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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济的确有事,他应邀前往多佛尔出席一场全球论坛,刚抵达会场门口,他接到了季若亭的电话。
“若亭,这么晚还没睡?”
季若亭在电话里道:“睡不着,就起来随便画点东西了。”
“大艺术家的灵感总在深夜迸发,看来又有不得了的作品要诞生了。”
电话里传来季若亭的笑声。“你嘴上是会哄,人却是经常不在身边。”
“等我下周回来一起回夏园看望妈妈,我给你们都带了礼物。”
季若亭若随口问:“听说你还带那孩子一起去了波士顿?”
“嗯,顺便带上他。”
“我看你最近隔三岔五就去夏园,是与那孩子越来越亲近了。”
李云济答:“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谈不上亲近与否。”
“云济”季若亭的声音低而轻:“为了演好这一场戏这样劳心费力,值得吗?”
李云济站在无人打扰的大堂角落,眼望人来人往的大门,阳光从高处洒落,若神圣的悬临。
“我高中那年父亲去世,母亲信佛不问家事,是奶奶一边撑起公司,一边照顾母亲和弟弟,督促我念书上学,教我管理家业,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始终站在我这边。”
“我如今所做的这些,都不及她为我们做的一片鸿毛。”
电话里静了片刻,“云济,我很抱歉”
李云济说的这些事,季若亭都知情,只是今日提起的不是时候。妻子的声音充满歉意,李云济没再多说,结束了这场对话。他进入会场坐下休息等开场,另一边游跃还在水深火热之中。
教授很亲和,有耐心,已经尽量用简单的词汇放慢语速与游跃沟通,然而走在学院阳光通透的建筑里,听教授与他介绍学校的历史,墙上挂画的来历,不同教室的功能,游跃不得不边在手机上查翻译边满头大汗地给回应,手机键盘都快敲出火了。
彼时他还没学会运用可以实时进行语音翻译的软件,李云济又不在身边,教授看出游跃快哭了的表情,大笑着安慰他放轻松。
“李这个人就是喜欢搞魔鬼训练。”教授笑着说:“我带你去吃三明治吧,吃点东西会让你放松一些吗?”
游跃忙说谢谢。教授带游跃去另一个院区的就餐区买三明治,游跃趁空闲低头给李云济发消息。
论坛会场上,李云济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一下。李云济拿出来,看到游跃发给他的消息。
[哥哥,今天能不能早点来接我?]
后面附一个哭的表情。李云济看着那个眼泪不停的表情,忍不住一笑。
游跃接过教授递来的三明治,在这一下午强大的心理压力与精神折磨之下,游跃食之无味地吃着冰凉的三明治,忽然就想开了:反正他已经是个众所周知的差生了,又有什么好遮掩的呢?自己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别人不也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吗?人家教授都没当回事,他还扭捏个什么?
游跃提精神,主动对教授说:“谢谢您的三明治。”
教授笑道:“不客气,打起精神了吗?”
游跃半懂不懂的,还是点头:“我可以去学校的图书馆看看吗?”
“当然可以。我带你去拉蒙特图书馆吧,那里的氛围会更轻松一些。”
日近斜阳,李云济来到拉蒙特图书馆,在公共讨论区找到了游跃。游跃坐在一圈肤色各异的学生之中,身旁就是教授。学生们氛围活跃,乐于讨论,只有游跃像一只格格不入的呆滞考拉,挤在一众大学生中间抱着水杯瑟瑟发抖。
游跃第一个看到他,那目光宛如看到天降救星。李云济走过去,教授终于停下意犹未尽的讨论,起身朝李云济走来:“李!你的工作结束了吗?时间过得真快。”
游跃跟着过来到李云济身边,李云济抬手放在他的肩上把人揽到身边,算作安慰。教授笑道:“我带你的弟弟来图书馆,恰好遇到我的学生们在讨论作业,我就拉着他一起加入了。我们聊得相当愉快,对吧弟弟?”
