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未明(1 / 2)
我握了握他的手,默默抱起他走入深草丛中。藏匿于草茎间的小虫被脚步惊了起来,绕着我们飞了一圈,又落回一片青翠中。
“这么远……够了吧?”
马车的轮廓已变成一个黑点,这里决计是不会再让小布听见的了。
戚伤桐徐徐吐出一口气:“够了……”
他初初病愈,白天里又经历接二连三的麻烦事,想必精神早就撑不住,半夜被发作的蛊惊醒了,样子蔫蔫的,刚被我放下,还没坐稳就躺了下去,像一枝被人随手折下又随手扔在地上的柳。
我的手仍与他牵着,张了张口,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谢谢你了。”
“嗯?”他双睑半阖,迷糊地说,“这是何意?”
我说:“你收下就好,不必听到的每一声谢都要问出个名目。”
他撩起眼皮,目光不快不慢地从我脸上扫过:“这算是报答?”
我的脸颊仿佛烧了起来,讪笑一声:“不算。”
“那算什么?”他刚问完,就又说道,“罢了,你已经够心不在焉了,就别去想更多乱七八糟的事了。”
这个问题不是乱七八糟的事。我想这么告诉他。我快要得到那个答案了。
他说:“帮我一下吧,我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我在他似有似无的注视下,脱去了他大部分的衣服。
天顶上星月如灯,莹白的柔光照在他羊脂一样的肤色上,更显出一分清透玉色。
我不禁开始想,什么样的诗词才配题在我眼前这幅活色生香的光景上。
这念头乍一起,无数绮靡之语在我脑中炸开,我有些慌乱地定了定神,随口问:“你的名字是如何取的?”
“怎么了?”他的眉心蹙起几条浅痕,伸出手来用手指碰碰我的颧部,大概对我迟迟不动作而感到焦急。
“蠲忧山下有许多十二丈高的梧桐,是先人羽化登仙前所植,等哪一棵长到百丈高时,就能引来凤鸟。”我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我死去的前几日,还在想着要去看它们开花,结果没有去成,倒是遇到你。你说这是不是巧合?”
他却似听得认真,将滚烫的手掌贴在了我的脸上,声音沙哑,极力克制着嗓音中的颤抖,说:“天亮以后……我再回答你这个问题……”
我俯下身去,摸到他的腿根,顺势将他一整条大腿抬了起来。
这时我才听到他有后半句话:“所以你不如让这一晚快点过去……”
我凝眸望着他染上久违欲色的脸,道:“是。”
他表现得沉静,除了一只虚虚搭在我脸上、后来又落到肩头的手,就再无其他动作。约莫是的确累得要命,腰与腿也都任我摆弄。
一开始他连声音都不怎么发,我独自动了许久,还以为他睡了过去,一抬头却见他还眼色迷离地盯着天上的不知哪一颗星星瞧。
我对他的反应感到讶异,甚至有些紧张地问他是否有所感觉。
他这才将目光移回我身上,点了点头。
我松了口气,道:“还说我心不在焉,自己都走神成这个样子。”
他唇边漾起浅笑:“不想弄出声音……怕吵到不想看见的东西。”
我面色一僵:“什么东西?”
他低笑:“连兄还怕鬼?”
我彻底停下了动作,环顾四周:“哪里有鬼,我怎么没看见?”
他搭在我肩上的那只手抚了抚我的脸颊:“看不见就算了。都是些快要散尽的残魂,已经不能称作鬼了。”
我恍惚中好像意识到了些什么,但那念头转瞬即逝,让我很快就忘了。
我的手指在他柔软的体内搅动,他仍一声不吭,忽然变得特别能忍一般。
我把那根木棒取出来时,他终于脸色微变。
“你还把它带出来了。”他垂睫低语,作无谓状,脸却红得更明显了。
“我还以为你只是忘了提醒我带上它。”
“那你怎么现在才拿出来?”他语气中带了些暧昧不明的腔调,我分不清,也不想辨明。
我将它贴在他被衣裳半遮半掩的腹部,用他自己的体温将它捂热。木棒在他肚子上滚了半圈,他呼吸的节奏立刻有了变化。
他一把握住了它,迅速在其表面摩挲了一遍,将它默默递回我手里。我手再向他腿间探去,即知他已经准备好了,便将木棒缓缓推入。
有了刚才那一番对话后,我总觉得草丛中有一双双眼在盯着我看。这以假乱真的幻想让我极不舒服,身体压得更低,将他整个人罩在我的影子下,阻绝一切未知的视线。
我虽心猿意马,对他的身体却是极为熟悉的。等我回过神来,他已躺在我身下失神,两手紧紧掐着我的手臂不放。
我的手从木棒底端移开,那东西仍被他夹在体内,不需我推动,入口处的两瓣软肉也似蚌壳一样自主将它吞得更深。他连续地颤抖了很久,微弱的呻吟终于从他口中断断续续逸泄。
我也听了许久,才发觉不对劲,这一次濒死般的绝顶延续得太过漫长,已经让我担心起来。我重新将目光投向他的脸,这才有所察觉,那不断翕张的嘴唇是在对我说话。
他说的是,拿出去。
我连忙去取他穴内之物,却发现它早已齐根没入一个指节的深度。我抠着底部的凹槽摸索半天,还将它往里推得更深几分。他发出一声哽咽。
“你……别害怕,我马上就……就取出去了。”我磕磕巴巴地安慰他,试着将手放在他小腹上按了按。
他眼白立刻翻了出来,彻底失去了声音。
我隔着他薄薄的皮肉,似乎碰到了那根硬物,一咬牙又隔着他的肚皮推了一下。他的腰一挺,倒是将那木棒往外吐了一小段。这一次我能捏住了,用两指将它缓缓夹了出来。
