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1 / 2)
玉屏春冷 (〇七)
下晌归到胡家, 良恭由角门进去,正撞见那位染坊里的卢管事与个看门小厮避在院墙底下说话。良恭忙闪身避回门后,听觑一阵,两个人都是鬼鬼祟祟地压着声, 一句也没听见。
倒由此可见, 是?在商议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退后几步,刻意?放沉了着步子重走进来, 下了石蹬, 看清那小厮的面孔, 认得是曹二宝。
曹二宝听见动静便与那卢管事站开了些, 有些做贼心?虚地把良恭看一眼?, 又拱手送那卢管事, “您只管去, 放心?,事情我一定办好。”
卢管事便趁势走了,曹二宝又向良恭迎来,“你小子, 哪里逛去了?”
良恭扭头看了那卢管事两眼?, 又笑转回来,由怀中摸出几个钱洋歪歪地丢给曹二宝,“手痒得很,出去赌了几把。”
曹二宝接了钱便欢天喜地凑拢来,“是?赢了?赢了多少?你小子, 可要请我吃酒啊。”
“小钱, 小钱。”良恭故意?斜着眼?睨他, 保持着一片笑脸,半晌方?凑去, “方?才那个,是?染坊里的卢管事吧?他和你还有话说?”
曹二宝脸色微微一变,忙笑,“嗨,他就是?嘱嘱咐我把门看好。”
这样拙劣的谎话哪里欺瞒得了良恭,他时常在角门出入,早与这曹二宝熟识。知道此人脑子不大灵光,素日好占人些小便宜。因良恭一行?是?寄人篱下,他又是?最擅与人打交道的人,平日进出,总舍些好处给这曹二宝,一来二去,两人混得个熟络。曹二宝也常将胡家的一些秘事透给他听。
今日对他隐瞒,想?必这事情是?与他们一行?人有关。良恭暗暗推算一回,也不再去问他,只笑着把手一挥,“随你扯谎,你爷爷我今日高兴,不跟你计较。”
言讫把头一仰,剪着两手趾高气昂地踅进宅内。
及至花墙外那间?屋内,待要开?门,见瞿尧略带急色由花墙内走出来,看见良恭便说:“正好你回来了,快进去劝劝姑娘,姑娘有些发急。”
良恭明知故问,“急什?么?”
“白池午晌上街抓药,这会?还没回来。我先往药铺子里去找找,你进去劝劝姑娘去,我可劝不住他。”
良恭点着头往里头进去,甫入正屋,就看见妙真与花信皆坐在碧纱橱内。妙真在榻上,花信在侧面墙下,两个人有些眼?不对眼?的生气。
花信见良恭进来,起身要走。走到碧纱橱挂起来的帘子底下,又忽然转回到妙真跟前,把脚一跺,“那你说,到底要不要告诉林妈妈?你在这里急,人家做亲娘的还不知道呢!不过是?出门去一趟,晚些一定就回来了,又不是?死了,你急得倒把我骂一顿!”
原是?为白池这一晌不回来,妙真有些担心?,叫瞿尧去找,花信冷言嘲了白池几句说:“她又不是?什?么关天的人物,也并不是?什?么娇贵小姐,晚回来些,就要费人去寻,好了不得。”
妙真本来就有些担忧,听见这话,少不得叱责她几句。因此两人赌了半晌气不说话。
这会?花信开?口,蓦地又呛着了妙真。
她噌地站起来,“你素日和她不依不饶就罢了,这会?还计较?你以为我没听见?你成日为她做得少了你做得多了在那里言三语四地讽她。她少做也是?我叫她少做的,林妈妈病着,要人侍奉,难道你情愿去侍奉么?”
冷不防吓了花信一跳,看见妙真气鼓鼓的抖着下巴,胸口起伏不定的瞪着眼?。想?她四五岁上头就派给妙真,虽比白池来得晚些,可二人何时有过这针锋相对的阵仗?
