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破碎(1 / 2)
随军翻译应声倒下。
后方的日军陷入了慌乱,但是山田中正动了动自己的武士刀示意他们。日军宁静了。阿宝在这时从厨房的灰尘里跑了出来,他小小的脑海中不能领会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十分钟之前,他的父母还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十分钟时候,他们两人一起便成了一滩血和肉。“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一千年前,一位诗人的梦中有一匹白色的骏马,金色的马羁上是一名勇敢的游侠少年。少年身形矫健,剽悍如豹,猛似蛟龙。边城告急的时候他一人独登高堤,不惧匈奴,不畏鲜卑,挥舞大刀,不安性命,不顾父母,不言子妻,报国无私,视死如归。
“阿宝,上这来。”思燕向他招手。
“我派人送你们离开。”
思燕沉声不语,她还有另一个孩子,他就在阁楼上。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她看了看阿宝,不敢向日本兵提出这个要求。“怎么了吗?”
“长官,其实……”
“你们尽快离开这里,大将军已经在路上了。”山田中正没时间与她多做解释,日方内部各个团已经收到了处死全部俘虏的高密文书,尽管他极其强烈的反对这一点。
“如果你们再不走,你们两个人只能死在这里。”
夫人思燕倒吸了一口气,城中想必是发生了十分可怖的事情,她的孩子留在这里怕是凶多吉少。“不行!清儿,我的清儿还在里面!”这个体面的妇女突然开始嚎啕大哭,而山田中正烦女人哭,他招了招手。跟从山田的旨意,两个日本士兵架着这个哭闹的孕妇准备离开,管家的普利茅斯已经停在了院子里。山田不知道她在哭什么,他以为这个母亲舍不得这间屋子。
“清儿”?他反复咀嚼这给名词,这是什么东西?
事实上,当时只要他问问就行了,只要他开口把他的疑问说出来,结果就会大不相同。但是一向严谨的山田中正却选择在这时沉默,沉思,他根本想不出这是什么。
上了车的主妇依旧在哭泣,阿宝也因为父母的死而情绪收到了极大的波动,哭泣不已。思燕紧紧抱住了阿宝,她没能带走自己的孩子,如果她肚子里的孩子顺利降生,那么她就有三个孩子要养,在这战乱的年代,她养的养不起这些孩子都是问题。心思缜密的管家将绣有日本樱花的丝质手帕递给这位夫人,山田中正对管家一通吩咐,说的都是日语。
车开走了,车前进的方向对思燕是未知的。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她想;因为一时的怯弱,她把自己亲生的孩子丢在了那里。
随后她看见了令她这辈子都不能忘怀的景象:南京城在一片火光之中,道路的两旁尽是人的尸体,尸体堆成了一座座小山。车子就在这样的道路上颠簸,思燕坐在车里,不敢想象下方碾过的血肉。她突然希望自己能丧失全部知觉,这样就不用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同胞的尸体而不知了。有疯疯癫癫的日本兵阻拦了他们的去路,他浑身脏兮兮,又是血又是灰尘,一双小眼睛打量着车后座的沈家夫人。管家对他一顿训斥:“混蛋!真是丢日本帝国的脸!”
那不安好心的日本兵被训得醍醐灌顶,才知道去看看车上的日本国旗。他还以为是开着车冒充日本人的中国人呢!哪晓得自己居然被日本人训斥了,只能悻悻而去。
车开到中山大街时,从店里走出来的到处都是沾着血迹的日本兵,他们中的很多拖着一个妇女甚至两个妇女,揪着她们的头发。妇女们一个个领大打开,弄得衣冠不整,却很少反抗。令思燕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是,她看见路旁有一位倒下的妇女,妇女下身插进了一根粗大的木枝,其内部的惨状可想而知。比下身更惨的是妇女被剖开的肚子。
思燕突然想呕,细心的管家给了她一个袋子。管家左顾右盼,他希望能找到一处稍微干净一点的地方,方便他在路旁停个车。但是他找不到,南京城已经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只有把车开到了近郊,才有幸能找到一处姑且称得上干净的地方。
