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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老爷不会让范无咎回扬州,谢必安也没有权利把人赶回去,本来也只是气话,可第二日下人就说范无咎跑了。去学堂的路上,他借口要买些纸墨,自己往巷子里一窜,待下人回过神来再去找就望不见人影了。
跟着范无咎的书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话都说不清楚,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看上去可怜的很。
“哭有什么用?还不出去找人!”谢老爷紧紧皱着眉,他声音不大,语气却带着股子威严,叫人听了心头一颤。书童忙不迭的磕头,又急匆匆地跟着其他人出去找人。谢老爷眼神一错,落在谢必安身上,后者头皮一紧,原以为要因为昨天两人动手的事听一顿训斥,但却迟迟没等来下文。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谢必安抬头,他母亲从里间走出来,看见他父子俩满脸讥笑。
“旁人只当你谢家是个什么金窟银窟,个个都趋之若鹜,在外将你谢季元夸的好似圣人在世。原来这内里龌龊连个乞儿都不愿意待下去。”谢夫人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意更深,“莫非这范二并不是你亲生的?也是,既是妓子,床上不知道爬了多上男人,兴许你亲生的早就被哪个恩客在肚子里被捅死——”
“柳三!”谢老爷呵道,“你看看你自己!言语如此刻薄,哪有半分官家小姐的样子!”
“你既知道我是官家小姐就该明白我当年嫁给你到底是被谁所迫!”谢夫人陡然拔高了音量,她恶狠狠的盯着谢老爷,明媚娇俏的女子叫仇恨迷了心智也扭曲成不人不鬼的模样,“你若还有半点良心就该休了我,放我回柳家去!如今将我囚在这不见天日的内宅,说什么道义讲什么深情,属实叫人恶心!”
提起往事,谢老爷忽然平静下来,眼眸深沉的望着面前的女子。
“我不会休你。你既然嫁入谢家,此生就只能待在谢家。”
谢夫人抓起手边的茶盏猛地掷向他,她双眼赤红,脸颊不正常地抽搐,指尖颤抖着抓住男人的衣领。她眼里盈着水光,却又被愤怒蒸干,连泪都落不下来。
“谢季元你这个畜生!你不得好死!你谢家子孙都该天打雷劈!”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扶夫人进去休息!”
下人涌上来钳住谢夫人,她奋力挣扎,嘴里不停地咒骂。
谢老爷满脸不耐:“你好好在家里反省,没我的允许不许踏出谢家半步。”
说完男人拂袖离开,谢夫人无力地瘫倒在地,眼泪无声落下。
谢必安把支开下人,蹲下身要扶她起来,却被推开。
“娘……”
“别叫我!我不是你娘!”
谢必安坐在地上,无声地看着她。他见证过很多次这样的闹剧,一开始他父亲还想方设法的避着他,不愿意母亲在他面前发疯。但越到后来母亲的脾气越大,几乎是坐在屋里也会突然暴怒然后砸碎一地瓷器。谢必安无法忽视,他也无法理解。在他出生之前发生了什么无从得知,母亲对于父亲的恨意却如附骨之疽缠绕了他十三年,要推他入深渊,要拉他进地狱。
母亲提过很多次休妻,她如此渴望着离开谢家,离开他们父子身边,但父亲没有一次同意。谢必安有时也会无比恶毒地想,不该放她走,她应该留下来,作为母亲留在孩子身边。可是这算什么?爱吗?如此扭曲,会将人逼疯的情感也配称之为爱吗?
