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七年的卖身契(1 / 2)
“啊……这个……我……也不是很懂。”经理挠挠头,无助地看向陈教练。
陶子青资历深,圈内地位也高,每年都能为俱乐部创造不菲的收益,他的态度,dic必须认真考量。
“再议,”陈教练说,“讲下一件事吧。”
经理脸上已经没有得意的表情了,“我们还有两个替补位置,为了避免总决赛伤疼无法上场,我们决定认真对待这两个位置,你们自己说吧,谁需要替补。”
“我需要。”陶子青说。
“哎!青宝,你别介啊!这招人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你别为难我啊!”经理瞬间苦了脸。
“我马上二十四了,我为难你干什么?”陶子青自嘲地笑笑,“替补不都是新人吗?来了总还得教,不是吗?”
“你,哪里不舒服?手不舒服?”经理错愕地看着他。
“暂时没什么问题。”
“那就找个adc吧,”陈教练说,“还有吗?”
张黎叼着鸡脖子,默默举手。
“……”
经过找替补一事,训练室的气氛沉闷下来,只有敲键盘的声响,大家心里都有点不好受。
这相当于承认自己的职业生涯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晚上吃完饭,张黎一揽陶子青,两人一块儿去通道口抽烟。
基地虽然陈旧,但地拖得挺干净的,陶子青一屁股坐地上了,盘着腿。
“哎,没想到也到今天了呀……”张黎背靠墙壁,咬着烟感慨。
陶子青点点头。
“其实你很不喜欢snow吧?”张黎低眼看他。
“没。”陶子青又摇头。
“打法也不是真的不能改啊,dic怎么着都比bw强吧?”张黎说。
陶子青吐了口烟,“别问了,不来最好。”
“有什么好,说实话,这要不是你弟弟,我真想把他弄来,就算不放他上场,也可以研究一下我们的破绽,毕竟我们总是打不过他。”
陶子青没说话,往后一仰,懒懒地靠着墙,眼睛往上看,窗外的余晖为他镀了一层橘红的光,显得有人情味得多。
不让陶子瑞来,除了厌恶,还有第二种可能性——是真的在意,在意他这个人,在意他的潜力,在意他将来的发展。
陶子瑞来dic,绝对是需要退让的一方,吃不上资源的野核打野,怎么想操作都会变形。
更大的问题是,陶子瑞精神状态不行,他俩天天碰面,少不得影响发挥。
dic不是穷得叮当响的bw,一旦发现陶子瑞不是他们想要的打野,马上会让他去二队,不会等他成长。
到了那个时候,陶子瑞唯一的用处就是像张黎说的——提供dic的破绽。
dic签人五年起,次级联赛如今一堆打假赛的,这五年打下来,陶子瑞会被埋没的。
陶子瑞需要的是经验,为什么不去一个能够发光、能够上场的战队积累,偏要跑来dic?
陶子青本以为自己说得足够清楚,不曾想第二天下午俱乐部老板竟然亲自来找他说和。
看见曾经的恩人,陶子青一下子,只觉得喘不上来气。
“青宝啊,你说的那些话,经理都告诉我了,我觉得很有道理,”老板给他派了根烟,“但我们也不能完全不给人家机会嘛,你看福宝,以前在二队都不声不响的,现在不也挺好?不让人表现一下,你怎么知道他不合适?”
“……”陶子青接过这支烟,感觉比金条都重。
这位老板,曾经也是热爱英雄联盟、珍惜人才的一个玩家,但有钱人喜欢一件事物,通常比较短暂,最后还是会回归到赚钱这条路上。
可他没有资格指责,他最需要钱的那一年,除了他的粉丝,给了他最多支持的就是这位老板。
陶子青还想再挣扎一下,“请外援不好吗?lck那边,愿意转来lpl的打野不少吧?还成熟。”
“ukay肯定不会来的,其他的……”老板顿了顿,叹了口气,“行吧,我和你说实话,我们有大量粉丝支持的都是全华班,不是dic,俱乐部不能流失这批粉丝。”
陶子青闭了闭眼。
粉丝的作用很大,有他们的存在,才有电竞行业的发展,才有新的设备、完善的后勤,职业选手才能心无旁骛地训练。
他可以理解,但他不希望代价是他弟的前程。
“青宝,这些年哥也没少帮你,你俩亲兄弟,条件好,打游戏又厉害,你知道能产生多少价值吗?这可不是加号啊,”老板拍拍他的肩膀,循循善诱,“你也快退役了,赚一笔不好吗?还能给你弟弟打打知名度,好事嘛。”
是啊,从赚钱的角度来说,好事。
可是从梦想的角度,陶子瑞来dic,风险太大了,他不知道陶子瑞能不能扛住,能不能给到大家想要的效果。
“能不能,少签两年?”陶子青颤声问,“哥,认识这么多年了,给个面子吧,破个例行不行?”
