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一之歌 (重修)(1 / 2)
序曲
“——很抱歉,威力无比的魔王。
您所想到的,都不是最厉害的魔咒。”
“我不相信。
眼睛能够看到,舌头能够品尝,心中弥漫恐惧的魔咒,
我都已经拥有。”
“那就是问题所在!伟大的陛下。
那最厉害的魔法,让人拥有视力
却看不见日与月;享有无数宝藏,
却只尝到苦涩;
令最懦弱的人与毒龙厮杀,
令最狡猾的心,升起迷雾。
即使您不相信,也没有关系。
这厉害的魔咒,最喜欢充满戒备
却没有防备的强者。
从再次升起的大地,到失去眼睛的天空。
从侏儒到众神,没有谁
可以躲过。”
一之歌
骑兵小队从密林巡逻回来了。
部落的人们纷纷上前欢迎,端出腌肉和新酿的果酒。整个谷地都洋溢着快活的气氛。
“阿尔薇特!这次狩猎怎么样?”人群对着为首的金发女骑士起哄。
“收获很多!”女骑士翻身下马,和夹道欢迎者一一击掌。落地的瞬间,一道细细的银链从胸甲的缝隙跃出,像溪谷间一尾一闪而过的银鱼。
掀开银盔,淡金色的长发像旗帜一样飘扬。女骑士肤色也很浅,脸上泛着活动后的红晕。她的笑容收得很快,就像晨间很快散去的薄雾,留下一双湛蓝的眼。
暮色很快落下来。作为队长的女骑士指了指后面运输的猎物,一一作答。“有魔猪,鳟鱼和鹿……”
“哈哈哈,谁关心这个!”举着酒杯的村民哄笑。“阿尔薇特,你这次放出魔咒了吗?”
“当、当然!”阿尔薇特面庞又泛红。“这种小事,作为队长,我当然是用魔咒杀死了猎物!”
“是啊,我们阿尔薇特队长最擅长的魔咒,就是最——厉害的发光咒语。”后面的骑兵笑着拆台。“队长这次,终于把发光咒加在了剑上,吓了魔猪一大跳呢!”
“那、那也是很有用了……”金发女骑士辩驳的声音越来越低。
“没错,相比上次把发光咒打在蘑菇上,”队员们笑得前仰后合,“把马吓得快把人甩下来,队长这次真的很有进步了!”
“巴尔德!”
“加把劲儿啊队长!戈恩达尔大会可没多久了。”
“算了吧,我从未见过向您这样勇猛的骑士,赫尔维尔大会没有您就会黯淡无光。何必要参加那些家伙的比试。”
这话不知,您的法术水平,可能连您的小跟班塞缪尔都不如!”
一旁正在斟酒的黑发男孩闻言,几乎洒出几滴酒液。
“各位大人说笑了,”仆从装扮的男孩拉出一个应酬的笑,他苍白的皮肤像是石灰浇筑的。“我怎能与阿尔薇特大人相提并论。”
欢乐的人群并不会介意,哈哈大笑地转向别处。
“哦,小塞缪尔在这儿呢。”这下阿尔薇特看到了他,越过欢闹的人群走过来,就像劈开左右波浪的直帆。
阿尔薇特身材高挑,黑发男孩只到她腰的位置,躲不过她伸出的毒手,当即被揉乱头顶。“塞弥,话不能这么说。”
远处的烛火一点点亮起。黑发男孩的微笑依然标准,多了一丝揶揄。“谢谢队长大人关怀,但这话哪里说错?我只是您的仆人而已。”
塞缪尔是阿尔薇特给他起的名字。
那一天,阿尔薇特被迫得到一个契约,而塞缪尔被迫得到了名字。
塞缪尔有着一头漆黑得发蓝的头发,和深色瞳孔。即使他的面容精致得像是矮人大师的作品,在整个埃茵海姆都是最不讨喜的特征,令人们想起对岸霍尼格贝登的灰雾部落。
埃茵部落与霍尼格部落积怨已久。两个部落最初还有些交往,相传那里的人们阴险狡诈,擅长暗魔法。而且发色和瞳色越深,魔力越强大。
好在塞缪尔法力平平,村民们只当他自己生得倒霉,时常拿“魔法大师”的头衔来嘲讽他。
像欧尔珀村这么开明淳朴的地方很难找。阿尔薇特确实有王城守卫的实力,却不知因为什么,只在这偏僻小镇担任骑兵队长,也是十分屈才。
“没有关系。”每当被问及,金发的女骑士垂下湛蓝的眼眸,仿佛一对湖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
但欧尔珀的村民,尤其少女们不这么想。她们成群结队地追随着这位传奇骑士。据说阿尔薇特每年收到的少女鲜花,比镇上所有的年轻男子的加在一起还多。
人人都喜爱美丽又武艺高强的阿尔薇特。相传阿尔薇特祖上有女武神的血统,在众神陨落的时代,她的确拥有远超常人的神勇。
傍晚的宴会开始了。
骑兵队卸了铠甲,开始享受为他们准备的宴会。宴会热闹极了,法师们点亮了一串串小灯笼,吸引了飞舞的小精灵。人们畅饮麦酒,大声歌唱着各种事迹。
“我可以和你打赌。”骑兵和村民碰杯。“欧尔珀的女孩们都在排队。一半在等着和亚薇大人跳舞,一半在等着把亚薇大人灌醉,哈哈!”
