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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我可不想回家去,我宁愿在冷冰冰的大街上摇摇晃晃地闲逛。
人行道上歪七扭八停了许多车,几乎是要摆不下。面包车、卡车,还有夹缝停放的电动车,把路上占据得严严实实,一条直线的道都没有了。我只能做个不法分子,幽幽地游走在无人的马路上,这可真不是我的本意。
每个沿途的墙角,都臭烘烘的,被尿淋出了暗黄的水痕。凡是有水迹的地方,石灰墙上都写了血淋淋的红字:“撒尿拉屎,爹妈暴死”,“在此大小便者生儿子没屁眼”之类的。朋友们,这些话可真是恶毒极了,不敢想象是多么凶恶的人才能写下的文字。
我喝了很多酒,洋的中的、白的啤的,肚子里满当当的都是水,实在是忍不住了,我也只能解开裤头,溜到墙角边方便一下。地面上有更深的脏污,已经渗进砖石里,形成厚厚的污垢,看一眼就要呕吐。那恶心的场面我实在是受不了,只能调转方向,跑到了沿街的树坑底下,哗啦啦地一泻千里。
热烘烘的尿液在树干底下曲折流动,汇成小溪一样聚集的水流。但没过多久,就融到了泥土里,成为了不可多得的养分,让树木长大长高。正当我沾沾自喜的时候,骑车路过的妇女啐了一口唾沫到我的脸上:“呸,臭流氓,大清早的脏东西。”背后还坐着她的儿子,穿着校服,傻憨憨的,看着以后也不会有出息。
我做出要追打她的样子,呜呀哇呀地跟她叫嚣:“欸——臭娘们儿,有种你停车咱们两个较量!”
她越蹬越快,嘴上还不求饶:“操你妈的,真没素质!”
这样的人还跟我讲素质,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啪,啪,我做出开枪的手势对她比划两下,一枪是她,一枪是她那个倒霉儿子。谁都还不知道,我口袋里装的可是真枪。一想到我真能这么干,我就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环卫老头老太当我是神经病,都离开我八丈远。
真是个令人不快的上午,天还没亮,我就遭受了众多的刁难,简直没有勇气面对新的一天。我心里一痛苦,脚就会自动寻上君君家的道。他跟我住的隔了两个街区,没事的时候我嫌远,去他家是千险万阻地不乐意。现在我受了一身伤心灵上,不能面对自己,就只能去面对他了。
我轻车熟路地走到他家门口。他家比我家高级多了,住的是电梯房,小铃铛,不,铃姐给他租的。没钱的时候她恨不得内裤都跟我俩借,有钱了,租房买车都不在话下。人与人之间的境遇,真是变化得猝不及防!
哔哔哔哔,我按响了君君楼下的密码锁,大楼的门咣当一声解开了扣。我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好像这还是迎宾楼五楼的走廊,君君家还是某个没来得及打扫的脏房间,但当然的,这一切早都不一样了。
他家楼下的电梯有两间,一间坏了大半年,都没有物业过来修。另一间的电梯门像是断头台,咔咔地开,咔咔地合,全然不顾有没有乘客站在门口,夹死一个算一个。但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愿意去走楼梯。这栋楼的楼梯间最为恐怖,连灯都没有安,诚心地不让住户走。那黑黢黢的深洞,被混凝土围得一片死黑,真跟棺材一样,甭管有没有杀过人,是人看了都犯怵。
电梯到了,咔咔,我跳了进去。按了4楼,虔心地等待钢铁笼子把我送上去。真不知道君君看见我的突然拜访是怎样的表情,我简直是迫不及待了。
咔咔,我又跳出了电梯,昂首挺胸地走到了君君家门口。叮咚,叮咚,叮叮叮咚,聒噪的门铃响个没停,从外面可以听到房间里面,君君穿着拖鞋,啪啪啪地来应门呢。
门一开,我就灿烂地微笑问好:“早上好,小宝贝,老公带着大家伙来看你啦!”我指我的裤裆。
君君还没说话呢,只做了个错愕的口型,我就挤进门去,替他关好。