老板看了他半晌,“合同已经签了,早上签的,他多签了两年。”
陶子青脑子里轰的一声,音量不可遏制地拔高:“没试训怎么能签呢?”
“试训效果不行也可以去二队啊,他那个水平,次级联赛完全没压力,我们二队不是没打野吗?我保证让他打首发,他年轻,栽培两年也没啥嘛。”
陶子青站都站不稳。
栽培?
去二队叫栽培?
再往前推几年,次级联赛能打进lpl的时候,去二队真能栽培,现在栽培个屁啊。
就像王者去青铜虐菜,自己队里送人头的送人头,卖队友的卖队友,陶子瑞还完全不知情,只会越打越菜!
可他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他昨天不该在经理面前这么说的,他应该去找陶子瑞说,至少老板不会这么着急签人。
现在完全是先斩后奏。
要是去跟陶子瑞好好说,陶子瑞说不定会听话的……
七年啊。
这他妈不叫合同,这他妈叫卖身契!
职业生涯就这么交代了。
“……为什么多签两年?”
“我们把你的话,给他说了,他自己说可以不要薪资多签两年,我们才一口气签的,”老板看着他血色尽褪的脸,安抚道,“哎,青宝,你别杞人忧天嘛,snow这么有潜力的孩子,你对他要有信心。”
“而且我看他确实很想来,他自己主动联系的我们,我们一开始也只是在观察。”
“我……”陶子青喉头腥甜,胃都气疼了。
傻逼!大傻逼!脑子进水了!
“年薪我们还是按市场价给了的,没亏待他。”老板不敢真惹急了他,补充道。
陶子青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了,捂着肚子,把烟塞嘴里,颤着手掏打火机。
老板见状,从口袋摸了打火机出来,“啪”地擦出火,送到他烟头上。
陶子青用力吸了口烟,往地上一蹲,一只手揉着肚子,一只手夹着烟摆了摆,“……知道了。”
快走吧操!
“胃不舒服啊?”老板关心地问,“是不是吃刺激的了?要不要上医院?”
陶子青脸埋在膝盖里,摇摇头。
他的胃不算好,长身体的年纪,天天通宵打游戏,伙食除了泡面就是地沟油炒出来的快餐,胃怎么可能好。
但也没差到有什么大病,后来搞了正经俱乐部,伙食上来了,慢慢也就养好了。
现在疼纯粹是气的。
亏他还过意不去,人家全都盘算好了,他就只是个赚钱工具。
怎么能拿他的话,让陶子瑞又多签两年……太过分了。
因为陶子青胃不舒服,俱乐部一连两天伙食都是水煮,清淡得让人吃不下去。
福宝终于受不了点了五斤小龙虾。
本来是想一个人偷摸吃,结果张黎闻着味儿来了,还喊了一声:“你吃小龙虾!”
大佐连忙冲出训练室,“谁!谁吃小龙虾!”
“啊!你们自己点嘛,我又没点多少!”福宝抱怨道。
“那你为什么不多点几斤?”大佐指责道。
“那你为什么不请我吃啊!”
两个人逼逼赖赖的工夫,张黎已经把一次性手套戴好了,抓着热腾腾的小龙虾就啃。
“哎,不去喊青哥吗?”大佐问。
福宝:“……”
“他不胃疼吗?”张黎含糊着说。
“我是没看出来胃疼……”福宝一顿,压低声音说,“不过他前天晚上好像哭了。”
“?”张黎诧异地看着他。
“不会吧?”大佐满脸八卦,“为什么为什么?”
“不知道,他闷被窝里呢,我就听到一声吸气的声音,他又没感冒,不是哭是什么?”福宝小声说。
“可能是疼的吧。”张黎说。
“疼怎么不嚎呢?”
“疼怎么会嚎?青宝又不是你。”
“我怎么……”福宝视线越过他,眼睛突然睁大,“snow?”