他体内的软肉咬得太紧,我仿佛感觉到那深处另有一股阻力,不由使了些劲去拉扯。在我一个用力之后,那阻力骤然消失,剩余半截木棒被收缩的嫩肉推挤出来。
温热的水浇在他身下的草上,给浓绿挂上细碎晶莹的光。
他朦胧中对我摇了摇头,我便领会其意,为他擦拭身体,整理好衣服,抱着他慢慢往回走。
回到马车边时天还没亮,小布也没醒过来。他用半哑的声音说:“别上车了,省得吵到他。”
我无奈道:“他不睡觉也没事,你总得好好睡一觉吧。”
“他的个头在车里能躺着睡,我却要坐着,不舒服。”他一口气说完,开始喘气。
我还想说,难道我的手臂会比铺了软垫的车舒服吗。
“我母亲姓容,也是妙殊宗出身,你说的梧桐树,想必也是她看过的那些。”他透着慵懒的话音又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
我没有应声,因对上一辈之事不太清楚,的确不知是否有一位姓容的前辈。
“这个字是她给的。高可作栋梁,短可为琴器,亦朴亦雅,终堪一用。我父亲念顾三年夫妻情谊,就在我名字中用了此字。”
三年。我微微惊讶,终于想起,当初定亲时,我分明记得戚阑栀的母亲健在。原来他们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他父亲给他的,是一个寻常人家不会给孩子取名用的“伤”字,既凶且险,溯其根源,想来便是在他那早早离去的母亲身上。这个初闻之时让我觉得古怪、现在早已顺耳的名字,重新在我心中砸起一阵波澜。
“你此行若是顺利,不如就让我砍一棵你们山下的树回去吧。”他的声音染上困倦,黏黏糊糊的。
“什么?”我愣了愣。
“省得你整天心里记着账,今天欠我一笔,明天欠我一笔。让你一次性还清,不好么?”他语气中似有戏谑之意,我却骤然慌了。
“你怎么突然讲这个,什么一次性还清?你又在开玩笑,对吧?”
我多希望他能立马回答我,但他只是靠在我胸膛上睡了过去。
我盯着他的唇看了良久,不敢确认那嘴边是否噙着一抹笑,就像他以前那样带着柔软而狡猾的笑意注视着我,直到我自己反应过来他时不时冷不丁冒出的玩笑。
最后我放弃了,席地坐了下来,用大腿垫着他的身体,以免开始凝结的露水弄湿他的衣服。
他睡得那么沉,我第一次庆幸起自己没有心跳。否则,我一定会吵到他。
那夜之后,他再也没提过他以前的家人,让我几乎怀疑那次夜谈是我在做梦。
我学会赶车之后从小布手里接过了这个活,多数时间让他陪着戚伤桐坐车。比起我,他似乎更喜欢与这个模样与心性都小的傀儡聊天。我赶车时总能听见他被小布逗得发笑,是那种毫无压抑的爽朗笑声。
我曾竖起耳朵听过他们在讲什么,无非是在回忆他们从前游历东四州时的见闻。
戚伤桐十五岁离开偃门,过了五六年居无定所的生活,虽然一路笑语不绝,但我仔细听来,他们最初两年的日子一点也不从容。
让他扬名的是沥阳三杰灭门一案,此事过后,埋没于各地的偃门中人都以为门中出了个不好惹的人物,包藏祸心的打着他的旗号生事,怕被他株连的公然与他割席,戚家人的身份被抖落出来以后,骂名更是空前昭着。他虽隐姓埋名,所到之处总会听到有关自己的恶言恶语,有些甚至是从他施予援手之人口中说出来的。
“……有个人当街说公子面上没有五官,身上总得有个地方出气,那个出气口就是公子的命门。公子站在他面前问,那四无公子的命门应该在哪里?他说可能是后脑勺、或者胸口。公子给他们出主意说,等你们抓到四无公子,把他全身浸在水里,看哪个地方吐泡泡就可以了。那人特别高兴,说对啊对啊。然后公子问,那你们打算怎么抓他呢?他就把公子赶走了,还叫你小白脸少管妙殊宗的事,哈哈哈哈……”
戚伤桐的声音响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都记不起来了。”
小布道:“八年前了。”
我听着听着觉得此人做派有些亲切,回头掀开车帘问:“那个人是不是右边的眉毛断成三截?”
“好像是。”
我尴尬道:“那是我师兄。”
小布抬起下巴:“怪不得我总觉得你有些熟悉呢。”
我把帘子放了下去。一只手伸出来,将它重新撩起。
“有些闷,就这么掀开透透气吧。”
这几日我们已来到泷州与绀州的交界,遮天蔽日的山见不到了,平缓的原野上,若有若无的暑气逐渐替代春暖。
我才发觉他将两条袖子都折到了肩上,绕是如此,脸也在那笼子一样的车里闷得发红。
我便将帘子挂起。他深深吸了口气,忽然问我:“连兄听了一路,怎么都不说话?我们的故事快讲完了,你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什么故事?”
我道:“别挖苦我了,我那时雷打不动地闷头练功,一心坐稳魁首之位,实在乏善可陈。”
更何况他的故事也远远没有说尽。
小布说:“哦,那时候每隔一阵子就有一群门派弟子来找我们,说是要除害,那里面想必也没有你了。”
“当然没有。”
戚伤桐道:“说起来,连兄既与我同岁,那时你已与二妹订婚了。”
我心里莫名一沉,用力一振缰绳。
“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会答应婚事呢?”
