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肆 呕哑(1 / 2)
二人就此事周旋了片刻,终于差不多把事叨清楚,应传安看时机正好,止住话头,为她添茶,便道:“天道纷扰已然明矣,适时合该拨乱反正。”
裴阕接过杯盏,看着飘荡的茶叶,“拨乱反正?”
“我有一事想讲给县尉听。”应传安不急不慢,“我前些日子行江步漘,见渔船往来,本该是河清海晏,繁荣富足之态,却见渔民皆面丧气衰,不知罹遭何难。”
“近来漕运停运,或是生意受了影响。”裴阕边说边看她。
应传安摇头,“我上前询问,不等开口,就见一皂衣人赶来,怀揣纸笔,腰挂官印,赫然是我郧阳署中官吏。其人自称事郧阳盐酒税,来税豚鱼。语罢,截渔舟,拦渔人,称量货行,一斗豚鱼要征半斗税,渔人面愈凄苦。我问,天子定法,渔户没户年税一石二斗,作何还要拦路津口,日日征受散税杂赋。县尉猜其人如何作答?”
裴関不答,只是道:“我业掌武备军事,对税收并不熟悉。”
“其人曰:我为孟氏门下人。”
“……”
应传安失笑,“我继而问:孟氏如何。其人以眼白之,转而对渔人收税入囊,扬长而去。”
“……”
“这就是我今夜寻来县尉的原因。连权轻位薄的小吏都能仰仗宗族行劫匪之事,罔顾天子赖令,何况我等命微之人的吩咐。只能略尽肝胆,聊以资事。”
裴関听完,面上依旧风轻云淡,“自是如此。”
“当时山匪一事,我已上报朝廷,现下陛下已然知晓,拨兵暗行郧阳,意在突击彻除。与我私书,不日将至,该陈兵北容山南,攻伐其地,除匪歼贼。”
裴阕低头沉默半晌,末了抬头直直看过来,问,“知县要我做什么?”
“我闻县尉精通兵道,又驻守郧阳多年,想来对地势布兵之事该有所见解,便欲共步北容山下,勘其地势,谋划一二,稍作布施,以待王师。”
裴阕眉头紧锁,貌似沉思,并未立即应声,而是问道:“应知县说,兵马要从北容山南过道?”
“是。不止,若局势使然,在其地就开始攻伐。”
“……”裴阕搁下茶杯,“怕是不妥。北容山南下村庄合居,人丁兴旺,农田广布,若兵马践踏,起戟交戈,奈村中百姓何?”
“这就是我邀县尉的缘由。”应传安看她作这般反应,愈发心安,笑道,“说起来,我还有一件事想问。县尉不曾觉得,近来河水涨得太猛了吗?”
“…涨潮?”裴阕一愣。
“我前些日子下乡,见北容山周遭的丹江直流水湍流急,想来恐是水患,设想过疏散民众修漕分流,现下碰巧,正好一举两得。”
“如今才五月,从来不是郧阳的汛期。况且自当今统领郧阳之处,便大修水利,北容山南更是治理重点,自漕坝建起,我不曾闻过再有水灾河患。”
“……”
两人相视一眼。事出反常,应传安头疼道:“那这河水涨得实在蹊跷。看来事不宜迟,我明早动身,再去一趟山南。”
裴阕摇头,“我与知县同去,料想或能尽一二微薄之力。
“既然事不宜迟,那便早作打算。”应传安转头看了眼帘外透彻的黑夜,大雨不止,溅迸如雷,忧心忡忡道,“也不知到了晨间,这雨能不能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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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人安置好了裴阕,应传安匆匆闭上房门。终于清净了…等等。
她此时恨不得自己抹了脖子长眠去算了,很可惜,柜子里还有个大活人等着放出来。应传安走到柜前,门刚开一条缝就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她试探道:“殿下?”
陈禁戚抿了抿唇,往柜里藏得更深。莫名其妙的,他衣领尽然散开,甚至出了些薄汗,发丝胡乱粘在脖颈上,还一同遮去了大半张脸,仅露出的一只眼睛看起来也是水雾横天,眼眶通红,总觉得随时就要哭出来。他就这么静静跪坐她的衣物堆里,衣上的丝带绫罗垂落到他衣襟中和脸颊上,实在迷乱得宛如勾栏里馆。看清楚来的是谁后,他才转过头,但状态依旧不对劲。
这情况叫应传安很难不怀疑他是不是对自己的衣服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好吧更像她的衣服对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但是几件衣服能怎么他了?
