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月夜聊天(1 / 2)
黎曦抱着苏堇发呆的时候忽然觉得怀里的苏堇有些动作。苏堇小心翼翼的挪开他的手,锁链摩擦着发出窸窣响声,苏堇将链子轻轻拿起,以防发出什么声音。他看着苏堇要赤脚下床,还是出声:“穿上鞋吧,地上凉。”
苏堇回过头来看他。
于是他俩一起坐在了外头的木制走廊上。出来的时候黎曦说外面冷,硬是给苏堇加了件外套。冷冽的月光洒下来
黎曦说:“我还以为你睡了,你刚刚看着很累。”
苏堇的嗓子有点哑:“我睡不着。”
黎曦听着苏堇的声音,心里忍不住的有点难受。他立刻起身:“我去给你烧水——”然而他立刻又被苏堇扯了回来。
“我不喝水。”苏堇说,“陪我坐会儿。”
黎曦说:“在江南的时候我陪你看过好几次月亮。”
苏堇抱着腿不说话。黎曦又说:“是美好的记忆吗?我希望是美好的记忆。如果不是,我希望我和你在一起的那几次对你来说是能让你高兴的事情。”
苏堇说:“黎曦,人死了之后,所有关于他的事情都会变得……让人不愿提起。”
黎曦说:“我从来不这么觉得。”
“你……嗯,也是。你应该不觉得的。毕竟你是这样一个人,好像你的日子过得有多无忧无虑一样。”
“你愿意无忧无虑就可以无忧无虑。”黎曦说,“像我们这样一人一剑走天涯的人,只要心中没有牵挂,怎么会有烦心事呢。”
苏堇轻声说:“黎曦,我是不是其实比你幸运?”
黎曦说:“我有师傅,有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他们总是很关照我,也总是很牵挂我。阿堇,我肯定是比你更幸运的。幸运到他们几乎不曾离开我。”
苏堇说:“你不恨我吗?我杀了你师傅。”
“我恨过你。”黎曦说,“你杀了我师傅的那天,我安葬了我师傅,我发誓要替他报仇。所以我此后几年里追着你不放,哪怕你对我屡屡留手,用尽了十九路剑法。然而你死了,我的心也跟着空落了一块。苏堇,有的人恨比爱长久,可是我的爱比恨长久。我还是很爱你。我上辈子发的誓,上辈子已经实现过了。”
苏堇说:“你放任你的弑师仇人在世上平安活着,恐怕你师傅九泉之下也气的不得安生。”
黎曦笑笑:“也许吧,不知道师傅能不能原谅我这样的行为。可是他死了,我活着,我不想将我的生命这样无穷无尽的搭进去。我也有自己想过的生活。”
“黎曦。”苏堇转过头来望着他的眼睛,“你很薄情。”
黎曦说:“我更愿意在人还活着的时候对他更好些。”
苏堇说:“我死后你为什么没有另谋新欢?”
黎曦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你想听实话么?我怕听着让你难受。”
苏堇神色平静:“你只说。”
黎曦说:“我有很多次都想要放下你,毕竟我们本就是不该产生这样情感的。我有遇见过很多人,男男女女,他们有的像你,有的和你正相反,有的对我有好感,有的让我心生好感。我也和他们结伴同行过,我也关照过他们。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像你那样,无论做什么都让我心生喜悦。你的嬉笑怒骂,你哪怕打我、骂我,我心里也总是很高兴的。”
“傻子。”苏堇说,“还说的如此深情。”
黎曦说:“我回来的太晚了。要是再早几年,我就不会带着你去找师傅了。”
“没用的。”苏堇说,“我迟早会找到他。”
黎曦说:“你听了我那些话是觉得高兴还是难过?”
“我……”苏堇似乎有些犹豫,“你记得我,却不会因为我而流泪。我……我不知道。我觉得你应该这样,这样你就会生活的很好。”
“我生活的没有此刻和你坐在一起时的感觉好。”黎曦说,顿了顿后他又补充,“当然,我知道我是很贪心的。我其实还希望有很多人都活下来,但是我现在只能救下你。我这样关着你,也算是救了之后的人。”
“你这不是真正的救,你应该把我杀了。”苏堇说。
“我不会让你死的。”黎曦说。
苏堇说:“你本来不知道我家里的那些事情的。你上辈子去打听过?”