他的语调平静如深潭,不起一丝波澜。我却听得有些慌。
“当时哪曾想过那么多……”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口,“掌门和师父说好,我也就说好。”
“与戚家联姻好,还是我妹妹好?”
我如芒在背,回过头去,见他半倚窗边,用微微弯起的双眸盯着我。
我结结巴巴道:“都……好……”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既然都好,为什么直到今年三月才第一次与她相见?”
我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笑意变深了些,却透着一丝哀愁:“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毕竟我的父母、姑父姑姑、十几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只是我有些羡慕你。”
“羡慕?”我一愣。
“你可知道,她当初听说这桩婚事,闹了三天的绝食,也没能说动父亲退婚。”
一时间,像有一泼冷水浇在我身上,让我遍体生寒,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这段姻缘背后的波折。
“为什么?”
“与妙殊宗未来的掌门结亲是戚家高攀。你一句轻巧答应,在父亲眼里却是求之不得的青睐,是无论如何也不得放手的机会。”
我与戚阑栀只说过寥寥几句话,回想起来,她的大部分举动已记不清了,唯有那份别扭的恭敬忽然在脑海中变得清晰。
我将缰绳在手上绕了一圈又一圈,低语道:“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要帮别人逃婚了。”
他反而一怔,随后笑了两声:“那是两码事。不过我确实对她保证过,如果她的未婚夫是个混账,我会帮她逃婚,或者直接解决这个祸患。”
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看,我是个混账吗?”
小布说:“你就是呀。”
戚伤桐拍了拍他的头。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他说,“她后来想通了,说愿意成婚。”
我一阵悚然,险些把车赶出道路。“她愿意?她怎么愿意的?”
“我是她哥哥,不是住在她肚里的虫子。”他有些好笑道,“我也不知道。”
“但是,等我回去,就要退了这门婚事了。”我挺直脊背,背对着他,用清晰响亮的声音说道。讲完后,我感到一阵轻快,这个决定我早该做了。
小布“啧”了一声:“你这个傻子。”
我莫明其妙道:“我怎么了?”
他嗤笑:“「你」给她难堪,就算她当场跟你翻脸,你们宗门也不会说什么,但她都咬牙忍了下来。你却在这个节骨眼主动退婚,不会以为自己在大义成全她吧?”
“小布。”戚伤桐开口制止于他。
而那些话语已深深扎入我心里。耻辱与羞愧感淹没了我,让我浑身发麻,每一个零件都不听使唤。
“为什么?”戚伤桐又问我。
我良久才反应过来,说:“年少时不懂成婚成家的分量,轻率之言耽误令妹大好年华,现在不该不懂了,我有愧于她。退婚是我慎重考虑后下的决心,我自当做好一切安排,不会让她再陷非议。”
他叹了口气,缓声道:“你能这样想就好。”
我又沉默下去,身后的他们也没了交谈的兴致。天光既晦,视线尽头却亮起了灯火。
我说:“再走一会儿,我们进城过夜吧。”
连赶半个月的路,总算遇到了人烟聚集之地,小布兴奋地直拍我的肩:“好,你快点,快点!”
“马要累坏了。”我虽这么说着,却还是忍不住催了一鞭。
马匹四蹄飞奔,扬起一片尘雾。我放下了车帘,免得让灰尘沾到戚伤桐的身上。
灯火映照的城门逐渐近了,我眯起眼远眺,读出城门上的两个大字:“允城。”
小布便更高兴了,说:“这里没有仇人,快走,我想睡在床上。”
我失笑,松了松缰,让马跑完最后一段路。
城门守卫虽不多,我们入城时也经了一番繁琐盘查,三人都被叫下了车,一个卫兵上前来盘问,另一个钻进车内,不知要搜寻什么。
“干什么的?”
戚伤桐坦然自若道:“在下姓戚,族中行十二,与家仆出游归返,欲进城逗留一晚,明日就离开。”
车里那位钻出来,点了点头,盘问我们的守卫神色有变,恭敬道:“请进。”
我正欲上车赶马,戚伤桐却拦住我说:“等一下。”
他竟与那些守卫闲谈起来:“请问允城如今是何人执掌?”
守卫回答:“现在的城主是秦与山大人。戚公子若要见他,小人现在便可引公子去他府上。”
“不必了。”戚伤桐道,“我不想见。”
守卫低头称是,将我们让了进去。
天才刚刚黑,街上已少见行人,各家店铺、房屋内的灯火烛光明亮,热烈的喧声被隔绝在门板之后,只从缝隙中透出一丝一缕惹人神往的烟火气。
我回头看见城门已远,这才开口说话:“刚才有个人从我们的车底下钻过去了。你是故意停下来吸引守卫的注意,等他跑出去的?”
“是。”
“你认得他?”我刚说完,便摇了摇头,“不,我应该问,你觉得他为什么要那样?”
“大约是个通缉犯吧。”戚伤桐说,“否则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走出城门呢。”
“也是。”我对他一时兴起的出手相助再也懒得质疑,只说,“不被牵连就好。”
沿街转了两个弯,我们在一家客栈下榻。洗劫了燕洪廷以后,戚伤桐花钱极为阔绰,给我们两个“仆人”也各要了一间上房。
我偷偷问他:“戚家的公子就是这样花钱的?”
“哪家的公子都是这样花钱的。”
“戚十二的名字叫什么?这是哪个被你冒名的亲戚?”
他一笑:“我定居空庐之前,戚家还没有老十二。”
“你可真敢冒险。”
“在这些人面前,暂时是穿不了帮的。”戚伤桐气定神闲道,“他们连你们俩是傀儡都看不出来。”
走在最前头领路的店里伙计已不知不觉将我们甩了一大截,停下脚步招呼道:“公子,您的房间在这!”
