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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之歌·漩涡(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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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骑士咬着银针,在烛火上撩过。

她脱了护腕,衣袖也剪开,小臂处有几道指甲大小的伤口,没有流血但很深。最可怕的是,这几个伤口像眼睛一样,在肌肤上不停开合。

直到高温的银针靠近,那几道伤口依次发出短促的尖叫,逸出绿色的烟雾。抽动的伤口才恢复了平常。

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扭过头。“塞缪尔,麻烦你帮我把线拿过来。谢谢。”

托着银盘的男孩从外间走入。他紧紧抿着漂亮的嘴唇,看着那几道狰狞的伤口。

女骑士衣衫半褪,洁白的背脊上爬着不少旧伤。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阿尔薇特之所以能成为王国着名的女骑士,不仅因为天资过人,更因为当时带着他流亡,打败了大大小小的魔兽和偷袭者。论对战经验,年青一代里没有能和她比肩的。

女骑士的身材并不如一般佣兵健硕,肌肉筋骨紧致流畅,就像她出剑时一样,每一处都没有赘余,只是为了纯粹的胜利。人人都称赞她为金色骑士阿尔薇特。只有男孩知道,那是他们用来掩人耳目的包装。

当女骑士在强敌前挥出致命一击时,耀眼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怎么了?”女骑士随意挽起披散的长发。烛光透过卸下盔甲的棉纱衬衣,身形若隐若现。“这点伤口,应该吓不到你。”

男孩眨了眨眼。“我帮你缝伤口吧。”他将另一盏烛灯放在架子上。

“也好。你的手艺可比我好多了。”女骑士放松地笑了,将手臂翻转过去。

男孩捻着银针,盯着那几处皮肉翻卷的深红。他从未如此希望什么东西从这个世上消失。

“放松一点,没事。”感觉到他的紧绷,女骑士反而安慰他。

男孩点点头,偏长的刘海轻轻浮动。他的手活儿很细致。“这是怨灵的伤口,你……去找他们了?”

“哦,你说那几个盯上你的异乡人啊。”女骑士随意地摆动腰带。“没有直接对上,但他们确实带着目的来的。除了能操纵怨灵的法师,恐怕还有更高级的巫师。这阵子你小心一点。”

“嗯。”男孩垂着头。“缝好了。”

“缝得真好,小塞缪尔,太厉害了!”女骑士笑着揉了揉男孩的头发。“真是帮了我大忙!”

“这没什么。”男孩咕哝。“你要是真想感谢我,就解开我的封印吧。”他忽然攥紧了拳,深色眼瞳灼灼地看向她。“凭我的法力,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我们也不用躲躲藏藏。我发誓,我会让那些伤害过你的人都消失!”

烛花轻轻爆裂,两人墙壁上的投影此消彼长。

“塞弥,谢谢你。”女骑士用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托着男孩的脸。湛蓝的眼像五月最晴好的天气。“我是一个战士。还不需要一个孩子来为自己复仇。”

“可我不想一直做一个孩子。”男孩咬了咬唇,烛火的影子在他背后轮换。“亚薇,我可以帮你的。我可以帮你赢得戈恩达尔大会的桂冠。我可以达成你的愿望,不论是城门守卫,还是什么协会。你也不用担心那个伯爵的纠缠。”

男孩的眼瞳在半明半昧的夜里,仿佛人心最深的一道漩涡。

“亚薇,向我许愿吧。”

十二之歌·

“亚薇,向我许愿吧。”

晚风浮动纱帘。清凉的月色像水一样漫进来。妖精一样漂亮的男孩立在高窗前,捧着烛台,“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然后解开我的封印。我一定会满足你。”

阿尔薇特沉默地看了他片刻,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浮起些许笑意。

“你比以前长进多了。再过几年,不知道要骗到多少女孩。”女骑士曲着腿,继续往手臂的伤处涂抹草药。“为什么要许愿?你现在不是也帮我包扎。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困难的事。”