接近临盆的孕妇本就容易呕吐,遵照山田中正的命令,管家一路细心的照顾着这位太太。车停到接近军营的地方以后,这个带着金丝眼镜的管家给夫人开窗透风。他苍老的面容不畏惧审问。回来的时候他带上了一些吃食和热水,这正是太太急需要的。
车再次启动的时候,帘子已经拉好了,但是充满血腥的腐臭味却没有散去。
山田中正正在大搜这间房子。按照原计划,朝香宫亲王将于五日后参观这附近的庄园,并于其中一间小息数日。被选中的小洋楼内客厅必须改造出至少有10平方米日式的榻榻米结构,而且可能还会有两三名随从的日本女人住进来。原先山田中正对朝香宫亲王并没有多大的印象,但是来了南京城后他对这位亲王很是反感,日军进入南京城时并没有任何要杀死俘虏的准备,但是一切的计划都在朝香宫亲王的密报中变更了,他下令日军处死全部的俘虏。理由是:日军没有能力为这数十万的人提供食物。由此,处死俘虏在日军内部变成了一件异常棘手的事情。如何迅速的把这数十万的活人变成死人,成了所有日本高级将领都在考虑的问题。事实上,他们甚至不惜以杀人为乐展开了恶趣的比赛。
沈清被屋子里的吵闹声吓得醒了过来。五个日本人在他的家里翻箱倒柜,他们搜查一切可能存在的活物,哪怕是一只老鼠。山田中正也对这间屋子难得的产生了好奇。他顺着乳白色的木制台阶拾级而上,一间贴着画的房门吸引了他的注意。这显然是小孩子的习作。他禁不住内心的小小好奇,推开门的一瞬间山田中正想象着还有一名没被发现的孩子正在酣睡。当他自己认识到这个想法的时候,他觉得很天真却又很真实。而这间正是沈清的卧室。
这个不速之客没有如自己所料的看见一个酣睡的孩子,但是这间沈清的卧室着实给了他熟悉的感觉。就像一个男人偶然间打开了自己童年的匣子,发现里面有自己珍藏的一个桃太郎玩偶,和偷偷存下来的两三个小铜币。走进来的时候就觉得这间房间不同寻常。墙上有一个长有半米的战斗机模型,那是所有小男孩梦想中才有的玩具,钟表是宇宙星空的背景图案。桌子一旁推着一叠写好了的宣纸,字体时而隽秀,时而凤舞,落款的地方都是三个字:沈嘉木。书柜上一个相框吸引了山田的注意,一家三口在戏院门口:父亲和母亲还有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眼睛大大的,水灵的,笑得极开心,身上穿着白色衬衣配米色马甲,领上系着黑丝领结,别提多好看了。
“妈妈……爸爸……”那数不清的机枪扫射的声音吓坏了沈清,他心里已经知道自己或许已经没有爸爸妈妈了。阁楼里还有妈妈准备的水果,沈清饿了。肚子又饿又难受,一边哭着一边在昏暗的阁楼里啃着苹果。
这些日本人毫无羞耻的翻出女人的内衣,他们洗劫了衣柜,橱窗,还有一个日本人顺着法国梧桐,跳上了这家的屋顶,心里向着没准能找到什么好东西。
沈清突然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他的苹果滚到了一边,军靴的声音透过头顶的砖瓦被无限放大,他慌忙地拿出爸爸给他最后的东西,那是一支靠着他双手拿才能拿得起来的左轮手枪。沈清会开枪,也会用一些简单的东西保护自己,避免在子弹出膛时达到300米每秒的速度中震伤自己。
也许我们现在会奇怪,怎么会有父母教小孩子用枪?沈汝忠虽然改行从事了金融方面的工作,却对沈清的爱好从来不表现出不耐烦。当沈清好奇地把小手放到现代化的热兵器上时,他的父亲非但没有责怪他,反而耐心地把繁杂的术语变成简单的口头语言向沈清滔滔不绝的解释起来:“这个装置是一个发射装置,里面有弹簧结构。你看看这个金属,这是很重的金属哦!你看如果这个金属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它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你把这个高度抬到和爸爸一样高的位置,‘咚’就会有很大的声音。那么提问: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孩子的小脑瓜反复思考这个过程:“更快了吗?”
“对!”
日本人在朝着这个方向走进,沈清听见了他头顶上房砖的声音,他心下异常紧张,两只手握紧了左轮手枪,他很清楚手枪有多大的后坐力,也明白自己或许没有多大这方面的经验,沈清的手心汗如雨下。他们好像从一旁滑了下来。沈清的身体如同黑暗中的老虎一样蛰伏。
“沉住气。”他想象父亲在旁边。
一个巨大的影子突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有人正从外面试图打开这扇窗户!