“我是……阿堇,你愿意讲给我听吗?”黎曦柔声问,“我是去听了不少故事,但我觉得那些话未必是真的。你讲给我听吧。”
“我也会骗你的。”苏堇说,“说不定我会把那日上山来的人都说的丑恶不堪,然后鼓动你也去帮我报仇。”
“都好。你骗我也好,你骗我我听着也高兴。”黎曦说。
苏堇扭过头去,只留给黎曦一个披着柔顺黑发的后脑勺,但黎曦听见了苏堇的声音:
“我是我哥哥带大的。”苏堇说,“我父母总是忙着钻研武功,我出生后的那几年正是他们二人灵感迸发的时候,他们格外忙碌,就让哥哥带我。我哥那时候教我轻功,带着我跳屋顶。他领着我上了我们家最高的地方,然后他就拉着我看星星看月亮。”
“我知道你的父母不算什么坏人。”黎曦说。
苏堇说:“他们本来就都知道。我的父母一生待在山上,只是一心想要将这门功法传下去,因而不顾反对,硬是写出了那一本还没来得及取名字的书。他们把自己钻研了几十年的内功外功都写了进去,只盼自己一生的心血能够传下去。”
苏堇举起了自己的手。他的内功令他浑身仿佛带着寒气,两手如坚冰般寒冷。他看起来似与常人无异,可实际上他的身边都带着一股淡淡的阴冷气。
“然后你们来了。”苏堇说,“将邪功扼死在襁褓之中,顺便开个庆功宴,选个盟主。把我的亲人全都烧成焦尸,再大摇大摆的离开。”
“你杀了太多人了。”黎曦说,“有关的,无关的——用报仇为你开脱,我实在做不到。”
苏堇笑起来:“黎少侠,那你如今在做什么?”
黎曦说:“我哪里还称得上那个侠字。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可我如今自私至此……阿堇,我只是黎曦,我只是爱你。”
苏堇说:“你变得太不像你。”
黎曦说:“你今晚也不像你。”
苏堇转回了脑袋,迎着黎曦炽热的目光吻了上去。黎曦不愿意放弃苏堇难得的主动,二人唇舌交织,翻搅,挑弄,在温柔的月光下,他们吻了很久。
黎曦问:“这算什么?”
苏堇说:“梦。”
黎曦说:“这梦什么时候会醒?”
苏堇的眉毛垂了下去,黎曦读不出苏堇具体是什么心情,他觉得像遗憾,像愧疚,又像怜悯。
苏堇说:“在你忘记这是一场梦的时候。”
一吻毕后,黎曦意外看见苏堇朝他倚过了身子。这很不寻常,毕竟苏堇对他向来不主动,何况是这样破绽百出的姿势。他知道苏堇对他其实存着相当的防备,他也丝毫不怀疑苏堇即使是和他做爱的时候也能一剑刺死他。嗯……不过现在苏堇手上没有剑。没有剑的苏堇就像是没有刺的刺猬,再警惕也不管用。
黎曦搂着苏堇,苏堇说:“我觉得你应该……黎曦,我从来没对第二个人这样过。”
黎曦问:“你对谁这样过?”
“我哥哥。”苏堇说。
黎曦说:“我不想当你哥哥。”
苏堇在一阵沉默之后咬牙切齿的掐了黎曦一下:“你想当我还不让呢!”
“我会对你好的。”黎曦说,“不然我可以发誓,发多毒的都可以。”
“我又不信这些。”苏堇说,“你应该也不信吧,不然不至于对你师傅对我都那么冷淡。”
“人死了之后说什么都没用了。”黎曦说,“我只是这样想的。等人死了再去悼念再去深情,不是显得很虚伪么?”
“……是。”苏堇说,“已经……说什么也没用了。”
黎曦抱着些许希冀低下了头,望着苏堇,苏堇动了动唇,还是吐出了黎曦并不想听的话:“他们是死了,可杀他们的人还活着,我还活着。”
黎曦没说话,只是把苏堇搂紧了些。二人一时无话。
过了好会儿黎曦说:“回去吧,夜深了,该睡了。”
苏堇闷闷的嗯了一声。
黎曦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苏堇已经不在他怀里了,而他自己脚上的锁链竟然已经被解开。黎曦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出去的时候看见苏堇把他淘来的旧书全都搬出来晒了,铺满了走廊上苏堇能够到的每处。箱子里还剩下了小半箱,大概是因为苏堇实在够不着了。
苏堇见他来了便指了指那箱子:“那些书在箱子里压的太久了,剩下的你往外铺铺。”
黎曦说:“你怎么给我解开了?”