戚伤桐快步走了进去,扔下一句“送一只浴桶进来”,便用一块银子将那人打发了去。
上房床上的被子柔软得像水,我几乎已忘记了在一张体面的床上睡觉是什么感觉。只可惜这么好的床让我来睡实在浪费,光滑的缎面被子与草席地板于我而言没有区别。
反倒是睁着眼发了一会儿呆后,隔壁淅沥的水声吸引了我的注意。
是他在沐浴。我转过脑袋,朝向挨着他房间的那一面墙。他现在是在用手试水温,还是已经脱了衣服悄无声息滑进浴桶中了?
我眼前浮现出他后腰上的淡淡淤青,那是前夜被不经意间压在身下的石头硌出来的。我耳中的水声越来越响,从温和的水花泼溅,逐渐幻化为暴雨中驰奔的巨浪,腥咸的湿意仿佛已溅到了我鼻端,然而在下一刻,一切幻想与隔壁的声音一道戛然而止。
我茫然低头,看见被子被我扯出了一个洞。
忽然,隔壁又响起“哗啦”一声。我心念一动,刚刚凝眸,湿溻溻的脚步声紧接着响了起来。他从浴桶中出来了,可千万不要摔跤。
我们自是没有隔天离开,而是在允城逗留了几天,一为购置必需品,二为让马好好休息。
允城虽然地处绀州,却已没有桃仙镇那般外道横行的风气,盖因近三年来治管此地的是位秦氏出身的大人,秦家虽远不够资格跻身五大世家,却也是旃州那边小有名气的望族。
将这些告诉我们的是个铁匠,不知道她原本是哪一路外道,但自从秦与山入主允城后便与城中其他外道一样开起了阴阳店铺,表面上卖的都是普通物品,暗地里也承接别的生意。我们要买马掌,戚伤桐流连了四家铁匠铺后,进了这位娘子的店面。
“允城原来是谁的地盘?”
“火衣派。但有一天他们突然退出了允城,接着秦与山就做了城主。”
“火衣派被秦家抓到了什么把柄吗?”
“哪有,秦家花了钱了,谁会跟钱过不去。”她懒懒地一笑,“贪得无厌,爪子越伸越长。”
戚伤桐问:“秦家?”
“谁都一样。”她抓起扇子对着自己用力扇了几下,好像不愿意再谈下去,“公子若没有别的事,就不要耽误我时间了。带我去看看你的马吧,你们自己大概是不会换马掌的。”
她锁上店铺,跟着我们回了客栈。沿途中,街道上忽然响起一声吆喝:“死囚送斩,闲人退避!”
走在我们前面的行人自觉地让开一条宽敞的通道。
铁匠娘子讥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让一让,不然他们会拿鞭子抽你的。”我这才后知后觉地退到路边。
一辆囚车吱吱呀呀地从我眼前驶过,里面装着一具筋骨松散的身体,和一双闪着尖锐怒意的眼睛。
那双眼一开始只是平平直视着押车的人,当我目送他远走、准备移开目光之前,他蓦地回过头来,目光盯在我的脸上。与他对视的那一刻,我已从他目中找不见愤怒,仅剩一些怅然。
“那是谁?”戚伤桐问。
“不是说了,死囚,每隔两天就要斩一个。”
“他所犯何事?”
“都是要死的人了,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呢。”铁匠娘子轻嗤一声。
戚伤桐发出一声微小而轻盈的叹息。我忽然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铁匠娘子去了客栈的马厩,利落地拆下马蹄上的铁掌,将新的一个个钉上。她将磨损了的旧马掌收了起来,抹了一把汗,对戚伤桐笑道:“允城不宜久驻,戚公子早日走吧。”
戚伤桐面露诧异:“原来你知道我?”
“先前看见你带着傀儡,心里有了些猜测,但不敢认,直到刚才才敢确认。”
戚伤桐笑问:“这是为什么?”
她将一只旧马掌放在手心,让他来摸:“一个多月前,它们的铁掌也是我换的,这上面有我的标记。它们当时的主人是个趾高气扬的富家少爷,向我打听公子下落,我受别人嘱托,给他指了个错的方向——”她见戚伤桐摸到了那块印记,便露出一个爽朗笑容,“既然公子已杀了他,我就不必担心他回来找我报复了。”
“我没有杀他。不过他就算是要报复,也不会找你的。”戚伤桐道,“替我谢谢那位嘱托你的朋友。”
铁匠娘子一愣,随即道:“好。”
第四天,我们动身离开允城。小布很不乐意,说客栈的床他还没有睡够,嘟嘟哝哝地爬上了车。
我趁机观察了一下小布的身体,他身躯外头罩着的那层皮肌理细腻,完全看不出材质。我心中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该不会是人皮吧?倘若真是,难怪他对身上穿的盖的材质那么挑剔。
我们从另一个城门出了城,马蹄钉上了新掌,赶起路来都平稳顺畅不少。戚伤桐百无聊赖地掏出小刀,拿了一块木头放在手中雕刻,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们说话。
“从绀州穿过去,就是旃州了,整个州内都有燕家的人,现在一看,每一个燕家人应该都已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了。”他语气轻快。
“在青鳞河坐船,可以直接到蠲忧山脚下。”我说。
他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连兄对于水路想必是很熟悉了。”
“我可不……”我反驳的话出口一半,才意识到他又在揶揄我,不由闷闷道,“你也听说过不少我的传言。”
“只这一件而已,神乎其神,想不记住也难。”他又道,“这样的经历万中挑一,连兄有没有想过寻根溯源,去找你的家人?”