亚薇是阿尔薇特的昵称,她的伙伴们都这样称呼他。
“真是奇景。”村民笑道。“队长大人的确美丽动人,可你们游骑兵不也各个英武不凡?再说,你们为何不去邀请她呢?”
“这就是你还没有老婆的原因!女人啊,最喜欢美丽,温柔又强大的事物。特别是表面风度翩翩,私下还能对她使点坏的那种,哈哈哈!”
果然,伴随这一阵女孩的尖叫,阿尔薇特标志性的淡金长发和银色铠甲在人群中闪耀出来。她的身材锻炼得非常紧致挺拔,远远望去也知道这是一位战士。在这样的宴会也会穿着一层细细的银铠。
“敬阿尔薇特队长!”
“敬欧尔珀村!”
队员们也上去和美丽的女骑士碰杯,同伴情谊大过暧昧。
“因为你们都是生死之交吗?或者因为她是你们的首领?”
骑兵先饮了一口酒,借着酒劲吐露一些平日不愿承认的话。“或许吧,但你们是幸福的人,能享受平静的生活,没有见过队长在战斗时,用剑划开猛兽、挑出心脏的样子。那个场景,非常可怕,也非常震撼。任何人只要看过一眼,一辈子都忘不了。”
二之歌
阿尔薇特和塞缪尔都很苦恼。
阿尔薇特不擅长应对女孩子。其实男孩子也不怎么擅长。但是总有一群闪闪发亮的眼睛围着她。
“亚薇大人,我,我可以叫你亚薇吗?”
“亚薇大人,我想摸一摸这个铠甲可以吗?”
“哇,就是用这把剑,杀死过迪伦山脉的魔兽吗!”
……
对于这样安静的小镇,女骑士无异于传说一样的人物。欧尔珀村的男孩和女孩,无不这样崇敬地看着她。
“也……没有这么夸张。”阿尔薇特感觉这些兴致勃勃的孩子比一窝魔龙还要难缠。偏偏自己被围在中间,无路可逃。
她艰难地微笑着,伸过头,向另一边男孩发出救援。
塞缪尔,救救我!
不远处正在切肉的男孩听着骚动,就知道那个保留节目又开始了。
塞缪尔微微一笑,他太清楚这个被团团围住的阿尔薇特,只是一个披着美丽皮囊的迷糊蛋,还是除了舞刀弄棒一无所长的暴力笨蛋。她能看清楚一百步外的敌人,却算不清帐单;能伏击敌人三天三夜,却选不出成对的袜子。甚至阿尔薇特那一头编制精巧的金发,都是塞缪尔在打理。如今这个广为传颂的“金色骑士阿尔薇特”的形象,一大半是塞缪尔的功劳。真正的阿尔薇特只会嫌弃长发麻烦。
塞缪尔见她受困,不急不慢地伸出三只手指。
眼看周围的崇拜者更加激动,几乎要将女骑士淹没。无计可施的阿尔薇特迟疑着点头。
塞缪尔一挑眉,将切过肉的刀立在木案板上。
然后,女骑士的崇拜者们看到他们的亚薇大人的侍从面带微笑,走了过来。
男孩穿着学徒的服装,身形纤细而显得腰间有些空荡。苍白皮肤衬着黑发和深得发蓝的眼眸。这不是一张习惯笑意的脸,却因为孩童过分的精致,而让人不忍苛待。
“阿尔薇特大人。”塞缪尔微一鞠躬。倘若不开口,他常被误以为是漂亮女孩。“刚有施泰因阿赫伯爵的来信,似乎有什么紧急任务。”
施泰因阿赫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姓氏,最古老的一支仍在王都活跃。对于欧尔珀这样的小村,几乎是传说一般的望族。
人们一时愣住,被施泰因阿赫以及王都的那些传闻分走了注意。
“哦,那可真是太遗憾了。”金发女骑士和缓地叹息,环视在场精心打扮的男男女女。“伯爵的消息不能怠慢。各位,很抱歉,竟然要辜负如此美好的夜晚。”
金发女骑士庄重地一躬身,执起最近的领主女儿的手背,贴在脸颊做了一个贵族式的告别礼。
“赞美无所不能的塞弥。”阿尔薇特走到足够远,终于绷不住,轻轻哼起歌。“赞美好心的施泰因阿赫,已经‘帮’过我三次了……”
最简单的旋律,歌完全不在调上。
“是七次。”塞缪尔的脸色却不好看,甚至比解围之前更冷淡。“而我帮过你……”他在内心计数。
“好啦好啦。”阿尔薇特一伸手,勾住男孩的头。“何必算那么清楚呢?我记得还没到如此上心。所有人都觉得,她是赫尔维尔勇士徽章的热门角逐者。
,只要……”男孩款款地微笑,可惜这种暧昧笑容放在孩子的脸上就算不上魅力,甚至惹得女骑士发笑。
“塞弥,这一招对我是没用的。我可是正经的骑士,对小男孩没有兴趣。瞧你笑得怪模怪样的,我都不困了哈哈哈……”
男孩的眉毛拧了一下,勉强维持笑容。“大人,我是真的想帮你。毕竟……”男孩别开视线。“虽然我不想承认,你算是人类中不那么卑劣的。”
阿尔薇特摆摆手。她知道这个小鬼最近变了策略,为了解开封印而讨好她。这一招他五年前就用过,很快被她识破。
毫不夸张地说,这世上谁都可能对她有好感,唯独这个小鬼不可能。十年来,为了解开封印,这家伙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上一次还说要给她一半的力量和寿命,共度余生呢。
“好了,塞弥,有些事是不能代劳的。我只想自己参加那个比试。”
塞缪尔看着女骑士沉静的面容,心里愈来愈堵。“阿尔薇特,你到底想要什么,可以告诉我。你知道我的能力,我发誓,只要解开我的封印,都可以为你实现。”
女骑士背光坐着,窗外的反光映着她淡色的瞳孔。
“抱歉,塞弥,人的愿望啊,只有亲自实现才有意义。”
男孩发出一声嗤笑。“只有你会这样想,死脑筋骑士。魔法之所以灵活,就是要看出一切的可能性,然后让自己的命令成功。不然你们这么短暂的生命,又能做什么呢?”
