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场/多余的话(2 / 2)
不似来给神父送行,倒像专程来看尤里多斯的。
尤里多斯只觉得额角的肌肉抽跳,他已经不敢再去看父亲的反应,只是低下头去,道:“很好……”
阿斯洛夫全然未有察觉这种微妙的尴尬。他与汉米尔太太等客人继续谈笑风生,一边试图将神父、公爵、尤里多斯三人笼入他的热络氛围里。
客人们要打骨牌,掷骰子。神父是不参与这些的,尤里多斯代替他去玩了两把。带着公爵坐入了牌局后,尤里多斯就去休息室找父亲。
“爸爸……”做贼心虚。
安多诺正低头翻动着报纸,显然也有些心不在焉。他听见尤里多斯的动静,就抬头。他的养子走到他身后,环住了他的肩颈。
他设想父亲要说些什么的。或者发怒,或者冷肃,要说他不知分寸,说他贪婪愚蠢,或者骂他朝三暮四,骂他背信弃义。都是可接受的。然而,父亲只是继续翻动他手里的报纸。
隔壁玩牌的笑声响起,谈笑与骰子声阵阵。汉米尔夫人尖锐的嗓音急促地说着什么,接着就是阿斯洛夫的嚷嚷。壁炉上摆着的小圣像时钟咯哒咯哒响,厨房烧开水咕嘟咕嘟,窗外雀子鸣叫。只有两人间静默无话。
“尤利。”安多诺只是这样轻轻唤他。
他示弱地更柔声道:“爸爸。公爵和我…”
“不,”安多诺却抬手,“不必解释。”
“只是您别不说话。”
安多诺把视线移到窗外。六月十五日和所有平庸的夏季日子一样。霍尔奇默克郡,这片他生长几十年的沃土故乡,从来不会缺乏雨水与阳光。风吹过麦田与丘草地,到窗前,青翠的石榴树叶折射跃动的浮光,点撒在雀黄与象牙白条纹相间的墙纸上。茶几上摆着热茶与冰糖,凳子与五角柜旧而简致,散发着木头在暖阳下的气息,像回忆一般令人目眩神迷。想说什么,但又觉得没必要,一切都会按照时令瓜熟落地,无法施以桎梏,反倒内心平静。何况他偏偏要在花车节前离开这里,似乎命运就是如此冥冥。
“我没有多的话,尤利,”安多诺只是偏过头,向自己的孩子弯眸而笑,他伸出手,抚摸养子的脸庞,此刻他纯粹作为一个父亲,“只是我离开的这三个月,保重自己。不要没有我就熬夜鬼混。要好好读书。我会想念你。”
尤里多斯听完就垂下头去,热泪盈眶。除了父亲,谁还会这样叮嘱、疼爱他呢?这使他的道德与良心再次被架在火堆上炙烤。
他鲁莽冲动、贪心不足、优柔寡断,却到底只是个无知的孩子。在最公正的审判前,这些犯下的罪责终究会要报偿。
安多诺犹豫了一会儿,才最终轻轻地捏住尤里多斯的手。阅历和聪敏使他对未来敏感又擅长于缄默不言,但,对于他的小爱人,他的孩子,他抱着那样的希望与偏爱,还是说出了多余的话。
他说,公爵并不是那样简单。
他说,我的尤利,首都是一座吃人的城,公爵来自那里,你不会明白。
他说,你长大了,但万万要小心,得到就必然会失去,名利场的捷径并非人人能走。
他说,你不是最聪明漂亮的孩子,我又无力给予你能满足夸耀的资本,只好希望你平安快乐。
一句一句,语气轻柔。父亲指腹的热度传递到尤里多斯的手上。这个年轻人感觉到手背的烫意,才发现自己的眼泪不知何时洒下。
我的小尤利、蜜糖:
最近你怎样?