苏堇瞥了他一眼:“怎么,你喜欢被关着?”
“不是,呃,也不是说我很讨厌,我就是……不对不对,你不是怕我走吗,你现在不怕了?”
“不怕了。”苏堇淡淡的说,“我相信你不会抛下我的,是不是?”
黎曦很想说你要不还是锁着我吧,你这幅模样是真的让我心慌。他也很想相信苏堇是真的因为昨晚的谈话和他交了心,但他也实在忍不住的揣测苏堇是不是又想到什么脱身的办法了。
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黎曦,不管他说什么,你都别给他解开就行了,不要被苏堇的一时良善所迷惑,他哪里有一点点想要抛下仇恨和你过日子的打算,他装你也和他装,反正亏得不是你。
因而黎曦还是对苏堇露出了笑容:“好。你坐会儿,我晒了书去准备早饭。”
也许是觉得无聊,苏堇把那根失去了主人的链子摸到了手里把玩起来。他就一直这样坐在门口,看着黎曦把书全都铺好,再带着两碗炒饭走了过来。
苏堇说:“大早上吃这个,你也不嫌腻。”
黎曦说:“我看你口味也不清淡啊。大早上吃茶点的那不也是你?”
苏堇哼了一声。今天太阳很大,气温也渐渐升上去了。长廊有屋檐,坐在靠里的位置还算是阴凉,但往外走几步便能感觉到太阳火辣辣的照在身上。
黎曦和苏堇靠着坐了一会儿,随后去清院子里的杂草去了。他早嫌院子里头这一片地方因为长了杂草而影响美观了,正好今天有空,索性今天干了。
他说:“天气热,你多喝水。水壶我就放你身边好了。”
苏堇望着他点头。
他在院子里头忙了一阵,把院子里头七了八的杂草全拔了,还有些不太好看的野花,他也顺手拔了。最后他看着光秃秃的院子想,要是能在这里种点果树或者种点花就好了,肯定会很好看的——可惜这个他真的不会。盼着这个他还不如盼着自己在后头种的菜能早日上桌。
苏堇在他忙的时候睡着了。黎曦本来想把苏堇抱回房里,可他转念又想,苏堇在房里的时候偏要起来,说不定苏堇就是喜欢躺在这儿。天气正是热的时候,黎曦知道苏堇修的这门内功不怕受凉,苏堇是个数九寒冬穿着单衣也不觉得冷的人,倒是苏堇十分怕热,可能这也是苏堇的命穴之一吧。他抱着被子在苏堇旁边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没给苏堇盖上。
在院子里忙了半天,给自己忙出一身臭汗,黎曦又跑去洗了个澡。腿上的链子没了,本来他刚能够到河边,现在可以直接下河了。他想,记得在江南的时候发现苏堇水性不错,不知道苏堇小时候是不是被他哥哥带着玩过水。
回来的时候黎曦顺手捉了只兔子。虽然兔子没有做错什么,但是他今晚想给苏堇加餐。
回来的时候苏堇不知怎么醒了,正摸了本书在廊上看。见他回来,苏堇对着他摇了摇手里的书:“你都找的什么破书,有没有不写情情爱爱东西的?”
黎曦耸肩:“人家送了论语孟子春秋啥的,你看不看?那东西不讲情情爱爱。”
“不要。”苏堇说,又瞥见他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于是撑死身子伸长脖子。黎曦亮出手里那只兔子,兔子被他抓着耳朵,本来一路上已经放弃挣扎了,这会儿身子露出来,两脚立刻又开始扑腾。
苏堇说:“干嘛的?”
