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具乎于面(1 / 2)
新洗的衣物又挂满了院子,小木与小布起床后,对此视而不见,走到戚伤桐身边和他说:“公子,昨天我们收拾厨房时把你的酒坛子打碎了,抢下了一点,用茶壶接着,你可千万别误饮了。”
我向他们喊道:“原来是你们!”
他们这才双双张大嘴:“公子已经喝了?”
“没喝多少。”戚伤桐镇定道。
他们“哦”了一声,各自做事去了。
戚伤桐跪在院中,拿着“四无公子”的脑袋打磨。那张面孔本就被削得浑圆,刀切出的棱角被磨掉之后,更显光滑,恐怕蚊子停在上面都要滑一跤。
他磨好后,见我一直盯着那颗头看,就将它递进了我手上,浅笑了笑:“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但连兄好像很感兴趣。”
我用两根手指顶着它转了一圈,道:“正是因为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人看多了,看它才觉得稀奇。”
我瞄了他一眼,见他确然没有表现出头晕的迹象,这才放心地将它摆在膝上摩挲。一根木刺都没有。
我又道:“你这替身被那位……罗刹姑娘杀了好多次,我算是知道原因了。”
他抬起头,好奇地望着我:“什么原因?”
“原因就是太显眼了。”我笑道,“一个没有五官的人形,无论放在哪里都会被一眼看到的,更何况你还让它招摇过市。你若给它雕一副平平无奇的五官泯然于众,她就算发现这是个傀儡也不敢认是你呀。”
“有道理。”他说,“可我还是觉得这样好玩一点。”
“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被人找到。”我端详着他,“有心寻你之人,随便一打听就能找上门来。下蛊和杀傀儡算是轻的,等真正的仇人找上门……你有别的法子自保么?”
“我真正的仇人是谁?”他竟露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我语塞,悻悻道:“是我们那儿传的故事,或许都是误会,我就不说了。”
“说说怎么了,我又没生气。”他看起来真的一点也不介意,眼睛笑弯了起来,放下手中的活一直盯着我看。
我心跳得好快,一下坐到地上,把凳子推给他,顾左右而言他道:“一直跪着膝盖不疼吗?你怎么不坐下。”
他笑容敛起片刻,说:“坐着不太舒服。”
我听懂了,一阵哑然。
他追问:“他们是传我屠了沥阳三杰,还是放火烧了燕家的放鹰楼?”
我遽然变色道:“你这不是都知道吗?”自然还有诸如欺男霸女、强抢新娘等花边传言,不过我想这应该是真的误会。
不想他却点头说:“都是我做的。”
我怔怔看着他,一时竟忘记移开目光。
“连兄不问问缘由么?”
我沉吟片刻,无奈道:“若是我主动问,就像盘问了。”
“若我愿意告诉你呢?”他依旧含笑看我。
我抬眉:“那你说。”
“没有理由,我就是想做坏事。”
我笑了出来:“戚兄,其实我也懂些相面的学问,你现在这句就不是真话,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他眨了一下眼:“何以见得?”
我摸了摸四无公子的脸:“君子持清操,襟怀冰雪、肝胆明月,清圆自洁,具乎于面。”
他忍俊不禁,拍了拍手掌:“连兄好本领,你恐怕是世上第一个给傀儡相面的人。”
“我也是傀儡,傀儡给傀儡相面不是很正常么。”我道,“那我相得对不对?”
“那请连兄自己问它吧。”
他花了又一整日时间做好了“四无公子”,将它放了出去。
它走的时候,我站在院门口目送它出行,问戚伤桐:“又去狗狸山?”
他说:“是呀。”
“若它这次也一无所获,会直接回来吗?”
他思忖片刻,道:“我会让它多找几天的。”
我摸了摸下巴,说:“看来那间屋子我还能再多独享几天。”
他凝视着我,说:“连兄想的恐怕不是独占那间屋子。”
我知道自己瞒不过他,叹道:“我在想,狗的魂不常有,你那替身傀儡要是再捡一个野鬼回来,岂不更热闹了。”
“我好像和你说过,我不是什么鬼都捡的。更何况有不少修行鬼道之人在狗狸山蹲守着,我不会次次那样好运。”他轻描淡写道,“可是听连兄这口气,到底是想家里热闹一些,还是不想呢?”
我笑道:“这是你的家,难道不该你说了算。”
“嗯。”他点了点头,“那就请连兄随我回屋,轮到你的身体重做了。”
我这千疮百孔的昂贵身躯就这样被弃之不用了。小木拿走了我卸下的一只胳膊,说刮一刮还能当柴烧。
我愕然道:“它好歹生前是个灵芝,就不能留作别的物件吗?”
小木嗤笑:“做不了,它上你的身之前只木质化了一半,等过个年全硬了,你的身体各部一定会萎缩脱落,还是趁早换了。”
戚伤桐选着木材,对我说了实话:“当初本就没有把握用它来制偶,又想着你回到师门,自有别的办法摆脱傀儡的身体,反正也用不久,就擅自在连兄身上试验一下。”
我失笑:“原来是这样。那你赔我一具身体,我就不追究了。”
“那连兄想要什么样的身体?”他抓起一把木块,放在桌上。
我挨个摸过去,没觉有什么不同,便说:“你替我挑。”
他展颜道:“你若不急,我多做几条手臂,你每一条都试试。”
他还真是闲不下来,就喜欢给自己找事情做。我晃荡着一只仅剩的胳膊,坐在他身侧时不时给他喝空的杯子里倒上水。
他举起一只做好的手臂,朝我空出来的肩膀上一卡,我便觉自己那边臂膀的部分与身体重新融合在了一起。
他不问我感觉,只是让我先用着,又做了两只后才道:“你喜欢用柏木做的这只?”
“你连这都知道?”我不得不佩服起他。
“你用这只手活动时的声音不太一样。”他没有细说,我知道这是他独有的一种感知能力。
“不过柏木有个缺点。”他又道,“我听人说,它有味道。”
我顿了顿,旋即明白他的犹豫,道:“柏木的气味不是很重,也不是让人难受的味道,没关系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忽然觉得有些挫败,在那一刻,我面对他好奇的神色,竟想不出一个他能想象得到的词来描述一种气味。
但我似乎离他感触到的世界又近了一些。
他逐件拆除我的身体,将新的木块替换上去。柏木色黄白,与原来的身体涂上的颜色相近,新旧身体部件混在一起,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
我问:“难道你不能一整个身体做好了再把我放进去?”
他眉眼间透着一抹狡黠笑意:“量完尺寸再做身体,再好的工匠做得也难免不贴,唯有比对着你的魂形才最贴切。”
“我的魂,你也能看到吗?”
他说:“我能看到的从来都是你的魂魄啊。”
我甩了甩那只新换的手臂,骤然间,我与它产生出一种特殊的联结。我仿佛感受到肌肉与血管脉络在皮肤下搏动奔腾,我可以掌控它做出更细微的动作,我可以……
我下意识地空手做了个《无定剑》的剑势,竟隐隐有力量在臂中流转。我内心一阵激动,又惊又喜地望着他说:“似乎的确比原来好用。”
他按了按我的手腕,评价道:“看来硬一点的木头也不妨碍你动武。”
我给他续上一杯水,说:“你教教我吧,我来帮你,你就能快点做完了。”
“连兄怎么这样等不及。”他双手快而稳地锉着木头,“莫非有急事要用新身体去做么?”
“武功一日不练就要荒废,我都多少日没有练过了。”我握了握拳,“能找回这一点感觉已是谢天谢地,我当趁热打铁多熟悉熟悉才是。”
“荒废了会怎样呢?”他不解地问。
“荒废了就……”我皱着眉,垂下头颅,“会被师父和掌门骂。”
他“噗嗤”一声笑了:“这是你最不像大人的一句话了。”
“而且……”我的心情骤然低沉下来,这是我死后第一次仔细地思考,若我回去以后再不是宗门魁首了该怎么办。
我忽然意识到,即便在我没当上魁首的那些年,全宗上下亦是将我当成板上钉钉的未来首席弟子来看待的;修为尚浅时打不过师兄师姐们,师父只说是我年纪轻,修为造诣上的差距只是年龄的差距,定能超越他们的。我从未体会过不当第一的感觉。
这样说出去,确实显得十分小孩子气,我苦恼地叹了口气,说:“见笑了。”
他温言安慰我道:“这副身体虽然动用不了你那绝顶的剑法,至少在其他事上还堪一用。”
“嗯。”我对他一笑。
他抿了一口水,忽地眸色一凝,低声道:“连兄,能否将门关上。”
我去关门时,还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一转身却见他绯面如桃花,清眸含春水,虽然无言,已让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他身边。
“不回房吗?”
“都一样。”他朝我抬起两只手,我弯下腰,让他抱住我的脖子,然后托着他的大腿将他抱到我膝上来坐着。
他摸着我头与颈的接缝处,竟让我感到一丝奇怪的酥麻感。大概是错觉,或是心中别的念头作祟吧,我想。
“口下留情。”我揶揄道,“柏木咬上去容易崩到牙。”
他的脸红透了,低笑道:“这我还是懂的。”
为了他少咬几口,我决定还是下手轻些为好。
不成想,他从袖中掏出一物,闭着眼塞进了我手里。
那是个顶端圆润的柱体,我一摸那形状就知道它是什么了,忍俊不禁道:“我记得你说不要?”
