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 脸红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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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末这才双眼一亮,丢下一句雀跃的“谢谢李妈妈”,就往厨房奔去了。

李妈妈只能摇头,坐下来继续缝衣服,一边缝一边叹气。

旁边打下手的女孩儿倒是有些好奇:“李妈妈,怎么了?”

“唉,这孩子也真是苦命。”李妈妈撇撇嘴,被打开了话匣子,“一家四口人全都得他养活。”

“啊?可我记得,他说还有两个哥哥呢。”女孩儿道。

“哥哥?”李妈妈一瞪眼,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他那俩哥哥都是酒囊饭袋,什么都不会,跟他那妓女妈一个德行,哪里还出去工作啊,都等着他妈勾的男人送钱去……你说,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哪个男人对那女人不就是玩玩而已,要我说……”

李妈妈不再说下去,只是给了一个眼神,然后摇了摇头。那女孩儿会意,点点头,也叹了口气。

“可怜了这个孩子。”李妈妈手上灵巧的针线活却没停下来,“好不容易有个聪明点的孩子,只能天天来这儿打工赚钱,还天天受少爷老爷的气,唉。”

“对呀,前几天还被少爷打了呢。”那女孩儿小声道,“还流血了。”

“他年纪小不懂,我教他了,下次被少爷老爷为难的时候,认个错就会好了。”李妈妈道。

白末今天的工作很轻松,就是帮主人家的厨师老孙添柴加火而已。而且今天少爷和老爷都有事不在家,也没人来为难他,很轻松地就拿到了一天的工钱。

数清楚工钱之后,他飞出烟熏雾绕的厨房,想要奔去书局,被李妈妈拦了下来。

“看看你那脸蛋。”李妈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花猫。”

白末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灰尘,嗫嚅道:“谢谢李妈妈……书局,书局要关门了。”

“行,知道你急。这个带上,赶紧去吧。”李妈妈塞给他一个青团,笑着将他推出了门。

白末将青团小心而珍惜地塞进怀里的口袋中,这才急匆匆地飞奔进了城里最大的那个书局去。临近打烊,书局里的人也很少。卖书的店家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烤火,看着一个穷小孩儿进来,白眼差点翻上天。

白末三下五除二地从书架上取下自己已经相中了好几天的书。

“三文。”店家弹着自己的指甲盖。

“三文?”白末睁大眼睛,想了想,小心翼翼道,“之前是两文钱的,您是不是记错了?”

“我说三文就是三文!”店家吹胡子瞪眼,“这都嫌贵?那你也别买了!”

三文钱,他也不是拿不出来,只是如果是三文钱的话,给妈妈的钱就少了,妈妈就不能吃喜欢吃的那家点心店的甜点心了,一定会不开心的。

“那……那不要了。”白末踮着脚把书递回去,目光却一直盯着那本书看。但再怎么看,也只能灰溜溜地从店里出去。

“这么喜欢,怎么不要?”身后忽然有如水般轻柔的声音传过来。

白末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见了一个人正站在书局的门口,手里还拿着那本他刚还回去的书。

好漂亮的人。

那是当时白末心里唯一的想法。

事实上,那个人确实很漂亮,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漂亮,包括他的妈妈。那个人漂亮到让天地都有些失了颜色,如同从油画中走出来的美人一般。那双眼睛眼尾狭长,此刻正荡漾着柔和的笑意。

“嗯?看着我干嘛?”那个人伸出手,将书朝他扔过来,“不是免费的,记得还到这里来啊。”

白末手忙脚乱地接住,有些疑惑,但还没等他道谢,那个人就转身回书局里去了。

“啊……”白末看着手里的书,踌躇片刻,自言自语,“下次再来道谢吧。”

他怕自己的手弄脏书的封面,只能将书用自己怀中捂得温热的纸张仔仔细细地包好。这些纸张是主人家的小少爷习字之后丢掉的废纸,被他捡到了,舍不得这样扔掉,就偷偷拿走了。

白末包好书后,再一次回头看了一眼书局。透过书局隐隐绰绰的玻璃彩片,能看到那个白色的纤细影子。

他定了定神,转身朝家里走去。

推开门的时候,破旧的屋内充斥着鸦片和酒的味道。那个女人正仰躺在沙发上,抽着大烟,醉生梦死。两个哥哥依然躺在床上睡着,旁边散落一地的酒瓶和碎玻璃。

白末走过去,轻声喊了一句“妈妈”,那个女人听到了他的声音,隔了好久才用迷离混沌的眼神瞥他一眼,伸出了一只苍白枯槁的手。

他将今天从主人家那里拿到的银两交到那个女人手中。那女人这才露出点苍白诡谲的笑意,将这些银两塞进了荷包里,然后挥了挥手,意思是不要待在她身边给她添不痛快。

白末没有再跟那个女人说话,只是乖巧地将地上的玻璃碎片捡起来,然后轻手轻脚地去厨房生火烧水做饭。

刚把柴火填进去的时候,火却被外面突然来的风吹灭了,一阵黑烟扑到了他脸上。

白末猝不及防被黑烟呛到,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外面传来了女人不耐烦地怒吼。

“对不起,妈妈!”白末声音沙哑。他忍着嗓子的难受,跌跌撞撞地去桌上找杯子倒水喝。

但是还没等他找到家里唯一的那个玻璃杯子,外面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白末立刻站了起来,目光警惕地看向窗外。