她心?下忽然涌来滔天的委屈,连带往日的委屈一齐化为一堆眼?泪,哭着跑了出去。
屋子里陡地安静下来,妙真慢慢自悔有些急躁,身子一软,又坐回榻上。
半晌睇了眼?良恭,拖着一缕哭腔,“白池吃过午饭出去抓药,这时还没回家来。”
良恭因问:“林妈妈晓得么?”
“不敢给她晓得,她本来就病着。”
他怕给她那双泪染睫畔的眼?睛看破,在屋里转了个身,把心?情整理好,方?踱到旁边椅上坐着,“大概是?走迷了,晚些时候一定回来。”
这话旁人说皆不管用,只有他说,才使她惴惴的心?有些平缓。想?也是?这样,不是?走迷了还能到哪里去……
又或许是?去找安阆去了?
她想?到这可能,心?里先是?踏实下来,好歹不会?遇到什?么生死攸关的事。隔会?才慢慢有些伤感。想?着自己真是?有些不要脸,无端端挡在一对神仙眷侣之间?。
见她坐在那里黯黯伤神,良恭又走去,试着问:“其实白池走丢了未尝不是?件好事,你说呢?”
妙真瞟一眼?他的笑脸,领会?意?思?,忽然掉下泪来,“不是?这话。她又没妨碍我什?么。”
良恭晓得她自有她的那番“谁正谁副”的道理。可如今人家连这点名分也不肯给她。他看着她的眼?泪,觉得那是?一份骄傲的碎片。从此她掉的每一滴眼?泪,都自有它沉重的分量了。
他心?里一个抽紧,便用拇指在妙真眼?睑下抹过去,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妙真瑟缩了一下,又仰起面孔,泪涔涔地看着他。他对着她瓷白的脸,一双被水浸透了眼?睛。他确定自己是?被这双眼?睛网住了,有些身不由己地躬下背去。
本来还隔着点距离的,偏偏妙真又不避开?,仍是?仰着面孔,一双泪涔涔的眼?睛把他望着。他哪还受得了这份刺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把嘴巴贴在她泪湿的嘴唇上。
这亲吻有点意?外,但两个人又都没感到意?外,仿佛是?老早就该做的事。妙真那轻巧的下巴颏给他握在手里,微微抬起来,她就阖上眼?,没有一点挣扎。
窗纱上透进来的阳光强烈地发白,有些刺目,犹如大片大片的茫然与绝望。良恭便把眼?睛阖上,坦诚地把半截舌蹿进她的嘴里,去勾惹她的唇舌。
要说绝望,大多是?赌气的话。心?底总还是?隐藏着一丝期盼。这一丝期盼,不论在妙真还是?在他都是?一样,也终于?牵引他去爱上她。
他肯对自己坦然承认这一点,实在也是?件艰难的事。
他一直手臂撑着窗台,一条膝盖落在她旁边,要倒也刻意?不倒下去。妙真亦反手撑在榻上,撑着软骨绵绵的身体。她什?么都生疏,本能地把逞凶的权力交给他行?使。
她只能在他的唇齿间?发着微弱的“呜呜”的声音。
但理智上,她刻意?什?么都不去想?。
她已经不似从前了,那时应有尽有,爱不过是?生活的点缀。此刻要想?他们两个,总不免想?到“同是?天涯沦落人”这话,使这份爱,听起来都可怜。
他们相爱的时机不对,偏偏是?在这彼此都自顾不暇的时候。而今,她要想?的事情太多。所以冷静下来后,谁都没有郑重去面对。良恭只用手背搽搽嘴,占了天大便宜似的,漫漫洋洋地笑着走了。
走到花墙外的杂间?里,关上门来,他那笑容又刹那委顿,整个人蹲在门内,把脑袋藏在一条小臂后头,肩膀一搓一搓地,仿佛在哭。
真是?不应该,这世道剥夺了卑贱之人许多的权力,唯独还把爱的权力还给他们留着。爱上了,又没结果?,简直是?一种愚弄蹉跎。
天色渐暗,瞿尧在外寻了一圈回来说:“往药铺子里问过了,今日根本没有女人去抓药。沿路找了好几圈,都不见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