“砰!”匆忙之中他开了一枪,随后枪口就极剧上扬,爸爸给他的毯子此刻派上了用场,沈清用它阻挡了一些玻璃碎屑。玻璃应声而碎。窗外飞溅出几束血花,顿时染红了窗上的玻璃。沈清一心只有逃,他跳出了窗子,却没发现身后还有一个日本士兵。那个日本士兵看见自己的同伴倒下了内心也慌忙开了一枪。沈清躲躲闪闪还是被子弹打中肩膀,最终走投无路,他想抱着顺下水管道溜到地面,却在中途的时候脱落了。
山田中正也恰巧在这时听见了枪响,一个不小心,相框掉到了地上。
照片前的玻璃,巧妙地裂向了两边,孩子和父亲碎开了,孩子和母亲也碎开了。
等到山田看到沈清的时候,这个少年已经奄奄一息,嘴唇发紫了。
孩子左肩中弹,流血不止;山田听日军说,这个小孩从几米高的树上跳了下来,由此山田怀疑孩子股骨已经发生骨折,这个年纪的骨折极有可能是不可逆转的,具体的患处还要等到拍了全身检查他才能判断。
这个孩子还有迷糊的意识,嘴里喃喃着什么,即使身上左肩中弹,他的右手也握着枪不放。山田的手放在了孩子的心脏上,他听见了孩子的心跳,“还有救!”。
“快去拿担架和止血布!要快!”
“可是阁下……”一旁的日本兵露出了一种妄自尊大的嫌弃,“这只是一个……中国的?非日本的?即便是一个中国的孩子,他一边出血一边呻吟地躺在地上,日本兵也只会一瞬间露出一种厌恶。
“混蛋!”山田低吼一声,表现出了少见的不耐烦的情绪,武士刀已经在一旁蠢蠢欲动。
日本是一个等级绝对分明的社会,它的长幼尊卑之序非中国可比,在一个集团里,长辈是绝对的,上司也是绝对的。哪怕他们下的是显而易见的错误指令,日本的下级也会如亦步亦趋般照做,反正到时候是上司担责任,所以就省了反驳的力气。日本兵马上会恢复了状态,“是!”三个日本兵跑了出去。
担架很快拿来了。一旁的日本兵准备把人抬上去,山田训斥他毛手毛脚,过快的抬动极其容易造成二次伤害,这个道理山田比谁都清楚。
他拿着止血布对伤口进行了简单的消毒处理,车里没有麻醉药,子弹要迅速的取出来,他不知道孩子能不能受得了这份苦。
“如果我现在取出子弹,你将会感到非常痛苦。请忍耐一下。”
沈清意识昏沉,他看不清眼前的来人,但是他感觉他全身好像散发出温暖的灯光和令人舒服的茶香,他像是在梦里,像是在天堂,据说人死后若是看见了美好的东西,那他就是在天堂了。
“取……………它出……来,我……”
他后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山田的手就已经带好了橡胶手套,他将手放在孩子的脸颊上,示意孩子不用说了。
“有我在,你不会死。”
山田从车里取出一把手术刀,用酒精灯做了简单的消毒。子弹打得不深,擦进了锁骨和肩胛骨之间的一个位置,山田的手术刀划开了皮肉,在没有麻醉的前提下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孩子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而不自知。事实上,他当时就应该反应过来孩子的脑部可能受到了冲击,有轻微脑震荡的倾向了。他似乎对沈家人产生了一种可以称之是危险的感情,他为他们中国人的身份感到惋惜。
不,不是因为中国人,错不在中国人——是日本人,残暴的日本帝国的错啊。
经过长达三个小时的手术,结果很成功。手术由山田中正亲自操刀。
“山田君拿刀的样子很帅气呢!”同行的日本伤员曾经这么对他说,“又沉稳又果决,下手绝对不犹豫的样子很帅气。”而这次的小手术,结果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沈清腿上确实有几处骨折,看样子他或许几个月要和支架一起生活了。
手术过后,山田换下手术服。作为行军的主治医生,他每隔两天就要查房问诊,不涉及病情的假名他一个也不多说,总是交代了重要的话之后就走。但作为一名合格的医生,他总在背地里督促护士的配药与煎药,对病人们一遍遍解释着拗口的假名的意思。这一天的手术过后,山田依旧在巡访。看样子,已经没有日本士兵受伤了,但是他们却创造了更多的病人,其中的大多数都是现代医术无法挽救的。父亲曾经告诉他,医生救死扶伤是伟大的事业;那么与这伟大事业相反的对立面,又会是什么呢?
