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2 / 2)
胤禛倏忽抬起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其中的晶亮过于不合时宜了,但那没什么要紧的。他那颗永远空洞着、算计着的心被齐东珠短短几个字填满,获得了短暂且宝贵的平和。
瞧,总有人会无条件爱着他的。就算盲目爱着胤禩的人更多又怎样,至少在齐东珠身上,他们得到的爱是平等的。
他所做的一切,最终都是为了保护好齐东珠,保护好他们这个家。
次日,乾清宫里又出了新的闹剧。为保胤禩,诸位皇子长跪不起,十四皇子胤祯御前狂言,直道要与八哥同生共死,若是皇阿玛执迷不悟,处置八哥,他定然血溅乾清宫,以死为八哥鸣冤。
九阿哥胤禟拿出见血封喉的毒药,直言若八哥身死,绝不独活于世。
康熙面色涨红,暴怒抽刀,就要劈砍跪在殿中的十四阿哥,让他现在就血溅乾清宫。五阿哥伸手拦住刀刃,被割了一手的血,九阿哥胤禟抱住康熙的双腿不肯松手,被扔了刀子的康熙甩了两个巴掌。
胤禛跪下全皇父息怒,说自己作为胤祯的亲兄长,教导无方,让他狂悖至此。康熙最终罚胤祯二十廷杖,又下令将诸位与胤禩勾结的阿哥索拿菜市口,观妖道张明德被千刀万剐。
等齐东珠得到消息,当即白了脸,和宝珠一道疾驰至菜市口。到了菜市口的时候,齐东珠只见到满目的鲜血,她飞奔过去,生平头一回儿粗鲁地推开拦路的侍卫,将几个狗子搂进怀里。
萨摩耶用雪白但染了灰尘,显得有些脏兮兮的脑袋抵着齐东珠的胳膊,耳尖儿簌簌发抖,一脸阴沉的比格不多时也将下巴搭在了齐东珠的肩膀上。面如菜色的柯基扭扭捏捏地缩在了几位哥哥身后,阿拉斯加早就闭着眼睛,对身旁的动静不闻不问。
只有挨了二十杖,后背都渗血的德牧仍然面色不变地站在原处观刑。
齐东珠难得态度强硬起来。她将狗子们搂进怀里,落下几滴泪,而后毅然抽出了一把刀,走向了菜市口中正在受刑,血肉模糊却还存有一口气的人。
她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犯下什么罪责,但这并不重要了。这场康熙用来震慑皇子和百官的血腥戏码该结束了,她或许懂的太晚,做的太少,但她至少还有人性。
血腥味儿和臭气让她想吐,她身后被束缚的狗子们传来惊诧慌乱的喊声,小狸花儿来拦她,却被她推开了。她走到只剩下一口气,在剧痛之中喘息挣扎的人面前,将手中的刀锋精准地插入他的心脏。
结束了。她手中的钢刀落地,转身面对她狼狈的“幼崽”们,吐出两个坚定的字:“回家。”
紫禁城门口儿,齐东珠看到了康熙的銮驾,但她对此置之不理。兀自带着小狸花儿向景仁宫走去。直至此刻,她仍然感到头晕目眩,她方才握刀的手指仍然在簌簌发抖,但是她心中没有悔意。
她杀了人,双手染上了血色,但她不后悔。无论是作为一个母亲,还是作为一个不愿沉溺于违背人性场景的人。
她回到景仁宫里时,天色已经擦黑了。宫女进来点亮了烛火,闪烁的灯光里,奴才的身影无声地游弋。齐东珠搭在桌上的手突然被包裹住,她没有抬头,只是垂首看着放在博古架上的一只细长的瓷瓶。
那只瓷瓶通体霜白,其上有梅花状的粉色细纹,是佟佳氏生前就放在哪儿的。佟佳氏离开后,齐东珠入主景仁宫,博古架上的摆件儿从没有换过。此刻她看着那只细长的瓷瓶,无端想起了佟佳氏临终前病骨支离的苍白手腕儿。
每个人,无论是聪明还是笨拙,都难免会生出不切实际的憧憬。紫禁城的繁花迷眼,康熙也过于擅长操纵人心——当他的凤目注视着你,对你纵容无限的时候,你是无暇去嗅闻他藏在阴影之中的血腥气的。
或许也不只是康熙如此。齐东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只是康熙会如此。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已经长大成人的狗子,日日陪伴在她身边儿的小狸花儿,惠妃、双姐、甚至婢女、奴才。每一个围绕在她身边儿的人都细细祛除了他们身上违和的气味儿,心照不宣地掩盖住一切让她不愉或者担忧的蛛丝马迹。她突然发现景仁宫成了自己的金笼,而她的幼崽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彩衣娱亲的戏码。
越是温暖的,越是要人性命。
她轻轻晃了晃脑袋,本来难以自控的泪腺此刻却是干涸的。她开口问道:“如今,皇上满意了吗?”
满意觊觎那个位置的皇子被恐吓搓磨,满意后宫嫔妃被卫双姐遭受的侮辱骇得战战兢兢,满意年迈的皇帝保全了他的威严,即便失去了最满意的儿子,仍然还有一群如履薄冰的皇子皇女侍奉左右吗?