她孩子气地做了个鬼脸。

“笨蛋亚薇。”男孩无奈地叹气。

日后,人们会排着队恳求我垂怜。而我把这种殊荣赐予你,你却只当我是个普通孩子。

女骑士睡得很沉,呼吸逐渐绵长。

男孩却没有睡意。他睁开眼,轻轻拉过斗篷裹住全身,从庄园的小门溜了出去。

街道的石砖反射着鳞片一样高高低低的月光。绝大多数的灯光都熄灭了,偶尔有守夜人的烛火在摇曳。

他知道那些人将在哪里聚会。亡灵法师常常在墓地聚集。最好是那些穷困、横死或囚徒的乱葬岗。

魔法就是交易。不论与活人的交易,还是与死者的。

那些尖帽法师果然已经无声地站在土堆前。男孩还没有开口,他们就突然躬身向他行礼。

“向您礼敬!魔法之主!”

男孩微微眯起眼。他原本是来找他们算账的。

女骑士所受的伤口,他都发誓要百倍奉还。

“我不认识你们。”

“那不重要。”瘦骨嶙峋的法师撑着法杖。“我们等了一代又一代,跨越风暴之湾和灰石海,只为迎接您的归来。”

“可您却被可恶的埃茵人封印了。”

“看守您的那个剑士武艺高强,普通的法术对她无效。好在您亲自前来……”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男孩皱眉打断他们。“我不会跟你们走的。更不允许你们伤害她!”

霍尼格贝登的法师们似乎有些意外,发出刮擦声一样私语。

“主人,您受到了奸人的蒙蔽!这些埃茵部落的渣滓,为了一己私利,一直霸占您的力量长达百年,导致整个世界的魔法脉动逐渐枯竭。那个女人肯定也不能例外!”法师跪在他面前。“如果我有半句虚言,就让我的血从此流干!”

仿佛有什么片段,极快地从男孩脑中闪过。但是当他试图回忆,只有女骑士淡金色的长发飘拂。

“那与我何干。”男孩俊秀的脸庞浮现出一丝冷酷。“我和她有契约誓言,不需要你们插手。我警告你们。”

“契约誓言?那真是出于您的自愿吗?”法师轻轻反问。

——女人垂危的嘱托,少女忍住哭泣,颠簸的马蹄声,还有城门前的伯爵掏出一封盖着金色火漆的信件。守卫对视一眼,侧身让开,然后等到红发少上前,又无声地挡在她面前。

“霍恩小姐,请回吧。”

“为什么他就能进去?”虽然见惯这个家伙手眼通天,红发少女不甘地跺了跺脚。

金发伯爵整了整领子,冠冕堂皇地回头。“回去吧。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你不是之前嚷嚷着,绝对不会原谅她么?”

“那怎么了,总比你想总跟在她背后摇尾巴强!”

“哦,借你吉言。”年轻伯爵说着掏出镜子理了理头发,施施然走进高塔。

高塔狭窄的楼梯旋转而上,透着不见日光的阴冷。

“大人,到了。”

“谢谢。”伯爵拿出一个钱袋打点了掌灯的看守。看守十分识趣地退下。

听到大门合上,年轻的伯爵立刻向前,几乎贴在铁窗上。“亚薇,亚薇!你怎么样?”

圆窗在牢房内投射一个井口大小的亮斑,勉强能看到简陋的石室。穿着法袍的女骑士抱着膝盖蹲在一角,闻言身形微动。“瑞卡尔,你怎么来了?”牢房昏暗低狭,稍微高些的人都站不直。阿尔薇特弓着身窸窸窣窣走近,有些苍白的脸仿佛密林间露出的银月。“我还好。”

仅仅一天未见,年轻伯爵透过栅栏紧紧盯着熟悉的脸,上下细看确认没有什么伤处,才缓缓松了口气,排出些胸腔满溢的担忧。“吓死我了,你真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伯爵快速梳理了一下思路。“亚薇,昨天的比赛发生了什么?你不会把人砸晕了吧!”