山田站在了一间新病房的门口。与所有的病房都不同,这间病房的名字是“嘉木”,并且门口有禁止外人入内的告示语,是山田自己贴上的。
他步伐极其轻盈地走进了这间病房,床上是今天的那个勇敢的少年,月光静静地洒在少年恬然的睡容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沈清的眼睫毛异常长,不知道是像了爸爸妈妈中的谁,扑闪扑闪的像一对蝴蝶的翅膀。山田中正看的入了迷,与其说这孩子英俊不如说这是一种俊秀。正如他写下的字体一样。在日本,人们也说:“见字如见人。写不出漂亮的书法之人会为人所厌恶。”这样的话。书道、茶道、剑道等所有能表现日本人品质的东西都被尊崇。经过抢救,沈清的起色明显有了好转,剩下的就是要多注意疗养和骨骼的康复训练。
但是事情对山田而言没有那么简单。就在过去的一天里,他被孩子的父亲,孩子的母亲拿枪对着脑颅,两双看上去充满仇恨的眼睛都在质问他:“你凭什么带走我的儿子?”这让他良心难安。管家应该还没走远,现在联络也还不迟。山田走到床头的电话处,他在脑海中思考着另一个部队的号码,只要把消息放出去,这个孩子也许就能和母亲团聚。山田中正天真地想。
他跟着自己只会成为累赘,一个暴露出来的明显目标,正如一头带着自己的孩子捕猎的母亲,一方面要想方设法藏好自己的孩子,一方面要为他带食物和必需品。而这是一个赔本买卖。“对我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为零,根本毫无用处似乎是显而易见的答案。但是心中那点屈辱和惭愧,又让他产生了想要为这个孩子做点什么的幼稚想法。
山田中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门的。他脑海中无异于经历了一次头脑风暴。他按住自己的鼻梁,令他措手不及的事情太多了:现在日军内部已经是一团烂摊子。很明显,日军已经从一个代表着大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队变成了军国主义的傀儡,屠杀人的碎肉机。更可怕的是,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以为这代表着所谓的正义。
死白的月光使这座死城显得格外静寂。春天的蛆虫过早的爬出了土壤之中,因为土壤之外有一片更加温暖的地方。南京的河流已经不能流动了,秦淮河已经变成了一条血河,南京城内大大小小的池塘也都变成了血池。穿着粗布衣服的农民尽数死在了这里,来年的庄稼地里,杂草已经预备发芽。南京城已经失去了她所有的光泽,每一个死在路上的年轻的妈妈都是它的缩写。“当活在这座城里的人都死去之时,这座城也就油尽灯枯了。”
夜里,守在南京城的日军高级将领召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山田中正作为少将被迫出席。
他姗姗来迟,却不发一言。径直坐到了全场唯一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坐在他正对面的是中岛裕少将。他的部队里两名少尉的杀人比赛甚至登上了报纸。
中岛裕显然对这个没有礼貌的家伙异常不满,当山田中正坐到他对面以后,他的小眼睛,塌鼻梁的丑陋面容便难看而扭曲了起来。显然,他对山田高调而做作的行为有话要说。
“这个伪冒的军人正在侮辱皇军的尊严。”他愤愤不平地想。
在座的长官大多是中将,再加之山田本就不是军旅出生,所以自然和他们聊不到一块去。很多人都对这个突然的插班生心理不平衡。人们在背地评价最多的是:“无非就是靠着父亲在天皇面前的一点权力坐到了这个位置。”山田对这群杀人狂魔的低智行为也早已充满厌恶。
“山田君,为何你的部队消灭的敌人数量是……0?”
在场的负责人在一堆数据中一眼就看见了格格不入的“0”。其他部队歼敌数量都在四位数以上,少数的已经达到了一万以上。
“回阁下,我的部队是救人的部队,而不是杀人的部队。”山田淡淡地说。
对面的中岛裕是所有人当中,倒是没有撕下来,肩章被缝在上面,只是小家伙不知怎么的对它有怨气。
沈清如愿吃到了寿司,他目光好奇的看着盒子中只有巴掌大的小方块,咽了咽口水,拿起了一柄小叉子:“亚麻大叔叔,你先吃吧。”似乎对自己刚才的行为作出道歉,又似乎妈妈昔日的叮嘱像泡泡一样冒上了水面,沈清想着不能自己先吃。
“不用了。是专门带给你的。”
尽管山田早知道沈清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却没有想到这个中国的孩子这么乖巧。当然山田小时侯生活的环境,有着比沈清更加压抑的家庭氛围。山田和自己的父亲几乎不会说话,只有出成绩时,父亲才会问他考了多少,算作是对他的考核。
“是吗!”两只眼睛忽地一闪,“那我不客气了!”
