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1 / 2)
她知道康熙已经变了。在太子死后,他性格中所有被掩饰的棱角和尖刺全都裸露出来,去抵御失去太子的世界。他变得偏激、多疑,觉得他的儿子们随时会围剿他,怀疑他的大臣们都在暗中议论易储之事,甚至是讨论谋逆之举。
谁都想害他,谁都在图谋他的位置。他疑神疑鬼,患得患失,他正在逐渐走向深渊。
齐东珠捏了捏手指,有些突兀地倾身抱住了惠妃,在她耳畔许诺道:“大皇子有错,罪不至死。如若我能想到法子,我一定倾尽全力去做。”
惠妃沉默片刻,在她耳边嗤笑一声,说道:“不要引火上身,东珠。”
齐东珠不言,离开的背影一如多年前般倔强。惠妃在她消失在门口儿方才从口中尝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少顷才轻声谩骂道:“太蠢。”
旁边的奴婢不敢多言,不知主子娘娘是在说大皇子,齐妃,还是在说她自己。
出乎齐东珠意料的是,在她去乾清宫面见康熙的时候,康熙的精神出乎意料地好。他甚至主动开腔询问齐东珠,声音温和,一如往昔:“你是为了胤褆来这一趟?”
齐东珠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双清澈如昨的鹿瞳在葳蕤灯火下看着康熙,让他的心在经久不衰的剧痛之中骤然恢复了一点儿温度。
“来吧。到朕这儿来。这些日子朝中和家里都乱事频发,朕冷落了景仁宫,这并非朕本意。”
齐东珠任由他抚上她的脊背,安静了一会儿方才道:“你非要如此吗?你明知巫蛊乃是无稽之谈,而你便要三阿哥去查此案,只因你想要这样的结果。你是在为先太子复仇,还是为了你座下安稳?”
齐东珠虽然对朝中局势并不关心,但她并不愚蠢。如今不知为何,局势和历史上的一废太子时截然不同,但自古以来争权夺势,底层逻辑是一致的。这些皇子,他们夺的是皇权,而皇帝虽然衰弱,但并未消亡。
康熙面色不变,鬓角的银丝显出几分疲态来,但他说出的话儿却带着寒意:“胤褆在押送太子归京途中,鞭杀太子侍从两人。回京后形容狂悖,俨然以太子自居,纵容下人殴打内务府工匠数人。东珠,你还要朕放了他吗?”
齐东珠半张着嘴,说不出话儿来,面儿上流露出哀戚之色。所有人都变了,她想。曾经病得斑秃,团在她怀里的小哈士奇,最终变成了这副模样。
康熙没有进一步相逼,而是将头颅靠在她温热的肩窝里,轻声说道:“他也是朕之子,性命无虞,你不必为他们忧虑。今夜你留下陪陪朕,可好?”
齐东珠当夜留在了乾清宫,却睁眼到了深夜。一片疲累和迷茫中她察觉康熙态度和作为的不妥,但她说不上来不妥在何处。
她总归不愿意将人往坏处去想。
辱母
◎他如今成了皇上的眼中钉,再不可肖想那个位置。皇上能给我这样的恩典,就是为了让我断了他的念想——东珠,一个母妃被皇帝辱骂致死的皇子,永◎
太子亡故后数月, 康熙诏满朝文武和诸位皇子,言及另立太子之事。新太子由满朝文武各自保举,得票多者即为下一任皇太子。
此话一出, 满朝哗然。自打顺治帝起始,八旗保举旗主的规矩已经有名无实, 到了康熙即位时更是荡然无存。而今, 皇帝主动说要依照满朝文武举荐的意思再立太子,如何不令文武百官哗然失措?