游跃听了一下午高强度的学术英语,现在正头昏脑胀,只知道教授问他对不对,他点头:“对。”
李云济笑着与教授道谢,邀请对方一起吃晚餐。然而教授与学生们正讨论到兴头上,只将他们一路送出图书馆,道下次再聚。
“你的弟弟很棒。虽然他目前的基础还不大好,另外还有一点点可爱的笨拙。”教授对李云济说:“但是他很勇敢,从未逃避与我们交流。他会变得更优秀的。”
李云济淡然答:“我也这么认为。”
游跃听懂了。他抬头看向李云济,李云济带他离开学校,垂眸看他一眼。
“看什么?”
游跃想问,我竟然很勇敢吗?
你真的也认为我会变得优秀吗?
但他没有问出这个问题。“我还以为你要好晚才会来。你说你要参加一个会议”
“原本是这样。”李云济漫不经心道:“但我提前离开了。”
游跃愣一下:“为什么?”
“你不是希望我早点来接你吗?”
李云济低头看他的时候,那双黑眸受温暖的阳光影响,其中星点的笑意也像能够融化。
最初的冷漠和不耐似乎已全然消失了。
游跃低下头,小声而谨慎地回答:“是的我希望。”
晚上回到公寓,游跃吃完饭后说自己想回房学习,李云济心想这小孩倒是积极,随他去了。夜里冷风呼啸,李云济洗过澡回房翻一会儿杂志,关灯睡觉。
半夜一点,游跃从台灯前抬起头。
白天时受到大量信息的冲击,导致一直到现在他的大脑皮层都处于兴奋状态,神经元活跃得满脑子乱蹦。他从平板电脑里找出一篇电影片段原文,把电影下载下来翻来覆去重复看那个片段,然后模仿演员的口音和语气背。原文的单词量很大,游跃一边背一边在房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坐在桌前,一会儿爬到床上站着,又回到桌前把整篇默写了一遍。
夜风吹得窗户微微作响,游跃背完原文,感觉还不错,没有忘词,很流畅,口音好像也模仿到了。他觉得自己进步了一点,如果明天再进入一个全英文的交流场合,他或许不会再那么害怕了。
下午在学院精英的环绕下彻底感受了一场深度的学术氛围,当时的游跃一度为自己和精英们天差地别的悬殊中自卑到尘埃里,但从嗡嗡的图书馆议论声中脱离出来后,这种无比的自卑和羡慕又化作一种亢奋,持续刺激着游跃的神经。
“咚咚”,很轻的敲门声。李云济从睡梦中半醒过来,还以为自己做梦幻听。然而门轻轻打开了,一个人影悄悄走进来,那谨慎的样子,李云济差点以为是贼。
“哥哥。”一身睡衣的游跃摸到床边,规矩地爬上来跪坐在床沿的位置,只占很小的地方。
他双手撑在床上,凑近一点压低声音,仍能听出点雀跃:“你睡着了吗?”
李云济吸一口气,开口:“你觉得呢?”
他的嗓音里还有刚被吵醒而带来的低气压与沙哑。游跃却宛如一个学魔怔了的小神经,又靠近一点:“我今晚背下一篇英文原文,我背给你听好不好?”
李云济都快气笑了:“你不会明天早上再背?”
“我怕我明天早上就忘了而且你也不会有空等我复习好再听的。”
如果是平时的游跃,一定不会做这种半夜把人吵醒就为了让人听自己背书的神经事,但今晚的游跃一心想要证明自己的学习能力,那股骨子里的轴劲在此时此夜展现得淋漓尽致。
李云济头好痛,他本想拉起被子把这直头楞脑的傻子掀走,目光却瞥到他光着的双脚:“怎么鞋也不穿?”
“我怕穿鞋过来吵着你。”
李云济挺有礼貌地:“你不是直接把我叫醒了吗?”