“人的想法总是一时一个变化的。”
我将它打量了一番,道:“这也是柏木?你什么时候做的?”
“连兄没注意罢了。”
我问:“它能装到傀儡身上吗?”
他睁开眼,满脸讶异:“你是认真的?”
我想了想那画面,赶紧摇摇头说:“不要,这样挺好。”
我用新做的手指揉他微湿的穴,两指夹住蒂珠时他轻哼了起来。
“疼吗?”
他说:“有点。”
从他表情看可不止有点,大概是新手指的木料太硬了,他受不住。
我便放过了外边,勾开穴口探入手指进去开拓。
他伏在我肩上,肩背一起一落,用力地呼吸着,似在强压呻吟的欲望。
我摸了摸他的脊背,对他说:“你知道我刚刚想到了什么吗?”
“唔?”
我捻着那圆柱,道:“有种木头做的……器具名为木马……”
话未说完,他就坐在我腿上笑软了腰,身体一沉,被我手指顶得连连嗯唔胡乱轻哼。
“嗯……我知道那个……可你想差了,即便是那种淫具,平日里存放也是会将凸起之处用机括藏在马身之中的。”他动了动腰臀,在我身上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手指慢慢划过我的胸膛腰腹,“就算给你装一个,也是在……这里,做一个储纳的空间,用时可以弹出来……”
先前我为方便他拆卸,将上衣脱了,他一拂过我的身体,那细密的麻痒感再次出现,竟让我产生颤栗的冲动。
我捉住他的手,说:“我觉得……这也太奇怪了……”
他将手收了回去。
我置于他身下的几根手指在那肉穴里屈起指节,他的反应比以往都要剧烈,或许是他将关节与指尖削得太尖,致使戳在软肉上敏感处时刺激更深。
“啊、哈啊……”他的脸埋在我肩头,张嘴就想咬上什么,最终没有下嘴,唇瓣轻轻落在我颈侧,像一个吻。
我的肩耸了起来,感觉自己在逐渐丢失一直以来坚守的阵地。
我推了推他的大腿,让他稍稍起来一些,与我之间悬空出一些距离。随后我便抽出被泡得湿透的手指,将那略带黏滑的体液在那木棒上面涂开。
“我摸不出来,你摸摸,没有木刺吧。”
他抬起一只手放在木棒顶端,表情有些不情愿,却仍仔细地用他修直的手指摸索过木棒的每一寸表面。最后他用虎口圈住它,自上而下地捋了一遍,才道:“没有。”
我脑中浮现他亲手一点点打磨此物的模样,忽感一阵心悸。
不能再乱想了。我扒开两瓣花唇,将木棒寸寸楔入那翕张不停的贪吃小嘴。
“嗬……嗯……”他两脚尖踩着地,身子不停地往上抬,自己亲手做的东西却不敢用了。
但我推送的速度始终比他快上一分,几个呼吸的功夫,我将那木棒顶到了底。
木棒底端有个凹槽,供人把持,穴口周围的软肉被撑开了,仍不死心地收缩着,还想将它再往里吞一吞。
我见他双腿抖得不成样子还不敢坐下,便将他一拉,抓着他两腿环到我腰上。他身体打了个激灵,抓着我的肩颤声说:“你……你先别动……”
那木棒比三指并起略粗,比我中指略长,他将其纳入后整个人都不对劲了起来,面带潮红地瘫在我臂弯中小声嘤咛。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拧着腰磨蹭起来。我将手掌垫在他腿间,以防他动得太厉害又磨得哪里疼。那颗肉珠不断在我指腹与掌心滑来滑去。
他的面色共声音都带着一股莫名的妍媚,痴缠在我脑海中。我忍不住去想,这根看似平平无奇的木棒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
“啊……哼……”他到了,小腹一阵紧缩抽搐,水淋在我的掌心。那木棒被水抵出一截,我见他还未从情热中解脱,顺手将它推了回去。
“别、别顶、不要……啊——”他双目陡然放空,嫣红的唇轻启着,从喉间溢出一丝无比紧涩的哀鸣。
现在我与他之间,反倒是他更像一具任人摆弄的人偶,用空洞的双目旁观着我探手向他腿心,将木棒“啵”地一声拔出。
他的身体又颤抖了一下,更多的水流出来打湿我的腿。
我搂着他休息了好一阵子,他的呼吸声先是越来越淡,后又蓦地转急,哆哆嗦嗦地来摸我手里的木棒。
这新玩具好像令他很满意,我帮他将木棒抵入穴内,他浑身一震,嗓音沙哑地让我慢点。
“我还以为今天一次就停了。”
他大概被顶到了得趣之处,腰一颤,发出一声清晰的吞咽声,才回答:“第二次发作确实缓和了些。”
“这是解蛊的方法么?”我灵机一动,问道。
“不是。”
我有些失望,继续追问:“你现在总能把解蛊的方法告诉我了吧。”
他咬着唇,垂睫沉思。
“听说「孤鸾夜愁」在此地远近闻名,你就算不说,我总能找到人问的。”
他叹了口气,道:“与人交合,以男子阳精化解。”
我一愣:“就这么简单?”
他轻声诧异道:“简单吗?”
我哑口无言。确实不那么简单。
我们在空庐度过了风平浪静的一个月。门前竖着的那块拒客木牌就好像带着某种法术,这一个月内连在院外徘徊之人都见不到。
我和戚伤桐说及此事,他也只是淡然道:“找上我的人相求之事无非与老病死伤相关,桃仙镇人口还不及妙殊宗多,怎么可能那么频繁地出事呢。”
前一段时间我随他奔走,真闲下来以后我便容易胡思乱想,坐立难安。他看出我的焦躁,建议道:“家里太小,施展不开手脚,连兄不妨去山上走走。”
我说:“山路好走吗?我怕迷路,一不小心摔坏了身体,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道:“我可以领你去。”
“你那替身傀儡不是还没回来吗?”
他愣了一下,笑道:“看来我只能亲自陪你出门走走了。”
我喜欢他用“陪”这个字眼,也喜欢“亲自”二字。
我们出门时,照他习惯背着两个竹篓以备不时之需。他时不时停下来摸一摸身旁的草木或菌子,多数时候又都放开了手。
我对他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对别的也是一样的。”
他摇摇头:“若是第一次碰到,就不摘了。”
“那第二次呢?”
“一次碰到是偶然际遇,第二次就是缘分了,它们命中注定要被我带回家。”
“这说法新奇。你怎么还信命数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
“虚无么?我不这么觉得。”他露出一个稍显莫测的微笑,继续往上走。
我们爬上了那个叫扫星崖的地方。
他爬到一块岩石上坐下,招呼我也过去,说:“这儿的风景很好。”
我举目环眺,漆黑的苍穹如触手可及,星斗像一场静止的雨压在头顶。
“你看见的是什么?”我问。
“光。”他说,“你呢?”
“是星星。”我忽然很想告诉他那些不可及之物的具体形状,下一刻,他向我摊开了手掌。
我在他手心点出几个点,为他画出北斗与牛郎织女,告诉他肉眼可见的星不比一粒白芝麻大多少,但每一颗星的排列都暗藏无穷玄机,自古各脉传承中一直有人从繁星中感悟至理,得证圆满。
他似懂非懂地聆听着,时不时点头,我意识到有的话不该当着他的面说时已经晚了,仓促又生硬地改了个口,将话题转回北斗星:“这是把勺柄会转的勺子,春末的傍晚它的勺柄是指向东南的,随着夜深,勺柄会向南、向西转,待到天亮之前,勺柄就指向西北了……
“我幼时练的基本功中有一本叫作《神斗精机》,便是对着北斗观想一夜,我站在启寿峰顶,一开始只觉得天那么高,地那么远,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出来,就站在那里睡着了,隔几日师父查验功课,故意以书中深奥之处刁难,我竟能对答如流,那真是个奇妙的功法。”
我惊觉自己何时变得这么啰嗦。或许是在他面前,我实在太无趣了,只好从我平淡如水的一辈子中抖落出些有意思的事来,显得不输于他。
他神情恬淡地问:“连兄,你仍在犹豫吗?”
“我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摇了摇头:“看来是还在犹豫了。”
我沉默下去。他说得真准,我在这选择的岔路口已经站了很久,我半颗心向往着回去,半颗心无法释怀他体内的蛊。我多希望能有另一个我来分忧解难。
他轻叹一声:“连兄,有时剑斩不断太过牢固的牵挂,但人可以解开。你为什么从不问问我呢?”
“我……”我的心飞速地搏动,几乎令我产生窒息的幻觉,我听见自己嗓音紧涩地问,“我该问什么?”