张黎和大佐一同看向门口,嘴里叼着小龙虾,一脸吃惊。
陶子瑞跟陈教练站在门口,戴着口罩,背个包,手里拖着行李箱,目光往茶水间里扫荡,大概在找陶子青。
“你们不好好训练在干什么?”陈教练皱了眉。
“太饿了嘛。”福宝沾着一嘴油,可怜巴巴地说。
陈教练看他一眼,没再苛责,“快点儿吃完去训练,明天跟j1约了训练赛,别丢人。”
“……哦。”福宝舔舔嘴巴。
陈教练继续带陶子瑞往前走,“这个是茶水间,吃味道重的东西可以来这里……尽量不要在训练时间吃东西,影响状态……这里就是训练室了……青宝!”
陶子青正在自定义练补刀,听到声音摘下耳机,扭头看了过去。
陶子瑞站在训练室门口,头发终于剃了,露出整张清俊的脸,穿着厚重但整洁的大衣,大包小包的。
那双清澈的眼睛,看见他先是一亮,后又闪躲起来,抿着嘴巴,变幻成局促不安的表情。
陶子青只一眼就把头扭了回去,戴上耳机,憋不出好脸色,也没打算搭理。
这一回,他是真的挺生气的。
陈教练扯了下嘴角,带着人进门,拉开原先吴岚的电竞椅——陶子青的左手侧,“这就是你的位置,外设可以先放这里,等你收拾完行李,可以下来适应两把,你要是累的话,也可以明天早点起来适应,明天的训练赛对你很重要,我建议你认真对待,你总共要打三天训练赛,评估结果不好可是要去二队的……”
陶子青喜欢听击杀音效,耳机音量很大,没太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自己补刀的节奏乱了,连漏三个小兵。
他能感觉到陶子瑞的视线落在自己发顶,但他不知道自己狼狈的模样有没有被陶子瑞发现。
没多一会儿,陶子瑞从宿舍回来了,陈教练没跟着来,这个点,教练该是下班了。
陶子青注意到身侧的电竞椅被拉开,心里一紧,不知道如何应对弟弟的胡言乱语,也不知道如何向队友解释。
漏刀了……又漏一个……又……
陶子青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能集中,他惶恐地等待死刑的到来。
但让他意外的事发生了。
陶子瑞什么话都没说,一改从前的殷切,换上外设,开了机,安安静静老老实实上号。
“……”
不对吧……
陶子瑞不是会隐藏情绪的人,每次情绪一上来,周身磁场就会发生明显改变,情绪过于激烈的时候,甚至很难控制自己的行为。
只不过行为里不包括伤人。
陶子瑞失控,一般是把自己关起来,躲到一个外人进不去的小世界,好几天不吭声、不交流,饭得喂到嘴里才嚼。
……哦,长大了。
不是小时候的陶子瑞了。
陶子青想到这儿,顿时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耷拉下来不少。
只要别在外人面前乱说话就好。
训练室外面传来笑闹,偷吃小龙虾的那三位抹着嘴回来了,嘻嘻哈哈不知道聊什么,门一开,看见陶子青身边的新人,笑容皆是一僵。
本来呢,他们是很欢迎snow的,奈何陶子青不喜欢,他们和陶子青才是兄弟。
陶子青摘下耳机,朝他们看过去,“我弟弟,多照顾。”
“……哦……哦!”张黎队长先出来表态,笑着往里进,手一伸,“欢迎欢迎,都老熟人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吱声儿!”
“试训加油!”福宝扒着张黎的胳膊,也冲他伸手,“早就期待你来了!”
陶子瑞沉浸在被哥哥介绍的喜悦里,激动了好久才伸出手,挨个握了握,“嗯!”
“snow,来双排不?”大佐兴奋地问,“你能不能跟帮下路似的帮我?”
“帮我才对吧,山羊有什么可帮的,snow,来跟我排!”张黎喊。
“靠,你看不起山羊?”