直觉告诉他,这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人。他们之前已经经历过很多回这样的事情了。白末明白,那些人很有可能是来讨债的人。

之前大多数时候,那些人会把他们家砸得乱七八糟,提出一些非常羞辱人的要求之后才会满意地离开。白末虽然害怕,但如果他不去拦住的话,那些人是不会离开的。

那些人粗鲁地“砰”踢开门。白末心一揪,但很快他突然发现,这次那些人并没有一进来就大声嚷嚷,提出什么他们无法接受的要求,反而是他一直漠视这些事情的母亲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了。

“在桌上。”母亲微微阖着眼睛,对那些人低声下气地说,“人你们直接带走就行。”

白末睁大眼睛地看着那些人并没有多说什么话,只是听了母亲的话以后,目光朝向了他,接着几个大汉走了过来,不由分手就拽住了白末的手臂。

白末这才回过神来。

他们想带走他!

也许是被捏得疼了,又也许是不想被带走,白末立刻剧烈地挣扎起来。他大声呼喊着妈妈,想让妈妈救救他,但是妈妈只是一边抽烟一边漠然地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什么陌生人。

“还妈妈呢,你妈妈早把你卖了!”几个大汉道。

白末一顿。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那时他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竟然拳打脚踢地挣脱了那几个人的束缚,冲到了桌子旁边。

但只是这一眼,便让他如坠冰窟,彻底定在了原地,再也挪不动步子。

桌子上是一张卖身契。卖身契上写的是他的名字。

他的妈妈,想把他卖掉。

那个女人是从乡下来的,没有读过书,也不识字,在签名的地方只画了一个圈,盖了个手指印。白末虽然也没有读过书,但从小就想读书,于是他常常偷偷去书局里看书,也认识了不少字。

他知道妈妈只是看中了那个数字,然后就理所应当地签了这张卖身契。

在他之前,那个女人其实还生了两个女儿,但也一个不剩地全都当成商品卖给了不知名的下家。

白末颤抖着,丢下这张卖身契,全身都失去了力气,跌坐在地。几个大汉立马想要跑过来抓他。

他知道妈妈从小就不喜欢他。因为他是一个野孩子。虽然他还不知道野孩子的含义究竟是什么,但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了妈妈每次看着他的眼神里是有厌恶和恨意的。

所以他只能做到最好,听妈妈的话,讨妈妈开心,这样妈妈才能接纳他,让他能够待在这个家里。但是他忽然发现,好像妈妈一直没有放下对他的恨意。

他快要没有家了。

白末呆滞地看着那张纸被风吹着,飘落到地上,只觉得慌张和害怕。他的眼睛热热的,但是没有眼泪,嗓子也因为烟熏得生疼,哭也哭不出来。

会被卖到哪里去呢?会被要求做什么呢?

……不能这样。

白末几乎是猛地站了起来,钻过几个大汉的手臂之下,迅速了冲出了家门。他的身后传来了几个人的怒骂和女人的尖叫,妈妈似乎在喊他回去,但是他已经不能相信妈妈了。

他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后面几个男人远远地追着他,他没办法停下脚步,只能不停歇地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奔。

对,去找东家,东家一定能帮助他的。李妈妈,李妈妈一定能帮助他的。

他几乎是没有歇一口气,冲到了东家的门口,开始慌乱而用力地拍门。很快门就打开了。让他喜出望外的是,开门的正是平时对他最好的李妈妈。

“李妈妈!救救我!让我进去吧!”白末几乎快要跪下来哀求她。

他以为李妈妈很快就会同意,但是没想到李妈妈的脸色却变了,变得慌乱而诧异,甚至小心翼翼地看了屋子内一眼。然后李妈妈转过头来,大声地招呼他。

“走!走!别来这里!走!”

白末睁大眼睛,似乎是不相信这是李妈妈说出来的话。

“李妈,谁啊?”屋子里传来了懒散的声音,白末听得出来,那是少东家的声音。

“没有。”李妈妈赶紧回答道,“是乞丐,我马上就让他走了!”

接着,她对着白末说出了摧毁他最后信心的话。

“快走!快走!别来这里!”