“哇呀,你家真干净,宝宝真会收拾房砸。”我躺在他家的沙发上,赖着不走啦。
君君拿我没办法,推着拱着要我起来,先去厕所洗洗干净。他说我浑身都是臭味,像是刚在屠宰场干完活。我说巧啦,前半夜才杀了人呐。他脸色一变,又惊恐又严肃,像是个普通的小市民一样,真是怪陌生的。但他没说别的,只是推着搡着让我到了浴室门口,又给我开了热水器,拿来了一套他穿过的睡衣。
我很是温暖、很是感动,只能笑呵呵又不情愿地宽衣解带,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胳肢窝、大家伙,全都用肥皂泡泡洗了一遍,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又变得崭崭新了。
干净和秩序围绕着这间小屋,所有的东西都被放得有模有样。洗发水、沐浴露,高高低低地摆在墙上置物框里。毛巾、搓澡巾,都叠得方方正正的,摞在马桶上方的架子上。这么狭小的卫生间,又是洗澡又是方便,竟然一点臭味都没有,反而鸟语花香,不知成何体统。我简直要头晕目眩了,仿佛进入了一场逼真的过家家游戏。游戏一结束,所有的美梦就全都要醒了。一想到这儿,我便不安地发狂,把所有的东西都翻了个遍,全都弄得湿淋淋、乱糟糟的。
我劈里啪啦干了一通坏事,这才安定了下来,混乱比其他什么镇定剂都要好使。醉酒仍然让我头晕目眩,但是还不至于失去理智,它只是我表演疯狂的一套工具。我穿着君君准备好的衣裳,全身香喷喷的,体面又舒服,行为也彬彬有礼起来。我走出浴室,朝他鞠躬致礼:
“米斯特儿,打扰您的寒舍,我真是对不住了。现在我困得不行,需要接您的小床一睡。我已梳洗干净,不信您可以来检查,欢迎随时钻到我的被窝里。那么就这样了,感谢您的招待。接下来您爱上哪儿凉快就去哪儿吧,只要别打扰我的睡眠。”
我跳着舞,转着华尔兹舞步退场了,噗通一声躺在了君君的床上。啊——这可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床,既柔软,又安宁,还有我最熟悉的香气。我躺在上面,双眼紧闭,梦里都不会有这等好的地方。
但是房主君君显然对我的闯入很不满意。他啪啪啪地走到了卧室门口,我能感觉到他就在床边耸立。
我不耐烦地问:“怎么他妈的啦?”
他却有点儿不对劲,有些吞吞吐吐、欲语还休的,真是一堆麻烦事儿。
“铃姐给你麻烦啦?还是她那个老板老头知道你俩的事啦?”
听到我关心的问话,君君泄了气,无奈地坐在了床边:“都没有,就是你别老这么突然地过来行吗行吗语气加重。还有,你可别打她那个老板的主意啊,那些人你惹不起的。”
我天不怕地不怕:“有什么惹不起哒。人被刀捅了就会流血,更何况,现在我身上可有这个了。”
我把捡来的手枪给君君看,我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对他我总是毫无保留所有的秘密。
那把枪沉甸甸的,又黑又亮,比所有的仿真玩具都要精巧,真东西好东西,总是一上手便知道不一样。我把它递给了君君,君君拿在手里,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下他总知道我算是上道了。
“你丫的,真上道了,四爷连这东西都敢给你,真够看重你的啊。”
他理解错了,还不知道这是我从肖东床下面捡的呢。
“嘻嘻,对呀,我在四爷那儿办了那么多人,他可离不开我。”
君君多拿不得,又还给了我,我压到了枕头下面。枪已经是我的好兄弟了,不会一枪崩了我的脑瓜壳。
他问我:“你真想就这么一直在他手底下干,帮他杀人?”
“昂,那不然呢。”这简直是理所当然的,“除了这个我还能干些什么。你丫的,我入行还是你害的呢,怎么现在怕了?”
“什么是我害的,你可不要乱说。我只是和你说有这么个买卖,没抗得住金钱诱惑的可是你自己。”
婊子无情,我又想起这么句话,我和四爷手下哼哈二将他们几个聊天时,互相总拿这话评价马子。
“你什么意思你,好好的干嘛提这个?”