“别提了,我什么都没做。”女骑士哭笑不得。“我连剑都没带,就一根拐杖。”

伯爵微微皱眉。事情似乎比他想象得更复杂。“这就奇怪了……”

“我也觉得奇怪。比赛本来已经结束,突然有一位长袍长老出现,可能是来考察胜者资质的。但是一个参赛者突然跑到长老面前,询问自己已经升任长老的族亲近况如何……”

伯爵的面色逐渐凝重。

“前来的长老不知说了什么,那个参赛者突然大叫起来,说什么‘不可能’‘她应该在神殿侍奉’,然后就被一道光打中,拖了下去。接着神殿来的人施了一个大范围的遗忘魔咒,所有在场的人都昏倒了,除了我……”女骑士抓了抓头发。“然后他们,就把我抓走了。”

“……”伯爵无奈地捏了捏鼻梁。“好吧,你还真是什么都没做。亚薇你这个笨蛋,就不能学别人一样昏倒么!”

“啊,啊我没想到。骑士就算战败,也不能倒下!再说,这条裙子是新的……”

伯爵用鼻子重重哼了一下。“这不叫裙子,这是法师袍。”

“现在怎么办?”女骑士有些茫然。“我听到他们说,遗忘咒语对我无效。一个咒语只会被更高级的咒语或施法者压制。要么我曾经被施过一次高级遗忘咒,要么我身上有更强大的持续性魔法。但比神殿使者的魔法等级更高的,只有十长老。我想不明白……对了,赛弥尔他还好吧?”

“他好得不能更好了!”听到那个名字,伯爵有些烦躁,原地踱步。“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亚薇,不论他们问什么,你只要装傻,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

但愿十长老并没有注意到她……

“哎,瑞卡尔,你脸色不太好。”女骑士突然凑近。“你没休息好吗?”

“谁,谁没休息好了!”伯爵像是被看不见的鞭子抽中,白皙的肤色陡然涨红。“我怎么可能为了这种破事整夜没睡写一大堆信还约见!我只是刚好路过!”

“——哦,这样啊。”女骑士拖长声音,眨眨眼。“还以为你是特意赶早来的呢。真——遗憾啊。不过还是要谢谢你,顺路——来看我。”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笑。”伯爵耳朵更红了。“亚薇,你冷不冷?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他脱下斗篷,透过栅栏塞进去,用眼神催促对方披上。“提审最早安排在下午。你一口咬定自己是个报错名的,没有魔力所以有魔法抗性……我都打点过了,他们不会为难你。”

女骑士在对面一阵点头,忽然脸色凝住,低声说。“有什么东西……有什么来了……”

“你在说什么?这可是囚禁法师的……”

“——趴下!”女骑士厉声喊。

塔身忽然一震,上面几层传来一阵爆炸声。碎石和烟尘一蓬蓬落下。一个尖声的叫喊豁然传来:“这是个陷阱……戈恩达尔大会……长老选拔……全部都是陷阱!”

几个守卫推开门,快速爬上来。在他们之上,还关押着在大会上质问长老的参赛者。

外面有一阵阵乌鸦的怪叫。伯爵走到附近的窗户,隐约看到一伙尖帽子的法师闪现又消失。

“果然,这是有预谋的……”他的心开始下沉。探望的时间到了,他还想再嘱咐几句,却听栅栏里的女骑士颤声问道。

“他说戈恩达尔大会……是个陷阱?”

女骑士的保释很不顺利。

“霍恩小姐,你别来探口风了。”焦头烂额的伯爵不耐烦地拉开马车的帘子。“用我领地今年最迟的苹果作证,她如果不乐意,我能有什么办法?”

“那……是因为她的姐姐吗?”红发少女绞着手。

“对啊,连你都能想到,为什么要来问我!”伯爵没好气地正了正帽子。“她一个魔法白痴参加那个破魔法大会,本来就是凑数的……面上卖个乖又不会有什么损害。她非要问关于她那位已故的好姐姐的事!现在不是我不愿理捞她出来,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觉得说话都累!是她自己守着那个小黑屋不愿意出来!”