“没有。”我说,“以前没想过,现在……没什么好找的。”
他发出一阵了然的笑声。
我体会到一种前半辈子从未体会过的羞恼。驮着婴儿的白马、逆流而上的鲜血……这些我作为妙殊宗的连悉骅理所当然接受了的事,在如今看来竟变得充满夸张与虚伪。
我不是因有这些与众不同的经历,才与同门弟子们殊分。而是师长从我身上看见了我从小展露出的不俗,才为我编织一个更为神秘的过去。就像……各大宗门世家千百年来走出的每一个“天才”、“宗师”一样。
当我失去过去的眼睛,方能看清过去的谎言。可是除此之外,我所攀登上的那么多台阶,又有多少是早已暗中铺设、让我注定会跨上去的?
我的身体像冻住了一样,僵硬地摔下车去。
我还无知无觉地保持着握缰的动作,小布的一声尖叫将我惊醒过来:“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抖了抖,看见我的傀儡身体脸朝下地倒在我们经过的路边,而真正的我——一缕魂魄,还摇摇晃晃地坐在马车前。
小布从车内爬出来,又狠又快地控住即将脱缰的马匹,吼道:“你快进去!”
没等我动作,泠泠的铃声便响了三下,一股巨大的拉力将我拽进了车内。我眼前天旋地转,定神的刹那,便见戚伤桐放大了数倍的脸。我已被他握在掌中。
“小布,停车。”
小布答应一声,缰绳一收,使马匹慢下来。他跳下车,往我的身体奔去。
我动弹不得了,才发现自己被装进了戚伤桐手中雕了一半的木人里面。但我还能说话,十分迷惘地问:“我怎么了?”
“失魂落魄,就是你刚才的状况。”他的手掌将我的大半个身体覆盖包裹,我仿佛一叶风浪中失控的行船,重新扎上了锚。
“可是……傀儡的身体不是能固定住我吗?”我自没有怀疑他的本领,但只是后怕,但凡他和小布晚动一步,我是不是就已经下黄泉了。
他皱起眉,若有所思道:“你这样的情况,大概有两种原因。”
我忙问是什么。
“一种是你原本的身体在附近,与你的魂魄相吸引,你就被从傀儡的身体里拉了出来。”
“这怎么可能。”我说,“还有一种呢?”
“你平时心神不宁时,定在躯体里的魂魄就会有松动,而这一次恰好又在……”他没有将这句话说完,就被小布的声音打断。
“公子,他的腿断了。”
那具傀儡被拖上车来时,衣服已经是破破烂烂的,两条小腿被单独放在一旁,整个身体矮了一截。
戚伤桐摸着断口上的木茬,遗憾道:“还好能修,就是用起来会差一点。”
我们只好停下赶路。他坐在路边用一套简单的工具慢慢将断面削齐整,然后取了几块碎木块做榫卯,将断处连接。
我被他放在腿边,踩在他的衣服上,看他手指灵巧地推过木头,木屑即如雪花一样从他手底下飞出来。
我随口问道:“你雕这个小人的时候,是打算将它雕成谁的脸?”
“一定要是谁吗?”他反问。
“那我换个问法:什么样的脸?”
他飞快答道:“你的。”
我怔愣了一瞬,只可惜此刻不能去抬手摸自己的脸。
“只不过还没雕完,你将就一下吧。”
他的平静衬得我心中的百转千回都像自作多情。
我只好拾起另一个话题:“你刚刚说,正好又在什么?”
他手上动作不停,疑惑道:“什么?我忘了。”
他不想告诉我。我没再追问下去。
一盏茶时间过后,戚伤桐快要收工,正欲将我拿起来,给我看看他修好的腿,忽然响起一阵急迫的马蹄声。
被我们甩在身后的允城方向,道路尽头升起一团尘土,不多时,一人一骑从混混茫茫的烟尘中冲了出来,势如奔雷,挞伐而来。
戚伤桐转过头深深凝望着马上的人,蹙眉问道:“他身上可带了什么东西?”
小布说:“有,他扛着一只好高好大的旗子,黑色的。”
戚伤桐一把抓起我,塞进了袖里。
我大惊:“哎!”眼前只剩一片昏暗的蓝,那是他衣服的颜色。
“上车。”戚伤桐毫不犹豫地吩咐道,我听见一阵磕碰声,大约是小布在手忙脚乱地搬傀儡,他又道,“别管了,先上去。”
在他催促下,小布终于钻进车里,说:“公子,你也快上来。”
戚伤桐的手臂刚抬起,那马蹄声便已从他身侧擦了过去,“呼”地挂起一阵狂风,掀起的尘沙似乎被他吸进口鼻里,让他一阵咳嗽。
那咳嗽声很快便消失,可蹄声仍喧急如沸,我心中一凛,此时笼罩着我的蓝已经被密不透风的黑取代。
猎猎风声吹透我的魂魄,我刚才寄居的身体也已不在了。
“怎么是你?”一道声音从我面前飘到身后。
“你认识这个人?”另一个声音也响了起来。
“不认识,但他也算救过我一命。”
“那可惜了,你们俩都死了,只好等轮回后再报恩了。”
“喂,你怎么也死了?”还是第一个声音,他似乎在问我。
我的眼前一片眩晕,看不清任何东西,口齿不清地回答:“我死了很久了。”
“哦,原来前几天遇到你的时候,你就已经不是人了。我还以为你是死在路边,才被捡起来的。”
我恍然:“你是那个躲在我们车底下逃出城门的人。”
“你不都看见了,我没逃出去,别提了。”
“你们也死了。”我说。
“废话,不然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我问,“我们要去哪?”