谢必安从袖子里摸出一叠黄纸,半指厚,密密麻麻写满了黑色的小字,整齐地摞在一起。
“娘,快过年了,孩儿抄了佛经送来。”
谢夫人侧过头,劈手夺过经书将它撕得粉碎。
“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
“……”
谢必安垂着眼捏了捏自己的衣袖,努力不表现出难过来。有时觉得无趣极了,明知道母亲不喜欢他,又非要凑上去,当真是下贱,也怨不得母亲骂他。
忽然听得谢夫人叫他,抬起头,母亲看着他,阴恻恻的笑,谢必安不由得脊背发凉。
“谢必安,我当你有多大的能耐,乖顺听话勾的谢季元再不想其他儿子了。原来是她的小情人不肯把儿子让给他。呵,乞丐也能当上少爷,别到时候你连乞丐都比不过,叫人赶出谢家,平白惹人笑话。”
心头紧的发疼,谢必安捏着拳头,眼睛雾蒙蒙的。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声音打着颤,说:“孩儿明白了。”
她站起身,掸去衣上的黄纸碎屑,扶了扶鬓角,又是端庄矜贵的谢家夫人。
“把你的东西收拾干净滚出去。”
说完她走回里间。谢必安跌坐在地,胡乱擦了一把脸,摸了满手的泪。他愣愣的把手往衣上揩,擦地手心通红才停下。黄纸乱七八糟的铺了一地,如同少年的心绪。谢必安伸手去捡,衣袖搭在地上,布料堆叠在一起,内衬露出一个明显的豁口,线头歪七扭八地支出来。
谢必安痴痴的看着。
衣裳破了?什么时候的事?莫非是昨天和范无咎打架的时候让他扯坏的?
谢必安烦得很,伸手将豁口扯的更大。
一天天的,没一件好事。
范无咎是在码头的一艘小渔船里被发现的。
他夜里和谢必安打完架,躺在床上才觉出有些后怕来。只是打别人家的孩子一拳就罚他跪了那么久,若是谢必安跑去告状,他岂不是要叫下人打死。范无咎越想越害怕,又惦记着娘亲病了一个人在扬州,临过年关也没人去照看她,辗转反侧一晚上没睡,第二天就趁人不注意跑了。
这时节驿站只送城内,马车范无咎是雇不起的。他又打算跟着码头的货船回去,但现下不是开渔交易的时候,船都歇着,最后只能钻进一艘没人的小渔船,等打鱼的来了麻烦他送自己去下一城。只是他昨晚一夜没睡,在船上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倒叫渔夫以为自己船上死了个孩子,吓得不轻。
回府范无咎就发了高烧,请了好些郎中,房门紧闭着,丫头婆子进进出出看着就叫人害怕。
谢老爷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像是一尊古旧的雕塑。谢必安有些发怵,他爹虽然平时对他颇为温和,但身为一家之主的威严依旧不言而喻。五指收紧又松开,他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父亲……”
“你昨日和无咎打架了。”
陈述的语气,谢必安心下一沉,这种事情不用想也是瞒不过他爹的。他俩昨天都是自己动的手,又没有叫下人,只能算两兄弟闹矛盾,谈不上谁欺负谁。只是现下范无咎病的这样重,谢必安又拿不定他在父亲心中的分量,一时间慌乱起来。
“是范……他先动的手……儿子才还手的……”
“但你昨日白天叫下人摁着他跪了半个时辰。”
谢必安心里咯噔一下,抬眼看他父亲,谢老爷依旧面无表情,他一下就泄了气。昨日按着范无咎跪在雪地里确实是他有意折腾,他爹走的时候带走了所有的下人,明显就是对范无咎跪多长时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兖州的冬日莫说是跪上一个时辰,就是在外头站上一时三刻都受不住,更何况范无咎这样瘦弱的身子,昨晚他还能半夜摸过来和他打一架都算是这小子命大。
“你是兄长,又从小锦衣玉食长大,无咎他身子这样弱,如何经得起你的折腾?先生教你的仁义孝悌你都学到哪里去了?”