游跃终于意识到自己学习一晚的成果此刻无法有展示的机会了,他默默且郁闷地准备爬下床,李云济却重新闭上眼睛,往旁边挪了一点:“进被子里来。”
游跃怔了怔,乖乖掀开被子窝进去。被子里温暖,李云济躺在他的旁边,昏暗中看不清脸,只听见他低哑的声音:“背。”
游跃就像一个被按下开关的小机器人,马上张口开始背。李云济听了一会儿,咬字的确比之前听起来舒服一点。再听一会儿,听出来是电影《傲慢与偏见》里的台词。
游跃就趴在他的枕边,隔着半臂的距离,声音轻而温和,含有少年人的一点稚气与清澈。
“你必须知道你一定要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做的。”
“以前我几乎不敢奢望。请你老实告诉我,你的心情是否还和四月里一样?”
“我的心愿和情感依然如旧。”
“如果你的感觉改变了的话我想告诉你。”
“你把我的躯体和灵魂都占据了,我我”
窗外的风声好像变小了,宁静如田野上的薄雾包裹。枕边传来的诵念带着笨拙的模仿,似含有投注的感情,像雾里一飞而过的蝴蝶,翩翩然晃出一条无规律的行迹,飞进绵长的梦境。
第二天一早李云济醒来,枕边已经空了。他换好衣服下楼的时候,游跃已经准备好早餐,给他泡好了咖啡。
李云济坐下喝一口咖啡,注意到对面游跃带着期待的目光,不紧不慢道:“口音有进步。”
这是迟来的对游跃半夜背书结果的评价。游跃等了一晚上,此刻终于放下心,“那就好。”
李云济提醒:“但是不可以再半夜爬我床上背英语了。背诗也不行。”
游跃赧道:“昨晚我有点冲动,以后我会控制好自己的。”
“看你这么爱学习,上午再带你去麻省理工逛逛?”
游跃一口气差点堵在心口,嗫嚅:“说说好的带我去看海呢哥哥”
李云济淡然吃早餐:“你不会想去看的。”
要连续两天高强度浸泡纯外语学术环境对游跃来说还是太心累了,游跃鼓起勇气道:“我想去。”
李云济看他一眼,一笑:“好。那就去看海,走吧。”
游跃本以为自己今天能逃过一劫,然而当站在海岸线上被来自北冰洋寒流席卷吹来的西北风抽打全身的时候,游跃终于明白李云济今天早上那个微妙的笑容的意义了。
李云济的风衣被吹得飞舞,他淡定地低头问:“去沙滩上走走?”
游跃实在冷得受不了,背过风埋头躲在李云济的大衣后面:“不不不了,还是回去吧哥!”
“你看海面上那些正在训练的帆船队迎风起帆多有激情,难道不比你练英语有趣?”
狂野的冷风加上李云济的冷幽默,对游跃简直是双重暴击:“我练,我回去练英语,还是大学城最有趣!”
李云济这才拉开大衣把游跃一裹,把人拎回了车。下午两人去了大学城,中途还和奶奶打了视频电话。接下来的几天里,只要李云济不忙工作,他就会带游跃外出去各种地方,植物园,博物馆,艺术展,波士顿周边的小镇等等。当然,一应交流依然是让游跃进行,李云济只在一旁负责救场。
如果李云济有事,游跃就在公寓看书,或者坐在沙发上看新闻,看电影。
在一周快结束的最后两天,波士顿下雪了。
公寓背后的小花园里积起一层雪,从未见过这么大雪的漓城人游跃宛如发现新大陆,一早醒来就趴在窗户上傻傻地看。吃过早餐后,李云济见他往花园跑,提醒:“要玩雪就把手套和围巾都戴好。”
游跃远远答:“好的。”
李云济穿好羽绒服,正要出门,脚步声又很快过来。游跃快步到他面前,取过衣架上的围巾,递到李云济面前:“哥哥,围上吧。”
李云济弯腰,一手放在柜子上,身体倾向游跃。游跃懂了李云济的意思,举起手臂踮脚,给李云济戴好围巾。
真是位很会被伺候的大少爷。游跃心想。他这样的念头全无贬低之意,仅是单纯的感叹。有的人生来就被好生对待,时而流露出矜贵的姿态时都不令人感到讨厌,至少游跃是如此感受。
两人的距离很近,李云济对游跃说:“玩一会儿就进屋里去,外面冷。”
男人身上温暖好闻的味道,已经是游跃熟悉的气息了。游跃的手从围巾滑落,他回答:“好的。”
游跃目送李云济出门,直到李云济坐上车,黑色的轿车渐渐消失在白银的雪景之中。
游跃一个人奋力在花园里堆出一个雪人,期间管家来检查暖气和送食材,帮游跃用石子和掉落的枝条给雪人装上眼睛和手。
