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面不识(2 / 2)
裴野站在裴初身侧,听着傅声加重的呼吸声,掌心满是冷汗,肺里像是灌了辣椒水,呼吸都火烧火燎地刺痛。
他满心都盼望着自己能隐藏起来,消失也好,死了都好,只求这痛断肝肠的相认能早些结束。偏偏傅声颤抖着,吃力地咳了几下,再次把视线投向同样浑身打战的少年身上。
裴野绝望地闭上眼。
他等着对方情绪崩溃、将怨怼和仇恨反扑回自己的那一刻。
可过了很久,傅声都没说话,只是望着裴野,那眼里连茫然都消弭了,只剩下失神落魄的涣散。
“原来你有自己的家。”
傅声无助地低语着。
他终于豁然,原来那情报就是在父亲唯一的一次允许自己擅离职守、在自己唯一一次的疏忽之下,被这最亲近的人偷了去。
他早该察觉的。
他为什么察觉不到?
可他不该怀疑小野的,他的良心说服不了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第一次见面便把善良的赌注压在素不相识的大哥哥身上,这七年里每一次生病受伤时悉心照料的都是小野,每一次伤心难过时陪伴的都是小野,每一个幸福的瞬间里,不曾缺席的也都是小野。
傅声的喜怒哀乐,渐渐也都围绕着他亲手带大的小野。
可他不是自己的小野,他是c党的间谍血鸽,是信鸽裴初的亲兄弟,人海中他以为是命运牵着两个人的手让他们紧紧握住,原来一切其实都是一场天衣无缝的局。
傅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问出。
该问什么呢?
问问裴野这七年算什么,问问裴野是c党命令他的吗,那轻柔地为自己整理碎发的手,为自己包扎伤口时眼底心疼的泪光,还有在安全屋里,哭着求自己别走的那个拥抱,都是组织要求他迷惑敌人的命令吗?
傅声问不出口。
他不是不知道这世上唯有爱可以伪装,可他太自负了,以为七年的朝夕相伴,早已让他的爱坚不可摧。
傅声听到裴初的声音传来:
“让你们见面,是个很残忍的事,我承认。不过,出于对棋逢对手的敌人的尊重,我认为有必要让你败得明明白白。”
“七年了,正面战场上没有人能在见到你之后活着回来……如果不是血鸽在敌后为我们传递你的动向,我想到现在组织对你仍然一无所知。”
裴野感觉自己的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明明是逢场作戏的认可动作,裴野却心里一沉,抬眸时还是避无可避地对上傅声琥珀色的眼睛。
那双漂亮的鹿眼里没有愤怒,没有扭曲,甚至没有了任何激情。
此刻的傅声,就像一个表面完好,内里已然支离破碎的瓷娃娃。
傅声惨然一笑。
“要是在安全屋的那一夜,真的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见面,该有多好。”
傅声轻轻说。
裴野脑子里嗡的一声。
被屋外的一群人看着,他不敢哭,不敢崩溃,不敢说抱歉,甚至怕外人知道傅声的真名连一句声哥都不敢唤,像个木偶一样机械地伫立着,喘息却还是染上了一些哽咽的尾音。
他眼看着傅声垂下眸子,肩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脸侧垂落了一缕半长发丝。
“这一仗……我输得心服口服,”傅声说着苦笑一声,“行动失败后我在心里筛查了所有人,可没想到反而我这个当哥的,身边的弟弟出了纰漏——”
“纠正一下,”裴初眯起眼睛,“我才是他真正的哥哥。”
裴野心里一慌,侧过头就要制止裴初别再说了,却听傅声又咳了咳,嗯了一声,声音越来越小:
“是啊,我从来都不是……”
傅声抬手抓住心口,衣服胸前的布料被揉出层层褶皱,裴野一眼便知傅声这是心肌衰弱急性复发,登时急得大喊:
“快送去急救——”
审讯室外有坐着的人闻言已经起身,屋内裴野却比了个手势,顿时没人敢动,裴野见还没人进来,着急到声音都变了调子:
“裴初!他太虚弱了,不抢救会出人命的!”
裴初置若罔闻,疾步上前,弯下身,两手撑在轮椅扶手上,低下头死死盯着身子已然脱力地歪倒在轮椅中的青年。
“蛛网的资料,还有轮渡行动的原始程序,”裴初收起笑容,“交出来。”
他千筹万划,等的就是傅声最不堪一击的这一刻。
裴初目不转睛地盯着傅声的脸,青年垂着头,双目紧闭,冷汗大颗大颗地顺着下颌线滴落在衣襟上,浑身因为疼痛止不住地颤抖。
他忽然感觉一股力量从后面攀扯住他,仿佛咬住猎物的豹子般死不松口:
“别再——伤害他!”
是裴野。
裴初一手死死攥着扶手,另一手抬肘狠狠捅了身后的人一下,目光却蟒蛇般缠住傅声不放:
“说话!”
混乱中傅声因轮椅拉扯的力道身子一震,呻吟了一声,捂着心口的手背青筋暴起,喘息着睁开眼,淡色的眼珠对上那张撕开假面的脸上闪烁着阴狠光芒的墨瞳。
“你,杀了我吧……”
傅声奄奄一息地笑了笑。
“我什么都,不知道……”
裴初一怔,恍惚的功夫,裴野又扑上来:
“滚啊!——来人!”
裴初后退几步,须臾功夫,几个人涌进审讯室,把昏死过去的傅声团团围住。
裴初定了定神,侧过头去。裴野活像一只被挑衅的黑豹,怒目圆睁,气喘吁吁地盯着他,年轻的小伙子脸上甚至还带着意气用事过后的倔强,仿佛在用表情和他对峙:
就拦着你了,你想怎么样?
裴初看了他一眼,从桌上拿起军帽,擦了擦帽檐戴好。
“把猫眼带下去吧,”裴初淡淡说道——仿佛刚刚片刻的失控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坚持说不知道,或许真的如此。”
“他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说罢,裴初决然转身,大步离开了审讯室。裴野忙回身向人群奔去,却在要拨开前头的人挤到傅声身边时被一个反应快的医护人员拦下:
“血鸽同志,您不要耽误抢救!我们要带他回病房!”
“你们合伙来骗我!”
裴野的怒吼快要破了音,边说边推开那个人,“你们不是带他回什么病房,这里根本他妈的没有病房!你们就是要让他自生自灭!”
审讯室外又跑进来几个人,一边一个架住发了疯一般的裴野,少年虽然力气大,却再怎样也挣脱不了数人牵制,嘴里因为用力发出悲鸣般的呜呜声:
“猫眼还有用处,他不可以死,不能让他死!!”
没有人理会少年的吼声,傅声被人用轮椅推着离开了审讯室,乌泱泱一群人紧随其后,审讯室顿时清净极了。
架着裴野的人终于松开了手,少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全身战栗,直不起腰来。
方才架着他的一个人走到他面前。裴野大口喘着气,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到这人的鞋尖。
“参谋长走之前说,您违反纪律,后天早上请带着一份五千字的检讨来这里见他。”
这人如机器人般宣布道。
裴野手撑在地上,艰难呼吸着,紧咬着牙,不让自己的泪砸到地面。
他蓦然忆起,七年前裴初在电话里早就提醒过他的,可他当时不懂,也不在意,等他幡然醒悟时,却木已成舟,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