这么多年,阿尔薇特油盐不进,对他的劝诱都无动于衷,塞缪尔已经有些失去耐心。
女骑士握紧了书页上的拳。男孩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火,但他并不想对人类道歉。
“塞缪尔,没有谁可以永生。”她垂下淡金的眼睫。“我只希望……我的姐姐可以回来。如果你能做到,我可以立刻解开你的封印。”
男孩错过了道歉的机会。“很遗憾。”这个话题是他们之间的一根刺,让难得活络的气氛一下降至冰点。“即使是我,也不能令死者复活。”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阿尔薇特错开视线,凝视着房间的某处。“如果……她当时活下去,或许就是有史以来,戈恩达尔徽章最年轻的获得者吧。”
有风吹过,写满字迹的书页在她面前哗哗翻动。
三之歌·伯爵
“塞弥,你看到了吗,那种颜色的云,说是春之女神的裙摆呢……”
身披细甲的女骑士收步,仰头看着天空,唯有这个时候她才会显出一些女孩的烂漫。
“知道知道,她有金色的头发和洁白的臂膀。”黑发男孩托着俏丽的下颌,漫不经心斜视那些半空的云雾。“可她的脾气并不温柔。如果她用力拍打床单,人间就会降下冰雹。”
金发的女骑士微微挑眉。
“我就不好拿了。”众人一片唏嘘。
赫尔维尔勋章,是颁发给最勇猛战士的最高荣誉之一,也是埃茵部落最高规格的奖牌。
“不,我不是想要赫尔维尔勋章。”阿尔薇特清了清嗓子,烛火在她蔚蓝的眼里摇曳。“一来我没有边境功勋,只是游骑兵。二来,我想报名的是戈恩达尔徽章。”
场面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发出爆笑。“战神的右手哦!戈恩达尔徽章,那可是阴险的魔导师争夺的目标!”“你不会打算用魔法拳头,把那些法师都打晕吧,哈哈哈……”
“我、我知道……”金发的阿尔薇特转着手里的酒杯,咕哝道。“我听说这一次的裁判团,是部落的九大巫师长。”
九大长老是埃茵部落的特别制度,不仅法力高强,还要德高望重才能入围。相传九大巫师有资格摘取圣树的金苹果,所以实际寿命比常人多许多。
“可不是吗,总有传言说,比试的奖品就是金苹果。可是恕我直言,亚薇,你是我们部落最不需要金苹果的人,啊哈!”
“你懂什么,人家亚薇也不一定是为了自己去要金苹果!”
“啊,那麻烦就更大了……”
女骑士夹在那些谈笑声中,含混地点头。
阿尔薇特回到房间时已经很晚。她被灌了不少酒,摸了几下都没看清钥匙孔。
门突然向内打开。亮起的烛台依次照亮少女和漂亮男孩的面容。
“大人,时候不早了。”男孩没有表情地伸出手,扶着女骑士走进屋。
“我知道。”
啤酒的泡沫仿佛还在喉咙翻滚。女骑士的声音有些暗哑。
男孩无可奈何,倒了一小杯清水。“那些人喝起酒就像豪猪,然后吹嘘自己见过多少魔兽,无聊又讨厌。”
“……我知道。”
女骑士攥着那杯清水,眉头微微拧着。
一般来说,她喝醉反而会比较活泼,这次竟然这么安静,塞缪尔有些意外。
他叹了口气,拿过梳子。女骑士呆呆坐着,金发在他手中任他摆布。
简直就像一束阳光。塞缪尔怔怔地想。谁会不喜欢呢。
“塞缪尔。”女骑士浅浅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谢谢你。”
他们平时明嘲暗讽惯了,十年也就过来了。见她这么郑重,塞缪尔反而有些措手不及。
“没必要。我只是你的契约仆人。”男孩自嘲。“时候不早了,快休息吧。你要是真的想要感谢我……”
“塞缪尔,终有一天……”女骑士凝视着摇曳的火光。“终有一天,我会给你自由。”
“是真正的……自由。”
或许是光芒的原因,照得她湛蓝的眼仿佛含着泪水。
男孩留在墙面的影子一滞。
“……很多人都这么对我说。”困在男孩身体里的塞缪尔抿唇。“很多人。但你或许不一样,因为你是个笨蛋啊,亚薇。”
他回过头,女骑士已经醉倒在桌上。
阿尔薇特推掉了很多委托,一直专心研读基本经典的魔导书。只可惜事与愿违,她似乎天赋有限,总是不得要领,只能使用一些蹩脚的小法术。
当她,却还没掌握中级法术,都是很丢脸的。“我,我刚才打算给椅子换个地方。”
黑发男孩轻轻地笑了。微风拂过他额前卷曲的碎发。他从不放过挤兑她的机会。“只是椅子吗?我还以为刚才屋子里进了熊。”
“魔法……真难啊。”女骑士连连摇头。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家伙的姐姐是相当有天赋的法师,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妹妹这里就一窍不通。
不过塞缪尔并不想多回忆那件事。
“大人,我说实话,以你目前的进展,连在守军们眼前闪耀。“没进入王都,就还是我的封地,你们不能在我眼前攻击我的客人。”
守军们明显犹豫了。
有时候大人物的声音比武器更响当。和女骑士的过节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施泰因阿赫是王都附近最悠久显赫的家族。没有人希望惹得这样领主不快。
“看在伯爵的人的面上,这次先放过你。”守卫们啐了一口。“还不快回去!”