后面的几个男人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近了,白末甚至没有时间难过。他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李妈妈毫不留情地将那朱红色的大门轰然关上。白末擦了擦眼角,尽管那里并没有水渍。

他不能停下来。

他只能继续跑。也许是鬼使神差,也许是缘分注定,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另一些什么东西,他最后还是跑到了那个书局。

他想起了书局里温暖的火炉。

但可惜的是,似乎是因为天气太过寒冷,时间也接近薄暮,天色黑了下来,书局竟已早早地关了门,只留下了门上冰凉的、积了雪的铁锁。

路上依旧有来往的行人,但看起来都是为了生计而奔波的穷人们。车夫,跑腿伙计,报童……那些富家子弟是不会在这种天气亲自出门办事的。

而为了生计而奔波的人们连自己的生活都自顾不暇,自然也不会将自己的目光投向别人。就算是像白末这样的小孩儿。

白末拖着自己的腿,走到书局的窗户边,哈了一口气,擦干净了玻璃却什么都看不到。他最后倒在了书局的门口。他虽然全身无力,但是甚至不敢就这样晕过去,只能呆呆地看着书局的彩色玻璃。

在那时,他再一次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竟然是从彩色玻璃之后穿了过来,并且似乎很快地就看出来发生了什么。

那个人只是轻声对他道——

如果现在你能走到我身后来,我就会保护你。

于是白末那时候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就如同是被妖鬼迷惑了一般,跌跌撞撞地再一次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了那个人的身后。

那个人只是微微地对他笑了,脱下了自己白色的,不染一点尘埃的白色长袍,裹在了白末身上,用帽子遮住了白末的脑袋。

“好好待着,别怕。”那个人温和道。

在那时,白末听到了那些男人们靠近的声音,但是那时他的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心和平静,他竟然真的相信了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人了。他终于用尽了力气,摇摇晃晃地倒在了那个人的怀中,再无知觉。

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医院了,而身旁坐着昨天那个漂亮的人正在漫不经心地嗑瓜子。

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帮助他,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从那些人之中周旋将他救下来的。

“醒了?”那个人淡淡道。

“你是谁?”白末迷迷糊糊地问他。

“嗯,看来脑子没坏,还知道问我是谁。”那个人似乎是笑了,放下了手里的瓜子,“林回雪。你叫什么?”

林回雪?林回雪?

白末知道这个名字。

但他不知道,那个名字之后会贯穿他的整个人生。

“讲完了?”虞霜降睁大了眼睛,“你这才讲一半吧?”

白千鹤偏了偏头,奇怪道:“你听了一半还不满意?”

“呃,不是。”虞霜降苦着一张脸,“你好像没讲到最关键的地方。”

拜托,他想听的可不是什么美妙相遇,他想听的是白千鹤为什么会对林回雪产生这样扭曲感情。

“关键地方是什么?”白千鹤又开始装傻,“每个地方都很关键,不是吗?”

虞霜降白他一眼,知道白千鹤是打算摸浑水到底了,终于是开口问了:“我是说,你那时候难道就喜欢他了?”

白千鹤这才摇头:“没有。倒不如说,那时候我不喜欢他才是。”

“啊?”虞霜降摸不着头脑,“你怎么会不喜欢他呢?”

“对啊。”白千鹤眼睛暗了暗,“我那时候怎么就不喜欢他呢。”

江止生在餐厅等了一会儿,见天色晚了,料想到林回雪应当是不会再回来了,只能叹了一口气离席。

他并非不明白林回雪的想法,因为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上几年的结婚纪念日,他几乎都没能按时赴约,有一回甚至让林回雪等到了半夜。在那之后,林回雪似乎就对他能来赴约而不太期待了。

虽说一定要说的话,他没能赴宴都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的,但是江止生只觉得愧疚。他自觉得亏欠林回雪的确实太多了,今天这种事发生之后他更觉得心疼。

江止生匆匆赶回家打开门时,才发现家里是黑的,只有餐桌上点着一盏烛光。林回雪在流光溢彩里待惯了,是厌黑的,不会只点一盏飘摇的瘦烛火。

林回雪没有回家。

他看着自己被映在墙上的残缺摇晃的影子,微微失神。

他忽然想到,虽然说结婚之前林回雪混迹声色场合,几乎在各处烟花声色之地都留下了名字,但好像从结婚之后,他很少比林回雪先回家,今天还是很少的例外。

平常,林回雪会把家里能发光的东西全部打开,自己独自横躺在沙发上,一只脚放在桌子上,将一张今日份的报纸盖住脸,挡住电灯的光,听见他打开门的声音,便从报纸的油墨下露出一只眼睛,勾起眼角轻佻地对他说一句:“哟,回来了。”

连影子都安静得成为了美色的陪衬。

漂亮勾人得让人惊讶。

江止生没有说话。他听见了寂静空气中低沉的呼吸声,便知道是王妈的声音。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餐桌旁,将胸前口袋里插着的稍微凋谢的玫瑰花放在了餐桌上精致的花瓶里。这个花瓶已经很久没有放东西了,内里估计也积了灰。

江止生绕过餐桌,轻轻拍了拍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的王妈。

“少爷?”王妈惊醒,有些窘迫,赶紧慌慌张张站了起来,拍了拍椅子,“今日回来可早,夫人……”

“夫人没回来吗?”江止生问道。

“是。”王妈似乎是觉得有些奇怪,但也并没有问什么,“我去给您点上火炉。”

