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1 / 2)
“是素采话未说完,你莫急,那位大人是来传旨的。”苏梅见素采越说越含糊,忙往霍长歌身侧姿态妩媚坐下去,一手覆在她肩头安抚她,嗓音温柔补道,“大人说,皇家里的姑娘及笄时才可赐封号,赐了封号便是待嫁之身,若是早早赐下封号那便是格外偏疼的意思,是要去亲自叩谢圣恩的。”
“皇帝如今便是提前一年赐了小姐封地与封号,封地在庆阳,素有‘陇东粮仓’之称,是个富饶大郡,小姐封号便是——庆阳郡主。”
庆阳郡主?叩谢圣恩?
霍长歌倏地抬眸,猛然掀了被子挣扎下地,头晕目眩差点儿摔倒,骇了苏梅一跳,伸手便要来扶。
“素采!”霍长歌按着苏梅肩头稳住身形,急道,“将衣裳拿来,快帮我穿了,我要去见爹!”
她记起来了,前世的确也有这一遭!
前世的她,正是因着这场病,为燕王府、为北疆,提早埋下了祸端。
如今重活一次,她便再不能——重蹈覆辙了。
霍长歌裹了两层冬衣,脚蹬鹿皮靴,将长发简单束成了一把塞进大氅兜帽中,踏过一地薄雪,从闺房穿过小半王府,一路跑进前厅去。
素采、苏梅随后紧紧跟着,生怕她摔了。
她扶着前厅的门,急喘了口气,打了手势让守门的家将勿出声,隔着层厚重门帘,便听内里霍玄正隐约与人在争论,那人急道:“你怎的还是这副牛脾气?局势与你是说不通还是怎么的?我嗓子都说冒烟儿了,你正经听我一句劝可好?”
“我晓得你意思。只我离京那日便曾说,权势地位不过虚名,自请镇守北地原也只为收复故土、抗击狄人,只要我还跨得上战马,便会永远替他守在这儿,死也不让狄人越过北疆去。”霍玄不疾不徐沉声道,“纵使他疑我,承诺便是承诺,我——”
“皇上已登基十五年!都道坐上帝位的人要变,他已变了,你明白吗?他如今在乎的不是十四年前虚无缥缈的承诺!你是不是傻?!越活越回去了吧?古家甚么下场你忘记了吗?”那人高声截他话音,语气又快又急道,“北疆如今在你治下,风貌与他处截然不同,隐隐有自成一国之势,他不只是疑你,是快再容不下你!你可醒醒吧!”
“你当为何好端端的,你姑娘还未及笄出嫁,就被赐了封号做郡主?十几年未提的旧日婚约,今日却被拎出来?你燕王离京时孑然一身,八代九族俱已在黄土里埋着了,可戍边大将,哪个没在京里留下妻子儿女?那叫什么你不懂?那叫——质!”
“算我求你了,皇上最要颜面你晓得的,你那闺女皇帝必会善待她,便是有朝一日你薨了,皇帝亦会为了博个‘仁义’念旧的好名声留她一条性命的,便如对谢昭宁一般。你留她在身边,才是彻底折了你霍家父女的生路,无力回天了!”
谢昭宁——
霍长歌人在屋外,手扶着门框,眼神不由一颤。
“可长歌险些烧掉半条命,你方才亦瞧见了!我原也不想将余生尽数耗在这北地里,再予我五六年、再予我五六年待我尽数收复汉家故土,河清海晏之时,自会卸下‘镇疆燕王’这头衔,带着长歌隐居去!”室内,霍玄辩驳不过,勃然大怒,“啪”一声摔了茶盏,“只如今你让我如何舍得下?!她娘去得早,我只她一个女儿,你若要她即刻走,不如现下就要了我命去!”
那一声震得屋外檐上的雪簌簌往下落,霍长歌闻言“啪嗒”落了两滴泪,抬手迅速揩干净了脸,挥手让素采与苏梅候在门外,面上强扯了笑意出来,探手掀开了门帘。
“爹。”
寒风卷着冬雪吹进屋内,霍长歌人在门口端端立着,夹裹一身冷风,穿得似个臃肿的蚕宝宝,背负双手,仰头盈盈笑着,露出颊边一对娇俏的小梨涡,压着颤抖的嗓音,朝着厅中清亮得扬声道:“我去。”
屋内二人闻声回眸,不约而同一怔。
“苏梅怎也不懂事了?你才刚刚退了热,哪能让你出来呢?快快回屋躺着,莫浑说话。”霍玄率先回神,快步过去,一把将霍长歌扯进怀里搂着,生怕冷风吹着她,他手背往她前额贴了贴,皱眉道,“真真将你惯坏了,幼时吃了那许多的药,方才将你身子养得强健些,如今可着劲儿糟蹋。”
霍长歌也不争辩,从她爹怀里一步退出来,抬首轻轻摇了摇头,侧身探头去瞧她爹身后那人,又冲那人笑。
“伯伯好,”她礼貌得朝那文士装扮的清瘦男人作了揖,姿态端正大气,透出几分武人的气度来,倒是与面上一副没长开的娇俏少女模样不太搭,“适才听闻府中家将说,伯伯带了陛下旨意来,赐了我封号,予了我封地——”
她虽瞧着单薄羸弱,个头也小,说话间气息也不大能稳得住,但一字一句,当有不卑不亢之风骨:“——庆阳郡主,自当亲来叩谢皇恩。”
霍长歌撩开大氅,单膝抱拳行了个武人的礼,待起身,秀丽眉目间倏然一抹傲骨锋芒一晃而过,眼神明亮有神。
那文士一滞,猛地忆起与皇帝拟旨时曾经有过的争执:“臣以为‘庆阳’这封号过于刚强大气,不适于女子,郡主只才十四岁,若是压不住这封号,物极必反,恐伤自身命数。不如就仿前朝,拟个‘安阳’‘安乐’吧?”