“我只是想……”女骑士神色逐渐变得沉痛。可是这种不值一提的沉痛很快淹没在众人嘈杂的抱怨声中。“我只是……”
“到底怎么回事,我们还要赶着进城呢!”“能不能先让人过去啊!”
“算了,亚薇,走吧。”伯爵压低声音说。十年以来,他知道这是阿尔薇特势在必得。族谱的置换就像一场牌戏,越是古老的家族越熟悉这套出牌的规矩;不是为了赢,这场游戏不会产生赢家。他们负责将这个游戏一直推行下去。
这个问题确实不动声色地困扰着富有经验的伯爵。但是此刻他脑中充斥着女骑士在风中的金发,在一片暮色炊烟里自由飘拂。
“伯爵,希望您好好考虑。”红发少女自顾自整理了下裙摆。“虽然我们彼此都不对付,但这不是一个亏本的交易。甚至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可以住在自己家,互不干涉。”
贵族之间的交涉,有很多不必声张的共识,才让人觉得雅致。
“希尔芬,你只说对了一件事,就是我们很不对付。”伯爵平静而冷淡地整了整衣领。“而且‘交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让人意外。你这人最后的优点,也被你家那些赌棍赌输了吗?”
“瑞卡尔·施泰因阿赫!”少女提高了声音,显然已经被这种无礼的对待所激怒,热烈的红发几乎要挣开发髻。“‘绝不吃亏’不愧是你们的家训!就是公爵都没法从你手上多赚一根毛线。你又有什么资格嘲讽我!”
说完,少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翻了个白眼,然后平静下来,吩咐随从收拾准备离开。
“送客。”
伯爵翘着腿,懒散靠在扶手椅上,戴着硕大宝石戒指的手指撑着下颌,毫无起身的意思。
少女也不恋战,转身向外。在她走到餐厅大门时,余光瞥到一个人影无声地靠近。
那是一个黑发的男孩,仆役打扮也掩不住那种精致的漂亮,苍白肤色衬着深黑的瞳孔。希尔芬从未在人类身上见过这样浓郁的黑色,黑到仿佛泛着深蓝的光泽。
“你是哪里来的……”希尔芬停步。“我好像没有见过你。”
和这傲慢的庄园不同,男孩文质彬彬地向她行礼。短短几天,塞缪尔就已经熟练掌握了王都优雅繁琐的礼节。“尊贵的小姐,见到您很荣幸。”
红发少女紧绷的肩膀缓和下来,抵着手背清了清嗓子。
“谢谢。”
“你怎么在这。”一旁传来伯爵的问话。此时伯爵身体前倾,不再靠着椅背。
烛火摇曳,主人和客人同时感受到一种奇特的微妙预感。这个仆役打扮的男孩仿佛散发着一种非常有吸引力的黑暗,停留在每个人内心深处。
“大人,向您问安。”可当他开口,又谦恭得无可挑剔。“我只是来为阿尔薇特大人放掉一些……不需要的东西。”
涌动的暗流变成漩涡,在古老的厅堂翻搅。
“阿尔薇特?”红发少女蓦然转身,手指紧紧握成拳,指甲嵌入手心,尖声问。“她回来了?她就在这里?”
“霍恩小姐,我想这和你没有关系。”伯爵起身,皱眉盯着她。“时候不早了,请……”
“原来她已经回来了……”红发少女恍惚地后退半步,完全没有听进伯爵的话。“她竟敢回来……我就知道!”
“霍恩小姐,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呵呵呵……”红发少女擦了擦嘴唇,看起来仿佛有火在她眼神里燃烧。“你还在替她说话?伯爵大人,你不会还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这和你没有关系!”伯爵脸色不再有血色。“送客!”
“呵呵,怎么没有关系?”少女仿佛握住了一件复仇匕首,整个人在红色中燃烧。“她才不会答应你的。哦不,她根本不会理解你的心思。不论你做什么,都赶不上她的好姐姐!哈哈!”