“不用,您休息吧。”江止生笑了笑,转身打开了电灯,顺带将桌上的蜡烛吹熄了,“我自己来就好,辛苦您了。”

家具在灯光的照耀下终于是显现出了清晰的轮廓。金色的镶边和桌上精致的茶具相互映衬,熠熠生辉,连墙上挂着的重彩油画都黯然失色。

那幅画是哪位大人送的油画来着?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林回雪好像一直不喜欢这幅画,觉得太艳丽媚俗,每次看到这幅画时,漂亮的眉头都会皱成一团,似乎是觉得脏了眼睛。

找个时候丢掉吧。

他稍稍被金色的光闪了眼睛。但他觉得奇怪。明明自己早就习惯了这些。

习惯了张扬跋扈,盛气凌人的装饰。就像是在工作上,他习惯了打压,习惯了强势。

尽管他是为了在这处处黑暗处处逼狭的世界和年代里被迫接受而并不喜欢。

人总是有黑暗面的,无论是谁。

“您这是什么话。”王妈叹息。

江止生垂下眼眸:“去吧。”

“是。”管家恭恭敬敬地回答了一句,便向自己的厢房去了。

刚抬脚走了两步,便听得江止生唤他,于是又停下来,屏住呼吸安静听着他的吩咐。

“下次夫人回来之前,都把灯开着吧,不用省着。”江止生盯着灯的光晕,淡淡道。

有钱人都是不懂得节俭的。王妈心里想着,嘴上却还是恭敬答了句“是”,然后又安静了下来,等着下一步吩咐,可听了半天,也只见得自家少爷皱着眉站在房间最中心,一下一下地揉着自己的额头,没有再说一句话,便摇摇头,抬脚走了。

江止生只觉得累。一天的工作的劳累,无数电话无数纸张,本是被奔赴着去见一个心爱之人的愉快和期待而冲淡了,但现在却突然如潮水般刹那间涌来,差点让他倒下。

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减轻自己的眩晕感,叹了口气,缓步上楼,走进了卧房,将拘谨严肃的西装脱下来,换上了一套宽松的家居常服。

江止生拿着衣服沉默地站了很久,刚想挂好,便听见了开门的声响,于是衣服也没挂,直接扔到了床上,匆匆地跑出卧室。

站在二楼的栏杆旁,就能看见金碧辉煌的大厅。林回雪裹在一层厚厚的大衣当中,大衣外又裹着一层金色的光,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似乎是在外面的冷空气中被冻得狠了,打了个喷嚏。

一进屋子,林回雪便愣了一愣,似乎是为灯光感到惊讶。他搓了搓自己的手,拉开挡住脸的衣服皮毛,然后微微仰头扯下帽子,头发散乱下来,遮住了半张脸。一抬头便对上楼上江止生稍显焦虑的目光。

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过只是两秒钟,眼睛里的惊讶就变成了浅淡而温和的笑意,狭长漂亮的眼角轻轻勾起,魅惑而迷人。

江止生曾经很久之前就听人说过,林回雪的眼角是酿了一湾浊酒的,浓醇香软但却掺了假,不是真心实意,但却容易醉人,容易上瘾,容易让人至死方休。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缠,但并没有什么缠绵悱恻的意味,倒是各怀心事。

“我说今天怎么不省了,原来是你回来了啊。”林回雪语调打趣道。

江止生挑了挑眉,虽有些急切但也并未失去分寸地下楼。林回雪正背对着他将手中沉重的大衣挂上衣架,一转身就撞进了一个暖和的怀抱里。

“欢迎回家。”江止生长长地松了口气,将这个人紧紧揉进怀里,在耳边轻声道。

感受到怀中人的体温时,江止生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仿佛是失而复得的感觉。

好像一个珍贵的宝物被送去在世人面前展览了之后,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怀中。

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宝物被别人观赏评判,然而这也是他必须压抑的自私。林回雪喜欢热闹。他喜欢的东西,他一向不舍得夺去。

林回雪没有动,只是呼了一口气,将热气尽数喷洒在他的脖子上,语气不满而嗔怪:“说起来你今天又放我鸽子。”

“抱歉。”江止生并没有为自己辩解。

林回雪身上太冷了,他能感受到从衣服之外传来的寒意。他轻轻吻了一下林回雪的唇角再放开他,拽着他的手腕将他往开了暖炉的客厅里拉,“我去找过你。”

林回雪一愣,被摁着坐到了沙发上,然后一个温暖的身子就靠了过来,把他围住,再一次轻轻吻他的眉心。他纳闷道:“找过我?什么时候?”

“你不在的时候。”江止生抱住林回雪,想让林回雪吹了冷风而散发着寒意的身子暖和起来,声音稍微带着暗淡,但依旧是温和的,“是遇到什么事了?”

“遇到了故人。”林回雪想了想,轻轻笑着道。

故人?江止生顿了一顿,看着林回雪比平常红润很多的脸色,在心里暗自想了想能被林回雪称得上是故人的人,但一个也想不起来。

这座城市里,林回雪的故人,不是早就已经……

“想什么?”林回雪偏了偏头开口道,“是不是觉得,我好像没什么故人?”