陶子青重新戴上耳机。
人已经来了,说什么都晚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帮助陶子瑞快速适应一队。
补完五百个兵,胳膊传来明显的酸胀感,有吴岚的前车之鉴,陶子青不敢硬抗,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回宿舍。
关掉电脑,揣上手机,下意识扫了眼左手侧的屏幕。
屏幕里的盲僧突然停住发愣,他又看一眼陶子瑞本人。
陶子瑞头发剪了,遮不了眼睛,低下头,眼珠子一晃,唇角抿起来,一副上课开小差被抓包的心虚样。
“……”陶子青抬眼看向战绩。
6/7,韩服钻三局。
就这么练,迟早练去二队。
他总算明白学校为什么不让学生早恋了。
陶子青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出训练室,心里琢磨着明天要不要让张黎配合一下,打一天野核,给陶子瑞表现的机会。
要真被弄去二队,陶子瑞就完了。
啧……
j1也不是好欺负的,今年夏季赛,bw没怎么赢过j1,贸然改战术,万一他们输一天,锅还是陶子瑞背。
陶子青想得入神,走到拐角处,才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他一停,脚步声也停了。
“……”
你他妈不是在打排位吗?老子真是****,为什么非要来挑战我的素质?
陶子青压着火转身,“有事?”
陶子瑞站在两三米外,廊道灯照得他五官格外立体,眼睛发亮,表情有些腼腆,捏着自己的手指,“哥,我就是……想和你说一件事。”
陶子青看着他。
“我,我不会让你为难的。”陶子瑞十分认真地说。
陶子青一愣,舔了下嘴唇,险些气笑了,“你已经很让我为难了,我很想知道你脑子里装了什么,为什么签七年,你不会以为我还能打七年吧?”
“……没,”陶子瑞搓搓手,温吞地说,“我怕我不签七年,他们不要我,我合同没到期……”
陶子青简直不敢置信,“你找我啊,你一个新人的违约金能有多少?我会给你出啊。”
bw的违约金撑死七位数,一来dic直接翻成天价,所以他们dic几乎没有人员变动,好在队友相处都比较融洽,可他和张黎走了呢?万一来两个不融洽的队友,比赛怎么打?
“你……你都不回消息,那么多钱……”陶子瑞一顿,连忙摆手,“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陶子青一阵子没开口,眼神越来越疲惫,“你知不知道七年意味着什么?”
“我无所谓的,我跟着你就行,你不打也没事,你可以做我的教练。”陶子瑞说。
陶子青是真的笑了。
教练?
他还在这儿操心陶子瑞明天的训练赛成绩,他这位弟弟,把他的未来都安排好了,他有说他要做教练吗?
陶子青搓了把脸,哑声说:“回去吧,别挂黎哥的机,他会不爽的,这里不是bw。”
“嗯,”陶子瑞乖乖点头,“那我回去了。”
“嗯。”
“晚安。”
陶子青一个眼神都没给他,扭头上楼。
回到宿舍,陶子青冲了个澡,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福宝站在衣柜面前挑衣服。
“这么早?”陶子青拿起烟盒,打算去阳台。
“我马上走,你就在这儿抽吧,外面多冷,你头发还没干,”福宝取出一件羽绒服,“我要跟陈哥出去吃夜宵。”
陶子青看他一眼,“陈哥又给你开小灶?”
“嗯,我菜呗,冠军辅助看不惯我呗,”福宝套上羽绒服,撇撇嘴,“还好会给我搞吃的,明天我给你带点儿回来,他每次卤牛骨都卤一大锅,你可别告诉他们。”
陈教练是陶子青的第一任辅助,就是吃泡面打网吧赛的那一任。
他们俩不光是lpl有史以来最强的下路组,还曾发生过一点点不可言说的过往,毕竟四人寝,两个人一张床么,两个长得不丑的gay,没感情也能擦出生理火花。
不过当时年纪小,无法正确看待同性恋这个群体,惶恐都来不及,更别说深入,只是勃起了一次,陈教练就被自己吓得转去了j1,在j1拿了个世界冠军,退役之后,能看开小时候的事了,经过俱乐部老板的游说,又回来继续当教练。
这件事,他们俩连私底下都没提过,当真是烂在了肚子里。
陶子青上上下下打量福宝那张婴儿肥的小脸蛋,嗤笑一声,点上烟,“行,正好水煮吃吐了。”
一提这个,福宝就嚎了:“什么时候可以换伙食啊?我都瘦了!”
“明天我去跟阿姨说一声。”
陈教练在上海买了房子,离基地不远,时不时就会回去住,福宝过去了基本不会回来,虽然目前看老陈还在单相思的状态。
陶子青躺到床上,闭上眼,明明觉得很累,可怎么都睡不着。
他还是会去想陶子瑞。
人不在的时候,还能克制,人来了,怎么克制?