“她……怎么会和魔法扯上关系呢。”红发少女欲言又止。

“她不该扯上的关系还少吗?比如您,我亲爱的霍恩小姐,年轻女士的好奇心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回去享受美妙的午茶吧!这种事情的进展,我自然会派人通知你的。您每天亲自来蹲最新消息,来我家比我都勤快!这要是让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们有什么特殊关系。”伯爵披风,哼了一声,又是摇头。

“亚薇……”他幽黑的瞳孔,映衬着阿尔薇特皎洁的面孔,手指攥紧。“跟我走吧,我是来救你的。”

“别说傻话。”阿尔薇特微微皱眉。“这里很危险,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快走吧。”

“不,我不要!”男孩仿佛面临着剧烈的心理斗争。“你才是,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这里?你明知道只要和我交易,我就可以满足你的任何愿望!”男孩因为激动,眼尾微微泛红。“你保护了我这么久,难道不是为了这笔报酬么?那就向我索取吧。虽然我讨厌人类,但我不介意……”

说着,他口袋中掉出一对贝壳。这是他在那个无聊集市买到的。这种施了魔法的小玩意,能够让普通人远距离相互传送语音。只是他还没来得及送出,阿尔薇特就失踪了,让他后悔不跌。

“这、这是碰巧捡到的……”

“塞缪尔,谢谢你。”女骑士隔着铁栅栏,覆上男孩的手。微微颤抖的手,让她心里涌起一种熟悉的悲伤感。“能再见到你,也挺好的。”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愿意解开我的封印?”男孩眼神逐渐幽深。“罢了,阿尔薇特,不论你有什么顾虑……我可以答应你,不再要求你解开封印。”他深深出了一口气,眼神晦涩又磅礴。“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一直以孩童的样子在你身边。我们就像以前一样,到处游历,永远在一起,不好么?”

女骑士的眼神水一样透过他。

“曾经……有人告诉我,这世上已经没有‘永远’的魔法。”她说得很慢,不像一个回答,也是对两人共同的回答。“塞弥,我没有打算欺骗你。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法师。总有一天,让所有的人刮目相看。我并不希望你因此而被束缚。”

无力的绝望感像水一样漫上来。就像每一次他最熟悉的魔法失效,或者比那更痛苦。他动用了自己所知的一切,威力和祈求,都不能怀抱他所想要。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直接和我一起走呢。”

一定是他的魔力不够强大,是人类的世界贫瘠匮乏,使得他的言语不够真实。

“孩子,别担心。”女骑士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细细叮嘱。“即使伯爵放过你一次,恐怕也难说。你快离开这里,别等天亮,一直向西走。”她忽然想到什么,补充道,“那些人不敢轻易伤害我。只是我这次参赛,伯爵是举荐人。如果我就这样潜逃,他会背负很大的责任。我不想给他增添更多负担了。”

男孩眼底闪过一道反光,甩开了栅栏。“原来,你是为了那个公子哥儿而拒绝我!”不甘此刻化为汹涌的愤怒,恨不能将一切烧穿。“你是不是只在乎他的看法,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你在胡说什么。塞缪尔,除了我姐姐,这世上我对你——”

“哦对,还有你的姐姐!”男孩怒气冲冲,像一只龇牙的黑猫。“你口上说什么最重视我的誓言,其实还有这么多人排在我前面!”

“喂……”

“我讨厌人类,轻视我,愚弄我。”男孩戴上兜帽,宽阔的帽檐遮住上半张脸。他退了一步。“阿尔薇特,你会后悔的。”

“主上,看来您……已经得到了答案。”

城墙的一角,有一个荒废的祭坛。一群高瘦的尖帽巫师围住祭坛前披着兜帽的男孩。

漆黑无光的后半夜,最后一点月亮也落下了。就像男孩心里残留的那一点柔软。

他将可以窥见过去的小圆镜随手抛出。

在高塔与阿尔薇特见面之前,他就已经知晓了大部分的真相。千年之前,埃茵部落的十长老用禁法困住了他的真身,改造了圣树,以他古神级别的魔法权能作为通路,抽取整个大地的脉流供给王城。

更准确地说,是供给那些老不死,维持着他们长生不老。而作为代价,无数精通魔法的法师被选拔,被残忍地献祭,以维持束缚魔法之王的枷锁。

除了那个他们了。难怪她来问我……”说着,他似乎更加忿忿。“这种破事,有什么值得关心!可恶!”

伯爵少爷是圈里的贵人,他的关注可是稀罕事。于是无所事事的人们也围过来,指指点点。

希尔芬被卷入漩涡,手足无措。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惹到这个从无交集的小少爷。

“请恕罪,阿赫少爷。我不知道是哪里冒犯到……”

“别给我装,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小少爷专横地闹着脾气。“我警告你,以后不许——”

“喂,你们在做什么。让开让开!”