江止生抬唇一笑,笑容有些愧疚和不自然:“夫人了解我。”

林回雪听到这句话也愣了半晌,似乎还是不太习惯“夫人”这个称呼,也不自然地动了动:“以前认识的了……那时候还不认识你呢。”

江止生闻言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回话,将头埋在了林回雪的肩膀上。

林回雪还想说什么,但刚说了个“我”字,便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江止生的头发刺着他的脸。他放低了声音:“你累了?”

“靠一靠,靠一靠就好了……等会儿再抱你去床上……”江止生也低声回应他,声音虚无缥缈得如同梦呓。

他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有每日都千篇一律的日程,还有那些不知道什么原因,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突发的意外。这么多年来,他虽然早就习惯了这些事,但是等松懈下来的时候,他才真正地觉得焦头烂额。

林回雪轻笑拍了拍他的脑袋,手上柔软的触感让他心满意足:“谁敢使唤你啊,江大少爷。”

“其他人是不行的,能使唤我的也只有你了。”

也许是因为今天的行程让林回雪自己也有些疲倦,他本来是任江止生靠着自己,自己则挑了本书看的,但是没想到自己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醒来的时候,大厅已经一片漆黑,时间应当是在午夜了,周围没有一点声音。唯一的声音就是轻微的脚步声,他正在江止生的怀中。江止生正抱着他一步一步地上台阶,往二楼的卧室走去。

“醒了?”也许是察觉到林回雪微微动了动,江止生垂下眼睛瞥他一眼。

林回雪没有说话,只是在黑暗中懒散地勾起了唇角。他伸手抱住了江止生的脖子,将唇凑了过去,若即若离地轻轻点着,声音沙哑地嗔怪:“太浪费了。”

“什么浪费?”江止生声音沉沉的,像是真的不知道林回雪在说什么一般。

“时间。”林回雪声音低低的,带着点笑意,“今晚不是很重要吗?”

江止生不说话,只是走路的脚步一滞。

“春宵一刻——”林回雪凑近他的耳朵,一字一句地拉长了声音,“值、千、金。”

多年的夫妻生活让他们早就熟悉了对方的敏感处,林回雪撑着身子去吻江止生微微泛着热的耳朵。江止生依旧是面无表情,但是手下却捏住了林回雪腰上最敏感的位置,捏得林回雪在他怀里轻轻一颤。

林回雪踢了踢腿,表示抗议:“痒。”

“不困了?”江止生问道。

“一点都不。”林回雪笑了。

听了林回雪的回答,江止生也没再问什么多余的问题。他只是不由分说地将林回雪放了下来,林回雪本就刚醒,身体意识还没回笼,自然是手脚疲软。

“还没到卧室呢……你抱不动我了?”虽然知道这样说江止生一定会跟他置气,但林回雪还是故意暧昧地一笑,便转身想往卧室去。

刚把手放在卧室的门把手上,江止生却在他身后,手指穿过他的头发拽住,强迫地让他仰起了头。怕弄疼林回雪,力道并不大,但带着强烈的威胁性,让林回雪不敢再轻举妄动。

林回雪吓了一跳,“啊”了一声,怕被扯疼头发只能被迫地仰起头来,干干地咽下一口唾沫。不过半晌之后再一次轻佻地微眯了眼睛,似乎很是期待江止生之后的动作。

“别开门。转过来。”江止生看他没有再动作之后,终于松开他的后脑凌乱散落的长发,柔声道,但是话语却是命令的。

“嗯哼。”林回雪好整以暇地转过身来。

在结婚之后,江止生一直以来都对他很是温柔,甚至在夫妻之事上都显得很冷静。只有在少数被林回雪惹得生气的时候会失去控制,但那些事发生的次数屈指可数。虽然林回雪不知道这次江止生是不是生气了,在生什么气,但是对他来说绝不是坏事。

他一只手勾了一下江止生的下巴,一只手开始解自己衣服上的扣子。等自己扣子全部解开,本就薄如蝉翼的里衫从他身上滑落在地。林回雪再一次凑近过去,用裸露的纤细身体蹭对方的身体。

“你抓疼我了。”林回雪轻轻道,但声音里极为妩媚。

江止生再一次抚摸他的头发。只是这次是怜惜的轻抚,从头顶一直抚摸到发丝尾部。他的手指从林回雪的发丝之间穿过,沾上了林回雪发丝上的香气。

“消毒水的味道。”江止生低声道,“你去过医院,为什么?是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林回雪像是没骨头一般攀附在江止生的身上,闻言微微挑起了眉尖,倒给脸上平添了几分魅力:“你这都能闻到?我没事,你很在意这个吗?”