这孩子显然比山田儿时幸福快乐的多。
“哇!好吃!”沈清狼吞虎咽地吃了三个,刚刚那个踌躇犹豫的沈清突然变成了一个如狼似虎的沈清,似乎他已经把脑子里的一套教养抛之脑后了。看得出来沈清很享受海苔搭配米饭的风味,内里的酱料他也觉得恰到好处,咸中带甜,别有滋味。
孩子的笑容,就像一片羽毛一样轻轻掠过山田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像是黑夜中闪烁的灯塔,天空中悬挂的明月,一股暖流充盈了山田中正的心房与心室。
然而一个细瘦的身影就在隔壁房门看着,眼睛中带上了几分狠毒,但是又很快褪去了,她看不懂这样的中国人和日本人的一出闹剧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从小到大,没有被任何一个正常的日本人正常地对待过,这个在农村长大地漂亮女孩早早的嫁作人妇,早些年有一个小宝宝。但是自从目睹了日军的残忍行径之后,她已经不敢相信任何组织外的善良了。所以对这种她无法做出解释的行为,她把它们归结为主义的腐朽。
当夜,山田中正没有离开。他和小家伙聊了过往在美国的生活,刻意地避开了“日本”这个敏感词汇。一个个故事听得沈清心潮澎湃,他不停追问着关于美国社会的种种。
“美国人真的会把汉堡当自己的早餐吗?”尽管在英语中粗略的对“haburr”一词略有印象,但是在当时中国没人领略过汉堡包的风采。
“面包里面剖开,夹一点点碎牛肉和蔬菜,酱料就行了。”
“哇!”尽管吃下了5个寿司,沈清还是不由自主想象着异国情调的美食风采。
“故事明天还能继续吗?”
山田中正帮他把腿抬进被窝里,“这里疼吗?”山田中正试着弯了弯脚踝。
“疼疼疼。”果然是牵一发动全身。
“好吧,康复训练明天要继续做。”
“为什么那个医生不会说英语啊!每次我和他说话都累死啦。他说的英语好奇怪,都听不懂。”
“好了,睡吧。”山田中正看着被窝里露出的小脑袋,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儿时当他出色的完成了学校布置的作业时,睡前他的父亲都会象征性摸摸他的小脑瓜子。沈清的头发看起来很柔顺,想必摸起来会很舒服,但是仿佛那个死去的男人的残影还在这里。
那个残影挥之不去,不仅困扰着山田,也困扰着沈清。
“我会乖乖的……我会乖乖的……”
“妈妈不要走……爸爸不要走……”
“妈妈!……爸爸!”
沈清对自己父母最后的印象模糊的像上个世纪磨损的胶片。白天里他脑中的那台放映机不会出现,到了晚上,它就魔鬼般的缠绕着他。
这次山田中正听清了,尽管都是中文,但是血缘深处对亲情的呼唤不需要语言也能明白。而他,他有一双能够救人的手,但是他不能推翻时间,不能改变任何一样东西,他也不想告诉他眼中的小家伙——
何为血淋淋的答案。
但是——
有一天沈清自己一定会发现它。
16日,就华中军区总司令到来还有不到一天时间,日军加紧开会,筹备阅兵式的准备工作,还有令人难以启齿的道路清扫工作。为了象征性的掩埋一下自己的劣迹,迎接随时会到来的记者和上级,日军仔细打扫了南京城区主要街道,包括大范围的掩埋尸体和处理血迹,动用了数吨清新剂,确保“在道路上不会有明显的血腥味。”
山田中正已经不再咄咄逼人了,在座的日军觉得好像有新的问题困扰着他。
窗外正值隆冬,睡前,山田依旧给沈清掖了掖被子。沈清醒来有两天了,这天他也表现得很乖巧。但山田很快就不会这么想了。
日军在17日策划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阅兵仪式,其目的旨在欢迎日本华中军方总司令松井先生的到来。南京城中山门的城门处,站着十几万日本各级士兵,最前排是9位身着正装的中将和1位大佐。山田中正也在内,他今天的计划很“瞎忙”:主要是出席随团出席阅兵仪式和参加晚间宴会。而南京城内大大小小的军官对这一个星期以来发生在南京城的屠杀都心照不宣。
没有人再敢在宴会上提自己今天杀了多少多少人,南京城内接近40%的日本士兵都聚集在这里。事实上,到现在还有人相信,南京城内部藏着足够策划一次暗杀行动的政府军。
沈清没有能力去策划暗杀松井先生的行动,但是这个八岁的少年也做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举动。
当晚,山田中正没有如时回去。松井先生指挥官在宴会上就已经察觉到了南京城可能发生的惨案。宴会结束之后,他随即就召开了参谋会议,而他让山田中正留下参与会议。说起松井先生,山田中正对他最大的印象就是中国通。家夫与松井先生是管鲍之交,父亲暗中扶持了松井在军中的很多决策。就在松井先生把所有非军事军队撤离南京之后,松井先生私下找到了山田中正会谈。