“你可以问,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回妙殊宗。”
“你能……”我愣住。
他对我点了一下头,眼形微微弯起。星光化作雨飘落下来,全部汇入他深不见底的眼中。
真的下雨了,转眼间,乌云遮星蔽月,真似天上的仙官拿着扫帚将洒满夜帷的星星点点碎光扫去。
戚伤桐拢起摊开的手掌,轻搓了一下,对我说:“趁雨势不大,我们下去吧。”
我跳下岩石,伸手扶他,他只搭了一下我的手心,就轻巧地跃了下来。
开始只飞着发丝般的细雨,走了半个时辰,雨势忽然转急,将我们兜头淋了个透。他拽着我奔跑起来,我担心他滑倒,不停地大声喊他慢一点。
他亦大声回我:“没有事的,我听得见!”声音中带着我听不懂的雀跃,仿佛雨滴打在叶子与石头上的声音是鼓点,越响越急则越令他兴奋。
不远处传来“轰”地一声巨响,他猛地停下脚步,我差点撞上他的背。
他转过头来问我:“怎么了?”
“好像是前面有段路塌了。”
他“哦”了一声,继续拉着我走。
我踉踉跄跄地,讶异地问:“你还要走吗?”
“就快到了。”他没有回头,一步溅起一朵泥水的花,“避雨的地方。”
那地方甚至不配叫作一间屋子,它只有两面半块墙,只能算一个竹子搭成的棚。我与他钻到了棚子下面,说来奇怪,这摇摇欲坠的简陋竹棚竟将所有的雨滴都拦在外面。
湿衣贴着他的身体,他打了个寒颤。
“生点火吧。”这不知何年何月搭建的屋檐下堆放着一些落满灰的物件,上面挂着的蛛网上,连蜘蛛都死去了。我从这些旧物中找出了火石。
他挑了挑眉,说:“我不是第一次来这避雨了,都没发现这些东西。”
我说:“你肯定也没被淋成这样过。”
他笑着耸了耸肩,问:“光有火,哪有柴来烧呢。”
“你要是不心疼木材,我就是上好的柴火。”
“连兄可真奢侈。”他说,“我不心疼,你自己的身体也说烧就烧?”
“有何不可?”
“不用了。”他从我手中拿走了火石,“雨总会停的,我们等一会儿就好。”
没等到雨停,他很快便靠在我身上睡着了。
他睡相安静,额角搁在我肩上,无论睡得多沉也绝不多倚一分。我有些想给他换个舒服的地方枕着,想来想去竟只有我大腿上了,他多半不喜欢,只好作罢,用另一只手掌托住他的侧脸,将他的头往上扶了扶。
雨下到后半夜,势头一点不见小,反而有水漫进了棚下,浸上我的小腿。
我从昏昏欲睡中惊醒了,欲提醒他,却发现他呼吸不对,脸上一片灼烫。
“戚兄,戚伤桐。”我叫了他两声,他嘟哝着没有回应。我一时竟分不清,他这是发起了烧还是蛊发作。
一筹莫展之中,我只得将他抱了起来,远离越涨越高的水。
“啪”。棚顶上的一根竹子掉落下来,砸在我头顶。
我心中一凛,当即带他跑了出去,不过几息功夫,那竹棚在我身后倒塌下来。
浑浊的水流从我脚背上湍湍流过,我艰难维持着平衡,一步一晃地向山下走。
在此时,他开口了。
“你……小心一点……”
“管我做什么。”我问,“你怎么样?”
“嗯?”
我又重复了一遍。
他提高了一点声音:“你说什么?”
我侧头一看,才发觉刚好是他听不见的那只耳朵贴着我嘴边。我大声说:“你难受得厉害吗?再等一等,我就带你回家。”
他“嗯”了一声,伸出一只无力的手,指了指某一方向:“走那边,近……”
我将他搂得紧了些:“好,你少说点话。”
他的脑袋拱了拱,算是点头,过了一会儿又含含糊糊地说:“跟我说说话……”
我心中突地一跳,这怕不是真烧得不轻,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我答应得敷衍,他又问:“什么?”
我只好一直用高声对他讲话。
他的躯体在我怀中颤抖了起来。
“你很冷吗?”
“唔,不……”
那黏糊糊的勾人尾音又出现在他口中,我瞬间全身过电似的发麻,苦笑起来。这是生病与蛊发撞在一块了。
他没有要求别的,只会在我停下说话时不满地动一动身子。我偶尔低下头查看他的情况,会发现他呼吸急促,泛着病态嫣红的面颊与失神的眼中亦透着一股缱绻绸缪。
我一时忘记了言语,在他无声的催促中,只得一遍遍喊他的名字。
“戚伤桐。”
“戚伤桐……”
他忽然紧闭起双眼,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哼,将脸埋进我的衣服里。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蓦然明白了这雨声意味着什么。
雨声遮住了太多声音,也挡住了他感知外物的存在。为此,他不得不调动全身的感官,使感受贴近于我。我的任何一个触碰、一声呼唤,对他而言都是莫大刺激。尤其是在他无暇视物,也无暇思考的当下。
我们像两个刚从河底爬上来的水鬼,湿答答地出现在空庐的门前。
当时小木撑着一把伞,在院子里面踱步,模样甚为焦急。我叫了他一声,他跑了过来。满院的花被雨打落不少,花瓣在他脚底被碾成泥。
我与他匆匆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冲进了屋里。
不到半个时辰,终于将戚伤桐安置好。屋里点了一炉炭火,他穿着干燥的衣服,裹在暖烘烘的被子里,神志不清地吐出破碎的呼吸。
小木拿着一条干布,将雨水从他结成一缕缕的头发中吸走。
我拖了把凳子在床边坐下,问:“小布去哪了?”
“看到雨大,知道你们没带伞,就上山找你们了。”小木平静地说,“别担心他,不会出事的。”
“平时就不常出门,一出门就遇上这么大的雨,真不凑巧。”我叹了一声,“我去镇上请个大夫吧?”
“别去。”小木说,“厨房里有治风寒的药,你没事就去煎一副来。”
我站起身,又停下:“药怎能乱吃?你怎么知道是风寒?”
“那就不吃了,反正是会好的。”
我一噎,不可置信道:“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他和我们不一样,生了病要服药调理,不然轻症久拖成重症,或落下病根,可就麻烦了。”更何况,他可不能病倒,我还指望和他一起东行。
小木嘟哝道:“那你去嘛。”
我气哼哼地跑去厨房煎了一副药,故意在他门前支起炉子,将药的苦气扇进房内。过后我才想起,屋里的两位都是闻不到的。
我没什么看病的经验,只能看那些药材的颜色都被煮进汤里,就关了火篦出一碗,端到戚伤桐床前。
他竟已醒了。
小木又在一旁凉凉地说:“公子已退烧了。”
滚烫的红从他脸上褪去后,露出苍白的底色。他身体虚软得只能将头侧过一些,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个安抚般的微笑。
“那是药吗?”他问。
我捏着汤碗边缘,讪讪道:“是。”
他说:“连兄费了这么久的时间做出来的一碗,我不尝一口真有些说不过去了。”
我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在听到这句话后忽然松懈了下来,轻松笑道:“这可不是菜。”
他眼中也露出一丝柔和:“这样才对,你们两个,别愁眉苦脸地在我面前呆着。”
小木腾地一下站起身,边往外走边说:“我去把小布找回来。”
我把药碗搁下,望了一眼他离去的背影,道:“怎么你一醒,他就好像开始闹脾气了?”
戚伤桐问:“是我醒来才闹脾气的么?”
我想了想:“倒也不是,你昏睡的时候他也有些……”我摸了摸鼻梁,“似乎故意不想给你医治一样。”
“我的确不需看诊用药。”他说了句让我迷惑的话,见我露出诧异之色,他喉结颤了颤,继续慢吞吞地说,“他还在介怀心颜姑娘做的事情呢。”
许久没听到那妖女的名字,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待我想起她是谁,刚欲脱口而出,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忽然心中一震,道:“那虫子还真能延年益寿强身健体?”我简直要被自己这说法逗笑了,我不相信会有如此荒谬之事。
“延年益寿说不上,它的确能化解体内病气与淤毒。”他轻咳一声,我为他倒了杯温水送到他唇边,让他抿了一口,“她喂我服下蛊虫之前,是这样说的……不管怎样,也不算骗人。”
我现在知道了,多半是他主动张的口。
我郁郁道:“你这个脾气,确实还是让傀儡替你出门比较好。”
他疲惫的双眼在我身上虚虚凝视片刻,道:“连兄想错了。不会伤害我的人就是不会伤害我,此事我看得比谁都清楚。”
他的声音仍十分无力,却含有一股不可动摇的确信。
当我与他对视之时,我竟找不出话来反驳。毕竟,任何一人看到他那双眼睛,都不会质疑,那双几乎没有视力的眼,亦是一双悉晓千百般画皮之下的本相的眼。
“反正,她不会再见你了。”我喃喃重复起那一日他告诉我的话。
“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他肯定道。
我轻轻点着头,心知从此刻之后,我所有关于她的问题都不再有意义,亦不必再问出口。但我仍忍不住说:“有的伤害并非出自恶意。”
他的上下眼睫缓缓相碰了一下:“连兄对此有什么心得?”