再问下去应当会扫兴,再加上江止生并没有在林回雪身上看到什么受伤或生病的痕迹。他目光晃了晃,晃到了林回雪的脸上。

林回雪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不过刚说出一个气音,便突然被温热柔软的东西封住了唇。于是他闭上了眼睛,带着点挑逗地用舌去勾对方的舌,等对方的舌勾上来自己又躲开。这个吻带着十足十的勾引和情欲,连林回雪自己都没办法在猛烈的情欲之中找到主动权。

但把握主动从来不是他的目的,事实上他在情事之中会慢慢地交予主动权,任由对方摆布自己,而自己则闭着眼睛享受而已。

林回雪突然脚下一空。

他被这突然的环境变化吓了一跳,正下意识地想松开这个吻,但是一直轻抚他后脑长发的江止生的手掌突然用了力,林回雪离不开,只能任由他亲。也许是因为慌张,也许是因为不适应,林回雪几乎忘了回应这个吻,被亲得稍有头晕。

江止生竟然一手按着他的头,一手环着他的大腿,连他整个人都抱了起来。林回雪保持不了平衡,自然是觉得不安,只能下意识地抱住江止生的脖子。

“害怕?”江止生终于从那个吻中松开他,柔和地问。

“没。”林回雪摇头,但是稍有疑惑不解,“这是……”

他此刻几乎是坐在江止生的手臂之上,如同动物一般攀附在江止生的身上,而双脚悬空,基本上无法为他提供任何支撑和平衡。

这不是一个适合情事的姿势。

江止生没有说话,只是放在林回雪后脑上的手掌往下滑了下来,滑到了林回雪的大腿之下。林回雪还没明白江止生想要干什么,自己的两条腿猛地被张开了。而江止生的身体正好挤进他的双腿之间。

“等……你要这样?”林回雪吃了一惊,明白了江止生的用意。

但是这种姿势,他根本没办法保持平衡,也没办法随意乱动。几乎完全地要依附对方,被对方掌控。

“不会掉下来的。”江止生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你要是害怕,现在就抱紧我。”

林回雪虽然没有尝试过这种让人觉得羞耻的姿势,但是自然是不怕的,只会觉得新鲜,不过没有平衡实在是让人不安,于是只能抱住了江止生的脖子。

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尝试这一种姿势,也许是因为江止生今晚似乎有些冲动,总之在这样的情况下,林回雪在这场情事里久违地感觉到了疼痛。

他将头埋进江止生的肩膀和颈窝之中,因为下身的胀痛而轻声地喘息一声,然后因为碾过的敏感点而颤抖一下。但他没办法挣扎,只要一挣扎就会给他一种坠落的错觉。

低声而故作委屈地在江止生耳边柔媚地吹气,胡乱地说一些荤话:“疼。你顶到我肚子了。”

他记得他上一次喊疼的时候还是他们俩第一次上床的时候了。那次他喊疼的时候,江止生只是一边哄他一边放缓了动作,让他能够慢慢适应。他本以为这一次也一样,但没想到江止生非但没有轻,反而更往里顶了一下,让他气息不稳地闷哼一声,下意识想往后躲,但又躲不过去。

“有多疼?”江止生只是这样问他,气息也微微的不稳了。

林回雪回答不出口,他的一口凉气卡在喉咙里还没呼得出来,只能发出“嗯嗯”的湿漉漉的喘息声响。

江止生也没等他回答,再一次抓住了他的头发强迫他转过头来和他接吻。林回雪气还卡在喉咙里,这样接吻让他有些接不上气,给了他半分窒息的感觉,他只能迫切地用手去锤江止生的肩膀,但无济于事。

头发被扯住传来的疼痛和下身的胀痛让他稍微恍惚,意识慢慢地模糊起来。

林回雪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日上三竿了,阳光照着他的眼睛,让他的眼睛微微发疼。

他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身子很重,骨头软软的,使不上劲,但也不痛,只是稍微有些发酸。他想起昨晚他们俩算是毫不顾忌地闹了一场,身子还能有这样的状态实在是不容易。

林回雪翻了个身,还没等反应过来,便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后面流出来,而肚子里面也凉凉的。他呼出一口气,咬住了唇。

其实之前江止生一直很控制,不会射在里面的,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

林回雪想起身清理,但怕吵醒旁边睡着的江止生,于是也屏息凝神,不敢太大动作,也伸手想挡一挡自己眼睛前的刺得眼睛发疼的阳光。

他将手放在了眼前,却忽然顿了一顿,然后盯着自己的无名指,愣住了。

那枚戒指。

他的戒指几乎从不离身,每时每刻都戴在无名指上,可是现在却只剩下了一个戴过戒指之后留下的浅浅的痕迹,那枚戒指不翼而飞了。

林回雪稍稍慌了一下,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掉的,但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昨天晚上他们俩闹那一阵的时候,那应该会在卧室附近的地板上。

他披上一件白色的长袍,轻轻起身看了一下四周的地板,然后用手去试探床下的缝隙,但江止生忽然动了一动,把他吓了一跳,手一缩便在床下的木刺之上划了一下。

林回雪坐起身来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他对痛不太敏感,并没有感觉到痛觉,直到江止生被他微小的动作闹醒,睁开眼睛,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才吃痛地闷哼一声。