少女转身接过帽子,挺直胸膛。“伯爵大人,多谢您今日的款待。来日家父一定会登门致谢。”
晚宴在这场混乱中结束。每个人各怀心事,但没有人注意那个黑发的男孩,早已怀着一丝微笑退回暗处。
“我警告你。”金发伯爵提着男孩的领子,对下人也圆滑的贵族此时毫不掩饰憎恶和戒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亚薇容忍你,不代表我也能。别忘了你只是一个仆人。”
“哦,是么。”黑发男孩眼睛向上斜,显出一丝精致的轻蔑。“看来,大人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伯爵很快意识到对方在套话,松开手,缓缓放平气息。“是啊,那有怎样。我当初就不该同意亚薇带上你!”
“是啊,你不该让我和主人一起生活了十年。保护我已经成了她的习惯。”男孩的讽刺也不知不觉带上起伏。“伯爵大人,已经没有人知道当年帝都的黎明野狼女,现在驰名王国的,是金色骑士阿尔薇特。”
是我的阿尔薇特。
伯爵白皙俊美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即使他告诫自己不要被这个根本不是普通人、更不是什么普通男孩的小鬼激怒;这个小鬼即使缺乏力量也是危险的。没有人心的智慧,势必引来灾祸。亚薇和他混在一起纠缠不清,他从一开始就全力反对。
“没错,亚薇对你挺不错。比仆人好多了。”年轻伯爵刻意拖长声音。“别看她在马上威风,对弱者尤其心软。像你这样的小孩子,她会一直把你当做一个好弟弟来照顾。”他刻意后退半步。“看在亚薇的面上,我也勉强把你当做弟弟吧。”
伯爵说中了男孩心里最痛的点。他能容忍仆从的名号,但弱小就是法师的原罪。
“无耻的人类!”男孩瞳孔收缩,身周聚起阵风。“如果我恢复真身,你根本不及万一。到时候,我会让你们加倍付出代价,拿回所有本该属于我的……”
金色的发丝,在晨曦里飘荡。
“恢复?”伯爵谨慎后退,还带着讥笑;他向来见风使舵,这次嘴上丝毫不饶。“算了吧弟弟,时候不早了,喝点奶早点睡觉觉吧。”
“闭嘴!”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在心中拉扯。一种声音警告他,人类都不值得信任;另一种声音说只要他想,就可以用力量夺取一切。
魔法就是交易,掠夺就是正义。
“可是……她答应过我…………”他能感觉得到。他的血脉里流淌着那个人类的誓言令他迟疑。他们被紧紧契结在一起。即使所有人都背叛他,那个笨蛋仍然会遵守约定。“你又算什么!”
濒临失控的魔力将伯爵振飞。伯爵后背撞在墙上,眼前一阵发晕。
“答应?”伯爵擦了擦嘴角,眼中锋芒闪烁。“亚薇是个笨蛋,才会照料你。她永远不会接受你的。因为她最亲爱的姐姐,就是被你害死的!”
男孩不禁愣住。
幽暗的影子攀住每一个人。从一个小小的点开始,膨胀成将人没顶的泥潭。那个女孩心里永远有一片地方不向任何人敞开,那就是她死去的姐姐。
房间的大门忽然被人破开,穿着细甲的女骑士冲进来。她甩过暴力拧下来的金属门把手,硬生生将他们隔开。“喂,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细甲上反射着粼粼的光芒。
金发女骑士没有犹豫,。连一个二百年前的酒桶守护者这样可笑的称号都有徽章。阿尔薇特打赌,这辈子她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五花八门的印鉴,堪比黑市的假章摊位。
“我说……差不多就行了吧。”
不知道的,看到这阵势还以为他要卖掉所有封地呢。眼看这张空白表格就要被盖满,只在中间留了一个可疑的心形空地。
“咳咳。”伯爵的表情却十分郑重。“那怎么行。这种事情提前演练也是很重要的,下一次……下一次就更熟练了。”他喃喃自语,然后开始龙飞凤舞地签了一串大名,然后指着名字右边并排的位置。“亚薇,该你了。记得写全名。”
年轻伯爵用闪闪发亮的眼神,将羽毛笔递给她。
老天作证,在这世上想占施泰因·阿赫伯爵的便宜,就像让他闭嘴一样难。
“亚薇,既然你铁了心要参加法师大会,我觉得,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这些年轻法师的八卦。某种意义上伯爵确实天赋过人,任何小道消息让他听过一遍,他就能添油加醋讲出二十个版本。而且祖宗八代有几个情人几个私生子,他都绝不会搞错。
“这几个人呢,啧啧,实力虽然还行,但是都欠我钱,比较好解决……”伯爵越分析越离谱。“咳咳,让你夺冠是不太可能,但是拿个好名次还是有些办法的。”年轻的金发伯爵故作俏皮的眨眼。“我可以想办法让这一伙儿人直接退赛。亚薇,你觉得怎么样?”
“……”女骑士打了好几个寒战,但拿人的手软,也不好直接驳他面子。“瑞卡尔,我觉得这样就可以了吧。”
“亚薇,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哦……”伯爵兴致勃勃。“我知道了,你一定是饿了。你想吃什么?我立刻吩咐他们准备烛光晚餐,你不用担心,就只有我们两个!”