忽然有一道鞭子破空的声音,伯爵少爷都打了个激灵。周围的人看到来人,也识趣地散开。

还是上次的小骑者,她挥着马鞭走过来,长靴登登作响。

希尔芬心头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紧了。不知为什么,她非常想要。希尔芬这才想起,上次她出门也戴了这个家族徽章。没想到那女孩胆子虽大,眼神却很细。回去之后竟然还不忘和这个少爷打探。想到这里,这个阿尔薇特和阿赫少爷的关系,似乎也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差劲。希尔芬闷闷地想。

“你好呀,霍恩家的小姐。我们上次见过的,在河边。”小阿尔薇特向她打了个招呼。

“喂!”伯爵少爷脸色憋红,出声打断。“这不关你的事!”

“我的事情,当然我自己做主。”阿尔薇特扮了个鬼脸,忽然牵起希尔芬的手,左躲右闪地跑了起来。“再见!小少爷。”

伯爵少爷气急败坏,想要亲自追过来,却被周围待命的仆人为了个水泄不通。阿尔薇特大笑着,灵活地将希尔芬从人群里领了出来。金色的阳光落在女孩飞扬的短发上,令人眩晕。

“好啦,这里就安全啦。”阿尔薇特回眸一笑。

突然的奔跑让希尔芬呼吸急促,几乎要将她四分五裂。她大口地喘着气,接着对面递过来一杯葡萄果汁。

“慢慢走着,不要突然停下。”阿尔薇特很有耐心。“习惯了就好啦,别害怕,很好玩的。”

红发女孩攥着那杯果汁。喉咙仿佛有一把火在烧,牙根都在发痒。

“希……希……”

“嗯?你不舒服吗?”

“希尔芬。”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叫希尔芬!希尔芬·霍恩!”

小阿尔薇特愣了一下,然后绽开一个明亮的笑意。在这个微风吹拂的午后,明亮得几乎透明。

“好啊,那我就叫你希尔芬。”她歪着头看过来。“我叫阿尔薇特。以后阿尔薇特和希尔芬,就是朋友了。”

***

从此希尔芬的生活天翻地覆。阿尔薇特就像草原初春的风暴,无拘无束,毫无征兆地敲碎了她所有的“不能”。

她们之间有了一个秘密。阿尔薇特很快摸清了她家和她的房间:只要爬上一棵苹果树,就能顺着一根枝条敲开希尔芬的窗户。无数家人烂醉如泥的下午,阿尔薇特就爬来敲她的窗。敲三下就是在问她有没有空。大多数的时间,希尔芬不敢出门,阿尔薇特就坐在树上陪她聊天,然后摘几朵苹果花。阿尔薇特熟读所有精彩又惊险的故事,哪怕这些故事很多都不完整,她也能讲得活灵活现。

没有人会发现这个秘密,家人只是隐约觉得这个女孩似乎长大了。

阿尔薇特的传说却变得更快。希尔芬听说她在众人面前,差点拔出了城门前的圣剑。多么神奇的一对姐妹!姐姐是天才法师,戈恩达尔大会最年轻的强力参赛者;妹妹更是神奇,拔出了传说中千年前的长夏之剑。一时间,人们交口称赞老伯爵独具慧眼和精心栽培。虽然阿尔薇特栽培的时间,都用在了田间撒野。

“几位剑术大师都想教导她,真没想到。”族叔毫不掩饰对少女阿尔薇特的赞赏。“你知道吗,那孩子身上有一种神奇的感觉,好像她下决心,就没有什么做不到似的。”

是啊,是啊。希尔芬抱着茶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有她这样的人,能把没走过的道路都照亮。“那么,她以后……”

“也许会成为一位出色的骑士吧。”族叔寄予厚望。“就看她想要加入哪个骑士团了。”

希尔芬缓缓抬头。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可族叔显然已经忘记,几年之前在这个庭院,也有一个女孩说过这个愿望。可惜不是每个落地的愿望都是种子,大多只是尘埃。