“山田君,南京的事情你必须告诉我真相。”
松井先生焦虑地告诉他。事实上,日军当中只有松井先生是与中国接触最为密切的,松井先生不仅是孙先生推翻清朝的支持者,还曾经经人介绍见过蒋少校,并且为这位未来中国的总统在留日期间提供居所。但是蒋担任总统期间,与松井之间彼此的交谈不甚愉快。
从外表上看,你很难把眼前这位年迈憔悴,目光慈祥的老人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总司令官联系在一起。松井的身体状态很不好,日军把几乎能用得上的尊敬都放到了天皇的脚下,对这个患着肺结核说话都困难的老人,日军连下士没有任何发自内心的尊敬。
山田中正早就有很多想说的话,真正面对松井先生时他又不知道从何下手。
“情况比您想象的糟糕得多。”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保守估计日军已经杀害了不下10万人,其中只有不到一万人勉强算得上军人。”
这句话对松井犹如晴天霹雳。松井的身子一下便垮了,他扶着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山田中正知道,除非天皇陛下亲自下令,南京城的屠杀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是,有证据表明,裕仁天皇对日军占领南京城一事表示高兴。
山田也不知应当如何是好,但他冒然向松井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将军,积极应对总比消极应对好,将军应当尽快重整军队作风,而不是面对过错不知所措。”
在日军的将领中,很少有人会就屠杀一事向松井提出自己的理性意见,这让松井感动万分:“看来当初缩短你接受‘洗礼’的时间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你知道这只混乱的军队里有多少人无知地嘲笑我吗?”松井老泪纵横,“我原本以为‘大亚细亚计划’会是人类历史上伟大的计划之一,我是很支持中山先生的,哪晓得现在沦为他人笑柄。”
夜已经深了,松井久久坐在沙发上无法入睡,他时而抬头,时而沉思,时而哭诉,时而懊悔,没有人能解释松井这怪异的行为,但是在场的人都看出来了松井极其羞愧。
“西芽,亚麻大先生怎么还不回来啊?”时间回到六点,当太阳金灿灿的余晖透过窗户染红了屋子内的一切时,沈清才觉得奇怪。
当然让他感到奇怪的东西远非于此,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记忆有在一点点的恢复,伴随着整夜整夜的噩梦,他已经隐隐感受到了父母的离去。
现在,就是捅破这一层窗户纸最好的时候。
“少爷。”嗓子一张口,连西芽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自从她被一个士兵拖进了慰安所,她就发誓自己要做个哑巴。沈清正端着盘子吃饭,他的晚饭基本上只是一些简单的粥食和点心水果,山田中正派人每天给他送新鲜,品相也好的水果。
“西芽,你不是哑巴?”沈清一直以为这个看起来目光柔软的女子是个哑巴,因为她从来都不开口说话。
“嘘——”
西芽心理很紧张,这些天她出去给沈清拿菜的时候一直都被人当作是一个日本女子来对待,来往的日军甚至对她有一份虚伪的敬爱。
“少爷,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怎样了?”
“啪。”沈清手里的瓷盘碎了。
就这样,这个无知的农村妇女推着轮椅带着沈清出逃了。由于松井先生的到来,日军在城内分拨了一大部分人做清扫工作,此刻也在运行着。西芽巧妙地绕过了日军对酒店的值班,从一处无人发现的储物间走了地下的防空洞。沈清被防空洞精密的构造惊呆了。只能说她们运气好,因为南京城内当时百分之九十的防空洞都被用来装那些尸体。
他们甚至搭上了顺风车,一个外国人恰巧这时在路上。
西芽又惊又怕,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壮举。而沈清则借着月光,看见了沿路处处被烧毁的房屋,它们在月色下就像人暴露出了可怕的骨架,四周的阴森气氛使他不寒而栗。
“这是……南京城?”
沈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车子在路上熄了火,但是已经到了沈清他家附近。就在一片漆黑中,沈清模模糊糊地判断出了哪一个是他家的房子。
他家已经一无所有了。像沿街的所有房子一样,月色下的小洋楼门前是一片焦黑的衰草,混杂着雪和尚未被清理干净的血迹。
“这个是……血?”