“……”女骑士的脸色更加难看。“这就不用了。我还有一些资料没看完。”
鬼知道现在和他吃过一顿饭,脑子恐怕就只剩下十里八乡祖传的糗事。
“哦,那真遗憾。亚薇,你不考虑一下吗,我真的可以帮你……”伯爵非常满意地看着自己和女骑士的并排签名,十分飘飘然,琢磨之后从法师协会把这张单子要回来。“毕竟就凭我俩的关系……你说是吧。”
阿尔薇特皱了皱眉。他俩确实孽缘不浅。小时候她没少逼迫他给自己抄作业和打掩护。他不记仇就谢天谢地。
就在这是,书房的门被敲响了。他们已经聊了太久,到了掌灯的时刻。
“老爷,那个……霍恩小姐正在门口。”
阿尔薇特如蒙大赦,立刻站起来。“那我就不打扰了。你们先聊。”
霍恩家也是一脉古老的领主,但不必施泰因阿赫家这样会经营,这几代家主都没有什么作为,每况愈下。到了希尔芬这一代,家主糊涂,弟弟还好赌,偏偏还有一大家子亲戚虎视眈眈,打算把希尔芬嫁远一些卖个好价钱。希尔芬作为长女,并不希望这些蛀虫把家里败光,最好的出路就是和相邻的施泰因阿赫家联姻。
伯爵家不仅威望甚重,对付那些贵族的泼皮无赖也十分有一手。毕竟他嘴皮够油脸皮够厚。黑吃黑这种事讲究的就是一个无耻。
“原来您今晚已经有约。难怪打扮这么正式。”女骑士促狭地笑了。“没想到十年不见,你们关系这么好。”
她还记得当年这俩人水火不容,每天为了争她下午跟谁玩争得头破血流。她为此头痛得不行。不过这种欢喜冤家,长大多半是要回心转意的。
阿尔薇特露出恍然大悟的欣慰。
“亚薇,你可千万不要误会!”穿得花枝招展的伯爵气得追出来。“都是她纠缠我,跟我没有关系!”
书房门在此时推开,盛装的红发少女提着裙摆,背后站着提灯的黑发秀丽男孩。
“瑞卡尔,你怎么能这样说一位淑女呢。”女骑士侧过身,为红发少女让路。
“承让。”红发少女这一次看见女骑士,情绪并没有太大起伏。她一眼便看见女骑士手上的纸卷。“原来您的志向是戈恩达尔大会啊,王城守卫们真是自作多情。”霍恩小姐展开丝绸折扇,翩翩掩住半脸。“真是一场好买卖,恭喜您了。”
女骑士脸色不太自在。“希尔芬……这件事有点复杂。”
“阿尔薇特大人,请原谅,我不是来拜访你的。”红发少女行了个标准的礼,从女骑士面前错身而过。“我和伯爵还有一些事要谈。”
伯爵正要大声反驳,却被女骑士瞪了一眼。
“抱歉打扰你们了。”女骑士瞥了一眼看起来很登对的盛装男女,“请容我告退。”然后贴心地带上门。
“你怎么样?”
“塞弥,亏你来得及时。”阿尔薇特和黑发男孩穿过庄园的长廊。男孩手中提灯昏黄的光晕照在女骑士苍白的脸上。窗外乌云密布,隐隐有雷声传来。“我赶路回来,还没来得处理……”
从刚才起,女骑士就一直捏着手臂。那里有一道怨灵造成的伤口。
“亚薇!那你还要去见那家伙……”
男孩盯着女骑士手中盖满夸张印鉴的纸卷。这张有他们共同签名的纸卷散发着让他非常不悦的气息。
他不喜欢看到她的名字和别人一起出现。名字蕴含太多的魔法。
“问题不大。”女骑士摇摇头。她不想因此惊吓到伯爵。“要是让他知道我负伤,只怕不肯给我签推举函……”
女骑士咬着银针,在烛火上撩过。
她脱了护腕,衣袖也剪开,小臂处有几道指甲大小的伤口,没有流血但很深。最可怕的是,这几个伤口像眼睛一样,在肌肤上不停开合。
直到高温的银针靠近,那几道伤口依次发出短促的尖叫,逸出绿色的烟雾。抽动的伤口才恢复了平常。
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扭过头。“塞缪尔,麻烦你帮我把线拿过来。谢谢。”
托着银盘的男孩从外间走入。他紧紧抿着漂亮的嘴唇,看着那几道狰狞的伤口。
女骑士衣衫半褪,洁白的背脊上爬着不少旧伤。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阿尔薇特之所以能成为王国着名的女骑士,不仅因为天资过人,更因为当时带着他流亡,打败了大大小小的魔兽和偷袭者。论对战经验,年青一代里没有能和她比肩的。
女骑士的身材并不如一般佣兵健硕,肌肉筋骨紧致流畅,就像她出剑时一样,每一处都没有赘余,只是为了纯粹的胜利。人人都称赞她为金色骑士阿尔薇特。只有男孩知道,那是他们用来掩人耳目的包装。
当女骑士在强敌前挥出致命一击时,耀眼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怎么了?”女骑士随意挽起披散的长发。烛光透过卸下盔甲的棉纱衬衣,身形若隐若现。“这点伤口,应该吓不到你。”
男孩眨了眨眼。“我帮你缝伤口吧。”他将另一盏烛灯放在架子上。
“也好。你的手艺可比我好多了。”女骑士放松地笑了,将手臂翻转过去。
男孩捻着银针,盯着那几处皮肉翻卷的深红。他从未如此希望什么东西从这个世上消失。
“放松一点,没事。”感觉到他的紧绷,女骑士反而安慰他。
男孩点点头,偏长的刘海轻轻浮动。他的手活儿很细致。“这是怨灵的伤口,你……去找他们了?”