“你,唉。”我本不擅辩经,遇上他这种道理自成体统者更是束手无策,铩羽而归。
他烧退得快,却还是在床榻上躺了三天。期间小木与小布轮流照料,这三天内他体内的蛊异常安分,我只能在白天去与他说一阵子话,一见他打哈欠,就识趣地走出去。
他痊愈那日正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天,小布将所有积压的夏衣都拿出来晾晒,挂满整个院子,在轻风中曳动着,如烟如云。
院中有些花的花期已过,但有另一些不知名的绿茎从土下冒了出来。
我拿着一只瓢,挨个给那些连花苞都没结的葱绿植丛浇水。
一双白净的鞋履蓦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将视线上移,看见一段病后清减几寸的腰肢,再往上,便是戚伤桐又尖了些的下巴。
“今日去镇上置办一套车马吧。”
我一怔:“你伤寒初愈,不用这么急吧?何况你还没告诉他们两个……”我朝那层叠悬挂的衣服上映出的两个矮小影子望去。
“我本来也不欲在此地多待。”他压低声音,“就在昨天,我感觉不到替身傀儡了。”
“感觉不到,是什么意思?”
“就是简简单单地断了联系,在那之前,也完全没有一丝痛苦和杀意传过来。”他说,“又得走了。”
我错愕道:“在狗狸山失踪的?”
他点了点头。
“那还等什么,我们一起去镇上,买了车马就走吧。”
他拍了拍我的手,让我稍安勿躁,提声道:“小木,小布,我要离开泷州了,你们这次要与我一起走吗?”
那两个活泼跑动的影子骤然停了下来,先开口的是小布:“公子,我和你走。”
“公子,我不想再奔波了,就让我留下吧。”小木却给了截然相反的回答。
戚伤桐道:“好,从明日起,你就是空庐的主人。”
“我会将它一把火烧了的。”
戚伤桐顿了顿,说:“随你。”
他们都没有一丝犹豫,就好像此前都在心里演练过许多遍今日的场景。
我还未从这过于潦草又无比郑重的告别中回过神来,一阵骨碌碌车轮转动声在院门外响了起来,伴随着汹涌嘈杂的脚步声,似乎有一大群人,气势凌人地向我们的寓居之所逼近。
我下意识地想要跑,但看看自己和身边的人,意识到此时逃也是无用。
戚伤桐亦听见了那声音,撩开遮住视线的一件衣服,神情凝重地盯着大门。
“哐”地一声,院门被撞开了,十几根粗硕圆木哗啦啦倒了进来,最先倒下的一根径直撞到我的小腿上。我将戚伤桐往后一拉,木头在他脚边砸起一阵灰尘。
有人在门外大声说道:“这里是戚公子家?桃仙镇黄家兄弟的酬金送到了!”
半车沉甸甸的木头后面,来人现出身形。
约有四五十个体型精练、样貌英武的壮年男子,穿着样式划一的青黑色窄袖服装,或挎刀剑、或执短棍,排列着整齐的队形簇拥着一辆华丽的车驾。
此等排场,显然不是一个快开不下去的武馆能做到的。
戚伤桐提起一口气,从容道:“既是来送木材的,将车停在门外就好,我自会派人去搬,现在堵上了我的门,我想请阁下进屋喝一杯茶都不行了。”
“无妨。”刚才那说话声原来是从马车里发出来的。其声如洪钟,震得那欲盖弥彰的车帘都在颤。这是内功还没练到家的体现,只会“放”却不会“收”,急于炫耀反会暴露短处。
“我正好还有一物,要亲手交给戚公子。”那声音又说道,它等了片刻,不见戚伤桐回应,语气加快了几分,“你出来取。”
戚伤桐道:“在下天生眼疾,行动不便,有劳阁下将它送进来吧。”
对方哼笑一声,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好。”
凭空传来“砰”地一声巨响,一个重物摔在我们面前。白衣染尘,肢体扭曲,俨然是离家多日的“四无公子”。
戚伤桐低头看了一眼,语气没有多少意外地问我:“这是我那替身傀儡吗?”
我回答:“是。”
他抬起头朝声音的来源方向笑了笑:“阁下不像偃门中人,不知是如何断去我的「线」的?”
“你那木匠师父年轻时在千红楼豪赌七夜,付不起赌资,抵押了一把剪子放在我家仓库里,被我借了出来。谁能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呢。”那声音显得有些得意,“戚伤桐,要找你可真难啊。三十六路外道都在替你遮掩,老子打听到的你的行踪都是故意散布的假消息,「石火」的杀手也请不动,绕了不知多少弯路。”
戚伤桐愣了一下,随即神色恢复如常,松快一笑,道:“承蒙几位朋友的照料。”
“你倒跟我谦虚起来了。”那人倏地将车帘一掀,露出其真面目,“我不是来和你唠家常的,今日你无论如何也跑不了了!”
那人一身贵气打扮,发冠与腰带上嵌了大把明珠,将一身银花暗纹的深红锦袍照得光彩焕然。我微微吃了一惊,不是为这位显然不属于山野的名门公子般人物,而是因为我似乎见过这张脸。
我略一思索,就从记忆中找到了对应的面孔。
是那日给我敬酒的二十四人之一。
我拉拉戚伤桐的衣服,小声道:“他好像叫燕……津玉。”
戚伤桐眉峰轻挑,望着那人问:“是燕三公子大驾光临?”
“想得美,抓一个你哪用三哥亲至?”那人表情略略扭曲了一些,露出一个带着刻毒的笑,“今日就叫你知道你落在谁手上,记住了,我叫燕洪廷。”他将手伸出车外,打了个手势,训练有素的护卫顷刻间将小院团团围住。
戚伤桐的声音冷了下来,问:“你来之前去过桃仙镇的武馆?”
“去过啊。”燕洪廷漫不经心道,“在狗狸山误打误撞碰到了你这傀儡,本欲悄悄跟着它找到你,不料却打草惊蛇,之只好在它发现的前一刻剪了你操纵它的「线」。我们在狗狸山附近打听数日,终于在那家武馆里找到了一具傀儡——当今世上除了你,就只有你的赌鬼师父能做出来了。”
他从车厢中抓起一物,向戚伤桐抛来。我一伸手截住了它,拿着一看,是那武师傀儡的一条腿。
对方看着戚伤桐逐渐蹙起的眉,脸色变好了,愈发放肆道:“放心,规矩我还是懂的,我只是花了百金买下了那只傀儡和你住所的位置。那三兄弟不是练武的料,将武馆开下去又能怎样呢,他们拿了我的金子,就跟着一队游商屁颠屁颠离开泷州了。”
戚伤桐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喏,他们临走前还惦记着没付你酬金,我就帮忙送来了。”
“多谢燕公子。不过公子都要杀我,我要这一车木材又有什么用呢。”戚伤桐语气平和,蹲下身抚着一根桦木,“可惜,确实是好木头。”
燕洪廷大笑:“我何时说过要杀你?你对我燕家做的事固然死不足惜,我也不能动用私刑,要将你先带回宗祠听候发落。”
戚伤桐的语气微微上扬了几分,嘴角带起一丝弧度:“公子连私自处置的权力都没有,却还要为家族尽心尽力地追拿我,实是可敬。”
我险些没憋住笑,终于有几分明白,那些关于他是个为祸江湖的恶人的传闻是从何而来的了。他气人可真有一套,以这柔和文静的姿态嘲讽起来,竟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燕洪廷怒道:“燕家满门同富贵、共荣辱,你这薄情寡义的叛徒少来挑唆!”
我大约听懂了。这位并非燕家嫡系,只是旁支子弟,如此心急抓捕戚伤桐大概是想立件大功,迅速抬升地位。
燕洪廷一甩袖子:“给我上。”
在他命令发出的前一刻,戚伤桐以拽着我退入层层晾挂起的衣服当中。我的后腰碰到了水井边缘,回头一看,小布也不知何时聚了过来。
小木呢?我想问。就见戚伤桐对我摇摇头。
微风中飘动的衣物缝隙中,护卫手中利刃斩开竹子编的篱墙,篱笆上的花藤落成一地绿汪汪的尸体。我听见戚伤桐轻叹一口气。
在晾衣绳上撑开的轻薄布料上映出围逼而来的黑影,我的心鼓噪起来,侧目看向戚伤桐。他像一棵在井边扎根的松,岿然静立,似在等候着什么。
当第一个影子举起刀时,戚伤桐袖中传出一阵铃音。数声此起彼伏的咆哮撕碎了这份剑拔弩张。
衣服上多出了其他的影子。模模糊糊的尖牙、长尾和利爪在灵活的跃动间时隐时现。
“什么怪物!”
“快躲开!这妖人还有别的手段!”
围攻的人起了骚乱,接二连三地倒下。那边燕洪廷大声道:“区区几个皮影,有什么好怕的!接着剪子!”