“不说‘安阳’‘安乐’只是县,单说‘宜春’‘寿阳’‘南平’几郡,寓意虽好,却富饶不过庆阳郡,亦是配不上我大晋燕王的独女。再者说,若连燕王之女亦压不住‘庆阳’二字,天下间又有哪位女子压得住?就按朕的意思,这般定下吧。”
庆阳郡主,霍长歌——那文士蹙眉略带揣度地觑着她,片刻后,眼神复杂得捋须笑了——似乎,压住了。
“小郡主好。”那文士笑着冲她拱了拱手,模样宽和又风趣,穿着朴素又不失文人气度,“伯伯姓杨,年轻时于你爹帐中做过两年文书。”
那文士姓杨名泽,何止是文书,新帝举事时,他于燕王霍玄那支军中可是有名的神算谋臣。
新朝初立,人手不够,杨泽这才未再随霍玄镇守北疆,而被留任朝中,如今已是官拜参知政事,形同副宰,又兼太子太傅一职,偶尔于崇文馆内,还为一众皇子讲学授课。
传个诏令,竟能动用杨泽,如今想来,皇帝如意算盘的确打得响亮,他已卖了霍玄个面子,若是霍玄那榆木脑袋连旧友亦是劝说不动,于京中昔日起事残存的旧部而言,他便已是仁至义尽了,来日收拾起霍玄来,也不至于人心尽失。
只可惜前世的霍玄爱女如命,外加榆木脑袋始终是榆木脑袋,认准了的事情任谁劝说也无法更改——拒绝送霍长歌入京为质是,坚持固守北地收复汉家江山亦是。
若追根溯源,今日此事,便是前世新朝皇帝对霍玄决定彻底清算的初始。
霍长歌笑着对杨泽再次行了个大礼,字正腔圆得改唤他一声:“杨伯伯。”
杨泽便捋须愈发满意地笑,正欲多说两句——
“行了,见过你杨伯伯,便好生回去歇着吧。”霍玄一把拉起霍长歌,阻了杨泽与她交谈,故意遗忘适才她那一声“我去”,又将她双手仔细塞回大氅中,弓着腰,揪住她外裳带子使劲儿一拽,骨节粗大的手指笨拙得将那衣带缠来绕去,在她颈下束了个蝴蝶般的结。
霍长歌怔怔瞅着她爹动作,眼底倏然又盈出了泪光。
“不急,”霍长歌将泪硬生生憋回去,她死过这一回,如今亲朋好友皆活生生在身侧,这燕王府再没什么好哭的了,她该笑,于是她又弯折眉眼,侧身越过她爹去瞧杨泽,坦坦荡荡道,“我刚还听杨伯伯说,我于中都还有婚约呢,我得问问我那未来相公人是谁,好备了嫁妆与伯伯走一遭。”
“噗嗤”一声,杨泽端着茶盏正喝口水,闻言登时喷了个天女散花。
这北疆的姑娘也太大胆。
杨泽捧着袖子擦了擦脸,啼笑皆非了一瞬,又抓住这大好时机赶紧接了她的话:“你那相公——”
“诶!”霍玄连忙出声去挡,双眸肃然瞪他,“孩子面前莫说浑话!”
“——是你未出生前便许下的诺,”杨泽也不怵他,只兀自捋须笑着继续道,“先皇后娘娘金口玉言定的亲,说你爹日后若是有儿子,便让他去京里挑公主;若是日后有闺女,便许她去宫里挑皇子,早去早挑,慢慢地挑,瞧上哪个便是哪个。”
他话一出口,霍玄沉重喟叹一声,霍长歌便晓得此事不虚,只她前世却不知。
“小郡主,‘我大晋燕王的女儿,只能配得上皇子’,这亦是陛下原话。听伯伯一句劝,莫跟你爹似得倔,京里的荣华才能保你富贵一辈子。”杨泽跟卖耗子药的江湖骗子似得一挤眉眼,话里有话,还故意拖了长音诱哄她,“跟伯伯回京里挑相公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