游跃不时就要下楼来看看他的雪人,每一次都要把雪人摸得更圆。
偶尔从书中抬起头走神的间隙,下雪的天色灰蓝,异国的建筑层层向远,天黑以后,点点的光从一个个窗户中亮起。
游跃总以为自己在做梦,他也看到过这样灰蓝的天空,走过大釜区经年老旧的钢筋水泥,一排排住户像千层蛋糕叠上天空,天空被密密交错的电缆线和水管切割成碎裂的蓝色糖片,洒在这块坚硬的蛋糕上。
李云济从公司回到公寓的时候,夜空仍飘着小雪。他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想到什么,来到后门拉开半掩的门。
游跃果然在玩他的雪人。花园里的灯开着,游跃又在大雪人旁边堆了个小的,他的帽子和围巾上都落了雪,玩得不亦乐乎。他转头看到李云济,露出开心的笑容:“哥哥,你回来了。看我堆的雪人!”
一瞬间李云济有些恍惚。眼前这个少年的脸短暂的与他脑海里的小真重合了,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看到游跃发自内心的笑容。
无论如何,他只是个孩子,即使过去的人生孤苦贫困,即使遭遇可怕的人生变故,也依旧会为微小简单的快乐而露出笑容。
这不正是自己想看到的结果吗?他所做这一切不过就是要让少年沉入这场现实的美梦之中,再多像他真正的弟弟一些。
正如从前每一次为了达到一切自己预想的结果而付出的时间和耐心,这次也是一样。
“很可爱。”李云济如此回应游跃,面色沉静温和:“给你拍张照?”
“好。”
游跃没想到李云济会主动这么说,忙到雪人旁边站好。李云济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头,“准备了。”
游跃很少拍照,他有些害羞地站在雪地里,对镜头露出一个不大自然的笑,抬起一只手比一个耶。
李云济拍下一张照片,对游跃说:“好了。今天玩了这么久,该休息了。”
游跃听话地跑上台阶,李云济把照片发给他,游跃拿出手机点开看:“拍得真好。”
游跃的脸颊红扑,鼻子和嘴唇都通红,既是冷,又是玩得兴奋。李云济对他说:“去洗个热水澡,上床睡觉。”
游跃很喜欢他拍的这张照片,看了又看,抱着手机上楼去洗澡。李云济回到客厅坐下,拿出手机点开相册,删除了刚才拍下的那张游跃。
他点开云端把备份的照片也一并删除,随后把手机放到一边,拿过电脑打开办公。
一周的时间飞快过去,离开的前一天,游跃一整天没有出门,因为李云济自早上出门后就一直没有回来过。
没有李云济的允许或陪同,他不敢独自出门。花园里的雪已经快化了,他与管家一起打扫花园和房子,壮起胆子主动和管家聊天,管家是位身材健美的女性,为他做了可口的午餐,还与他分享健身心得。
“您比第一天来的时候看起来开心得多。”管家笑着说。
“我第一天来的时候很沮丧吗?”
管家思考了一下,认真回答:“不能说是沮丧,不如说您在我心中的第一印象是——一位忧郁的美少年。”
游跃拿手机查了一下“忧郁”这个英文单词的意思,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自己,心想我不是忧郁吧,应该用“没精打采”来形容?还是嗯,穷酸透顶?
夜幕降临,街灯亮起,管家也离开了。游跃洗过热水澡,抱着平板坐在一楼客厅沙发上学习。
时钟指向十二点,游跃终于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他放下平板从沙发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背,走到玄关见李云济进屋,反手将寒风关在门外。
李云济脱下大衣挂到衣架上,游跃走近过去,这才闻到淡淡的酒味。
他试探问:“哥哥,你喝了很多酒吗?”
李云济抬起头,黑眸沉沉的。他面色正常,答:“没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