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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也许就是明天。
阴雨天,空气潮湿,黏腻,玻璃窗外的茉莉花香散发着淡淡的的清香,才缓解夏季的闷热。这种天气我都趴在桌上睡觉,没几分钟就被吵醒了。
宋声渡畏畏缩缩地站在窗帘旁边,向我递来一瓶矿泉水。他支支吾吾,话都说不清:“宋杳同学,这是我送你的,谢谢你上次帮我”
说完,宋声渡把头压到最低,只看得见耳尖泛红。他的手指攥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如一板青竹,脆又易折。
我没想到宋声渡真会来感激我,如若他知道置他于此境地的人是我,那会不会恨自己一刻。可宋声渡太蠢了,蠢到向我示好,他真诚又害羞,像是第一次同班上的人进行对话。
可他偏偏选上我,忘了真正带来暴风雨的人是谁。
“滚——”我用手打掉他的矿泉水,冷冰冰地说道,“我没想过帮你。”
矿泉水咕噜噜地滚落一地,没有人捡起。宋声渡也傻住了,他像是要哭了,紧紧地抿着唇,那双泛红的双眼就这样盯着我,无措又慌乱。
我无端地感到心烦。
“宋杳,走不走?”陈青的脑袋从门口探出来,才打破我们之间的僵持,“纪燃在下面催你呢。”
我这才别过头,与他擦肩而过,不再看他的神色。
走远了一截,隔着走廊的玻璃窗,还能看见宋声渡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那一动不动。
陈青最爱八卦:“这是不是你上次帮忙那个,你们两个现在关系这么好了?”
我冷冷道:“我没帮他。”
陈青咂嘴:“没帮他,那上次被打你要去叫停?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善良?”
“你想多了。”我说,“我讨厌他。”
我又重复道,“他让我恶心。”
我从没想到那天之后,我做了这样的举动,宋声渡还未讨厌我,他像是认准了我般紧紧地黏在我身后,吃饭时会坐在我的后排,用眼神偷窥我,上课也爱看着我发呆,每天会默默地帮我收拾书本,我起先是厌烦至极,最后都拿他没办法。就连陈青都问我,他怎么就认准了你?
他像是一个影子。我踩住影子的头部,他也不觉得痛。
我们之间最多的对话便是以我结束——“滚”,“别跟着我”,“恶心”。
我开始后悔我的选择,天生的冷血让我明白救他这件事于我毫无好处,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像是失了神,也许是愧疚。
我对他,只有那一丝愧疚,甚至小到如浪花,随时能被欲望的海波打碎。
唯独那一次。
我和纪燃分手后。
蝴蝶在空瓶中飞来飞去,焦灼地拍打着翅膀想一窜而出,散落的粉屑如漫天飞雪,瓶内没有空气,要不了多久,这只蝴蝶就会死去。可它还在求生,或者说,这是求死。我毫无同情之心,反而摇晃着瓶子,静候看它的生命流逝。
纪燃喜欢蝴蝶,他有一间专门的屋子来圈养蝴蝶,模拟亚马逊雨林般,那些蝴蝶在树林间穿梭,如易碎的梦。
我问他:“为什么要圈养蝴蝶?”
“每只蝴蝶的寿命是十到十五天,它们拼命破茧而出,只为成蝶,却只为了这短暂的十几天生命。”纪燃笑了笑,“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可能有一天我会放走它们吧。”
“放走?”我叹气,“这群蝴蝶比你能熬。”
我没想到纪燃有一天真的放走了这满屋的蝴蝶。
它们穿过玻璃窗向天空飞去,如一窝簇拥的蜜蜂争先恐后地离开,阳光映照着翅膀波光粼粼。无数只蝴蝶穿过大厦,高楼这片钢铁森林,只有一只留了下来。它安静地依附在树叶,浅蓝色闪蝶如琉璃般易碎,它不动,也不走,甘愿为此囚。
纪燃想摘下这片树叶,赶走它,我制止了他。
我说:“把这只送我吧。”
于是我把它留在玻璃瓶中撞来撞去,像一只夜间的萤火虫。我对掌控昆虫的生命毫无兴趣,可和纪燃分手后,我爱见它挣扎。
放学后暴雨,教学楼无人。
这一回我想打开瓶盖,淹死它。
不知什么时候,宋声渡坐在了我的台阶旁边,他拘谨地握着一把黑伞,发湿漉漉的,像只落水狗。
他小声地问我:“宋杳,你怎么还不走呀?”
夜间的学校只有一楼灯亮,宋声渡没理由还留这里,这些天来他爱默默地跟着我,一声不吭的。这回和纪燃分手,我本就心情郁闷,只能对一只蝴蝶泄愤,宋声渡总爱来撞这枪口。
我冷冷地抬眼看他一眼,“关你什么事情?”