谢必安听着,忽地就落下泪来,抽抽搭搭一时回不上话。他知道这些事都非君子所为,先生父亲向来看重他的德行举止,如今说出来确实叫人失望。只是他心里委屈,母亲不喜欢他,宅子里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只有爹爹一个至亲,如今却来了个范无咎,又不是从小一起长大没什么情分,反倒还要将自己的父亲分一半给旁人,他又如何不委屈。
“父……父亲……孩儿知错了……父亲莫……莫要生气。”
他哭的可怜,一句话分了好几段,还要抽空抹掉满脸的泪,本来也才十二三岁的年纪,任是谁看了都心疼。谢老爷长叹一声,伸手摸了摸大儿子的头。
“必安,你是谢家长子,是为父最疼爱的孩子,谢家荣辱都系在你一人身上。我与你母亲都对你报以厚望,无咎出身不好,往后自然也需你多多照拂。你明白了吗?”
谢必安睁着红彤彤的眼看向父亲,这些话他懂了个七七八八,只是尚年幼,未来之事在他心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也想不太周全,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好了不哭了,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为父尚有要事,你守着无咎醒来,再同他道个歉,此事便算揭过了,往后你二人要和睦相处,不可再生事端。若是无咎有错,为父自然也会教导,明白了吗?”
“嗯……孩儿知晓了,多谢父亲教诲。”
谢老爷又拍拍他的肩,说:“外头站着冷,去屋里坐着吧。”
谢必安低头应是,俯身作揖送别父亲,又在屋外擦干了脸整理好表情后才进到范无咎屋里。
范无咎确实病的重,本来身子就瘦小,眼下发了高烧蜷在床上像根豆芽菜,只有出气没有进气。郎中在一旁捻着须子,不时发出几声叹息,叫人听着不安心。
“大夫,范……我弟弟他怎么样了?”谢必安问道,声音还有些瓮声瓮气。
“啊,是大少爷。二少爷现下情况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差,只是一直高热不退,若能退热想来应无大碍了。”
谢必安“哦”了一声,转头对丫鬟吩咐道:“我书房里有一块上好的徽墨,二月里舅舅带来的那块,说是添了好多种药材,你们去过来拿看能不能用的上。”
墨锭入药向来就难得,更何况还加了其他名贵药材,郎中一听眉眼都舒展了不少。
“那便多谢大公子了。呵呵,大公子对弟兄如此关怀备至,谢老爷当真是有福之人呐。”
这话听的人有些不自在,谢必安抿了抿唇,说:“您治病就好,要什么药材用就是了,谢家还不缺钱。”说完便不搭话了,自己寻了个安静地方发呆。
这一治就治到了半夜,谢必安也不敢走,饭都没吃上两口,眼睛睁得通红,幸好夜里人醒来了,不然范无咎病还没好谢必安怕是要先晕过去了。于是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喂药的喂药,喂饭的喂饭,还要替他洗漱换衣,谢必安站在旁边愣是半天没插上嘴。好歹收拾完了,范无咎裹着棉被揣着手炉,盘坐在床上像根木头。
“范二。”
范无咎抬头看他,莫名的有些害怕,往后退了几寸,把脑袋缩进被子里,只留几根凌乱的头发支棱在外面。
“我跟你说话你躲什么?”
范无咎窝在被子里不吱声。
“我——”谢必安自觉语气重了点,咬了下唇,放缓了声音:“咳,我是来跟你道歉的。昨天是我不对,不应该说你娘,还按着你跪了这么久。但是你也打我了,今天为了救你我还把我最喜欢的那块徽墨都拿出来了,我们俩就算扯平了。”
范无咎依旧不出声。
谢必安上前两步,伸手就开始扯他的被子,范无咎蚌壳似的,被子像长在他身上,愣是连条缝都不露出来,人都快被谢必安从床上拖下来了被子还紧巴巴的裹在身上。
“你道歉就道歉扯我被子干什么!”
“哪有人缩在被子里听道歉的,你懂不懂尊重别人啊!”
“放手!”
“你出来我就放手!”
“你放手我就出来!”
两人僵持了半晌,谁也不让谁,最后谢必安受不了了,猛的松手,范无咎因为惯性一脑袋撞上了墙,疼的呲牙咧嘴。
“有你这么道歉的吗!”
“是你自己非要跟我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