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黏在了自己的脚上,沈清再三确认了它确确实实是红色的。那些血迹在几场大雪中从来没有干过,它们一直等着沈清回到这里。
“妈妈……爸爸……”沈清的记忆在他巨大的疼痛中逐渐恢复了。
过了好一会儿,沈清才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脑中分散断裂的记忆像拼图一样回归原处。
“西芽。”
他唤了一声,抓住轮椅的手不住颤抖,“亚麻大是……日本人……”
声音呼出来,热气很快消散,异常的冰冷。
“是啊!少爷。日本人不安好心的!”西芽在一旁哭到,“日本人杀了我全家老小……”
沈清突然不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他从头到脚都开始发麻又开始燃烧。
亚麻大竟然是日本人?难怪他总能从亚麻大的表情上读出一种悲伤,难怪他……
“他从没告诉我他是日本人……”
年幼的沈清来不及消化日本人的概念,但是他一想到日本人,就会想到那些曾经无数次回荡在脑海里的尖叫“日本人要来了!”“日本人要来了!”
日本人,日本人,日本人……
无数的人在大街上奔走,人们往往抓住某一个路人然后动一动唇形,发出一点细微的声音,路人就会撒开腿跑。
面对追着中国人乱砍屠刀的日本人,已经没有人再敢将他们当成是倭寇了。明末时期的抗倭名将的故事已经是中国人心目中的传奇,那句“三尺雕弓丈八矛,目底倭奴若蚍蚁”中所描述的场景已经彻彻底底的翻了个底朝天。
“天下大乱,国将不国。”
沈清久久不能释怀,亚麻大竟然是那个令人感到恐惧的魔鬼吗?孩子的心中不能理解,“日本人”这个群体有多麽庞大,其中好的日本人和坏的日本人在天枰的两端僵持着。他只是粗糙地把亚麻大为放在了等号的一端,把日本人放到了等号的另一端,这个等式似乎是没有错误的。
山田中正把沈清当成自己最后的救赎。
虽然在这个背景下诞生了“救赎”这个概念实在可笑。
最初,他确实抱着一种愧疚的心情去看待沈清,但是那纵身一跃的勇敢,直面死亡的无畏,天真活泼的个性,毫不认输的骨气都成为他将沈清供奉在心理的一处圣坛上的理由。同时沈清也是他恐惧的理由,正如那个死去的男人对他下过的诅咒一样。山田坚信有一天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会变成一个成熟勇敢的青年,继而变成一个受岁月沉淀的男人;有一天这个沈清会继承他死去父亲的遗志,挥舞着一柄大刀或者和他父亲一样把枪口死死地对准他的心脏或他的头颅。山田中正从来不畏惧这一天的到来。与之相反的是,他甚至万分期待。
“在罪恶面前,唯死是善良的赎救。”
如果沈清能够成为划破黑暗夜空的一颗最闪亮的流星,这也是山田中正乐意见到的结局。
这个想法在山田中正的心中酝酿已久,在日军上上下下为着如何将中国更好地纳入自己的版图而绞尽脑汁时,山田中正想一手栽培一个皇军帝国未来的敌人。
所以当山田中正见到人去一空的房间时,他一点都不惊讶。与之相反,他甚至微笑了,他感到自己离目标又进了一步,他的嘴角弧度微微上扬,仿佛看见了一个孩子勇敢地向前迈进了一步。他的手覆上了武士刀的刀柄,继而是刀鞘,这自江户时代以来便潜匿在金属中弑人无数的刀魂甚至听到了他的召唤,在屋内幽暗的昏黄灯光下,刀刃上极其均匀极其锋利的刃口蠢蠢欲动,犹如一头上古的剑齿虎在试探自己的獠牙。
山田中正的军靴在走廊上“噔噔噔”地响,每一步都似与寻常无异,每一步却都与寻常不同。换班的士兵没料到这个军将这么有精神,刚来就又要走,正打算挺直了相送。当他看到山田中正黑黢黢的眼神犹如深潭时,守门的士兵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尽管他每天都处理人的尸体,但是那种残虐的眼神和这样的真正带有杀气的眼神明显不同。
“山田真的要去杀……人。”
只是这么想想,都让人陡然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危险来。
南京城的夜很深。由于日本士兵不计后果砍杀了供电厂里最后的数名员工,南京城所有的电气系统都处于一种瘫痪之中。那些新装的路灯徒有其表的立在道路两旁,就像一朵朵过了花季的干花。