“哦,你说那几个盯上你的异乡人啊。”女骑士随意地摆动腰带。“没有直接对上,但他们确实带着目的来的。除了能操纵怨灵的法师,恐怕还有更高级的巫师。这阵子你小心一点。”
“嗯。”男孩垂着头。“缝好了。”
“缝得真好,小塞缪尔,太厉害了!”女骑士笑着揉了揉男孩的头发。“真是帮了我大忙!”
“这没什么。”男孩咕哝。“你要是真想感谢我,就解开我的封印吧。”他忽然攥紧了拳,深色眼瞳灼灼地看向她。“凭我的法力,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我们也不用躲躲藏藏。我发誓,我会让那些伤害过你的人都消失!”
烛花轻轻爆裂,两人墙壁上的投影此消彼长。
“塞弥,谢谢你。”女骑士用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托着男孩的脸。湛蓝的眼像五月最晴好的天气。“我是一个战士。还不需要一个孩子来为自己复仇。”
“可我不想一直做一个孩子。”男孩咬了咬唇,烛火的影子在他背后轮换。“亚薇,我可以帮你的。我可以帮你赢得戈恩达尔大会的桂冠。我可以达成你的愿望,不论是城门守卫,还是什么协会。你也不用担心那个伯爵的纠缠。”
男孩的眼瞳在半明半昧的夜里,仿佛人心最深的一道漩涡。
“亚薇,向我许愿吧。”
十二之歌·
“亚薇,向我许愿吧。”
晚风浮动纱帘。清凉的月色像水一样漫进来。妖精一样漂亮的男孩立在高窗前,捧着烛台,“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然后解开我的封印。我一定会满足你。”
阿尔薇特沉默地看了他片刻,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浮起些许笑意。
“你比以前长进多了。再过几年,不知道要骗到多少女孩。”女骑士曲着腿,继续往手臂的伤处涂抹草药。“为什么要许愿?你现在不是也帮我包扎。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困难的事。”
她孩子气地做了个鬼脸。
“笨蛋亚薇。”男孩无奈地叹气。
日后,人们会排着队恳求我垂怜。而我把这种殊荣赐予你,你却只当我是个普通孩子。
女骑士睡得很沉,呼吸逐渐绵长。
男孩却没有睡意。他睁开眼,轻轻拉过斗篷裹住全身,从庄园的小门溜了出去。
街道的石砖反射着鳞片一样高高低低的月光。绝大多数的灯光都熄灭了,偶尔有守夜人的烛火在摇曳。
他知道那些人将在哪里聚会。亡灵法师常常在墓地聚集。最好是那些穷困、横死或囚徒的乱葬岗。
魔法就是交易。不论与活人的交易,还是与死者的。
那些尖帽法师果然已经无声地站在土堆前。男孩还没有开口,他们就突然躬身向他行礼。
“向您礼敬!魔法之主!”
男孩微微眯起眼。他原本是来找他们算账的。
女骑士所受的伤口,他都发誓要百倍奉还。
“我不认识你们。”
“那不重要。”瘦骨嶙峋的法师撑着法杖。“我们等了一代又一代,跨越风暴之湾和灰石海,只为迎接您的归来。”
“可您却被可恶的埃茵人封印了。”
“看守您的那个剑士武艺高强,普通的法术对她无效。好在您亲自前来……”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男孩皱眉打断他们。“我不会跟你们走的。更不允许你们伤害她!”
霍尼格贝登的法师们似乎有些意外,发出刮擦声一样私语。
“主人,您受到了奸人的蒙蔽!这些埃茵部落的渣滓,为了一己私利,一直霸占您的力量长达百年,导致整个世界的魔法脉动逐渐枯竭。那个女人肯定也不能例外!”法师跪在他面前。“如果我有半句虚言,就让我的血从此流干!”
仿佛有什么片段,极快地从男孩脑中闪过。但是当他试图回忆,只有女骑士淡金色的长发飘拂。
“那与我何干。”男孩俊秀的脸庞浮现出一丝冷酷。“我和她有契约誓言,不需要你们插手。我警告你们。”
“契约誓言?那真是出于您的自愿吗?”法师轻轻反问。
——女人垂危的嘱托,少女忍住哭泣,颠簸的马蹄声,还有城门前的伯爵掏出一封盖着金色火漆的信件。守卫对视一眼,侧身让开,然后等到红发少上前,又无声地挡在她面前。
“霍恩小姐,请回吧。”
“为什么他就能进去?”虽然见惯这个家伙手眼通天,红发少女不甘地跺了跺脚。
金发伯爵整了整领子,冠冕堂皇地回头。“回去吧。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你不是之前嚷嚷着,绝对不会原谅她么?”
“那怎么了,总比你想总跟在她背后摇尾巴强!”
“哦,借你吉言。”年轻伯爵说着掏出镜子理了理头发,施施然走进高塔。
高塔狭窄的楼梯旋转而上,透着不见日光的阴冷。
“大人,到了。”
“谢谢。”伯爵拿出一个钱袋打点了掌灯的看守。看守十分识趣地退下。
听到大门合上,年轻的伯爵立刻向前,几乎贴在铁窗上。“亚薇,亚薇!你怎么样?”