怎么能摊上一个这么傻的弟弟,傻得他都快要动摇了,恨不得干脆和全世界结个仇,就这么陪陶子瑞一起傻。
七年的卖身契,说签就真敢签,还教练……
这一晚,陶子青迷迷瞪瞪,半睡半醒,就着房间里的烟味,做了个很长的梦。
大约在七岁的时候,他家开始出现这个味道——浓烈的烟草味。
当时陶子瑞的病初见端倪,一岁了,别说喊爸爸妈妈,就连咿咿呀呀的奶音都不常出,整天跟个小哑巴似的,眼睛又大又呆,只在拉裤子的时候嚎。
医生说,大人和他话说得太少,要经常跟孩子说说话。
他们的爸爸是个货车司机,一个月回不了几趟家,妈妈又在厂里刚升领班,平时都是把陶子瑞扔宿舍里,有空回去喂个奶,喂完回车间干活儿,哪有空陪他说话。
他们只好把乡下的奶奶喊来了,为了安置奶奶,他们还跟亲戚借了钱,贷款买了房,当时他们家条件还不错,不说大富大贵,至少每月有存款,供得起房贷,没必要租房。
奶奶其实不乐意来,奶奶热爱种田,一辈子都奉献给了山上的几亩田地,但拗不过自己的亲儿子,又想着能见他这个大孙子,于是挥泪告别了眼见着就要丰收的稻田。
七岁的记忆不多,这几亩田奶奶总念叨,陶子青记忆尤其深刻。
本想着奶奶这个话痨,一天到晚没事干,总能和孩子多说几句,陶子瑞要不了多久就能开口了,结果半年过去,陶子瑞依然是个哑巴,并且更加抗拒别人抱他。
妈妈觉得奶奶没用心带孩子,房贷给到她一定压力,脾气有些暴躁,有事没事抱怨几句。
奶奶一听就不乐意了,本就念着那几亩田,思想又转不过弯,总觉得孩子本该由媳妇带,一气之下回去种田了。
这下陶子瑞彻底没人管了。
这还不算最糟的,妈妈看着情况不对,带陶子瑞去了更大的医院,查出了自闭症。
话还不会说,人先自闭了。
妈妈一下就懵了,小孩儿生病最费钱,尤其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心理疾病,零几年还没有什么医保,一个疗程万把块,不过是一个月的药,一个月万把块就算了,还不保证一定好。
可医生说不治的话,陶子瑞会变成傻子。
看着襁褓里木讷的小儿子,妈妈毅然决然辞去工作,每天在家专心带孩子。
这段时间陶子青是最痛苦的,因为妈妈痛苦,背着一屁股债,工作没了,孩子病了,免不得把气发到他头上。
陶子青怕挨骂,开始逃避回家,放学就在外面瞎溜达,爸爸每次回家都会偷偷给他塞零花钱,后来他拿去黑网吧用,一开始不是为了打游戏,是为了有地儿坐。
他不用开机,买一瓶一块钱的汽水,随便找个空位坐着,看着别人玩儿。
他懂事,有人来就走,还帮忙收拾瓶子,老板不会赶他,时不时还请他喝汽水。
看得时间久了,他慢慢就知道游戏怎么玩儿了,那时候没有英雄联盟,玩儿qq飞车、炫舞、劲舞团、魔兽、dota,只要不需要充钱的,什么都玩。
其实梦幻西游很火,他一直很想玩,可惜点卡太贵了。
陶子青喜欢指指点点的毛病就是这时候练的,他没钱天天玩,大多数时候只能看别人玩,看着又十分有代入感,看到和自己想法不同的操作就会很气愤,仿佛战得正酣时键盘被抢了。
纸包不住火,没多久,妈妈就从一个大妈那里得知他去黑网吧的好事了。
那天晚上他挨了一顿极其凶残的毒打,他哭得稀里哗啦,泪眼朦胧中,看见自己的聋哑弟弟从床上坐了起来,撑着小胳膊,仿佛想站起来,嘴巴瘪着,眼泪一颗一颗掉。
陶子青愣了一下,就愣了那么一下,陶子瑞真站起来了,然后小身板一晃,从床上摔了下来。
“哇——”
那一声哭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宛若神明降福祉,妈妈瞬间顾不上揍他了,疯了一样扑过去抱陶子瑞,摸着圆滚滚的小脑袋看伤,心疼得不行。
其实床不高,地上还铺了海绵垫,但妈妈还是抱着陶子瑞去医院了,连晚饭都忘了给他做。
陶子青饿了一晚上,妈妈回来的时候,他还醒着,但他不敢出去要吃的。
第二天起床上学,妈妈只冷冷地跟他说了句“再去黑网吧就别回来了”,给了他两块钱买早饭,再没搭理他。
不能去黑网吧的日子,陶子青很孤单,他放学不敢瞎溜达了,只能乖乖回家,做一个被无视的透明人。
可他对游戏的热爱从未停止过,他脑海里一遍遍过着游戏的画面,自行幻想一局出来,手指头敲着空气,在他的神识里,他成为了一个无人可敌的顶尖玩家。
过了几天,爸爸回家了,笑眯眯地搬了一台二手电脑进门。
这几个小盒子,这优雅的联想商标,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欢天喜地蹦过去,一脸期待地望着风尘仆仆的爸爸,“这是给我的吗?”