有人拿到了木匠的剪刀,却茫然道:“本体……和「线」在哪?”话音刚落,一张巨大的嘴包住了他的头,再一松口时,他已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燕洪廷的声音已近狂躁:“不许退!将那碍事的晾衣绳砍了,别让他装神弄鬼!”
所剩无多的追杀者听令一阵挥斩,衣服呼啦啦地掉在地上。戚伤桐面无表情地将左手虚虚一抓,几个手掌大小的皮影像蝴蝶一样飞回他手中。我看见了那些东倒西歪的人,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就像睡着一般,刚才攻击他们的只是影子,他们被咬、被抓到的也只是影子。
我无心去想他们是否已死,因为戚伤桐此刻应已没有反击的手段了。
那些人对他仍存了警惕,不知道他还藏了什么东西没使出来。我在心中计算着,以这一具身体的质量与现在能发挥出的力气,能不能撂倒这十几人。
就在我打算动手时,燕洪廷发出一声惨呼。
我与那些惊惶的护卫一起朝马车看去,只见他惯用来发号施令的那只手被一把银晃晃的钢刀穿了过去,刀身卡在尺骨桡骨之间,一时血流如注。
燕洪廷用怨毒地眼神盯着那从袖中伸出刀的傀儡童子,伸出另一只手狠狠掐住他的脖子。“咔嚓”一声,小木的脑袋歪了,只有外面的一层皮与上身连着。而他的另一把刀也抬了起来,缓缓架开燕洪廷的手,直抵他的咽喉:“我的脖子断了不会死,但你就不一定了。”
他们并未僵持太久,燕洪廷便算清得失,恨恨道:“回来。”
护卫们扛起地上同伴的身体,鱼贯退出小院。
“戚公子。”燕洪廷蛇一样的目光追赶进来,对戚伤桐道,“让你的小木偶滚远点。”
“我说过要放开你了吗?”戚伤桐问。
血色正从燕洪廷的嘴唇上飞速消退,他不可置信地瞪视着戚伤桐,问:“你还想怎样?”
“在下没有恶意,只是正好要出远门,想请燕公子与我同行一段路。”戚伤桐气定神闲道,“不用这么多人,弄得声势浩大,请公子的手下不用跟着了。”
“你别欺人太……”燕洪廷话未说完,一条血线顺着他脖颈的线条流下,他磨了一下牙,暴怒地吩咐道,“没听见吗?滚!不许找我!”
来时气势汹汹的护卫们零零落落地离去,因拖着其他人,动作十分磨蹭。那刀一直抵在咽上,使他瞳孔都在颤抖,不停骂道:“快走啊!快走!”
戚伤桐拾起地上的衣服,拍了拍灰,说:“燕公子别急,我说了不会要你性命,这点信用还是讲的。”
“呸。”燕洪廷的眼皮开始打架,一副要晕过去的架势。这样颐指气使的人竟是个色厉内荏的货色,比他那位嫡系的三哥还要不如。
小木“唰”地一下,从他手臂中抽出刀,耷拉着头,以这样一副诡异的姿势道:“小布,你拿绳子把他绑了。”
小布哎了一声,直接捡起一根稍长的晾衣绳上去将他捆起,口中塞了一块布,再用绳子勒过去,让他只能不雅地张着嘴流涎。
小木退回了院中,走到戚伤桐面前,唤了声公子。
戚伤桐摸摸他的头:“谢谢。”
“公子,我自己能把自己修好。”小木说,“你们该走就走。”
“我知道。”戚伤桐的眼中头一次流露出如此直白的不舍,“但我不想在这时候与你分别。”
“我也不想以这副鬼样子跟你们道别。”小木低垂着脑袋,“请你们记得我原来的样子。下一次见面时,我又会是完好的了。”说罢,他转过身,向屋里走去。
戚伤桐站在原地没有动,我追了进去。
小木听到我的脚步声,语气板板直直地问:“你回来干什么?”
我无奈道:“总得拿些行李盘缠再走吧。”
“哦。”他开始一件件向我细数,“公子的刻刀全都要带,小锯子只拿一把就够。银两放在他房间橱柜顶上的木盒里。应季的衣服两件用来更换,反正小布会做新的。其他的……我太久没当人了,你看着办吧。”
我一一记下,并没有直接去收拾,而问他道:“你为什么要留下来?不怕燕家的人找回来报复吗?”
他轻嗤一声:“我都说了,这个房子会烧掉,我不会守在原地让他们找的。”
我低声道:“还要大费周折地建新屋……”
“我乐意。”
我不知道他先前跟着戚伤桐过的是怎样一种东奔西走的生活,因此也不欲质疑他的选择,只是问出了我最后一个疑惑:“你最初请我留下的时候,就想到自己会有离开他们的一天了,是吗?”
他捧着自己的头,让它点了点,动作有些滑稽:“你别以为公子隐居就能避开世俗纷争,你也看到了,但凡他动了管闲事的念头,无论何方神圣都敢招惹一下。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在他身边姑且也能当个打手,以后就靠你了。”
我笑道:“怎么说得像永别一样。”
他又捧头摇了摇,继续说道:“你最好快点坐回妙殊宗的魁首之位,当连悉骅的朋友虽然别的好处没有,至少能让他在惹麻烦时多一分理。”
“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叹了口气,“我看你有些担心过度了,他不是连悉骅的朋友时,好像也从没怕过事。看来,我在做回连悉骅之前,还要当好一阵子戚伤桐的同伙呢。”
过了许久,我才带着整理出来的一箱行李走出房门。院里的狼藉已被戚伤桐收拾好了,他此刻正站在马车旁,同小布一起给那燕家公子包扎伤口。
燕洪廷已不省人事,脖子与手臂上裹着冒出血迹的布条,看着凄惨极了。
“连兄现在可看清楚了,在下的确是个声名狼藉的通缉犯。”戚伤桐仍用温和中带些风趣的口吻与我说道。
“你这是临走时反悔,想与我分道扬镳吗?”
“不是。”他微微一笑,“只是提前告知你,和我走比一个人上路要危险得多。”
“这算什么。”我拍拍燕洪廷的肩,“多亏戚兄,我们白得一辆马车、四匹马,和一个有钱的人质。”
小布嘟囔道:“公子,把他杀了吧,少一个人的重量马还跑得快一些。”
戚伤桐没有同意他的提议,钻进车内,请我们将燕洪廷搬进去。小布在昏迷的燕公子头顶打了一下,爬到前面驾车,“噼啪”甩了个鞭花,大声叫道:“走啦!”
我们就此离开了那所小院。
院门上,“空庐”二字秀逸神韵不改,现下凭空多出一分寥落。过不了多久,它就要真正变成这个名字该是的样子。
这车厢两个人坐宽敞有余,挤进三人就有些局促。我与燕洪廷并肩而坐,他的头时不时歪到我肩头,使我烦躁不已,揪着他的发髻将他拽开。
“带着他做什么?”
“还有几件事想问他,等他醒了再找个地方把他放下。”
我往小窗边靠了靠,道:“谁知道他什么时候醒。”
戚伤桐端坐着瞥了我一眼:“连兄好像对他格外不耐烦。”
“有吗?”我问。
他点点头,也问我:“还是说,你是怕被他认出你是谁?”
“我都没见过他的面……”我一怔,想起那日论道会上人海茫茫、衣袂连云的景象,忽然不能确定,那一双双盯着我的眼睛中有没有他的一对。
“你的脸他是认不出了,若是怕被他认出声音,待一会儿我问话时,你可以不说话。”
我恍然:“你觉得他万一会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他说:“名门子弟口中得到的消息,总比口口相传的流言准确一些。”
马车行了一个时辰,戚伤桐掀开帘布,层叠山峦的影子扑面压来,浓郁的青色猛然占据视野。燕洪廷吸了吸鼻子,不知是什么气味将他刺激得打了个喷嚏,忽地醒转过来。
他一睁眼就开始破口大骂,用词匮乏,颠三倒四,讲得激动,脖子上的伤口又挣裂开来,冒出一行血迹。
戚伤桐用手轻轻掩在左耳上,半低着头佯作小睡,待他骂到口干舌燥偃旗息鼓,才缓缓抬眸,好声好气地问:“燕公子离开旃州有多久了?”
燕洪廷“嗬”了一声,没有回他。
戚伤桐不紧不慢地又问:“你去过妙殊宗的论道会吧?”
燕洪廷露出厌恶之色,扭过头不去看他。
“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几日才听说二妹在那儿受了欺负,想找人求证一下消息真假。”我看见戚伤桐的双手在膝上交迭起来,不经意地相互摩挲着,而他的眼睛看向窗外的青山,天光与碧影在他黑色的瞳仁中飞逝,后面的话,则像是在自言自语,“若真有人敢侮辱我的妹妹,无论山高水远,我也是一定要让他百倍、千倍奉还的。”
我的魂魄在傀儡中打了个寒颤,我毫不怀疑,这是他真的会做出来的事。
“你抢我的车去东四州,是为了戚阑栀的事,要找连悉骅算账?”燕洪廷紧闭的口居然被他撬开了,甚至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这可有意思了,我听说,他们都快成亲了。”
我当即呆滞。先不说“连悉骅醉酒调戏未婚妻”一事当中有几分真假、后面又发生几多曲折,现在我人都死了,怎么与那位戚小姐成亲?我想起前些日子那位罗刹姑娘说的话,这世上还有配阴婚一说,可是戚家与我师门不至于这样丧心病狂吧?