“谁跟你好好的了?”他有点火,但很快地,语气又柔和下去,“我妈前几天在村里见到你妈了。你妈说你好久没给她打电话,她都不知道你在城里干什么。你说你,你让家里人多操心啊。”
“呵,你这话说的,就你那些破事儿,你妈知道你在城里干什么吗?”
“不知道啊。”君君说,接着他沉默了片刻,我都快要睡着啦,“所以我要回家了。我妈说她干活的那个纺织厂缺人,让我去试试。”
朋友们,此话如晴天霹雳,将我从周公孟婆那里一下子叼回魂来。我几乎是变异了,发出了我自己都没听过的尖锐叫鸣:“你要回家啦?那我怎么办?”
“你该怎么办怎么办啊。你妈的,你数数咱俩都几个月没见了,你没我不还是好好的。”
“哪有几个月,最多一个半月,90天。”
“90天,那是三个月。你行了吧,这么大的人了,我怎么对你负责。我真是受够你了,过了今天好聚好散吧。”
我提高了声调:“好聚好散?告诉你,没那么容易。小铃铛那边你怎么办,她肯放你走?她可比我难缠多了,我看你怎么交代。”
“所以,所以我这不是有事儿要求你吗。等我走了,你别跟铃姐说我去哪儿了,别跟她说我家在哪,别让她来找我。我以后好好过日子,再跟这些破事儿没关系了,跟你们谁都井水不犯河水。你就帮我这最后一个忙,也不枉咱俩相好一场……”
我几乎是要晕倒了,但是正躺在床上,已经不能另晕一场。眼前的一切都天旋地转,床和天花板也颠簸着晃,周遭的家当什物都在大风天的海浪上,所有稳固的东西都要被淹没了,成为海底失落的遗迹。君君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他也可能已经闭嘴了,一切声音都是回忆的录像带在重放。我看着他的破床,破吊灯,破塑料衣柜,以及墙上贴的破海报,上面都是些卿卿我我的男男女女,或是他想要卿卿我我的男男女女,看着都不正经极了。谁能想象,这个品味低俗的房子的主人租户,能够说出想要归隐田园的疯话。
我的声音气若游丝地在房间中飘荡:“你个男的,你又不懂针线活,你去纺织厂,是要去扫地刷马桶吗?”
“扫地刷马桶怎么了,我在迎宾楼干的不也是这个,一个房间给10块钱呢。再说了,里面全都是女的,我一个男的,要是干的认真负责,那不是轻轻松松当上班长了吗。”
他已经开始畅想美好未来了?他已经开始畅想美好未来了!我也不禁被感染,开始浮想联翩起来。这样一个有点姿色的骚货,被纺织厂的小姐阿姨们看见,还不是美狼进了狐狸窝,要被所有人瓜分享用啦。而且他有当鸭子的工作经历,勾搭起不经人事的小姑娘起来,还不是西门庆上大花轿,母大虫都要遭殃了。想到他和纺织厂厂长家千金的结婚照,我就一阵狂风怒卷的愤怒和嫉妒,嫉妒他能抛弃一切过往,嫉妒他奴才翻身要做主子,嫉妒他的宝贝睡衣要拿去给新娘子穿了。
我真是受不了,头疼欲裂,对着空气拳打脚踢起来,还一边疯狂地咒骂着“你妈的车轱辘”之类的鬼话。再然后,我疲乏下来,认命啦:
“你躺下。”我指挥他,他面带桃色、蠢蠢欲动地躺下了。
“你把裤子自己脱了,撅起你的屁股来,对,就是这样。我决定了,以后见你一次操你一次,不分场合,不分地点,不分时间。我告诉你,我劝你今后躲着我点儿。你辜负了我的心,我心中从此不再有温暖的角落。我将是寒冰一样的杀手,龙卷风一样刮便整个泸阳城。从前我是一把刀,一把锋利的、听人指令的快刀。从今往后,我便是一把杀人于无形的枪了。这全是你害的,不,这都是成长的代价吧。哇呀呀,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先履行,情感层层递进,还是章回体,让人捉摸不透进行到了哪个地步。