“你问我们,不如问外面那个人。”
“哦,他是谁?”
对方回答:“秦与岸。”
我清醒了一些:“是……和允城城主一家子的?”
“他弟弟。”他确认了我的话,“允城的刑犯被斩首之时,他必站在一旁监督,扶着这面黑旗子。我看过那么多次行刑,总算知道这旗子是干什么用的了。”
一面能收走死者魂魄的旗,它应该只是无意间扫过戚伤桐的衣袖,就从他手中抢走了我,还好小布提前躲起来了。我紧张地再向他们确认:“这里只有我们三个吧?”
“嗯。”
我松了口气,又问:“你们呢,是犯了什么罪被斩的首?”
“偷东西。”
我讶异道:“偷什么?”
两个声音一起发出刺耳笑声:“城南有位姑娘与城西的一位公子私定终身,我们分别偷了他们的定情信物拿到当铺倒卖。结果被那两人看见了,都以为对方辜负自己,伤心之下一个白绫悬梁,一个去投湖,救下来以后到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我此刻的表情一定精彩纷呈。“我要是那对男女的家人,也要斩你们的头。”我说,“但我若是城主,却绝对不能判这么重的刑,否则日久必有积患。”
“死都死了,说这个干啥。”
我有些吃惊:“罪犯无论轻重俱判斩首,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在刻意制造死人的魂魄吗?你们怎么一点都不担心要被送到哪里去?万一是要将我们炼成鬼仆呢?”
他们总算有了些动摇:“那你要怎么办?”
我沉吟良久,叹道:“拖延时间。”
他们不理我了,这种沉默告诉我,我提的是一个馊主意。要是戚伤桐在就好了,他发现我不见了吗?他一定已经发现了。但不知他还要多久才能找到我。
“两位……兄台。”我说,“为何我们说了这么久的话,我却看不见你们呢?”
“你的脸翻过去了。”
我不明就里,我像是飘在空中,分不清前后上下,只得凭感觉转了转。
眼前豁然一亮,天与地都无比明晰地出现在我眼前。除此之外,我亦看见了那黑旗本体。
那旗面在我眼中像船帆一样大,在我视线中飘扬翻动,漆黑的底色上,两张以白线绣出的人脸喋喋不休着:“终于看清你长什么样了,原来是个小白脸。”
“你长得跟前几天不一样,还好你被抓时和那位公子呆在一起,否则我真猜不出是你。”
他们的嘴巴一开一合,绣线的针脚也跟着在动。
天上飞着的一只鸟低掠而下,在我眼睛上狠狠啄了一口。现在我可以确定,我自己无疑就是旗面上的第三张脸。
旗子在那人肩头颠簸,翻滚得厉害,我怎么都看不到想看的方向。不过那边两位告诉我,没看见有人跟过来。
“你家主人真的会来救你?”他们质疑我的期待。
“他连你一个陌生人都帮,为什么不会救我?”我毫无芥蒂地接受了“主人”这个说法。
“他就没救错过人?”那人露出带点邪气的笑。
我问:“你的意思是,他救你是看走眼了?”
他说:“难道不是吗?”
另一个人悠悠感慨道:“为什么坐拥家财万贯、掌握生杀大权的都不是这些好人呢?”
我说:“这是必然。”
我们依附在旗帜上,一路飘进一座静穆的大宅。建筑用材是新的,样式刻意仿古,却没有古意,只有死寂;墙与屋宇厚重得像坟墓,连植物与虫蚁都避开了这里生长。
秦与岸在前院中央才堪堪勒住马,翻身跳了下来,一扯旗杆,上下两截就被分别拔了开来。他将旗帜连同我们一卷,携在身上,抬布迈进屋内。
我的视线又变成了一片黑,大声问:“两位,你们在哪?”
囚车上遇见的那人讥诮道:“别叫了,我要被你吵聋了。我们三个贴在一起,端得是如胶似漆。”
我一吓:“你别乱说。”但他的声音的确离我极近,就像从我口中发出来的一样。
他反倒一乐:“这厮听不见我们。”
另一人说:“废话,我们都成鬼了。”
之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噤了声,聆听秦与岸的脚步。
他一路疾走,没有停歇。时而转弯,时而直行,时而上阶,时而下阶。我逐渐失去了对方位的判断,只知道这宅院很深,简直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里藏着秘密。
我们等得要不耐烦时,秦与岸终于停下了脚步,将黑旗“哐”地一下撂在了地上。
我们三个摊平在地,只看见头顶错综架构的屋梁。一眨眼后,一张脸出现在这幅背景中。那就是秦与岸,他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那双指尖发紫的手。
他用紫色的手指捻着几缕寸长的胡须,诧异道:“怎么有三个?”
“嘿嘿,秦老二,你连自己监斩了几个人都不知道,少吃点孤女莲,醒醒脑子吧。”
秦与岸看见他一张一合的嘴,眼眯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画着字符的白纸,轻轻丢在我们脸上。白纸顷刻间燃烧成灰,他说:“你再说一遍。”
我旁边那位说:“我是说,这位兄弟是在路边被你不小心掳来的,你要是有点良心就把他放了吧。”这一次他的声音被听到了。
“放了,又如何?反正至多七日,你们都要魂飞魄散。”秦与岸冷冰冰地说,“就一起吧。”
“真扫兴,轮回前还要看着你这张脸。”
秦与岸饶有兴味地看他一眼:“原来是信轮回教的。那就好好跟你们的六道天尊祈祷,让祂保佑来世投个好胎吧。”
“不劳你小秦大人费心,咱们有六道天尊保佑,你还是担心担心你家没人保佑的侄儿吧。他一半的魂已经去轮回了,一半还被你们强留在世间,你们怎么这么心狠呀,不如早点给他个痛快。”
秦与岸面目骤然扭曲,一脚踩上他的脸,鞋底在旗面上狠狠碾转了几下:“闭上你的狗嘴。”
那人依旧在说:“我死都死了,你拿我有什么办法。”
让秦与岸收回脚的是一声怒斥:“废物,你拿镇魂旌擦鞋吗?”