有一瞬,戚伤桐也露出些微困惑神情,很快被他掩藏起来,继续对着燕洪廷循循善诱:“这么说来,那登徒子一点惩罚都没受,反而要和我二妹成婚,这是什么道理?妙殊宗再家大业大,也不能仗势欺人到如此地步。”
燕洪廷冷笑一声:“你不是早与家里断绝了关系,怎么突然为家人打抱不平起来了?”
戚伤桐道:“燕公子,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
“你装什么。”燕洪廷舔了舔下唇,“别说你不知道你姑姑是什么人。他妙殊宗就算仗势欺人,欺的也是其他门派、世家,断没有让掌门夫人的娘家受委屈的道理。这婚事若没有两边和戚小姐本人点头,是决不能成的。”
戚伤桐拧着眉,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不过,你怎知连悉骅没受罚?”燕洪廷脸上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微笑,“他可是被越定轩与陆安檀当众一阵好打,捆去闭关思过了。只不过事后妙殊宗为了戚小姐的声名,请当日在场的人不要传出去。”
我越听越觉如芒在背。说不让传,他这迫不及待说给仇人听的样子又是怎么回事。更何况此事一个月前就几乎天下皆知了,显然不把妙殊宗的请求当回事的人不止他一个。
戚伤桐脸色在几息间变幻莫测,最终定格在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道:“看来看不惯那位连公子的人真不少,一人犯错举世皆知也就罢,连累我二妹的名声,实在可恶。”
我差点抖了一下,立即揪着燕洪廷的头发把他脖子拎起伸长一截,咬牙切齿地问:“那个连……那个人到底干了什么事?”
他也吓了一跳:“你不是傀儡?”
我说:“我是。”
他仔细端详起我的面容来,我怕他看出我与自己原来那张脸的相似之处,一巴掌将他的头拍得低下去,被他大声咒骂。
戚伤桐抬起左腿,叠在右腿上,换了个姿势坐:“我也想知道。”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燕洪廷看着他,有些好笑地问,“你能杀上妙殊宗将他挫骨扬灰么?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和你你那些暗中相助的「红颜知己」加起来也惹不起妙殊宗。”
戚伤桐哂然:“燕公子,你究竟更讨厌我,还是更讨厌连悉骅?”
“你们两个我都讨厌,想看场好戏,不行么?”他似已明白自己落在戚伤桐这“恶霸”手里,干脆破罐破摔,什么心里话都往外说出来,“论出身,你们的运气都比我好千百倍不止。你虽然是个废物,练不成家族的功法,只要你有心尚武道,为你改换体质也不过是戚家动一动手指的事,若想寄生家族,也能锦衣玉食地过完一生。他就更不用说了,从被妙殊宗收留以后一路坦途,良师、功法,这些上乘资源统统唾手可得……”
我皱着眉看他一眼,这个人我认都不认识,他怎么对我有这么莫名其妙的恨意?
燕洪廷越说越激动,失血的脸变得有几分狰狞:“你最好先收拾了他,我在黄泉等着看妙殊宗将你送来跟我作伴。”
戚伤桐嗤笑出来:“你为何会下黄泉?”
燕洪廷神情古怪地望他一眼:“你不杀我?”
“你好好回答我,连悉骅是怎么欺负我妹妹的,我可以考虑放了你。”
燕洪廷沉默了片刻,点点头道:“论道会上,加上戚阑栀,他连败二十五个名门新秀,给他得意坏了,酒宴上喝了好多酒,还让那些败在他手里的人陪他一起喝。师兄弟们碍于面子,就敬了他一杯,没想到他酒意上头飘飘然,要你妹妹也给他敬酒。”
我大惊,道:“你说话可要讲证据。”
戚伤桐挑了挑眉:“就这样?”
燕洪廷瞄了我一眼,不屑道:“当然不止。戚小姐是个体面人,只好也去敬酒,没想到他饮完那一杯后,彻底发起了疯来,对着戚小姐出言不逊……”
我屏住了呼吸。
“念了首诗——「琼肌雪腻蕴酥芳,琅玕幽葩占春光。不见花间蜂戏蝶,偏向画阑慕栀香。」”
我“咔嚓”一下,将自己的手指掰断了一根。
戚伤桐脸上已没了表情,自言自语道:“好一首登徒子诗。”
“这是你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我瞪着燕洪廷。
他理直气壮:“你们随便找个其他人问,也是一样的。”
戚伤桐漠然看他一眼,道:“好,你可以走了。”
他睁大了眼,似是没想到自由来得如此轻易。我巴不得赶走这个满嘴添油加醋的东西,将前帘一掀,把他丢了下去。小布发出一声讶异的惊呼。
他被绑住的身体打了几个滚,吃了满嘴灰土,没能站起来。直到此时,他才反应过来,在地上艰难地扭着,大叫:“回来!”
我放下帘子,忐忑地望着戚伤桐道:“你听我解释。”
戚伤桐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说:“嗯。”
这是我第一次将当日之事,从头到尾跟他梳理过一遍。
我暗暗观察着他的反应,而他的表情却比刚才听那人讲话时更加平静。
讲到我饮下戚阑栀的那一杯酒,这个故事在我这里便结束了。我小心翼翼道:“我以前从不作诗。而那首诗……用词之露骨、涵义之下流,不可能是我写的。”
他淡笑着瞥了我一眼:“连兄博学多才,头一次作诗写成这样,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如坐针毡,语声颤抖:“你真的觉得是我?”
熟悉的笑意这才在他眼中融开:“另一位「连兄」不是还在妙殊宗,等着成婚吗?你回去找他当面对峙,就什么都清楚了。”
我的刚放下去的心又悬了起来。还有另一个连悉骅,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扑朔迷离的存在,真叫人毛骨悚然。
我苦笑道:“好啊,到时候还请戚兄公正地裁决。”
入夜,小布将车停下,提高了声音道:“公子,休息一晚吧。”
“好,辛苦你了。”戚伤桐看着他栓上马,道,“你也上车来休息吧。”
小布一边偷瞄我一边支吾道:“我要守夜。”
我有些好笑道:“我下去守着,你们休息。”说罢从车上跳了下来。
童子乌溜溜的眼睛转了一转,往车内爬去:“这还差不多,你明天最好也帮我把车赶了。”
戚伤桐发出一声轻笑,对我点了点头。
连拉车的马也都安静了,在半日跋涉后,唯一没能入睡的只我一个。
夜空澄净,星辰列宿杂乱如麻。
我数星星数到后半夜,马车中传来一丝响动。
“嘘。”
没等我回头,就听见这样一声。我放轻了动作,缓缓走到车边,将戚伤桐扶下。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身体一半重量稳在我身上,低着头问我:“能不能……带我到远一点的地方。别让小布发现。”
我握了握他的手,默默抱起他走入深草丛中。藏匿于草茎间的小虫被脚步惊了起来,绕着我们飞了一圈,又落回一片青翠中。
“这么远……够了吧?”
马车的轮廓已变成一个黑点,这里决计是不会再让小布听见的了。
戚伤桐徐徐吐出一口气:“够了……”
他初初病愈,白天里又经历接二连三的麻烦事,想必精神早就撑不住,半夜被发作的蛊惊醒了,样子蔫蔫的,刚被我放下,还没坐稳就躺了下去,像一枝被人随手折下又随手扔在地上的柳。
我的手仍与他牵着,张了张口,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谢谢你了。”
“嗯?”他双睑半阖,迷糊地说,“这是何意?”
我说:“你收下就好,不必听到的每一声谢都要问出个名目。”
他撩起眼皮,目光不快不慢地从我脸上扫过:“这算是报答?”
我的脸颊仿佛烧了起来,讪笑一声:“不算。”
“那算什么?”他刚问完,就又说道,“罢了,你已经够心不在焉了,就别去想更多乱七八糟的事了。”
这个问题不是乱七八糟的事。我想这么告诉他。我快要得到那个答案了。
他说:“帮我一下吧,我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我在他似有似无的注视下,脱去了他大部分的衣服。
天顶上星月如灯,莹白的柔光照在他羊脂一样的肤色上,更显出一分清透玉色。
我不禁开始想,什么样的诗词才配题在我眼前这幅活色生香的光景上。
这念头乍一起,无数绮靡之语在我脑中炸开,我有些慌乱地定了定神,随口问:“你的名字是如何取的?”
“怎么了?”他的眉心蹙起几条浅痕,伸出手来用手指碰碰我的颧部,大概对我迟迟不动作而感到焦急。
“蠲忧山下有许多十二丈高的梧桐,是先人羽化登仙前所植,等哪一棵长到百丈高时,就能引来凤鸟。”我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我死去的前几日,还在想着要去看它们开花,结果没有去成,倒是遇到你。你说这是不是巧合?”