如果是妈妈搬回来的,他不敢这么问,但这是爸爸搬回来的!
“那是!你不是快过生日了吗,爸爸不一定能回来,生日礼物先给你,爸爸联系了电信,明天装上宽带就能玩了,”爸爸得意地说,“不过不能成天玩儿,一天只能玩两小时,周末再玩儿。”
“好!”陶子青十分激动地应下了,脑子里已经在幻想自己真正登顶排行榜的一天。
“玩什么东西?”妈妈在身后冷声问。
“电脑嘛,你不说孩子爱玩儿游戏么?”爸爸说。
“我说他爱玩儿是让你给他买电脑吗?我是让你教育他!”妈妈的声音陡然尖锐,“小瑞一个月要花多少钱?欠我大姐的十万块压根不见影,人不催难道就不还了?我们每个月还有房贷要还,我又没工作,我买菜都得掂量着买,你还敢这么造钱?”
爸爸脸色难看了不少,“这才多少钱,让孩子开心一下怎么了,去年就没怎么给孩子过生日,不能为了一个傻子苛待一个正常的吧?”
“谁傻子?你说谁傻子!”妈妈情绪瞬间失控。
“小瑞傻子!”爸爸大吼一声,“我说就别治的好!治个屁!治多久了,还不会说话!不治钱不早还上了!”
陶子青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怯怯开口:“爸爸……我不要了。”
“拿去退了!”妈妈咆哮道。
“不退!”爸爸脸色铁青,指着她,“我告诉你,我下回回来,电脑要不在,你也本甭在这个家待着了!”
妈妈一怔,眼眶登时红了,“你什么意思?”
“就这么个意思!”爸爸说,“你要不想过就滚蛋,我已经受够了,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没完没了看你哄傻子!我看你也傻了!”
“姓陶的,你他妈就是个畜牲!不过就不过!”
妈妈立马抱着陶子瑞走了,只带了药和奶粉,什么都没带走。
陶子青眼睁睁看着他爸爸在门口站了半个小时,鞋子都没来得及换。
客厅里很静,谁也没出声,谁也没动。
他爸没心情。
他不敢。
过了好久好久,爸爸才缓过来,搓搓脸,低头冲他露出个笑脸,“会不会煮面啊?你妈妈煮面可好吃了。”
爸爸才张了个口,声音就哽咽了。
“爸爸……”陶子青忍不住哭了,上前一把抱住爸爸的腰。
“没事儿,爸爸给你煮个鸡蛋面,没娘们儿怎么了,照样过,你老子有钱,她有什么?她没准儿明天就回来……”爸爸说着说着就蹲地上了,双手捂着脸,肩膀颤抖着。
陶子青现在想来,还觉得,他们那个年代的爱情,比现今他接触到的,要美丽得多,一生只有一个人,吵到闹婚都没有想过要找下一个,想的是这辈子打光棍怎么了。
爸爸给他装了电脑,但他没去玩,因为妈妈一直没回来,他都快把家里的面条吃完了。
他不知道爸爸妈妈闹得怎么样了,他生日那天,座机响了,他兴奋地去接,电话那头却是奶奶。
“乖孙儿,生日快乐,你妈妈有没有给你做好吃的呀?”