“你……”江止生皱着眉头,看着丝丝点点从白皙的手指间渗出来的血迹,似乎是有些生气,但也只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夫人,消停一点吧。”

“戒指。”林回雪少见地露出了无助的表情,闭上眼睛,“戒指不见了。”

江止生没有说话,只是站起来,去找医药箱。

空气沉默着,林回雪张了张嘴,想说句什么辩解和开脱的话,但也沉默了下去。

直到冰凉的药液渗入指缝,让他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想缩回手却被紧紧地禁锢住。

“我在意的是你。”

他听到江止生如此道,垂了垂眼帘,依然没有说话。

他不像江止生那样坦率,无法把喜欢和爱都放在嘴上,将深刻的爱意内化为本能,于是只能保持沉默。

或许是因为太浅了,如果没有戒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或许他就快忘了这份浅浅的爱意了。

有时白千鹤会几天几夜地呆在画室不吃不喝,直到身体到达极限,就像个疯子一般。但那一定是他心情不是特别好,并且无法自我调节的时候。

白千鹤已经在白色的画布面前枯坐了半小时,但雪白的画布上除了几道突兀的重彩和色块,却迟迟等不到下一笔落下。

画室曾是让他心情宁静,摆脱纷扰的伊甸园,但他现在只觉得烦躁。

没来由的些许烦躁,如同星星之火,却有燎原之势,轻微却漫漫地燃烧着而任凭什么也无法浇灭,只留他一片荒芜的焦土。

画室很安静,只开辟了一扇窗户,是面阳的,外面长了一排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生的常春藤,密密麻麻地遮了半扇窗,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框落在地上,都是摇晃着的青翠的绿色。几只麻雀挂在常春藤的叶子上,向窗户里探头,叽叽喳喳地鸣叫了几声。

周围的墙壁上挂满了画,但都沉寂在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辨不清楚轮廓,连光耀的色彩都显得枯燥。

白千鹤又添了一笔上去,偏偏头凝视那一个斑驳的色彩团,但总觉得还是不对味,心里一阵烦躁,于是就索性扔开了画笔。

他往后一仰,躺在了椅背上,用手遮住眼睛,沉默了半晌,忽然伸腿踹翻了画板。

画板倒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木头破裂的声音,将外面的麻雀都惊飞了,只留下了因一片小小的旋风晃动的叶子。白色的画布带起一阵尘风,细小的灰尘就飘在阳光下,落下一片细长的影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鼻腔和肺里都是油彩味道的空气充斥,这才感觉到自己恢复了一点清明的意识。

白千鹤盯着雪白的天花板,若有所思,然后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摸了摸,摸到了一个圆滑冰凉的东西。

他拿出那个东西。

一枚漂亮的细银戒指。

他将那枚戒指放在阳光下,戒指倒映出来的银白色的光圈几乎照亮他眼底那片深黑色的海。

戒指内部用细小的刻痕写着什么东西,似乎是外语,但因为戴了太久的缘故,所以被磨损得看不太清楚了,他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很久,依旧是看不出来的。

这是在跳舞的时候他从林回雪手指上顺下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顺利,林回雪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到的样子。

白千鹤低低地“哼”了一声,将戒指捏在手心,仰躺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还来得及,一定还来得及。

他想要的东西,他想获得的东西,从来没有争不到的。

从来没有。

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脑子里就会想到林回雪。他们曾经有过亲密无间,但是最后不知从何开始变得如此生疏。

他想到好多年前,在医院里坐在他床边的林回雪。他那时并非没有听说过林回雪的名字,在他的印象中,林回雪在别人口中是风流的、轻佻的,似乎沾上一点就会毁掉一辈子的。

所以他那时下意识地讨厌林回雪。

林回雪不是别人口中那样长了一张不干不净不阴不阳的狐媚子的脸,反而干净温和得似乎是磨平了棱角,就像经过无数次打磨和雕刻的瑾瑜,温润得让人心动,只是眼尾那一湾浓醇的天然酒泉,时时让人误以为是轻佻罢了。

从人贩子手中逃脱,他只觉得庆幸,并不觉得难过,但当他看到林回雪的温和目光的时候,最后不知怎么的,却真掉了一点眼泪。

“哭了啊?刚刚不是挺有骨气的嘛,一声不吭的。”林回雪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白末比他矮一个头,拍起来倒是方便,还不用抬头。

白末红着眼眶瞪他,心说自己确实是没哭的,不过是因为疼痛,忍不住地红了眼睛而已。

林回雪慢慢地将自己月白色的披肩取下来,扔在白末身上,然后不由分说就抓住了白千鹤的手腕,漫不经心道:“我可以借你抱抱,你就把我当成你妈妈吧。”

白末的手一颤,不敢扔开这件不染纤尘的月白色外衫,只能被林回雪按进了怀里。他挣扎了半天没挣扎开,只能用嘴巴来反抗:“讨厌!你混蛋!”

林回雪闻言笑得欢快,但也没松手:“好好好,我是混蛋。”

“浪荡子!狐狸精!”