“是吗,那真为她高兴。”她在托盘放下茶杯,轻轻地说。

阿尔薇特大约忙于训练,很久没来敲过她的窗户。

希尔芬经常虚掩着窗,听到一点声音就向外望,可惜都是风或者枝条拍动的声音。落空的希望让人格外困倦。希尔芬仿佛经历了一个短暂的夏天,接下来的长冬变得更让人难熬。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希尔芬已经听到长辈在谈论她的婚事。那种言语像是绵延的雨点,将整个客厅笼罩在密不透风的潮湿里。

不停重复的绣工做得眼睛酸疼,她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被敲窗的声音惊醒时,还以为是一场梦。

“希尔芬,你在吗?”

她揉了揉眼,仓皇推开窗户。金色短发的少女就像午后的阳光,斑驳地漏进摇曳的笑意。

“你……我还以为,你不来找我了。”

“哦,最近是一直在训练。”阿尔薇特吐了吐舌头。她也长高了一些,手脚变得更加修长。“练剑也挺有趣的……唉,你怎么了?”

希尔芬看着她,眼泪不停往外涌。阿尔薇特吓了一跳,以为她受了什么欺负。

“他们要把我嫁出去……嫁给有钱的中年商人。”希尔芬终于哭诉出来。“我不想……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不是不想承担家族的责任。但是不是这样,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阿尔薇特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她在想什么。

希尔芬靠着阿尔薇特的肩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渐渐平息。阿尔薇特突然说,“希尔芬,我们出去玩吧,我带你去骑马,怎么样!”

“出去骑马?这……这可以吗……”

“对啊,为什么不行。我记得你,守卫会放你们过去的。带着大家去他的领地避难,你认得路的……”

希尔芬无法摇头。是的,她认得那条路,无拘无束的风曾经伴随着她们,在原野上奔跑。

跑过低矮的篱笆,开花的果树,跑过所有有人和无人涉足的小道。

——“希尔芬,快跑!”那一天,少女阿尔薇特将她扶上小马,一只手制住气急败坏的伯爵少爷,一边对她大喊。“你不能留在这里,快走!别担心我,我随后就来找你!”

“不,我不能……”

“快走!”阿尔薇特高喊一声,白马听令,嘶鸣一声,仿佛是在告别,然后挥动蹄子。“带着大家,快走!”

人群在希尔芬眼中倒退。她的眼泪像珍珠一样撒出一条弧线。

金发少女扛着长剑,浑身浴血,孤身站在城门小小的豁口中。

听到部队的声音在走远,阿尔薇特的视线已经模糊,却也是欣慰的,她冲着夜晚喊道。“风的精灵啊,请庇护幸存的人们!还有红发的,霍恩家的希尔芬!她会带领人们,走出黑暗和长夜!”

这是她的骑士,英勇不凡,一往无前。一次次在她最黑暗的时刻赶到。

只不过到最后,白马给了她,披风也给了她;荣誉给了她,生命也给了她。

“阿尔薇特!”红发少女在马上大喊。“我祝你,战无不胜!”

后来,霍恩家的希尔芬的名号,一直在生还者口中传颂。和协助疏散的施泰因阿赫家一起,建立了新的王城。

队尾的人们回忆说,那位不像骑士的女骑士独自走进屏障,挥舞黑剑和来袭的怨灵战斗。孤身奋战的女骑士,在城门念着一段歌谣。

【我是……瓦尔基里的后裔。】

【她们骑着白马,和大神一起飞驰过这片大地时,王国还没有名字。】

【她们寻找最烈的美酒,最好的刀剑,和最英勇的武士,】

【在永恒的圣殿,为终将到来的末日而战。】

“答应姐姐,永远不要使用魔法。”

“好啊,姐姐,这是一句预言吗?”