宋声渡可能没想到我会搭理他,平常我对他说一个字都不耐烦,现如今就算言语不太好听,他都愣住了一刻。
紧接着,他结结巴巴的,“你是不是没带伞呀?我我可以送你回去”
我见他这种支支吾吾,话都不说清的模样只觉心烦,忍无可忍地起身将他推下台阶。宋声渡对我毫无戒备之心,一下就滚到了水沟,洁白的衬衫满是泥垢,整个人在暴雨中狼狈至极,此时傻傻地看着我,像是被吓住了。
“砰”的一声,就连那玻璃瓶都被我一同摔下去。
我像是疯了一样,情绪完全失控,恶言恶语道:“宋声渡,你就这么贱?所有人骂你,烦你,打你,你还要黏着我不放?你能不能滚啊,别管我!?”
那玻璃瓶在青石地板猛地砸开,碎片四溅,只有蝴蝶安静地躺在上面,雨水那么大,它飞不起来,翅膀被打得湿漉漉,像是真的死去了。
我凝视那只蝴蝶,终是忍不住地沉默了。
我一下子就坐到台阶上,浑身散架一般,毫无力气动弹。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声渡慢吞吞地从水沟爬起来。他像是被打倒墨汁的白纸,溃不成军又混乱,他动作迟缓,随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又将地上那只蝴蝶捡起来。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向我张开右手。
那只蝴蝶在他手掌上安静地躺着,颤颤巍巍地抖动着翅膀,浅蓝色淋湿后逐渐暗沉,那些微的光亮已不存在,可它在求生。
宋声渡垂着眸,浓密漆黑的睫毛湿漉漉的,白皙的面孔脏兮兮的。
他声音很轻:“宋杳,你看它还没死。”
“傻子。”我说,“你真是个傻子。”
下一秒,我扯住他的衣领吻了上去。那甚至不能叫吻,只能说是撕咬,我撕咬着他的唇瓣却哭了起来,就像是在报复。牙齿磕碰到牙齿,浓烈的血腥味布满唇舌之间,我却在痛楚中尝到片刻欢愉。宋声渡整个人都呆了,比起我的进攻,他更笨拙,用舌头小小地舔舐着,却在猛兽般的厮杀中逐渐凶猛。
我在哭,宋声渡也在哭。
宋声渡用牙尖轻轻地咬住我的耳垂,他像是讨好一般地问我,言语间带点期待,“你恨我么,杳杳?”
我侧过头去,泪水无声。
恨他还是爱他。
我不想再答这类问题,因为我知道,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
就像一条衔尾蛇,永无止境地循环,撕咬,没有结束。
睡醒之后,宋声渡已经离开了。
我用湿纸巾笨拙地擦拭体内的津液,雪白的大腿上全是淤青,疼痛的红痕,像烙印一般深深地钉住我,牢记男人留下的气息,如同风雪来过村庄,只留残虐、暴怒的痕迹。
我还留着那张纸条。
我要离开宋家。
我的养母,宋家真正的女主人——顾楚然,她是一个严苛的女人。从出生时我就顶替了宋家的小儿子,被保姆,也就是我的母亲告知之后,我战战兢兢地生存,不敢在她面前抬高一点头颅,生怕被发现不对。
但她和我关系冷淡。
宋家的所有人和我都只是在一张纸上的名字,血缘之处的疏离,同一屋檐下的冷漠。
她待我很好,却不爱我。
最多的话便是“钢琴这个音弹错”,“这个扣子不够搭配”等等,她琢磨我,就像是含着一颗话梅在欣赏一副橱窗的画,可她不知道,挂进橱窗的名画其实是假的。她甚至懒得辨别,便直接把我抬了上去。
真假少爷曝光之后,她看我的眼神仍然未变——失败品。
我弹不对巴赫的曲子,我记不住诗歌的第一首,我是她最劣质的残次品。
所以我没想过她会救我。
就算是骗局,我也会闯一闯。
“等”这个字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地刺穿我的手掌,我捏着纸条,一动不动地盯着时钟。宋声渡把我关进地下室后,我经常看着这个钟表,我害怕哪一天我会傻了,疯了,或者说永远永远地被困住,只有时间的流逝才让我记得。
分针滴答,滴答地走着。
就像一年前我在病床上输液,静静地看针管中的液体流进我的血管,如同一滴墨落进池塘。
宋声渡趴在床边,睫毛安静地垂下来。
输了一晚上的液,我感到口渴,不想吵醒他,抬起僵硬的手臂想穿过他的头顶,去拿桌子上的水杯。
针尖连着液管,阴雨天的疼痛,从皮肉连进血管。
我抬不起来。
还是吵醒他了。宋声渡缓缓睁开眼,浓密的睫毛如同鸦羽般颤动,风扬起窗帘,浅色的瞳孔像一颗明亮的宝石,他就这样看着我,如同日本的电影画面。
“杳杳。”
我们都停滞在这一秒钟。
滴答,滴答。
分针走过最后一格。
门推开了。
还是那个送饭的女人。她又推着一车早餐,一杯茶壶,一碗粥,三个奶黄包,一把钥匙,一套折叠干净的衣服,一张卡。
她向我点了点头。
烧灼的太阳在病院中升起来,九点钟的白炽灯还没有光,路边的行人如潮水般吵闹,棕榈树掉下第一片叶子,年轻的少女们握着自行车呼啸而过,夏天的到来这么快。
几月?
几周?
我不知道,这白炽灯刺眼得我要流下泪来。
我终于得以离开这座困了我十八年的黄金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