秦与岸的表情蓦地转为紧张,低下头来,下颌紧绷着,道:“大少爷,我把新魂带来了。”
又来了个人。这一位听上去像是这座宅子的主人,连执掌一座城的秦家人都要卑躬屈膝,想来身份不凡。可惜我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多了一个?一次性斩三人,不会让城里的百姓生怨吗?”那人拖着狐疑的音调,“忘了我是怎么说的?”
“少爷,第三个是我从路边捡到的。”秦与岸答。
“你做得不错。”那人语气稍缓,仍带着威严与矜贵。我熟悉这种腔调,当与那些主动以恭敬口吻攀谈的人说话时,我也会拿捏这样的语气。这是我早在十一二岁的年纪就从掌门那里学到的。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往这里靠近一步。
秦与岸立即小心翼翼地问:“少爷,那,我的侄儿……”
对方不耐烦道:“我这次回旃州带着他,请大渠山的道长为他补魂。”
秦与岸连声道:“谢谢少爷,我替大哥谢谢少爷。”他从怀中掏出另一张符纸,作势要丢,“现在将他们放出来?”
“你哥哥没跟你说过,没让你做的事不要替我决定。”那位公子的口气更加不耐,“你可以回去了。”
秦与岸声音更低:“是。”
两人的脚步声一同离开了这间房。
我问:“那是谁呀?”
“秦家背后的人呗。”囚车里的人说,“他们入主允城的第一天起就有传言,与火衣派交易的那二十车白银是燕家付的,只是没人信,燕家吃饱了撑的,掌握一个偏远小城做什么。”
“看来不是空穴来风。他从旃州来。能让姓秦的听话的,也只有姓燕的了。”我说,“证据还不止这些。那符纸是大渠山的道士画的,这镇魂旌大概也是——这可不是好弄到的东西。”
我几乎有些哭笑不得。才别过一个燕家人,又落进另一个燕家人手里。
两只新鬼兀自笑道:“死前还以为只有一张草席裹尸,没想到死后又此等待遇,不枉此生了。”
他们又问我:“这位老弟,看你年纪轻轻见识多广,你说那个大少爷为什么要困我们在此呢?”
我想了想说:“秦与岸说,要我们留在这里魂飞魄散。”
“所有做了鬼的不出七日都要下黄泉,这不是谁都知道吗。”他们哂道,“他莫非喜欢看魂魄下黄泉时的样子?”
我亦想不出所以然。
这间屋子只有一扇窗。秦与岸带我们进屋时,阳光已经照不进来了,直到此时,月光又穿窗而来,被窗棂裁成几个小小的亮方格,像层轻纱盖在我们面上。
“我困了。”
“鬼会睡觉吗?”
“会的。”我说。
“你回答得这么快,是没少睡吧。我听说无常门奴役鬼仆,让他们不眠不休地侍奉,你家主人可宽厚多了。”
“嗯。”我的目光浸在月光之中。我渴望自己是一株藤,可以把我的枝蔓沿着这透明的浅辉光柱攀援出去。
这一刻我十分想他。每一次提到他,我都想他。
深更半夜时分,我身边的两个鬼如愿以偿地睡着了。
明明该是蛙虫开始泛滥的初夏,阒寂的宅院中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我的思绪顺势蔓延到那方简单可爱的小院上,它应该已被付之一炬,却在我记忆中鲜明得仿佛真的会呼吸。
翌日清晨,门外响起更多的脚步声与说话声,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就像一夜之间都从土里钻出来的蝉似的。他们是那位养尊处优的燕大公子的家仆,从他们隐隐约约的谈话声中,我意识到他们失踪是在张罗招待一位客人。
那位“贵客”。
燕大又进了屋里来,这一次他终于舍得分了一缕眼神在我们三个脸上。接着,他便盯着我多看了一会儿。
“你。”他说。
我沉默着回望他。听他呼吸吐纳,必是内功强劲的人,脚步与手上动作却虚软无力。一个练功练歪的。
我瞄着他手上裹着的黑色手套正自腹诽,他又开口了,只是笑笑:“世上竟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人,有趣。”
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就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呢?”
他嗤笑道:“别用这种伎俩哄我。我不是在和你说话。”
他捡起镇魂旌随手夹在腋下,走到房间中央。我听见一阵沉重的石板推移之声,待他重新将旗帜展开,我们三张脸已朝下面对着一口黑洞洞的井。
那井口中透出的颜色比旗布更加幽暗,不仅吞噬光,亦吞噬一切声音,不知它到底有多深。那可怖的黑却对我有种莫名的吸引力。我只盯着看了一会儿,便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我想跳下去。
燕大道:“这就是你们最后的归宿了。”
这一声将我的思绪拉回,目光总算从井口移开。我惊魂未定,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那底下是什么?”