可皇帝态度坦然, 神色真挚,几番劝说之下, 朝臣纷纷举荐心中人选。康熙的皇子大多年少参政, 轮值六部,能力风度无处隐藏, 尽在百官眼中。不多时, 百官如约上表, 乾清宫里当庭唱名, 百官宗亲所选之人, 竟过八成都是八阿哥胤禩。
待太监唱完名, 满朝寂静。一来无人预料到此番情景,二来有些心思清明之人已经察觉到了不妥, 后背开始冒出冷汗。胤禩偷眼看向上首康熙晦暗不明的眼神, 只觉得一阵惊惶, 额角冒汗,偏他身边儿的九弟胤禟喜形于色, 毫无半点儿危机之感。
胤禩出列跪于正中, 朗声说儿臣不才, 难当此重任。他已经许久未曾面圣了, 上一回儿还是因为大哥之事,他与三阿哥胤祉当庭对质,在皇阿玛面前直言巫蛊之事纯属无稽之谈,若皇阿玛有所疑虑,儿臣自请将儿臣生辰八字刻于其上,让大哥请来的术士再咒一次,看是否能将儿臣也咒死了事。
莫说康熙当时被他气得脸色青白,就是三皇子胤祉也被气得再次结巴起来,几乎动手。彼时胤禩觉得畅快,迈步出了乾清宫,可如今他跪在金砖之上,只觉得冷汗涔涔——一些曾被他忽视过的细节一点儿点儿展现在他的脑海,他意识到这或许从头到尾都是针对他——或者说针对满朝文武所支持的皇子的一个死局。
他抬眼看向上首岿然不动的皇父,想说些什么已然来不及了。曾经为太子一党的马齐站出来,领众臣高声称颂八阿哥才学过人,直接将胤禩架到火上烤。胤禩膝行两步,想要再奏称不敢,却被康熙一句话压在了原地。
“胤禩系辛者库贱妇所生,心系高远,妄蓄大志。在朝多年,无有功绩,反而存忤逆之心,勾连江湖术士张明德,谋害先太子胤礽,罪无可恕。来人,将八阿哥胤禩,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礻我,索拿宗人府,听候发落。胤祉,你上前来,奏张明德一案始末。”
胤禩抬起脸来,终于看清康熙脸上的冰冷和厌憎。他的手脚打着哆嗦,在康熙辱及他生母的时候如坠冰窟,他想嘶吼出声,打碎康熙那不动如山的面容,打破他虚伪的假面,可他的身体僵冷太过,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若是觉得他生母身份低微,何必临幸?若是嫌恶他出身低微,何必重用?若是不想再立太子,何必劳烦满朝文武举荐,而后出尔反尔,贻笑大方?可笑!可唾!可悲!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打着寒噤,看着与他关系好的兄弟接二连三地被侍卫索拿押送。而朝堂上三阿哥胤祉正在汇报张明德案子始末——
那完全是构陷。他胤禩虽然看不惯太子,但不曾对太子起过杀心。张明德乃是一江湖术士,来到京城,走访了许多贵人宅邸,八贝勒府不过是其中之一。张明德心怀不轨,言语无忌,出口便是当今太子德不配位,要遭天谴,而他即可取代太子之位,贵到极致。
胤禩虽然时常于江湖术士来往走动,赏银无数,打的是如何让八贝勒府有后嗣的名头。但其实他私底下只是搜罗消息,倾听民意,借江湖术士之口传播名望罢了。他一听张明德所言,当即将其逐出府去,并明言嘲讽道:“尔有狂疾否?”
此事诸位兄弟大多知晓一二。他们都当个笑话儿听过了,没人因为一时狂言要了那江湖术士的命。打小齐东珠就教过他了,他不会如此草菅人命。
可没成想,当日的疏漏成了如今的刀锋。
他站立不稳,而他身后的胤禛扶了他一把。他回头去看,见胤禛果然也脸色难看,不过眉目之中是否有对他的责难之意,胤禩已经分辨不清了。
康熙对朝堂之上人心所向的皇子有所防备,但却并无意处置所有儿子,不多时,除了胤禩,其他与胤禩勾连的皇子便从宗人府放归家中,九贝子和敦郡王被拘禁府中,同样和胤禩走得近的胤禛却被放了出来。
胤禛当然知道皇父这般安排是什么意思。他回府洗漱过后,便立刻递了牌子,入景仁宫给齐东珠请安。
多日不见,齐东珠仍然是老样子,但胤禛却头一回儿在她那不显衰老的面容上看到一丝疲态。她鬓角有一根银丝,而这微不足道的察觉让胤禛的眼瞳一缩,心脏陌生又突兀地钝痛不止。
他伸手抚了一下心口,而后又欲盖弥彰地将手放下,去向齐东珠请安。
齐东珠看着人形的胤禛,半晌没有说话儿。康熙辱骂良嫔的消息入了夜才传入后宫,她怕双姐想不开,日夜陪着她,可双姐还是病了,胃口不振,连连呕吐。
齐东珠知道令人作呕并不是餐食,但她即便心如刀绞,却也无能为力。
那股不安的预感成了真。康熙在用极端不光彩的手段维护着他的统治,年迈的头狼用丰富的技巧接连撂倒了意欲挑战的儿子,招招狠辣,次次见血。他眼中皇子们意图争夺的并不是储位,而是他坐下的皇座。胤禩也并不是他出类拔萃的皇子,而是觊觎他皇座,分化臣子的政敌。
皇八子胤禩的下场和历史上重合了,而从头至尾,无人在齐东珠面前提过半分皇帝意欲让满朝文武举荐太子之事。似乎是有人有意无意地将她与朝中之事隔绝开来,而她竟成了最后一个知道她养大的狗子遭殃的人。
她感到愤怒、无力和忧虑。她清澈的鹿瞳里有清晰可见的痛苦,而那差一点儿就让胤禛改悔,让他放弃一些永远不能得见天日的计划。
“没事儿了,嬷嬷。胤禩不会有事的,昨儿兄弟们商量了,明儿个大家便一道去乾清宫为八弟求情。他没有谋害太子之心,皇阿玛总会查清楚的。”
齐东珠说不出话儿。她摸着二十多岁的胤禛的脑袋,各种心酸只汇成了一句:“好好儿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