“小混蛋。”林回雪喃喃道,然后还是笑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那时林回雪将他拉进怀里,如同抚摸一只小猫一般揉他的脑袋。

他想到林回雪身上的气息,他的身上有一股奇怪的香味。那不是别人想象中的胭脂水粉味,反而是一种草木夹杂的墨香。

他说不清是什么草木,不过那温柔而丝丝缠绕的不可忽视的缱绻香气,让他想到了秋收时节层层金色荡漾的麦浪和夜间柔软水润田埂上空笼罩的千里星空。

林回雪以为是他身上的伤口还在疼,于是叹了口气。

他听见林回雪清清楚楚地对他说“之后就不会疼了”,让他忽然觉得,过去的一切苦难似乎都是虚拟,而他终于又回到的真实。

他从来没有听过别人对他说这样的话。李妈妈告诉他一定要手脚勤快,他做工那家的东家告诉他要懂得分寸,他曾经撞上的纨绔子弟告诉他要知道礼数。

而林回雪说,你不会再疼了。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外人面前哭。

后来林回雪对于他,亦不再是外人了。

“你叫什么名字?”

在那一天,在走出医院的时候,林回雪这样问他。

“白末。”

“这个名字不好,我给你取个字怎么样?”

“嗯。”

“日尽月落,千鹤归乡,就叫千鹤吧。”

为什么是这个名字呢?白千鹤那时候并不懂,在出国之后的每一个阴暗潮湿的夜晚之中,在寂静如死的氛围里,白千鹤才真正地思考这个问题。

他常常想到那个时候的林回雪,张扬跋扈、无拘无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明明他不该有任何优柔寡断瞻前顾后。

但那时候,他又常常在林回雪看他的眼光中清清楚楚地看到另一种情绪,可那种情绪太奇异,太复杂,他一直都看不懂。

直到后来他几乎是被困在翡冷翠,日日夜夜念着林回雪的名字,在偶然看见镜子里自己的眼睛的时候,他看到的却又不是自己的眼睛。他看到的是林回雪的眼睛。

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是为何,林回雪的那双眼睛变成了他的眼睛。

他发现了自己眼中也有了之前从未有过的情感,跟林回雪眼中埋藏的那份情感毫无二致。

那时候,他刚好正跟虞霜降谈到林回雪。

“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我只听说过他的名字而已。”虞霜降说,“嗯,大名鼎鼎。”

“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好到让他觉得任何一个形容词放在林回雪身上都会黯然失色。

那时,他才看了一眼一旁的反光的玻璃窗。在自己的眼睛里看见了清清楚楚的林回雪。

是林回雪来送他时,那双带着笑却又深沉的眼睛。

他本以为那是自豪和高兴,但那时他才知道,那是一种名为寂寞的情感,跟扎在心尖上,叶长在眼睛里。

而那时候的林回雪,状似无拘无束,仿佛世界都在手中的高傲风流外表之下,却是上了桎梏的灵魂。

可那样一个如林鸟般的人却是不甘于寂寞,不甘于金丝笼的,所以才找到了他。

如同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但那时候白千鹤不懂,一意孤行地离开了,终于将林回雪一个人留在了这无边的深渊之中。

而那一次,他疯了似的跑进了学校不远处的教堂。湿润多雾的异地他乡,教堂外的野草疯长,唱诗班的孩子们沙哑的歌声从白日唱到夕阳。

虞霜降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他后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嘴里喊着什么话,他耳朵里全是耳鸣声,什么也听不清。

他看着琉璃瓦和高大的,色彩斑驳而毫无生气的圣母像,一边喘气一边许下了一个祈祷。

他不信奉西方的神,那也是他唯一一次祈祷,祈祷着被宽恕。

不是被可怜的神的宽恕,而是被自己宽恕。

他流着泪,几乎是乞求地看着圣母和耶稣之后的琉璃瓦透过来的彩色光晕。

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自己可笑的祈祷。

“请怜悯我,请宽恕我。”

“我爱上了我永远不该爱上的人。”

他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叫白千鹤。

白千鹤常常会午夜梦回再一次梦到那一天。

在第一次抓住林回雪的手的那一刻,他才真正地活了过来,而离开林回雪时,他如同枯死的树木,除了再次回到林回雪身边,他没有任何选择。

千鹤归乡。

是林回雪让他回来的。

所以他不相信林回雪会这样放弃自己,会这样放弃他的自由。他不承认这一场荒谬的婚姻,也不承认这是林回雪自己的选择。

白千鹤猛地睁开眼,喘了几口粗气,这才发现已经日薄西山。夕阳铺了一层柔和的暖光,在画室的地板上涂上了暗红色的油彩。

手心被那枚硬邦邦的戒指硌得生疼。

他目光沉沉,将戒指放回了衣袋,然后盯着地上如血的红光,咬了咬唇。

“我会让你自由的……一定会……”

像是在像谁保证,又像是在告诉自己。不过这句话半晌就如梦呓一般消失在冰凉的空气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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