他却似听得认真,将滚烫的手掌贴在了我的脸上,声音沙哑,极力克制着嗓音中的颤抖,说:“天亮以后……我再回答你这个问题……”
我俯下身去,摸到他的腿根,顺势将他一整条大腿抬了起来。
这时我才听到他有后半句话:“所以你不如让这一晚快点过去……”
我凝眸望着他染上久违欲色的脸,道:“是。”
他表现得沉静,除了一只虚虚搭在我脸上、后来又落到肩头的手,就再无其他动作。约莫是的确累得要命,腰与腿也都任我摆弄。
一开始他连声音都不怎么发,我独自动了许久,还以为他睡了过去,一抬头却见他还眼色迷离地盯着天上的不知哪一颗星星瞧。
我对他的反应感到讶异,甚至有些紧张地问他是否有所感觉。
他这才将目光移回我身上,点了点头。
我松了口气,道:“还说我心不在焉,自己都走神成这个样子。”
他唇边漾起浅笑:“不想弄出声音……怕吵到不想看见的东西。”
我面色一僵:“什么东西?”
他低笑:“连兄还怕鬼?”
我彻底停下了动作,环顾四周:“哪里有鬼,我怎么没看见?”
他搭在我肩上的那只手抚了抚我的脸颊:“看不见就算了。都是些快要散尽的残魂,已经不能称作鬼了。”
我恍惚中好像意识到了些什么,但那念头转瞬即逝,让我很快就忘了。
我的手指在他柔软的体内搅动,他仍一声不吭,忽然变得特别能忍一般。
我把那根木棒取出来时,他终于脸色微变。
“你还把它带出来了。”他垂睫低语,作无谓状,脸却红得更明显了。
“我还以为你只是忘了提醒我带上它。”
“那你怎么现在才拿出来?”他语气中带了些暧昧不明的腔调,我分不清,也不想辨明。
我将它贴在他被衣裳半遮半掩的腹部,用他自己的体温将它捂热。木棒在他肚子上滚了半圈,他呼吸的节奏立刻有了变化。
他一把握住了它,迅速在其表面摩挲了一遍,将它默默递回我手里。我手再向他腿间探去,即知他已经准备好了,便将木棒缓缓推入。
有了刚才那一番对话后,我总觉得草丛中有一双双眼在盯着我看。这以假乱真的幻想让我极不舒服,身体压得更低,将他整个人罩在我的影子下,阻绝一切未知的视线。
我虽心猿意马,对他的身体却是极为熟悉的。等我回过神来,他已躺在我身下失神,两手紧紧掐着我的手臂不放。
我的手从木棒底端移开,那东西仍被他夹在体内,不需我推动,入口处的两瓣软肉也似蚌壳一样自主将它吞得更深。他连续地颤抖了很久,微弱的呻吟终于从他口中断断续续逸泄。
我也听了许久,才发觉不对劲,这一次濒死般的绝顶延续得太过漫长,已经让我担心起来。我重新将目光投向他的脸,这才有所察觉,那不断翕张的嘴唇是在对我说话。
他说的是,拿出去。
我连忙去取他穴内之物,却发现它早已齐根没入一个指节的深度。我抠着底部的凹槽摸索半天,还将它往里推得更深几分。他发出一声哽咽。
“你……别害怕,我马上就……就取出去了。”我磕磕巴巴地安慰他,试着将手放在他小腹上按了按。
他眼白立刻翻了出来,彻底失去了声音。
我隔着他薄薄的皮肉,似乎碰到了那根硬物,一咬牙又隔着他的肚皮推了一下。他的腰一挺,倒是将那木棒往外吐了一小段。这一次我能捏住了,用两指将它缓缓夹了出来。
他体内的软肉咬得太紧,我仿佛感觉到那深处另有一股阻力,不由使了些劲去拉扯。在我一个用力之后,那阻力骤然消失,剩余半截木棒被收缩的嫩肉推挤出来。
温热的水浇在他身下的草上,给浓绿挂上细碎晶莹的光。
他朦胧中对我摇了摇头,我便领会其意,为他擦拭身体,整理好衣服,抱着他慢慢往回走。
回到马车边时天还没亮,小布也没醒过来。他用半哑的声音说:“别上车了,省得吵到他。”
我无奈道:“他不睡觉也没事,你总得好好睡一觉吧。”
“他的个头在车里能躺着睡,我却要坐着,不舒服。”他一口气说完,开始喘气。
我还想说,难道我的手臂会比铺了软垫的车舒服吗。
“我母亲姓容,也是妙殊宗出身,你说的梧桐树,想必也是她看过的那些。”他透着慵懒的话音又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
我没有应声,因对上一辈之事不太清楚,的确不知是否有一位姓容的前辈。
“这个字是她给的。高可作栋梁,短可为琴器,亦朴亦雅,终堪一用。我父亲念顾三年夫妻情谊,就在我名字中用了此字。”
三年。我微微惊讶,终于想起,当初定亲时,我分明记得戚阑栀的母亲健在。原来他们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他父亲给他的,是一个寻常人家不会给孩子取名用的“伤”字,既凶且险,溯其根源,想来便是在他那早早离去的母亲身上。这个初闻之时让我觉得古怪、现在早已顺耳的名字,重新在我心中砸起一阵波澜。
“你此行若是顺利,不如就让我砍一棵你们山下的树回去吧。”他的声音染上困倦,黏黏糊糊的。
“什么?”我愣了愣。
“省得你整天心里记着账,今天欠我一笔,明天欠我一笔。让你一次性还清,不好么?”他语气中似有戏谑之意,我却骤然慌了。
“你怎么突然讲这个,什么一次性还清?你又在开玩笑,对吧?”
我多希望他能立马回答我,但他只是靠在我胸膛上睡了过去。
我盯着他的唇看了良久,不敢确认那嘴边是否噙着一抹笑,就像他以前那样带着柔软而狡猾的笑意注视着我,直到我自己反应过来他时不时冷不丁冒出的玩笑。
最后我放弃了,席地坐了下来,用大腿垫着他的身体,以免开始凝结的露水弄湿他的衣服。
他睡得那么沉,我第一次庆幸起自己没有心跳。否则,我一定会吵到他。
那夜之后,他再也没提过他以前的家人,让我几乎怀疑那次夜谈是我在做梦。
我学会赶车之后从小布手里接过了这个活,多数时间让他陪着戚伤桐坐车。比起我,他似乎更喜欢与这个模样与心性都小的傀儡聊天。我赶车时总能听见他被小布逗得发笑,是那种毫无压抑的爽朗笑声。
我曾竖起耳朵听过他们在讲什么,无非是在回忆他们从前游历东四州时的见闻。
戚伤桐十五岁离开偃门,过了五六年居无定所的生活,虽然一路笑语不绝,但我仔细听来,他们最初两年的日子一点也不从容。
让他扬名的是沥阳三杰灭门一案,此事过后,埋没于各地的偃门中人都以为门中出了个不好惹的人物,包藏祸心的打着他的旗号生事,怕被他株连的公然与他割席,戚家人的身份被抖落出来以后,骂名更是空前昭着。他虽隐姓埋名,所到之处总会听到有关自己的恶言恶语,有些甚至是从他施予援手之人口中说出来的。
“……有个人当街说公子面上没有五官,身上总得有个地方出气,那个出气口就是公子的命门。公子站在他面前问,那四无公子的命门应该在哪里?他说可能是后脑勺、或者胸口。公子给他们出主意说,等你们抓到四无公子,把他全身浸在水里,看哪个地方吐泡泡就可以了。那人特别高兴,说对啊对啊。然后公子问,那你们打算怎么抓他呢?他就把公子赶走了,还叫你小白脸少管妙殊宗的事,哈哈哈哈……”
戚伤桐的声音响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都记不起来了。”
小布道:“八年前了。”
我听着听着觉得此人做派有些亲切,回头掀开车帘问:“那个人是不是右边的眉毛断成三截?”
“好像是。”
我尴尬道:“那是我师兄。”
小布抬起下巴:“怪不得我总觉得你有些熟悉呢。”
我把帘子放了下去。一只手伸出来,将它重新撩起。
“有些闷,就这么掀开透透气吧。”
这几日我们已来到泷州与绀州的交界,遮天蔽日的山见不到了,平缓的原野上,若有若无的暑气逐渐替代春暖。
我才发觉他将两条袖子都折到了肩上,绕是如此,脸也在那笼子一样的车里闷得发红。
我便将帘子挂起。他深深吸了口气,忽然问我:“连兄听了一路,怎么都不说话?我们的故事快讲完了,你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什么故事?”
我道:“别挖苦我了,我那时雷打不动地闷头练功,一心坐稳魁首之位,实在乏善可陈。”
更何况他的故事也远远没有说尽。
小布说:“哦,那时候每隔一阵子就有一群门派弟子来找我们,说是要除害,那里面想必也没有你了。”
“当然没有。”
戚伤桐道:“说起来,连兄既与我同岁,那时你已与二妹订婚了。”
我心里莫名一沉,用力一振缰绳。
“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会答应婚事呢?”