“奶奶……”陶子青吸溜鼻子,没忍住告了状,“妈妈不回家,我没东西吃了……”
“什么?”奶奶显然不知情。
晚上,奶奶带着一只自己养的老母鸡,上他家里来了,给他做了一桌子好菜。
他一边吃一边哭,他想妈妈了,虽然妈妈总骂他。
奶奶来了就没再走,因为他也只是个孩子,他也需要人带。有了奶奶以后,他总算不那么惶恐不安,慢慢走出爸妈留下的阴影,放学还能开开心心打几把游戏。
他很听话,每次一到两小时,玩得再上头都会乖乖下号。
这个世界上,除了爸爸,他最喜欢奶奶。
爸爸是第一喜欢的,但在他四年级的时候,爸爸疲劳驾驶,出车祸去世了。
在那之前,爸妈其实是没有离婚的,爸爸嘴上说不治,每个月还是会把所有工资打到妈妈卡上,他已经没花爸爸的钱了,他是奶奶掏自己的棺材本养的,奶奶甚至会在阳台上养鸡,老房子隔音不好,周围邻居上门骂过很多次,奶奶凭着一张“坏人老了”的脸硬是抗住了。
可儿子一死,再坚强的奶奶都扛不住了,看着冷若冰霜的儿媳妇,一口气险些上不来,给他留下几百块就抱着骨灰盒走了,都没准他妈去村里送葬。
他终于对妈妈产生了怨气,他清晰记得爸爸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的一天,他不知道在那之后爸妈是否还见过面,不知道爸爸还有没有吃过妈妈煮的面。
他将自己关进房间,彻底沉迷游戏,有时候一两天不上学,就只打游戏。
妈妈也懒得骂他,妈妈很忙,本身家里就有还不完的债,爸爸车祸又是全责,还得赔一大笔巨款。
这段时间,陶子瑞在妈妈的精心照料下,已经有所好转,有时候能跟人交流,但大多数时候还是不行,拉裤子都完全没概念,窝在一个小角落,自己跟自己比划,正常人看不出在干嘛,只觉得像个精神病。
他是不会管陶子瑞的,他讨厌陶子瑞,陶子瑞拉一裤裆,只能等妈妈回来换裤子,味儿再冲他都不会管,除非踩着尿进他房间,他会把陶子瑞轰出去。
陶子瑞脑子清醒的时候,很喜欢进他房间看他打游戏,他房间的门锁坏了,这一点让他很烦躁。
六年级的时候,妈妈实在扛不住压力,把房子卖了,他们一家三口去了外婆家,他转到乡下小学念书。
他以为他要告别自己的电脑了,没想到,妈妈居然把电脑给他带回去了,喃喃一句:“你爸留给你的,带着吧。”
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发现妈妈发顶有了白发。
那时候妈妈才三十出头,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别人的妈妈还化妆来呢,城里的女人可洋气了,他妈妈居然长白头发了,手也是那样的粗糙。
宽带装好以后,他问:“妈妈,你走之后,给爸爸做过面吗?他说你面做得好吃。”
妈妈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他可没来吃。”
不是不做,是他不来。
他们都缺个台阶,但陶子青太小了,不懂递。
妈妈得还几十万的债,零几年的几十万,对于一个没文化的女人来说,是一座无形的大山,同时打三份工的情况下,一年都不一定能回一趟老家。
外婆给妈妈介绍了几个男人,好说歹说的,有一个老男人很大方,说只要帮忙生个儿子,就把他们家的债还了,妈妈全都拒了。
由于和妈妈的和解,陶子青对弟弟的态度开始好转,发现弟弟拉裤裆会帮忙换裤子,毕竟外婆待他们实在敷衍。
陶子青在城里长大的,和村里小孩儿玩不来,没事儿就喜欢窝家里打游戏,陶子瑞一开始远远看着,发现他不再轰自己,慢慢靠近,最后直接坐他腿上看,陶子青也随他,甚至能容忍他在自己激战的时候胡乱碰自己的键盘。
家里这么困难的那几年,妈妈都没断过他的网,大几百一个月,实际上是一家人的伙食费,这个他小时候不懂,后来才懂的。
妈妈大概不是为了他好,这每个月的几百,大约是花给爸爸的,花给他心目中的父爱。
初二那年,这个苦命的女人迎来了第三个巨大的劫难。
人太累了真的会熬死的,妈妈查出了胃癌。
陶子瑞的病还没完全治好,家里的债还剩着一大半,这个胃癌砸下来,给她人都砸晕了。
陶子青初二已经懂事了,在医院听说这个消息,惊愕过后,首先想到的就是钱。
当时英雄联盟正好在举办网吧赛,他是一区榜上有名的adc,好几个网友喊他打比赛,他仔细看了网吧赛奖金,不顾病床上歇斯底里的妈妈,背上包就去参赛了。
他兜里没有钱,徒步翻了一座山,去奶奶家跟奶奶借的钱,他要两百,奶奶给了一千。
一千其实也不够用的,那时候有资格举办比赛的网吧一小时四五块,他住在网吧里,省吃俭用,靠着陈教练和张黎的接济,勉勉强强生存下来。
他该庆幸自己运气好,没碰到过什么坏人,又因为年纪小,大家都帮衬着他。
第一届网吧赛的奖金发下来,他拿着钱回去,还了一千给奶奶,剩下的都给妈妈了。
妈妈那天在他面前哭了,“你这点钱有什么用?你不如好好上学,妈妈给你留了学费,你上完大学,帮一帮你弟弟,我就很感激你了,我不需要你这点钱!”
