碍于语言,或许是碍于心情,孔安对此并没有否认过。他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听着医生护士和同病房的病人及家属滔滔不绝地赞美着他那位细心、周到又体贴的漂亮女友。
是的,这时的澧兰在旁人眼里已称得上“漂亮”。这份“漂亮”背后背负着她多年的辛勤与血泪。但她一点儿也不后悔,她觉得很值,天下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事情了。
而澧兰自那次被护士在孔安面前揭穿自己的小心机后,便总觉得无颜面对他。所幸孔安并没有针对那件事对她表达过什么不满,他就像不知道一样,还是像从前那样淡淡的,不怎么讲话。不过,他也不再拒绝澧兰有关他进一步康复的建议,比如带他去散步、做一些康复训练等。他的损伤不止在脸上,还在身体上的各个关节。车祸后的最初一段时间,他连走路都变得困难,手也使不上力气。而经过在美国的调养后,本来稍有恢复,可是那一次决绝的跳海又把他带回了最初的样子。这一次的康复,要比第一次更加艰难,承受更多的痛苦。
澧兰没有问过孔安为什么要跳海,她也没有告诉他,其实她知道,她喜欢他那么多年,他的所有事情她都知道。但她不敢说出来,因为那些事是孔安心中永远的痛。
澧兰总是装得傻傻的,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她想让孔安以为,她只是一个曾经远远地仰望着他,而今天有足够幸运能够接近他身边的小粉丝。
孔安拆纱布的时候避开了她,拆完后,便戴上口罩帽子遮住脸,他对澧兰说:“你不要喜欢我了,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澧兰说:“我喜欢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她说完这句话,看见孔安的身体很明显地抖了一下,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病房。
澧兰焦急地追出去,看他跌倒在草坪上,心疼地蹲下身去扶起他,说:“如果你不喜欢我喜欢你的话,那我就不喜欢你好了。”
孔安只是摇摇头,说:“我不想在这里了。”
那个时候,他的声音也不似从前那般纯净了,总是哑哑的,说不出来话的样子。但是,澧兰听得出来,那份独属于他的、旁人永远无法拥有的温润是没有变的,即便它已经变得沙哑。
孔安出院后,澧兰把他接到了自己租住的房子里。
孔安说:“我现在可以走路了,我可以自己住。”
澧兰却说不,她说:“我要照顾你,直到你完全康复为止。”
孔安说:“你知道没有那一天的。”他是指他脸上的疤痕。
澧兰却笑着说:“有的,一定会有。”
这一天,是澧兰的梦想,她相信自己有能力让它实现,却最终还是失败。这是因为孔安并不会去配合她为这个梦想而努力。
澧兰唯一感到幸运的是,在她意识到这一点以前,曾经与孔安共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那时候澧兰还要兼顾医院的实习,工作学习总是排得满满当当,但正如她之前每天都去医院探望孔安时一样,只要是关于他,她便总能抽出时间,并且毫无疲累、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他面前。
孔安有次直接问她:“你不累吗?你不用总围着我,你去休息吧。”
澧兰说:“不累,只要能看见你,我一点儿也不累,而且,一天的烦心事都没有了。”
孔安笑了笑,没再说话。
然后澧兰有些患得患失地问:“孔安,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总在你身边讲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吵?”
孔安说:“没有。”
澧兰又说:“我是认真的。如果你真这么觉得,我以后就少说点话。”
对此,孔安没有做出明确的答复,所以,澧兰的话也并没有减少。其实,她并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毕竟,在她长达二十多年的“不美”生涯里,她很难去养成什么人见人爱、叽叽喳喳的性格。
可是,在孔安面前,澧兰却很会讲话,她总是对着孔安喋喋不休,她对他,有说不完的话。孔安也并没有表现出厌烦的感觉,因为澧兰很了解他,她不会说出什么令他不开心、触及到他伤心事的话,一点一丝都不会。
于是这样的时间过得久了,孔安就好像忘了那些事一样。有一天,孔安对澧兰说:“澧兰,你的交换期什么时候结束?你什么时候回韩国?”
澧兰愣了片刻,然后支支吾吾地说:“我太笨了,这边课业不合格,要多留一年。”
孔安之所以问这句话,是因为他察觉到他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了,而正常的交换期是一年,除去澧兰遇见他以前的时间,她似乎已经在这里逗留很久了。
孔安忍不住笑,他想,澧兰撒起谎来不如纯熙顺畅。
这是他从海里活过来以后,第一次主动想起纯熙,很和平地想起纯熙。然后他便不由自主地伤感,他惊觉自己怎么还没有忘记她,为什么这些像藤蔓一样的回忆总是这样持久地、永不退却地缠着他,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牵扯起身体内早已糜烂的万千情丝,唤醒那被掩藏已久、以为消逝、却终未能消逝的痛楚。
澧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他很悲伤,就算是从前,他也好像常常很悲伤的样子,他的悲伤与生俱来。
澧兰攥着衣角,缓缓走近他,这是第一次,在他清醒着的时候,她有勇气这样靠近他。她走到他的身前,离他很近很近,然后轻轻抬起手来,抚摸他的肩膀。她还不敢去触碰他那已饱受摧残的脸,就连肩膀,她也只是轻轻地、一点力气也不敢用地搭上去。他的身上有一种令她很着迷的气息,明明他没有使用过任何的香水,但就是会有这种奇妙的、让人想要靠近、靠近了又离不开的感觉。澧兰想,这可能就是爱的引力。她很爱他,但她从不敢这么说,她只能说她很喜欢他,喜欢和爱是不同的,作为一个离他很远的歌迷、粉丝,她只能说“喜欢”。
可是在那一晚,她突然意识到,她离他那么近,这几乎是梦里的场景,她有些气馁,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怎么会这样胆小和软弱,梦寐以求的东西明明已经近在眼前,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后来她想,她的这份不敢,很大可能上是源于孔安的脆弱,那个时候,他整个人都流露着由内而外、由外而内的脆弱,不只是身体,还有心灵。
于是,当她的手从他的肩膀移到他的胸膛时,便再也移动不下去了,她问他:“我这样碰你,你会疼吗?”
她站着,孔安坐着,他没有抬头看她,只是低低地说了句:“不疼。”
澧兰突然觉得很难过,但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她背过身去,眼眶突然红了。她快步离开他的身边,到一旁的小沙发上坐下来,侧过身去,迅速仰头,防止眼泪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