他的语调平静如深潭,不起一丝波澜。我却听得有些慌。
“当时哪曾想过那么多……”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口,“掌门和师父说好,我也就说好。”
“与戚家联姻好,还是我妹妹好?”
我如芒在背,回过头去,见他半倚窗边,用微微弯起的双眸盯着我。
我结结巴巴道:“都……好……”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既然都好,为什么直到今年三月才第一次与她相见?”
我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笑意变深了些,却透着一丝哀愁:“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毕竟我的父母、姑父姑姑、十几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只是我有些羡慕你。”
“羡慕?”我一愣。
“你可知道,她当初听说这桩婚事,闹了三天的绝食,也没能说动父亲退婚。”
一时间,像有一泼冷水浇在我身上,让我遍体生寒,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这段姻缘背后的波折。
“为什么?”
“与妙殊宗未来的掌门结亲是戚家高攀。你一句轻巧答应,在父亲眼里却是求之不得的青睐,是无论如何也不得放手的机会。”
我与戚阑栀只说过寥寥几句话,回想起来,她的大部分举动已记不清了,唯有那份别扭的恭敬忽然在脑海中变得清晰。
我将缰绳在手上绕了一圈又一圈,低语道:“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要帮别人逃婚了。”
他反而一怔,随后笑了两声:“那是两码事。不过我确实对她保证过,如果她的未婚夫是个混账,我会帮她逃婚,或者直接解决这个祸患。”
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看,我是个混账吗?”
小布说:“你就是呀。”
戚伤桐拍了拍他的头。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他说,“她后来想通了,说愿意成婚。”
我一阵悚然,险些把车赶出道路。“她愿意?她怎么愿意的?”
“我是她哥哥,不是住在她肚里的虫子。”他有些好笑道,“我也不知道。”
“但是,等我回去,就要退了这门婚事了。”我挺直脊背,背对着他,用清晰响亮的声音说道。讲完后,我感到一阵轻快,这个决定我早该做了。
小布“啧”了一声:“你这个傻子。”
我莫明其妙道:“我怎么了?”
他嗤笑:“「你」给她难堪,就算她当场跟你翻脸,你们宗门也不会说什么,但她都咬牙忍了下来。你却在这个节骨眼主动退婚,不会以为自己在大义成全她吧?”
“小布。”戚伤桐开口制止于他。
而那些话语已深深扎入我心里。耻辱与羞愧感淹没了我,让我浑身发麻,每一个零件都不听使唤。
“为什么?”戚伤桐又问我。
我良久才反应过来,说:“年少时不懂成婚成家的分量,轻率之言耽误令妹大好年华,现在不该不懂了,我有愧于她。退婚是我慎重考虑后下的决心,我自当做好一切安排,不会让她再陷非议。”
他叹了口气,缓声道:“你能这样想就好。”
我又沉默下去,身后的他们也没了交谈的兴致。天光既晦,视线尽头却亮起了灯火。
我说:“再走一会儿,我们进城过夜吧。”
连赶半个月的路,总算遇到了人烟聚集之地,小布兴奋地直拍我的肩:“好,你快点,快点!”
“马要累坏了。”我虽这么说着,却还是忍不住催了一鞭。
马匹四蹄飞奔,扬起一片尘雾。我放下了车帘,免得让灰尘沾到戚伤桐的身上。
灯火映照的城门逐渐近了,我眯起眼远眺,读出城门上的两个大字:“允城。”
小布便更高兴了,说:“这里没有仇人,快走,我想睡在床上。”
我失笑,松了松缰,让马跑完最后一段路。
城门守卫虽不多,我们入城时也经了一番繁琐盘查,三人都被叫下了车,一个卫兵上前来盘问,另一个钻进车内,不知要搜寻什么。
“干什么的?”
戚伤桐坦然自若道:“在下姓戚,族中行十二,与家仆出游归返,欲进城逗留一晚,明日就离开。”
车里那位钻出来,点了点头,盘问我们的守卫神色有变,恭敬道:“请进。”
我正欲上车赶马,戚伤桐却拦住我说:“等一下。”
他竟与那些守卫闲谈起来:“请问允城如今是何人执掌?”
守卫回答:“现在的城主是秦与山大人。戚公子若要见他,小人现在便可引公子去他府上。”
“不必了。”戚伤桐道,“我不想见。”
守卫低头称是,将我们让了进去。
天才刚刚黑,街上已少见行人,各家店铺、房屋内的灯火烛光明亮,热烈的喧声被隔绝在门板之后,只从缝隙中透出一丝一缕惹人神往的烟火气。
我回头看见城门已远,这才开口说话:“刚才有个人从我们的车底下钻过去了。你是故意停下来吸引守卫的注意,等他跑出去的?”
“是。”
“你认得他?”我刚说完,便摇了摇头,“不,我应该问,你觉得他为什么要那样?”
“大约是个通缉犯吧。”戚伤桐说,“否则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走出城门呢。”
“也是。”我对他一时兴起的出手相助再也懒得质疑,只说,“不被牵连就好。”
沿街转了两个弯,我们在一家客栈下榻。洗劫了燕洪廷以后,戚伤桐花钱极为阔绰,给我们两个“仆人”也各要了一间上房。
我偷偷问他:“戚家的公子就是这样花钱的?”
“哪家的公子都是这样花钱的。”
“戚十二的名字叫什么?这是哪个被你冒名的亲戚?”
他一笑:“我定居空庐之前,戚家还没有老十二。”
“你可真敢冒险。”
“在这些人面前,暂时是穿不了帮的。”戚伤桐气定神闲道,“他们连你们俩是傀儡都看不出来。”
走在最前头领路的店里伙计已不知不觉将我们甩了一大截,停下脚步招呼道:“公子,您的房间在这!”
戚伤桐快步走了进去,扔下一句“送一只浴桶进来”,便用一块银子将那人打发了去。
上房床上的被子柔软得像水,我几乎已忘记了在一张体面的床上睡觉是什么感觉。只可惜这么好的床让我来睡实在浪费,光滑的缎面被子与草席地板于我而言没有区别。
反倒是睁着眼发了一会儿呆后,隔壁淅沥的水声吸引了我的注意。
是他在沐浴。我转过脑袋,朝向挨着他房间的那一面墙。他现在是在用手试水温,还是已经脱了衣服悄无声息滑进浴桶中了?
我眼前浮现出他后腰上的淡淡淤青,那是前夜被不经意间压在身下的石头硌出来的。我耳中的水声越来越响,从温和的水花泼溅,逐渐幻化为暴雨中驰奔的巨浪,腥咸的湿意仿佛已溅到了我鼻端,然而在下一刻,一切幻想与隔壁的声音一道戛然而止。
我茫然低头,看见被子被我扯出了一个洞。
忽然,隔壁又响起“哗啦”一声。我心念一动,刚刚凝眸,湿溻溻的脚步声紧接着响了起来。他从浴桶中出来了,可千万不要摔跤。
我们自是没有隔天离开,而是在允城逗留了几天,一为购置必需品,二为让马好好休息。
允城虽然地处绀州,却已没有桃仙镇那般外道横行的风气,盖因近三年来治管此地的是位秦氏出身的大人,秦家虽远不够资格跻身五大世家,却也是旃州那边小有名气的望族。
将这些告诉我们的是个铁匠,不知道她原本是哪一路外道,但自从秦与山入主允城后便与城中其他外道一样开起了阴阳店铺,表面上卖的都是普通物品,暗地里也承接别的生意。我们要买马掌,戚伤桐流连了四家铁匠铺后,进了这位娘子的店面。
“允城原来是谁的地盘?”
“火衣派。但有一天他们突然退出了允城,接着秦与山就做了城主。”
“火衣派被秦家抓到了什么把柄吗?”
“哪有,秦家花了钱了,谁会跟钱过不去。”她懒懒地一笑,“贪得无厌,爪子越伸越长。”
戚伤桐问:“秦家?”
“谁都一样。”她抓起扇子对着自己用力扇了几下,好像不愿意再谈下去,“公子若没有别的事,就不要耽误我时间了。带我去看看你的马吧,你们自己大概是不会换马掌的。”
她锁上店铺,跟着我们回了客栈。沿途中,街道上忽然响起一声吆喝:“死囚送斩,闲人退避!”
走在我们前面的行人自觉地让开一条宽敞的通道。
铁匠娘子讥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让一让,不然他们会拿鞭子抽你的。”我这才后知后觉地退到路边。
一辆囚车吱吱呀呀地从我眼前驶过,里面装着一具筋骨松散的身体,和一双闪着尖锐怒意的眼睛。
那双眼一开始只是平平直视着押车的人,当我目送他远走、准备移开目光之前,他蓦地回过头来,目光盯在我的脸上。与他对视的那一刻,我已从他目中找不见愤怒,仅剩一些怅然。
“那是谁?”戚伤桐问。
“不是说了,死囚,每隔两天就要斩一个。”
“他所犯何事?”
“都是要死的人了,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呢。”铁匠娘子轻嗤一声。
戚伤桐发出一声微小而轻盈的叹息。我忽然知道那个人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