无论如何,现下这个场景确实是她逾越,哪怕把随便一个谁关怎么久她也是罪该万死,何况这位……现在说什么都是废话。
应传安试图牵他出来,然后就听到陈禁戚碎碎念道:“好香…”
她被这略带怨念的一句惊的缩回手,本就杂乱的心绪暴涨,霎时脸颊通红,她扶着柜门蹲下,想看清他到底什么情况,陈禁戚却缓缓抬头,绸缎带子和发丝随他动作,从他颊上一直滑落到大开的衣襟内,轻轻垂荡。他一抬头,两人几乎鼻尖挨着鼻尖,应传安更是哏住,呼吸都微弱下来,急促的心跳无处舒缓,在胸膛里乱撞,偏偏眼前人的眼睛没有半点引诱的意味,眼神甚至可以说是茫然,似乎也被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到。不过很快,他喊道:“应传安。”
他伸手,抓住了她撑在柜门上的手,猛地用力,硬生生把她也扯进了衣柜里。
“……”
这不过是个齐人高的梨木柜,塞一个人就勉勉强强,想塞下两个人就有点太狂妄了。应传安硬是被拽了进去,与他胡乱叠在一起,留在柜门外的脚无助地蹬了几下,终于消停了。她算是知道陈禁戚作何这般模样。现在夜深雨急,甚至阴凉湿透,而仅仅一步之隔,柜内宛如世外温柔乡,洁净的丝绸和布纱垂挂堆叠,完全把人裹了起来,更何况……推己及人,若她躺在陈禁戚的衣裳堆里,说不定比他还狼狈。
应传安搞不懂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姿势,按理讲如此逼仄的地方和如此诡异的姿势该叫她难受,然而她只觉得昏昏沉沉,四肢百骸都缓和下来,几乎安逸得快昏睡过去,但面上和心头却越来越燥,尤其是与陈禁戚肌肤相贴的地方,就快着了火,她痛定思痛,一咬牙硬是挣了出来,就要起身,还没来得及出柜门,又被陈禁戚抓住了脚踝。
她本来就没多坚定,干脆顺势倒了回来,砸得陈禁戚闷闷地痛呼一声,应传安笑了,道:“殿下是打算今晚睡在这里?”
陈禁戚不说话,就从背后搂着她,搂得死紧,应传安能感受到肩颈边时有时无的气息,还有身后紧贴的全然放松的柔软身躯,她不自在地绷紧了脊背,让两人间留出些体面的间隙,他舒舒服服躺着,她却僵硬无比,完全不敢再去贴上。
“……”坐了片刻,应传安突然僵硬地直起身,连坐在此处都不能再忍受,催促他,“殿下,放开我…”
陈禁戚没应声,应传安是真急了,“殿下,我没开玩笑,别…我该就寝了…嘶……”
得寸进尺的,陈禁戚凑到了她耳侧。应传安额上沁出了些冷汗,只觉得脸上热得快要融化,她把双腿叠起来,真心实意地想把反应压下去,但愈是在意,她的感知就越灵敏,腰边他跪坐的腿,眼下圈住她腰肢的手…玉一般的手腕,蜷起的手指,还有此时近在咫尺,浅色,细腻的牡丹花瓣似的唇。事态似乎要重蹈覆辙。
“知县这就睡了?不再做点什么吗。”陈禁戚说。
“……操。”应传安忍不了了,随便从手边扯下一件衣裳,反身蒙住他的脸就带着他躺倒,她转过去骑在他腰上,手上暗暗使劲,像要把他闷死一样,“殿下,我再说一次,我真的…”不想。
应传安噎住了,怎么也说不出后两个字。她难道真的不想吗。她其实就是恼羞成怒了,她想,太想了,就是因为太想了才一刻都不想和他多待。她的先前谋划中从来没有他,凭什么突如其来地牵引她的魂梦,凭什么无缘无故占据她所有心绪……凭什么要把心割出去一半,割给一个位高权重,轻易就能决定她生死的人。何况如今世道衰败,太平犹危,阵营殊立,届时又该如何相安。
她难受好久了,简直受够了,真的受够了,又有谁能欣然被情欲所控。然而,然而。应传安手下越来越重,织金的衣裳,碧色连枝纹样,针绣的舒展花叶逐渐出现了重影,她呼吸愈渐急促,陈禁戚竟然无动于衷,静静地躺在她身下,只是胸膛起伏不定。任她动作。但难道真的如他表面一样乖巧?他难道从始至终看不出她的焦虑和挣扎,他难道不清楚二人之间究竟有怎样的沟壑?偏偏还要屡次三番来撩拨,偏偏装作一无所知,偏偏肆意妄为,怎可能是真的不清楚她……都是他的错!
