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癸君(1 / 2)
沈知聿想宋熙宜还未回来,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弃母亲于不顾。可是姜沅……他也不能置姜沅于危险之中。
无可奈何,他只能先叫沈祁安带走姜沅,至少,至少沈祁安应该会护他周全。
“我知道你心系宋……”沈祁安咳了一声,又改了称呼,“我知道你记挂着你母亲,但是有厉王在,她不会有事的。你还病着,守在外面无济于事。”
沈知聿还想争取,气急攻心,又呕出口血。“不行!你,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他们不一定能闯进来,我若是抵挡不过,就去和你们汇合。”沈祁安看了看周围,“建昌街谁家宅子能有咱们沈宅值钱,好歹那么多银子呢,总不能白白送到贼人手中。”
沈祁安一路护送他们到苍松阁。
沈知聿病得几乎无法行走,他身量高,姜沅不好扶着,沈祁安就让晁镖扶好沈知聿,先进暗室。
沈祁安抽出一把匕首,一道冷光闪过。他把刀递给姜沅,小声说:“沅儿,保护好自己。”
姜沅看着沈祁安,同样小声喊了喊他的名字。“沈祁安……”
姜沅的声音缱绻柔绵,风一吹,轻了许多,沈祁安听得不真切,所以他紧紧盯着姜沅的眼睛。那双眼睛生得太好了,清浅而透亮,像是最好的琉璃,此刻盖了水雾。
周围人太多,沈祁安忍住想要去抱姜沅的冲动。
“沅儿,别怕。”
姜沅走上前,借着接刀的动作,将腕上的一串佛珠取下来,顺手戴到沈祁安手腕上。
那串小叶紫檀木的手串还带着余温,沈祁安伸手覆盖在上面。
见到他们都进去,沈祁安拿着剑离开。外面贴地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打杀的兵器声渐渐停了,空气中充斥着抹不开的血腥味儿。
厉王宋熙宸被人押着,却仍然稳稳地踩着层层叠叠汉白玉石台基一步一步走到大宁宫的正殿。太和殿用的是黄琉璃重檐庑殿顶,殿内铺满了金砖,金碧辉煌,刺得他眼睛生疼。金漆雕龙的宝座上,坐着一位睥睨天下的王者。两侧台基上的那一对儿描金孔雀香炉里点起的龙涎香,烟雾缭绕。
宋熙宸看着皇位上的人兀自笑起来,殿内站着的人都侧目看着他,像看疯子一般。
沈榷微微抬头看着这位二十多载不曾见过的故人,宋熙宸还和印象中的一样眉清目秀,鼻梁高挺,唇红齿白,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他是圣宣王嫡子,骨子里傲气逼人,可那眼尾偏偏生得上挑,如同喝了桃花醉一般,总有团晕红,妩媚勾人。
“宋璟……”
宋熙宸直呼皇帝名讳,周围人心里皆是一跳,纷纷跪了下去。
“你们都退下!”皇座上的人眼眸深邃,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浑然天成的帝王霸气。他声音暗沉,有种震慑般的威严。
四周服侍的人以及重臣们都慌张地行礼告退。
“沈榷!”宋熙宸出声拦住他熟悉的人,“你给我留下!”
沈榷脚步一顿,抬头看向皇帝。宋璟摆摆手示意他站在原地。
宋璟起身,从万人之上的位置上走下来。他立在宋熙宸面前,捏着宋熙宸的下巴,让他被迫仰脸看着自己。
宋熙宸眼睛一瞬不错地回看着宋璟,二十年来,朝思暮想,让他每天恨得睡不着的人就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宋熙宸愣了一瞬,滚烫的眼泪先流了出来。
“原来,只有动摇了你的皇位,你才肯见我。”
看到眼泪,宋璟原本蕴藏着锐利的黑眸出现了一点动摇,旋即,他轻抿着削薄的唇,恢复原来盛气逼人的强势。
“熙宸,我已经让你回来了,你为什么还是不知足,在滇州这二十年,没学会收敛,倒学会和安南国那群狼子野心的叛军狼狈为奸了……”
“不是你让我回来的!”是宋熙宸十年来求着福仁太后,次次妥协让利,几乎将自己卖于太后,才有了此番回京的机会。
“你一辈子都不想见我……”
“你知道就好!”