这一晚上经历了风风雨雨,我已经不像是自己了。有些部分的我在杀死肖东时一同被消失,有些部分在强奸杨坤时一同被猥亵。但唯独此刻,当我麻木地履行抽抽插插的义务时,我在得到又失去,失去又得到,最后还是要孤身一人。朋友们啊,这真是一场让人百感交集的性爱。我已经在等待什么时候能再遇到君君,仿佛现在已经是分离。我又隐隐约约地对我们的分手感到期待,因为我知道只有离开他,才是真正成人生涯的开始。
我们都噗噗结束后,君君还在床边说些过于实际的话,什么纺织厂现在在扩大生产规模,我也可以去试试看,不去纺织厂,还可以去棉花厂……那时我可太困啦,赤条条地仰面躺着,幸福又绝望。两眼一闭,就立刻跌入了沉沉的梦乡。
在我的身子醒来之前,脑子中就已经在有人说话了。大老婆、肖东,还有别的那些我杀过的人,他们在一团黑雾中其乐融融地讲着话。面孔和身形都被隐去了,唯有声音还很分明。肖东是里面最活跃的一个,毕竟他昨天刚死,尸骨未寒。他拉着我,凑在我的身边,鼻息喷到我的耳朵上,绒毛连结脊柱,我的后背肌肉痉挛,身体各处的神经一齐发痒。
这些含恨的鬼魂住在一个大宅子里,旋转楼梯扶摇而上,高得像个谷仓。墙上挂着暴力的油彩画,描绘的都是我对他们的暴行。我坐在豪华的椅子上,被捆住了手脚。老实说,即使他们不把我捆住,我也是动弹不得的,我的身上不知怎得布满了伤痕,鲜血坠落在肮脏的地面上,潺潺汇聚到裂缝处去。
同时,就在这个偌大的房间里,竖立着一座巨大的古董时钟。钟摆来回摆动,厚重、阴郁、洪亮的声响在墙壁间来回碰撞,发出轰轰的幽鸣。在场的来宾,那些含恨的冤魂,彼此成堆,凑在一起交谈,不时发出怪声的尖鸣,像是持久忍耐下的情感急需寻找一个突破口,而除了尖叫之外再没更好的发泄方式。
他们穿着上好的洋装料子,墙面上簌簌落下灰尘和墙皮,一切都在分崩离析,但是没人感到害怕,反而伴随着钟声局促不安,饱含期待……
我睁开眼,猛地醒来,大声喘着粗气。天已经亮了,预备好迎接我的苏醒。透过君君家拉不拢的窗帘,日光把屋内照得亮堂,好像夜晚的杀戮和狂欢从未存在过一样。他家住在靠街边的单元,几乎是贴着马路,人行道上的一举一动,全能听得清清楚楚。窗外不时有车辆通过,车轮压过地面,哨声尖锐离去。
也许是受到我的注视,君君也从梦中醒了过来。他和我是面对着入睡的,脑袋贴得很近。睁眼就看到我放大到极致的面孔,显然让他收到了惊吓。他不自然地用手挡住了眼睛,屁股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就这么遮着脸闭着眼,扭转到相反的方向去了。我盯着他的后背,做爱时相熟,清醒后却总陌生得不像话,这让我大不痛快,我立刻命令他:
“去,睡醒了楼下给我买早饭去。”
君君看了眼闹钟,已经十点半,他不情愿地回应我,声音还维持着睡意,瓮声瓮气:“大清早发什么神经,都该吃中午饭了。”
我不依不饶地闹他,用手推,用牙咬,甚至用脚兔子似的蹬他的腰窝。他终于气急了,彻底恢复了生机:“操你妈的张天龙,你就不能别烦我,去别的地方死吗?”
君君气恨极了,眼眶中堆着泪水,他委屈地跳下床去,在地板上找他的裤子。他光着身子,腰间围着松紧腰带的裤衩,肚子上的皮皱成层,随着他的动作手风琴般的一伸一缩。
他只穿着一条宽松的四角内裤,裆部鼓鼓囊囊,在阳光下能看到面料上闪着蓝色的花纹。这真是一件过分低调的装备,既不适合当鸭,也不适合当杀手的情人。怎么看都是在超市里买的三条一捆的款,一捆穿烂了,再去买包完全相同的。他总是在一些地方维持着平凡,好像我们现在的疯狂行径都是极为短暂、转瞬即逝的,他随时要脱离,回到超市的货架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