黎曦说:“晚餐。不然你觉得是干嘛的?宠物?那也可以——如果你想养的话。”
“我不想。”苏堇说,“到时候它满屋子乱窜,我还抓不了他,岂不是养的窝火。”
黎曦说:“那就晚上烤了给你吃。”
苏堇说:“我觉得你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谁?”黎曦问。
“喊你大侠的人。”苏堇说。
黎曦笑了笑:“他们不了解我。不过你知道我向来不在乎的,我和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甚至可能一生不曾见过一面,他们的评价与我无关。你知道吗,你死后他们胡乱传你的模样,都说你膀大腰圆,青面獠牙,就是因为你以前无意中留下过一个活口,他被你吓疯了,说你是恶鬼,人家就按着牛头马面的模样画你……”
“你那时候是什么感觉?”苏堇问。
黎曦说:“真难以启齿……我想,原来世上还记得你是那样一个翩翩美少年的人只有我了,我还真是幸运。”
兔子还是上了餐桌,不过苏堇吃的像是对此没什么兴致。黎曦问他:“不开心?”
“我只是在想。”苏堇轻声说,“咱俩之后怎么过比较好?”
这句话对黎曦的杀伤力实在很大,一想到苏堇居然还会为他们的未来打算,黎曦很没出息的也跟着有了几分希冀。
他说:“就这么过吧。你喜欢什么,我去给你弄来,好不好?星星月亮我摘不下来,世上有的东西我还弄不来么。”
苏堇笑起来:“我也不要那些东西。我现在就想……你陪着我。”
黎曦咬牙。这要是换到在江南的时候苏堇这样对他说,他马上就要忘情了发疯了发狠了没命了,他能冲在苏堇左右言听计从到他死为止。可是如今这情景,哪怕苏堇笑的眼睛微眯起来,他也实在没办法相信被他用链子锁在这里的苏堇说这话是真心话。
黎曦说:“我当然会陪着你的……”
苏堇说:“我解开了你的链子,以后的事情可就全凭你自觉了。”
“你分明不喜欢事情脱离你的掌控。”黎曦说。
苏堇说:“你脱离我的掌控了吗?”
黎曦在心里抓耳挠腮。好,他脱离苏堇的控制了吗?他估计是没有。苏堇冲他笑一笑,他都不知道他能给苏堇打多久的白工。苏堇锁着他还需要在他身上拴链子吗,苏堇死了不也还把他上辈子拴了几十年吗?
黎曦只能闷闷开口:“我看是没有。我这辈子就被你拿捏住了,你高兴不?”
“能拿捏你到这个地步我也该知足了。”苏堇慢悠悠的说,“能够在去掉束缚的链子后还不逃跑的能有几个呢?当然,你也不是被迫的。链子是你拿回来的,扣也是你自己愿意锁上的,那你当然不会跑。”
黎曦不知道苏堇是不是在向他影射一种对自由的渴求,他就只当听不出苏堇的话外之音:“我也就只是想待在你身边,我当然不会走的。”
苏堇说:“如果当初我家里没有出事,不知道如今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兴许我们不会遇见,人生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黎曦说:“你听了大概要嫌我幼稚又肉麻,可我觉得我们两个人的相遇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即使我们的前半生不是如今这副模样,我也觉得我们是注定会相遇的。”
“我父母本来不想我练武。”苏堇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肉,但只是说话,迟迟不入口,“说我小时候身体不太好,底子太差,不便习武。可我哥哥寻来百草谷的弟子,用药给我做了调理,还是让我练了。那时候他不要我把剑法掌法学的多好,只是着重要我练轻功。我哥哥和我说,遇到什么事情直接跑也是好的,总要先活下来。”
“百草谷……”黎曦不安的看了一眼苏堇,“是那位叫墨白的女医吗?其实我有些事情是听她说的。”
“是。”苏堇应声,“她曾经和我哥哥那样交好,围攻的消息她莫非真的连一点风声也没听到么?她为什么没来帮忙?……我不明白。”
“她说……”黎曦看着苏堇那双晦暗不明的眼,不知怎么的喉咙里卡了壳,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黎曦是无意中来到百草谷的。他的后半生就是在世界各地闲逛,偶尔匡扶正义行侠仗义一下,反正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什么的,也不管自己跑到了哪里,就曾经这样迷迷糊糊的一头撞进了百草谷里。谷主脾气怪异,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但也没把他怎么样,他在那里遇见了墨白。
墨白看着很奇怪,长得有点又老又年轻的。他说这话应该不算很过分,按时间推算一下,这年的墨白应该已经六十多岁了,她面上看着没什么皱纹,似乎只有二十多岁,但头发早已全白。
黎曦那些年打听过苏堇家里的事情,可其中大部分都很离谱,更别提他四五十岁的时候,苏堇的形象都已经传的失真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