最后偏激地给他定了罪,应传安为自己的念头所惊,她何时竟然如此娇纵,心安理得地地把过错全然推出去。她张口喘气,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她才意识到原来一直咬着自个儿的唇瓣,仿佛如梦初醒。她匆匆松了手,陈禁戚一把扯下衣裳,侧过脸,剧烈地咳嗽起来,面上湿漉漉,真是被折腾狠了。
“……”
“……”
应传安捂住脸,闷声道:“殿下……”
欲言又止。她其实并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太愿意去看他作何反应。耳边是一阵阵沉重喘息,身下的躯体抖得厉害,看来是真的不适,窒息得难以忍受。但她难道比他轻松半分。
事已至此,先走再说。应传安起身就要溜,还没出柜门脑袋就狠狠在框上磕了一下,咚的一声,她捂住额头坐了回来。
逃脱未遂,应传安尴尬万分,低头一个劲儿揉脑门。
“……”
陈禁戚没好气道:“得亏没听到水声呢。”
应传安想犟嘴,斟酌片刻,还是道,“殿下到底想做什么,我还有公务在身,真的该就寝了。”
“你倒是去。”陈禁戚戳了戳她的大腿,抬眼给了她个正眼,“走一半又倒回来的人是谁?”
应传安默默护着头爬出了柜子,她站在柜门前,低头看着窝在柜子里的陈禁戚,忽然理解了金屋藏娇是作何心态,她半关上柜门,从缝隙间探头对他半假半真道:“殿下还不出来就睡里边吧。”
对峙片刻,陈禁戚抬手,微微扬起下巴,好像在示意什么,应传安叹了口气,搭手上去牵他起来,他起身后一点力气都不使,直接往她怀里栽,带得应传安一个踉跄差点又摔了,陈禁戚反倒贴着她笑了起来。种种反应,让应传安怀疑他是不是喝了假酒,怎么一会儿赛一会儿不正常。
“那就祝应知县好梦了。”陈禁戚嘴上这么说,眼神饶有深意地往她身下瞥。
应传安迅速明了他发笑的缘由,现在也不羞恼了,反是从之如流:“殿下不必担心这个,实不相瞒,说来殿下是夜夜到我梦中帮我疏解,想必今晚亦然,实在有劳。”
确实把陈禁戚恶俗到了,她言之凿凿,目光坦率,神色自若,楚楚杏花眼,湿飞芙蓉面,怎么能想到这样的人淫词浪语是张口就来,手黑心又狠。当真是衣冠君子,两面禽兽。
二人相望,最后罢了,陈禁戚拂袖离去,应传安长吁一口气,倒在床上轻轻喘气。
连轴转了两三天,铁打的人都受不了,何况明日将有更大的风波,这么大的烂摊子,她实在有些孤立无援。
郧阳内部更是混乱,连盐铁酒税都不归官家涉手,而握在各大宗族手里。有关重权高利,她竟然在当看客,而各类繁杂小事的简卷倒全落她手上,好像一众官吏都是吃干饭的。
从下到上都各怀鬼胎,各有根系,难怪上任知县只是一个劲儿给自个谋利,原来是想整治都无从下手,不如当个傀儡吃些漂没,起码不用担心被暗杀。这样的后果是什么不得而知,郧阳割据称王?天下分裂?大祸积于须臾,也不知现在干涉能否掐住势头。
夜过将半,应传安惊醒了一次,半梦半醒,听到窗外雨声嘈杂,恍惚地下床,卷帘看了会夜色,窗外春花打落,一地惨白,雨水汇聚成流,她又放帘,魂似的飘回床上再度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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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知县!”
裴関加紧打马,终于追上了前头就快隐没在雨里的一人一马。
那白衣娘子忙着转过头来看她一眼,被雨水浸透的面上端是心神不宁,她形容狼狈,未梳成的发髻此时快散完,及腰的墨发和清浅的素衣随水沾在身躯上,全无半点风范可言。然而她心思不在这上头,一个劲打马直前,雨水倒涨,淹过马蹄,她不出一柱香,居然硬是过了十数里地。裴関只不过比她晚一脚出门,都要追不上,现在才捉到人影。
不过看清来人后,应传安倒是稍微勒了马缰,与她并行。
一夜过去,大雨半点要停的迹象都没有,反到淤积泛滥。应传安克制住心头烦忧,强打精神,对她道:“听说蜀中多雨,若逢上几日不霁,骑马上路似乘船过江。今日才算见识到了。”
“划船可不能照知县这个速度。”裴関抹了把脸上的水,“已经这幅局面,急切也无用。知县还是多多当心路况。”
应传安摇头,再去看眼前,雨帘后白茫茫一片,都快看不清路,只能凭记忆行驰。她喃喃道:“我只是…心如悬旌,不能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