我来到首都已经将近一个月,离开你也一个月。很忙,有时几乎头昏脑涨,但仍有大把的空闲去体味寂寥。
昨夜有雨。铎斯夏季的雨水是骤急的。在敲窗的淅沥雨声里,我将床边的白烛剪了剪,怕它灭掉,从此无光也无聊,想起你就更无法忍受。
你会觉得我太过于多愁善感,或者惺惺煽情么?我这种时候总是并不像一个大你近二十岁的亲长,请原谅我,我的尤利。
睡不着,于是提笔给你写信。没有什么要紧事。在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我听见远远的犬吠,脚尖有了雨夜的湿凉。太安静了,心中泛起孤独悲伤的涟漪。我胡乱思索了很多东西,这些思想的丝线,在我的眼前渐渐地错杂,乱成一团,再也解不开。
我出发前,对你说的那些话,我万万希望你能仔细考虑。公爵喜爱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怎么会有人不喜爱你呢?不过我不希望你因钱财权力与他在一起。
说来也假得厉害,醋意和嫉妒使我几乎要握不住笔,我却还是以长辈的身份去劝告你。我总怀疑这是出于理性的爱还是仅仅出于低劣的私心。现在,我把自己剖白给你,就像赤身裸体地站在你面前时一样——或许更加糟糕,最粗暴的性爱也还有欢愉可言,而这种锐利的自解与暴露,使我受着持续的拷打与痛苦。
曾经无数次设想过,你与别人在一起,或者我不是神甫、父亲,能够与你私奔。因此痛苦到想呕吐。是的,我觉得我早晚会失去你。你对我承诺过永远爱我,我要求的,是我胁迫引诱了你。但那也只是暂时缓解焦虑,对现实做一个自我蒙骗的障眼法。哎!我是个索要情绪的无底洞,原谅我永无休止的贪婪。我不想承认这一点。我多希望你永远是我怀里的孩子,但你在长大,我也在变老,我不得不去审视我们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我对你,作为一个父亲,亏欠良多、罪孽深重。如果有地狱——我现在已经离经叛道到如此的地步——这个主创造的世界设有地狱,那么我死后合该第一时间去到那里。我曾经想,如果是你与我一起,那么地狱的炙烤也可堪忍受。可死亡终究是孤独的。我做终傅圣事时,与死神站在一起,看着垂死的病人,只觉得模糊、冰凉,像有一层水膜,将我们生人与死者隔开。家属只是在无谓地哭泣。
信奉上帝的人们对天堂的憧憬是含糊的,而对地狱的恐惧则是真切的。我给他们造出安慰的希望,分发入天堂的票券。当我用橄榄油,涂抹病人的耳、目、口、鼻时,家属们往往会露出感激的神情。他们认为我借此降下主的恩宠,要病人免除神形的困苦,赦免他们的罪孽。但是,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常常包笼了我。眼前一切都融成一汪浑水,只有死亡是真实清晰的。
……
又说回来,到你的身上。我何尝不明白你与公爵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孩子,你还年轻,我未能教育好你。你爱金钱、权力,爱物欲的满足和情欲的放纵,爱首都来的体面亮丽、新鲜刺激,这并没有任何错处,我愧疚不能给你带来这些。公爵对于你来说,也许就代表着你想要的一切。可能是我弄错了,你或许是真的爱他,他对你也有真心,这对我来说更是毁灭性的打击,但我会因你的幸福而祝福你。
——太残忍了,我做不到那样祝福你。那时就让我失踪吧。
若不存在真心,那就是你的不幸,你选择走上了这样一条路,捷径一定有它的代价。你一定有你的考量。只是我不能确定你是否能够报偿这因果,又会被这条路最终磨改成什么样。我明白我的劝言改变不了你注定要走的轨迹,这些多余的话,我只希望你不要烦,可以只看做是爱你的人的琐碎唠叨。
……
我曾尝试过控制你,想要拴住你,包括曾经威胁过你的事情、无理的作闹,与你说过的孩子。其实那些根本没有任何效力,莉莉丝葬礼的死案早已翻篇;即使服用了药,起了一些效用,我也几乎不可能怀上正常的孩子;作闹又对不再爱我的人来说有什么用呢?
我做这些事时屈从于绝望的爱欲,而现今我平静了下来。从青少年变成所谓的成人,似乎只是在某个再平凡不过的午后的瞬间;从成人走向不再抗争索求的衰老,也是在那样一个瞬间。
我已经三十六岁了,不再年轻。对于神职来说,却是职业生涯攀向顶峰的开始。我的工作开始忙碌,并且会越发繁忙起来。主教赏识我,大臣与贵族信赖我。我的应酬与差事愈发多。也许会就此留在首都,你要等我接你。或许公爵会比我更先帮你。情爱不会是我生活的主旋律了,我的尤利,但我的私心永远全部属于你,并且永远不再要求你的等偿。
雨停了,夜已太深。草草撂笔。
你永远的仆从、爱人,
安多诺
xx年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