“是的。”维尔忒诺没有说出预言内容。她不希望妹妹和自己一样,永远笼罩在命运的阴影下。

我亲爱的妹妹啊,我看到你灿烂的生命,将会因为一道魔法而终结。

***

希尔芬带领着幸存的王城城民,连夜赶路,终于进入了施泰因·阿赫领地。

原本关闭的防守看到伯爵的徽章,只得放行。因为伯爵特别叮嘱过,只要是一个骑着白马的女士拿着这个徽章,就必须让她通过。

得到边防急报,夜不能寐的伯爵立刻赶来。然而见到的并不是他所等待的那个人。

“老爷,我们也没有办法。”守卫低声解释。“因为您嘱咐过。但是这位女士坚持一定要所有人都过了关,自己才肯进来。而且这位是霍恩家的小姐,不是传闻说你们……”

面色苍白的伯爵走出来,看到一群疲惫的流民。一天之前他们或许还是王城优渥的居民,如今已经没有人在意身份。阿赫领地似乎对此有充足的准备,让人们逐渐安心。

“是伯爵!伯爵来了!”逃难的人们面带感恩。这是他们递过来。

伯爵死死盯着他的披风。这个华贵的披风已经被血渍染得暗红。“哦,你受伤了。”他不抬头,干巴巴地说。

“不是我。大人。”希尔芬低声说。“你知道……”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伯爵颤抖地接过披风,不顾脏污地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从中挤出一个缺席者。

这是他留给她的希望,也是留给自己的希望。如今这个希望却交给了王城最后的人们和希尔芬·霍恩。

“活下来的人,恐怕都在这里了。”霍恩小姐简略描述了事情经过。“亚薇她,选择留在城门抵御怨灵。”

“开什么玩笑。”金发伯爵抬头,木木地说。“那是上千年的怨灵!就凭她一个人,怎么可能……你们,你们怎么能让她一个人留下……”

“伯爵,是时候坦白一切了。”霍恩小姐示意周围侍卫暂避。“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你亚薇的秘密,上次我没能告诉你。”她闭了闭眼,郑重地说。“其实,阿尔薇特和她姐姐维尔忒诺一样,可以使用魔法。”

年轻伯爵猛然抬头,仿佛受到重击。“不可能,我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你还记得她从小戴着的项链吗?那上面的石板是她姐姐给她的限制器。就像每一个未成熟的法师一样。”

“但是限制器在法师十岁时就会解除,阿尔薇特的项链一直戴到十六岁!“

“您记得可真清楚。”希尔芬刺了一句。“限制器是为了平衡不成熟的法师,以免法力失控反噬。但要是万一,一个人的法力极其强大,以至于必须戴到成年呢?”

——如果塞缪尔在现场,一定会想起阿尔薇特曾对他说过的话,虽然他一直当做一个借口:【一直维持着孩童的外形,是因为你的魔力非常强大,所以生长期比他人都要漫长。】

“不……怎么会这样。”他绿色的眼珠不停颤动,逐渐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亚薇……如果亚薇她也会魔法……”

——人们都说伯爵少爷讨厌那对新来的姐妹。其实这里有一半是真的:小少爷确实讨厌维尔忒诺,那个冷淡的魔女;他向来独占伯爵夫妇宠爱,觉得老伯爵对维尔忒诺分外重视,让他十分不悦。至于那个妹妹,可恶!她粗野的眼里竟然没有自己这个伯爵少爷,只知道成天姐姐,姐姐地叫。

后来弥留之际的老伯爵交代了阿赫家秘密的任务,他才恍然大悟,同时暗自庆幸。幸好维尔忒诺已经离世,亚薇和这件可怕的事情算是无关。

可是每次看到阿尔薇特湛蓝的眼睛,他都备受折磨。他害怕有一天,自己最钟意的人会发现自己手上沾着姐姐的血。害怕他们即使走在一起,也要无时无刻受到审判。毕竟他们这个家族的荣耀,就是用看不见的、经年累月的从犯来达成的。他们为长老和王族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才能在王城周围站稳脚跟,历经这些风风雨雨。活着就是胜利。老伯爵总是这样教导他。荣耀总属于勇敢的死者。

他从来没有一双干净的手,去牵那一对自由洒脱的翅膀。

“那么从一开始就搞错了。圣树的祭品,可能并不是她的姐姐。”

伯爵捂着额头,少见地虚弱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霍恩小姐皱眉。“亚薇让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而且,她姐姐也知道这件事,但是从不让她使用魔法。”

“太荒谬了,这太荒谬了。”伯爵下意识地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墙壁。“如果是那样,可能阿尔薇特,原本真的可以去参加戈恩达尔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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