康熙已然从奴才口中知道齐东珠今日亲自动手,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了只剩一口气的张明德。他久违地感到愧疚,感到心脏再度被揪紧,他握着齐东珠的手,心里知道这双手本该从来不染一滴鲜血。紫禁城里最善良的嫔妃,百姓交口称赞的活菩萨,他因一己私心禁锢在身边儿数十年的一轮月。
“东珠,东珠。”他低声唤着齐东珠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想要让她那颗触不可及的心脏回暖:“有些事朕做得太不体面,你怨恨朕,朕不怪你。你给朕一个补偿的机会,可好?”
齐东珠不能说不好。她没资格替那些真正承受了伤害的人讨要华而不实的尊严,她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了一会儿,又落回了她失温的躯壳:
“皇上究竟为何这样做呢?朝堂上的事,皇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双姐独居永寿宫这些年,她没有打扰任何人。皇上即便对胤禩起了疑心,也不该侮辱他的母亲。”
康熙握着齐东珠手指的手一紧,过了一会儿,他沙哑而突兀地笑了一瞬,说道:“东珠,胤礽死了,朕夜夜梦魇,丝毫不得安寝。朕没有哪一刻如此清晰地预感到,朕没有几年好活了。可胤礽是怎么死的呢?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在乎,朕的儿子们,没有一个人在乎他们的兄弟是如何死的。”
“胤禩…胤禩,他是朕的儿子里最出众的一个,无人能望其项背。朕竟然不知,在朕稳坐江山数十年,斗鳌拜、平三藩,诛杀葛尔丹之后,在朝中仍有皇太子的时候,朝中官员心里想的竟然是胤禩,只及弱冠几年,不曾临朝监国几回的胤禩!”
“乌拉那拉氏、佟佳氏、还有你,你们将他养得太好了,他眼里已经没了朕这个皇阿玛,他眼里没有天子,没有太子,没有朝纲伦常——东珠,那个位置很高,但只容得下一个人。胤禩或许没有犯错,但他的出身就是错。朕不该有这样的皇子,今后再也不会了。”
齐东珠此刻抬起眼,灯火葳蕤之下,她看到康熙眼里的血丝,突然看清了他的底色——苍老、狠戾、残忍。
年迈的头狼被新长成的狼冒犯,他选择撕咬和反击。
齐东珠的心突然清明了几分,她已经身在局中了,即便她的幼崽有意无意地将她保护得再好,她仍然处在了这个位置,退无可退。她也张开手指,回握住康熙的手,任由手指上不存在的粘腻血液蔓延开来: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的幼崽,皇上也不行。胤禩没有错,他不该为皇上的惶恐报偿,双姐更不该为皇上的口不择言蒙受冤屈。”
康熙感受到她回握的力度,倾身抱住了齐东珠。两人的气息交融,过了片刻,康熙方才开口道:“卫氏下月晋为良妃,岁末雪冷,卫氏出殡,你可为她送葬,天下之大,从此没有卫双姐这个人了。”
齐东珠蓦然睁开鹿瞳,心下有种果然如此的慨叹。她知道这是皇帝所说的补偿,放卫双姐出宫,是对她的交代,也是对卫双姐的。可她却仍然觉得冷。
这一场猝不及防的博弈,以头狼姿态狼狈的胜利告终。幼狼失去了生母,背负着使生母受辱的恶名,舔舐着伤口,而年迈的头狼延续了他说一不二的统治。
而齐东珠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呢?如果她此刻还没有意识到康熙和她的幼崽们之前针对她的欺瞒,以保护为名的隔绝,她就愚蠢得无可救药了。她只是不明白,为何康熙在此刻选择坦诚,撕开所有的假面,露出他的衰弱和狼狈,也袒露出他对着亲生儿子露出的獠牙。
“皇上还要我做什么呢?”她轻声问道,而康熙像是立刻明白了她话中含义,苦笑道:“卫氏之事,纵然你觉得朕有错,但朕作为一国之君,是不会心生愧疚的。朕只对不住你,东珠,朕老了,当不了万岁的人君,在朕最后的年岁里,朕要护住你。你觉得朕没有体面也罢,残忍无度也罢,那个位置只有一个人可以触及,在朕有生之年,绝不允许第二个人染指。而朝堂之上风云变幻,你要懂得自保。”
“朕吓着你了,是朕有错,东珠。”
齐东珠再度闭上了双眸,康熙的示弱和歉意让她麻木,可她知道,无论康熙是否真的觉得自己有错,他都不会改。父食子,子杀父,这是父权社会亘古不变的主题。齐东珠即便看得明白以胤禩的品行绝无杀兄弑父之心,也无法半分说服康熙去相信他爪牙逐渐锋利的儿子。
他们终究身处天家,本就是无可挽回的死局。
岁末,卫双姐沉疴复发。窗外飘着大雪,从宗人府被放出来的胤禩在永寿宫的院子里长跪不起,雪落满了他的肩头。
齐东珠心如刀绞,她祈求地望着脸色苍白但眼瞳明亮的双姐,再次开口劝道:“你不能这样折磨孩子…他是你的亲生骨血,你不能这样瞒着他,这太残忍了。我求求你,双姐…我求求你。”
卫双姐倾身抱住她,拍抚着齐东珠的背脊,过了好一会儿,才声音虚弱道:“他不可能坐上那个位置了,东珠,这一点儿你要想明白。他如今成了皇上的眼中钉,再不可肖想那个位置。皇上能给我这样的恩典,就是为了让我以死断了他的念想——东珠,一个母妃被皇帝辱骂致死的皇子,永远不可能成为新的太子,更不可能成为新的皇上。就这样吧,东珠,他长大了,该学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