宋熙宸被他这句话噎了一下,突然笑了出来,他眼边还挂着泪,又哭又笑的起伏,让宋熙宸脸上泛起潮红,整个人如话本上的狐狸一样,美丽又多了分妖气。
“哈……二十年前,你将我发配到滇州我就知道了,你不想见我……”
“当初我没想你走……”宋璟看着宋熙宸哭得狼狈,跪坐自己腿上,他终于有一丝动摇,攥着宋熙宸的肩膀,几个字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出来。
“你不让我走,却下旨让我父王千里迢迢去滇州,这和要他的命有什么区别!”宋熙宸伸手捂着自己的脸,肩膀都在颤抖,“我走了,可…可你还是杀了他……连葬礼都不让我回来参加……”
圣宣王去世,他手下势力竟然想要谋反,自己皇位来之不易,践踏着多少人的骨血才爬上来,宋璟更不会轻易放宋熙宸回来。
宋璟的母亲只是宫里的琵琶乐女,因为相貌出众得了恩宠,可是先帝的后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相貌出众的女人,她又很快失宠。孩子出生时,只有太监宫女按例送了赏钱。
宋璟虽是皇子,却在清苦中长大,如若不是与宋熙宸相识,他根本不可能登上皇位。
初登帝位,宋璟竭力收权揽权,可圣宣王的势力盘根虬错,连垂帘听政的福仁太后在他面前都谨小慎微,而且他还有位那么年轻的嫡子。
宋璟步步谋划,才走这个位置,岂能容忍大权旁落。幸好,老天还是厚爱他的。宋熙宜的婚事不顺,产子时险些一尸两命。圣宣王爷震怒,联合势力,想要反手覆灭沈氏一族。
沈榷祖父是历事三位君主的重臣,沈家也是百年大族,想要动摇也不是易事,沈家必定想方设法反击。再者,当初圣宣王罗织罪名,构陷太子太傅吴训,害得他被满门抄斩。吴训桃李天下,他的门生为官者颇多,皆恨不得咬碎活剥了圣宣王党羽。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圣宣王是真的作恶多端。终于,让宋璟有了机会,将圣宣王这根大刺从大宁城拔出去。他想,只要圣宣王走出城门,宋璟就有能力让他再也回不来。
但是这事儿瞒不过宋熙宸,他在宋璟的寝宫里边哭边要出去找宋璟。那时,宋璟正在太后宫里议亲。
宫女侍卫跪了一地,想拦住宋熙宸。
宋熙宸创不进太后宫殿,索性就回了王府,当时若是能找到宋璟,真恨不得给他一刀。
后来,宋熙宸代父离开时大宁城时,宋璟还是顾不上他,他正准备迎娶他的皇后。
皇帝大婚,大宁城主街铺的红锦毯一眼望不到尽头。女官们穿着圆领缺胯袍,佩戴花绶结,还有披帛,头戴“一年景”的花冠。花冠由罗绢、金玉、玳瑁制成,上有近乎百种花,还有牡丹、桃花、菊花、山茶等,包含了一年四季多种花卉,花团锦簇的好看。
迎亲的队伍从街头排至街尾。帝后大婚,周遭的百姓就是赶几天的路都要来看,宽敞的街道被围得水泄不通。
抬皇后的凤撵的轿夫一只脚刚迈上主街,所有的人都跪下行礼。人们不敢抬头看,但心里都知道,轿撵里面坐的是他们所有人的主母。
钟鼓齐鸣,喜乐响彻整个大宁城的上空。
虽说所以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在朝堂观册后礼,但沈榷却在城外。
宋熙宸看着城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最后是你来送我。”
沈榷抚了抚这匹良驹的鬃毛,“滇州路途遥远,就带这些人?”