燕大没有作答,手一松,把镇魂旌丢了下去。
刺骨的寒冷瞬间漫彻我的魂魄。
是水。井里面只有水。
我的眼前又变得漆黑,只听“咚”的一声,燕大似乎又投了个什么东西下来。
好像……是一根长杆,他将镇魂旌挑起,捞了上去。
三根白色细线从旗面上抽离、脱落,散为我们三个的魂。
他把我们留在了井底。
宁静的水,温和的水,变成困住我的冰冷囚笼。我张开口大声喊叫,燕大不满地说我吵,扔了一张符纸下来,嗤地一声烧尽,只剩我自己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切挣扎疾呼都做了无用功——这尚不是最让我担心的。
与我一起被抓来的两只鬼,从刚刚见到这口井的那一刻,就再也没有他们的动静了。
燕大这才满意,头顶上方又传来一阵沉重的刮擦声,应是他将井盖上了。
什么人会在屋檐下挖一口井?或者说,什么人会在井上造一间屋子?
隔着一层板,那屋里的一切声音都显得闷闷的。
燕大说:“将菜肴、乐伎准备妥当,傍晚便能开筵。”
一个家仆答:“是。”
“客人醒了么?”
“刚醒,在一个人下棋玩。”
“那我去看看他。”
一息之后,有另一道急匆匆的声音响起:“大公子,有人登门,自称是九公子,要进来见您。”
“我们家哪来的老九?”燕大的声音带着薄怒,“还要我亲自打发吗?”
“不是嫡系的……”
“不认识。”
“公子,我验了他的马车,里头的确有带着燕家宝库标记的东西。”那人犹犹豫豫,就是不肯独自去赶人。
我听到这话,心里顿时明了,欢喜将我的心胀得发酸。
燕大终于不耐烦道:“他要干什么?”
“他说他……杀了戚伤桐,本欲将人的骨殖带回老家祭奉祠堂,不意路过允城,听说您就在附近,便想来拜访。”
那燕大显然愣了一下:“是秦与山两兄弟透露的位置,我不是叫这两个废物守口如瓶,就算我爹来也不能说吗?”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反应过来些什么,震惊道,“你说他——杀了戚伤桐?”
我在井底笑了出来。
报信的仆人战战兢兢道:“是……是啊,这是他原话。”
燕大沉吟道:“让他进来,在前厅等候一会。把戚伤桐的骸骨拿来给我看。”
那人应声离开了。
紧接着,我听见他绕着这口井一圈一圈地踱步,他转了六圈之后,一件重物落地声响起,紧随着的是一阵“骨碌碌”的声音,有什么圆的东西滚了出来,把燕大惊得跳了一步。
“都化成白骨了……”他感叹道。
“咔嚓”。“咔嚓”。“咔嚓”。这声音接连响起,我才意识到他在将那骨头捏碎。
“真的是你么?”燕大的语气有些飘忽了,“你竟然这么轻易地死了,还是被我族中一个无名小卒弄死的。”
旁边的仆人恭敬道:“恭喜大公子。”
燕大沉声道:“让他来这。客人身份尊贵,他不配同席,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当面该谢他的。”
他又绕着井转起了圈。再然后,他竟把井上的盖子推开了。
“嗵”地一声,一个四分五裂的头骨落进井水中,缓缓沉底。
刚刚他要将那位“燕九”请进来时,我还有一丝即将重逢的欣喜,可现在,不安却重新涌上我的心头。
我仿佛幻听到戚伤桐的脚步声,既轻且稳,从容自持、义无反顾地走向恶意。
“大公子,九……客人到了。”
燕大的脚步忽地顿住,久久沉默下来。
我无法看见发生了什么,但也可以猜到,他是费了很大功夫隐藏住声音中积郁的颤抖:“你们退下。”
门吱呀一声合上。
此间唯一的燕公子徐徐开口:“多久不见了,戚伤桐。你什么时候成了我的九弟?”
“都是为了见你找的借口罢了,还望燕公子不要介怀。”我寤寐所思的声音终于出现,我颤了颤,却感觉寒意渗透得更深了。
只听戚伤桐又道:“贵府上似乎还有贵客要招待,我便长话短说——我今日来此不为别的事情,只想跟你交换两个朋友。”
我微微一怔,旋即想通为什么是两个。
燕沣璟果真被他骗过了,冷哼道:“连死囚都要勾搭,你倒是越混越上不得台面了。”完全将我的存在忽视过去。
戚伤桐并不气恼,一以贯之地平和道:“燕公子,你的新腿和新手还好用吗?”
一句话像滴上冰面的铁水,瞬间烧穿燕沣璟沉稳的外壳。他骤然暴怒,哑声道:“你还敢将此事重提。只要我喊一声,我手下的人就能进来将你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
戚伤桐道:“燕公子何必动怒,我真的只是来找朋友的。我也不知怎会如此凑巧,两次身边人走丢,最后都是在你这儿找到的。”
燕沣璟道:“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
戚伤桐叹道:“你还不至于我拐弯抹角地针对。燕公子,我既然敢来只身拜访,便是带着诚意,无意欺瞒于你,你若不愿与我做这个交易就算了。”
原来他是一个人来的。我几乎有些无地自容。
“算了?”燕沣璟笑了一声,“你还想从这全须全尾地走出去?”
戚伤桐淡然道:“有何不能?”
燕沣璟的语气迟疑了一下:“你是他的替身傀儡?”
戚伤桐道:“你不妨亲自检验看看。”
始终没听到燕沣璟有所动作,他似乎比他那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弟弟更忌惮戚伤桐。过了一会儿,他才道:“你一个朋友换我一双手,一个朋友换我一双腿,拿我要的换你要的,我们从此两不干涉。”
戚伤桐爽快道:“好。”
我听到这里,便再也听不下去,因我的精神也已撑到了极限。
井里有一股未知的力量,在安静而迅速地蚕食我的魂魄。我仿佛化成一滩水被肆意翻搅,一开始是头晕耳鸣,到后来完全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