圆窗在牢房内投射一个井口大小的亮斑,勉强能看到简陋的石室。穿着法袍的女骑士抱着膝盖蹲在一角,闻言身形微动。“瑞卡尔,你怎么来了?”牢房昏暗低狭,稍微高些的人都站不直。阿尔薇特弓着身窸窸窣窣走近,有些苍白的脸仿佛密林间露出的银月。“我还好。”
仅仅一天未见,年轻伯爵透过栅栏紧紧盯着熟悉的脸,上下细看确认没有什么伤处,才缓缓松了口气,排出些胸腔满溢的担忧。“吓死我了,你真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伯爵快速梳理了一下思路。“亚薇,昨天的比赛发生了什么?你不会把人砸晕了吧!”
“别提了,我什么都没做。”女骑士哭笑不得。“我连剑都没带,就一根拐杖。”
伯爵微微皱眉。事情似乎比他想象得更复杂。“这就奇怪了……”
“我也觉得奇怪。比赛本来已经结束,突然有一位长袍长老出现,可能是来考察胜者资质的。但是一个参赛者突然跑到长老面前,询问自己已经升任长老的族亲近况如何……”
伯爵的面色逐渐凝重。
“前来的长老不知说了什么,那个参赛者突然大叫起来,说什么‘不可能’‘她应该在神殿侍奉’,然后就被一道光打中,拖了下去。接着神殿来的人施了一个大范围的遗忘魔咒,所有在场的人都昏倒了,除了我……”女骑士抓了抓头发。“然后他们,就把我抓走了。”
“……”伯爵无奈地捏了捏鼻梁。“好吧,你还真是什么都没做。亚薇你这个笨蛋,就不能学别人一样昏倒么!”
“啊,啊我没想到。骑士就算战败,也不能倒下!再说,这条裙子是新的……”
伯爵用鼻子重重哼了一下。“这不叫裙子,这是法师袍。”
“现在怎么办?”女骑士有些茫然。“我听到他们说,遗忘咒语对我无效。一个咒语只会被更高级的咒语或施法者压制。要么我曾经被施过一次高级遗忘咒,要么我身上有更强大的持续性魔法。但比神殿使者的魔法等级更高的,只有十长老。我想不明白……对了,赛弥尔他还好吧?”
“他好得不能更好了!”听到那个名字,伯爵有些烦躁,原地踱步。“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亚薇,不论他们问什么,你只要装傻,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
但愿十长老并没有注意到她……
“哎,瑞卡尔,你脸色不太好。”女骑士突然凑近。“你没休息好吗?”
“谁,谁没休息好了!”伯爵像是被看不见的鞭子抽中,白皙的肤色陡然涨红。“我怎么可能为了这种破事整夜没睡写一大堆信还约见!我只是刚好路过!”
“——哦,这样啊。”女骑士拖长声音,眨眨眼。“还以为你是特意赶早来的呢。真——遗憾啊。不过还是要谢谢你,顺路——来看我。”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笑。”伯爵耳朵更红了。“亚薇,你冷不冷?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他脱下斗篷,透过栅栏塞进去,用眼神催促对方披上。“提审最早安排在下午。你一口咬定自己是个报错名的,没有魔力所以有魔法抗性……我都打点过了,他们不会为难你。”
女骑士在对面一阵点头,忽然脸色凝住,低声说。“有什么东西……有什么来了……”
“你在说什么?这可是囚禁法师的……”
“——趴下!”女骑士厉声喊。
塔身忽然一震,上面几层传来一阵爆炸声。碎石和烟尘一蓬蓬落下。一个尖声的叫喊豁然传来:“这是个陷阱……戈恩达尔大会……长老选拔……全部都是陷阱!”
几个守卫推开门,快速爬上来。在他们之上,还关押着在大会上质问长老的参赛者。
外面有一阵阵乌鸦的怪叫。伯爵走到附近的窗户,隐约看到一伙尖帽子的法师闪现又消失。
“果然,这是有预谋的……”他的心开始下沉。探望的时间到了,他还想再嘱咐几句,却听栅栏里的女骑士颤声问道。
“他说戈恩达尔大会……是个陷阱?”
女骑士的保释很不顺利。
“霍恩小姐,你别来探口风了。”焦头烂额的伯爵不耐烦地拉开马车的帘子。“用我领地今年最迟的苹果作证,她如果不乐意,我能有什么办法?”
“那……是因为她的姐姐吗?”红发少女绞着手。
“对啊,连你都能想到,为什么要来问我!”伯爵没好气地正了正帽子。“她一个魔法白痴参加那个破魔法大会,本来就是凑数的……面上卖个乖又不会有什么损害。她非要问关于她那位已故的好姐姐的事!现在不是我不愿理捞她出来,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觉得说话都累!是她自己守着那个小黑屋不愿意出来!”
“她……怎么会和魔法扯上关系呢。”红发少女欲言又止。
“她不该扯上的关系还少吗?比如您,我亲爱的霍恩小姐,年轻女士的好奇心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回去享受美妙的午茶吧!这种事情的进展,我自然会派人通知你的。您每天亲自来蹲最新消息,来我家比我都勤快!这要是让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们有什么特殊关系。”伯爵披风,哼了一声,又是摇头。
“亚薇……”他幽黑的瞳孔,映衬着阿尔薇特皎洁的面孔,手指攥紧。“跟我走吧,我是来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