陶子青的理解是——钱不够。
他开始到处打比赛,英雄联盟刚火,到处都有比赛打,朋友喊就去,小的奖金一千,大的上万,连轴打,后来一个网吧老板——现在dic俱乐部的老板想组个战队打次级联赛,看上他了,给他开了高额薪资。
这就算正式进入职业生涯。
他回到家,想跟家里道个别,看见妈妈的肚子鼓起来了,像怀孕一样,医生说那是腹水,他意识到妈妈真的需要做手术了。
他问老板,能不能先把薪资给他,他想让妈妈先治病,病等不了。
老板亲自去看了妈妈,二话不说垫了医药费,这才让妈妈的胃癌扼杀在中期。
运气已经相当好了,当时的医疗技术,县城的小医院,胃癌中期跟死亡判决没两样,妈妈居然真的扛了过来,可能老天爷也不忍心把所有的苦难降给同一个人。
也或许是,妈妈想着陶子瑞不能没有她。
陶子青睡醒的时候,眼周干巴巴的,有点刺痛。
撑着胳膊起来,搓了几下眼睛,点上烟,回忆了会儿梦里的内容,又想了想昨天刚来他们俱乐部的陶子瑞,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轻轻骂了句脏话。
那小崽子真来了……
陶子青吐了口烟雾,拿起一旁的手机,点进微博看了一眼。
bw还没公布陶子瑞解约的消息,但网上已经有内部人士爆料他搬出bw了,有人不屑一顾,认为世亚队没那么容易散,也有人信了。
信了的那一批粉丝现在铺天盖地讨论陶子瑞的下一站。
最具争议的就是dic,毕竟吴岚刚官宣退役,而陶子瑞又是他的亲弟弟。
也有人认为陶子瑞不会来dic,因为众所周知,青神和snow感情不佳。
陶子青刷了几条微博,有点儿心烦,在一条“青神这么讨厌snow,怎么可能让snow进dic”下面评论“你哪只眼睛看见陶子青讨厌snow了?他打他了还是骂他了”。
这号是小号,用来关注陶子瑞的号,没有人知道表面上温和从容的青神,私底下也会用小号跟粉丝对线。
他脾气从来都不好,都是装的,因为帮助过他的人很多,当年直播行业刚刚兴起,他的直播间永远人气第一,都是粉丝拿钱砸出来的,他生怕骂到恩人头上。
那时候dic还没影,没有额外赞助,老板资金有限,帮了手术费,再拿钱就有些伤筋动骨,可癌症又不是做一次手术就完事的,为了筹集后续医疗费,老板替他营销了一波,他自己也在镜头前承认了,卖了好些限量签名出去。
他当时年纪小,赚这种博同情的钱觉得亏心,练了好一阵签名,就为了自己的签名配得上粉丝出的钱。后来妈妈的病得到控制,战队拿到高额赞助,他年薪一涨,有钱供了,再也没干过圈钱的事,直播间几个房管都是粉头,到今时今日,早有变心的,高价卖他的票,卖他的签名,甚至卖他的私人照片,他也只是暗戳戳制止,没下掉他们的房管,就因为当初几个火箭。
他就是能把恩情记这么久的人。
当然,也造就了他什么都不往外说的性格。
陶子青对线完粉丝,点进陶子瑞的微博,昨天有一条更新的动态——好开心。
陶子瑞是开心了,微博底下的粉丝不怎么开心,作为世界赛亚军的s,很多游戏水平不高的粉丝都希望bw保持原班人马,明年争取拿世界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