宋熙宸并不回答他,自顾自地又说:“宋璟他太无情了……”
提起这个名字,宋熙宸不禁胃里翻涌,扶着一旁的树干吐了出来。
沈榷眼色一暗,“你不会……”
宋熙宸吐得直不起腰,拉着沈榷的衣襟,让沈榷给他拍拍背。
宋熙宸吐的眼睛通红,他靠着树干,忍不住淌眼泪。“沈榷,你觉得宋璟他爱我吗?”
沈榷沉默了一瞬,想了想,“他喜欢你的。”
沈榷不提爱。
“可是他不会娶我。”
“不是他不会娶你,是皇帝不能娶一位癸君。”
干犹木之干也,强而为阳;支犹木之枝也,弱而为阴。盖天地之道,于阴阳之中也。
万物闭藏,怀妊地下,揆然萌芽,即为癸。
癸者,位于末阴。癸君,地位低等。
宋熙宸捂着肚子,气得眼睛发红,“癸君又如何!我父亲是先帝宗亲,母亲是康国公嫡女……”
说着说着,他突然止声,垂下眼睛,睫羽因为强忍着泪而微微发颤。“他只是不想娶我罢了。”
沈榷想安慰他,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榷,你不知道我都为他做了什么……我,熙宜,甚至我父亲都被他算计进去了……”宋熙宸看着他的双手,只觉得沾满鲜血。善弈者谋势,他一句想争,就让圣宣王费尽心思,用尽手段为他谋划。可到头来却只落得个为他人做嫁衣的下场。
沈榷愣了一下,抿着嘴,不再说话。
沈榷送走了他,本以为很快就能再见到宋熙宸。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二十年。他低估了帝王的冷漠与狠心,在政治上,没有什么比感激更能令人转瞬遗忘的了。
直到现在沈榷还记得,那天果真是个吉日,城内热闹非凡,城外也是一番好景象。暖日当暄,莺啼燕语,吹落的桃花瓣被微风裹挟着吹起……
对于宋璟来说,当初他确实没想过让宋熙宸离开,既然他说爱他,那就让他留在宫里好了。可宋熙宸居然敢连上陈情书,要替圣宣王去滇州。
宋璟一手扫落桌子上的摆件,上好的玉器和瓷器碎裂在地上,他手上青筋暴起,捏着宋熙宸的下巴。宋熙宸痛得嘶气,双手紧握着,藏在衣袖下。
“你一直跪在这儿,是在威胁朕吗?”宋璟挥手,大力将人甩在地上,眼底一片冷然。“你既愿意,那就滚!”
宋璟一直觉得,自己是不爱他的。
可是宋熙宸离开之后,宋璟觉得心里像是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悄无声息地流出许多莫名的气愤与悲伤。
派到滇州打探的人,带回来的皆是平安的消息。宋璟想,他既然在滇州安稳地生活,那就留他在那里吧,其实他也害怕,害怕再次看到宋熙宸,看到他眼里的恨意。
直到,宋熙宸和安南国的叛军暗中勾结,宋璟派出去的人再也不敢按照皇后的懿旨隐瞒,只得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汇报。
“宋熙宸!你是皇室宗亲,你怎么敢引狼入室!”
“宋璟,我就是不想让你好过!”宋熙宸裂着嘴角阴笑。
滇州素年炎热,他刚到滇州正逢夏季,酷热难耐,蚊虫滋生。那里穷山恶水,民风尚未开化,即使他身份尊贵,但他是个未婚有孕的癸君,就连巫医都不肯替他医治。连个驱虫的草药,还得他花重金去求,白嫩的四肢上被蚊虫咬得全是包,后来落成了祛不掉的疤痕。
宋熙宸胎像不稳,常常觉得小腹坠痛,又不敢乱喝巫医给的药草,只得派人去云州请大夫。大夫赶到时,宋熙宸躺在榻上满腿都是血。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慢慢地死去,每次吸气,好像都吐不出来了一般。他手上攥紧了一件小肚兜,想再拿起来看一眼,却没有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