然而南京城的今天,也在某处火光冲天。每个夜晚,当日军看不见道路时,他们就随意冲进路两旁的住户家中,肆意放火烧毁他们的屋子以供照明。这些火光往往能照亮方圆几里的路,在几百里开外也能看得清楚。沈清家的房子就是中岛裕烧掉的。这个一心想报复的中将在得知山田少将不准任何人进入这屋子之后,他仿佛是第一个踏上美洲新大陆的航海家,他推开了看守,在房子里大闹了一番以后命人放火烧了这间屋子。山田中正很快得知了这个消息,但是根据向他报道的士兵来看,“山田君似乎置若罔闻。”
一名喝醉酒的日军将士正在以调戏良家妇女为乐,他拉着妇女的身子企图猥泄,当妇女推脱反抗时,轻则扇一巴掌,重则拿出刺刀。日本的畜生丝毫不介意与尸体交欢,享受一份等价的云雨之快乐。他们两人在路中间推推搡搡,将士丝毫不惧来车与行人们鄙夷的目光。当然如果来人是同类的话,那就更是无所畏惧了。
一个身影从远处的黑暗中走来。
妇女最先发现“有人来了”,她不断摇晃着身子。她能清楚的感受到周身渐进冰冷的杀气,她试图看清这个走进的人影。
那人身形虽是纤细,妇女却清清楚楚看清了晃动在黑暗中的一根“棍子”。察觉到妇女的抗拒,那军官随手便是一个巴掌把妇女推翻在地,全身冒着的酒气让他的这一掌毫无轻重,甚至他自己都迷迷糊糊感觉到了手疼的厉害。
突然一阵冰凉的金属抵住了他的脖子。
“啊!”不等他回头说完,便是一道如同闪电的金属闪光。
方才醉气熏熏的东西就这样被劈成了两半。
刃背沾血,山田中正从上衣中拿出备好的布,只需用力一抹,刀上的血就都干净了。山田中正并无杀人兴致,他的影子一声不哼地走远了。
他知道他找的那两个人在那里,至少能确定其中一个应该在哪里。他所去的方向,就是当初把沈清带回来的沈家大宅的方向。
“少爷?”西芽拍了拍坐在轮椅上的沈清的肩膀。
“嗯?”沈清的意识放空了半个时辰左右才缓过神来,“西芽,推我进去看看。”
路是沈清自己指的,西芽不知道到这孩子的来历,但是她靠着农民老实巴交的一点直觉能知道这孩子出身在大贵人家。
家里被烧得没有一处完好的残留,所有东西都是焦黑又糜烂。这个地方让西芽感到了危险,或者说危险正在接近的信号。但是沈清却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他的家被撕毁了,一塌糊涂,分文不剩,而他清楚的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应该是谁。如果那个罪魁祸首能够独善其身,又何必照顾他沈清这条贱命呢?
“少爷,这要是那个日本人找过来可怎么办啊!?”西芽这时候反应过来自己做过的事。她只是看着沈清一直在日本人的控制之下,趁着日军对他们的监视有松懈把人带了出来,但是事后进一步的打算她却没有半分头绪,眼下沈家大宅阴森恐怖的气氛让西芽不住的打哆嗦。
“他会过来,”沈清几乎是肯定地说。西芽的身子在寒风中明显战栗了,“你要考虑逃走吗西芽姨?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会很快过来……”
“没事的少爷,我不放心你一人在这里。”西芽安慰了一下自己,也摸摸沈清的脑瓜子。这孩子确实聪明,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心。这几天是继她从家中出逃,躲避日军追杀,流落到慰安所以来最令她宽慰和放松的日子了。但是日本人终究是日本人,也只会是日本人,所以她不会相信其中任何一个。
夜已经深了,距离他们两个人来到沈宅约莫过了半个时辰。
即便是在吵闹的城区中,沈清也是一下就听到了花园外门被推开的声音。他突然变得很紧张,但是他又已经被迫成长并且疯狂的面对现实带给他的一切:没有父母;身无分文;重病在身等待康复。这些足够摧毁任何一个成年人的条件在孩子的眼中异常简单:他还活着,所以他会面对。
“姨,他来了。”
西芽马上躲到了沈清的身后。
那扇因为过度燃烧脱了镀膜的铁门被缓缓推开,一柄银色的长刀首先映入沈清的眼帘,之后他看见了这几天早就熟悉的一个身影,或者说是陌生而又熟悉的一个身影,然后是眼神,棱角分明的脸上冰冷的目光越过了沈清头顶看向了那个惊恐万分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