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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玉瑶山(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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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书房左等右等也不见程祯进来找他,程和纳闷是什么事能让二人说那么久,出门一问才知哥哥同薛鸿才没聊两句就带着所有随行的护卫去了玉瑶山。

“玉瑶山?”程和皱眉,“不是原定明日启程吗?为何走前都没说一声?”

“兴许太侍传来了什么有关矿洞的消息,时间比较紧张。”阿佑劝道,“陛下带了那么多护卫,想必出不了什么差池。殿下不必太过担心。”

程和望向王府大门,此时离晌午还早,玉瑶山也不多有猛兽出没,符佑说得有些道理。“希望如此吧。”

另一边,玉瑶山脚。

程祯将所有的护卫遣为几支小队,命他们细细搜山,遇到人迹,无论男女老少、是否久居此地,一律带来见他。待护卫身影都消失在山林中,程祯将薛鸿才召进马车内继续问话。

“你再说一遍,”昨夜睡得不好,一大早又被花蜜的消息冲得晕头转向,程祯的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逐字逐句地复述,那南国的巫医是如何说的?”

薛太侍紧张地观察皇帝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那巫医自称是南国前任大祭司的徒孙,而雾夜香砂正是大祭司亲手炼成用来悄无声息地了结国王的性命,所以炼此毒的本意就是使其无解。所谓抑制型解药——也就是花蜜中所含之物——自然并非出自他手,而是国王察觉自己中毒后重金请他人调制而成,因而小人寻来的巫医只识得此物却不知其配方。”

“他仅是自称师从那祭司,你又如何知道他的话可信?”

薛鸿才掏出一只袖珍琉璃瓶:“他将这只小瓶交予小人派去的使者,声称里面装的就是依照他师祖的配方调出的雾夜香砂,又说我国应当有人识得,大可找人去验。因陛下嘱咐此事不可张扬,小人不敢擅自做主。”

程祯结果一看,脸色登时暗了几分。烟紫色的药粉,轻轻摇动时隐约在光下折出蓝色的细闪,同当年相里姯让他放进那碗血燕里的东西如出一辙。

“不必验了。”他将药粉收进,揉按着太阳穴挥挥手。“朕累了,在此略微小憩。你去外头盯着吧,来了人切记仔细盘问,一旦有疑似月隐真人的立刻进来叫醒朕,朕要亲自问话。”

程祯睡得很浅,反复因头沉沉一点从撑着的手背上滑落而惊醒。直到日薄西山,薛鸿才也未来叫过他。他心中烦躁,坐不住掀开车帘问:“如何?”

太侍听他声音连忙转过来,躬身回话:“回禀陛下,日中虽有数十人由护卫带着来审,但皆是上山采药的农民或登山客,小人问得仔细,应当没有错漏。”

“不是说就在玉瑶山吗?怎会一天了都找不到一点踪影?”程祯急了,一拍车沿,惊得马儿不耐烦地甩尾尥蹄。“如此无用,朕亲自去找便是!”

薛鸿才一听,连滚带爬地整个人横在车门口不让他下来。“陛下,万万不可啊!即将入夜,山中蛇虫猛兽众多,念在仍在等候陛下归来的永文王殿下,陛下切勿以龙体试险啊!”

御前太侍毕竟是人精,只一句话就将程祯劝住了,却难以缓解他的坐立不安,见他神色又补充道:“小人即刻吩咐护卫们回城采购些夜里进山的物资,简短休整片刻就借着月光夜巡,今夜之内尽力将剩下半座山也搜完。”

好说歹说算是将程祯一道骗进城里用了饭,但无论如何也说不动他回王府过夜。程祯坚持一定要亲自守在山脚下,以防漏掉了月隐真人的影子。他在马车里坐了一夜,终于在天光初现时忍无可忍,命薛鸿才带他亲自上山,见他嘴皮子一碰又要劝怒喝道:“一天一夜毫无进展,你要如何让朕在这儿干等着?!”

老实的太侍被吼得不敢回半句话,只得留了一个车夫在原地,与剩下的两个侍卫陪着程祯进山了。玉瑶山处于城外,四下无人更是没有半分开垦的痕迹,因而有许多珍稀药草野生于此,但也使得山路泥泞崎岖,连一向身手矫健的程祯都只能在草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满地半腐的落叶中猝然滑过一抹带斑纹的褐色,一名在前面开道的侍卫惊叫:“陛下小心!!有蛇!”

程祯一惊连连后退,沾着晨露的草地湿滑、一行人又上坡,突然的动作带得他整个人重心不稳朝后摔去——

“四哥,四哥!你别跑那么快!等等我!”一袭鹅黄襦裙的小女孩满脸通红,气都快喘不上来却不死心,一边追着前边快没影儿的男孩一边撕心裂肺地喊。两人身后还跟了几个同样狼狈的侍郎侍女。

“跑得慢的小昴没得看!”男孩仗着年纪略长几岁,跑得悠闲,还得空蹦蹦跳跳地转头做个鬼脸。

“不公平!!”被称作小昴的女孩气得都快掉眼泪了,“明明是我们二人一起讨来的,凭什么我没得看!”

男孩洋洋得意地朝她吐舌,不再答话,卯足了劲儿一口气冲进御花园,找了一处隐蔽的假山后藏起来,翻开写着《翠屏山馆秘恋》的封面,津津有味地读起来。男情女爱,对十几岁的少年来说是再有趣不过的主题。长于深宫之中的男孩少有读民间话本的机会,终于带着妹妹从某个不走运的小侍郎处骗到手一本,魂儿都快被那几幅香艳的插图勾进书里去。

翠屏山馆是城中最奢华、广为人知的歌舞坊。当然,翠屏山馆不仅有曲、有舞,醉翁之意不在酒,来者实际所为无非是那奏曲、起舞之人。在那之中,众人趋之若鹜的花魁子霁不仅才华横溢,更是号称倾城绝色,只是每每登台总在遥遥楼阁之上,又以纱覆面,无一人见过其真容。

子霁谢场时所有看客都会抛掷自己的信物,望博得美人青眼,得以与她在翠屏山馆共度一夜。然而无论值得千两、万两黄金的信物都不曾让子霁留意,直到一支柳叶玉簪轻巧地在曲终时插入琴身,停在她的琴弦之间。那是她少时曾佩过的。

一番问询下,抛掷玉簪之人被寻了出来。子霁一眼就认出了他,当即就想反悔,却被馆主强迫不得坏了规矩,只得将人带回了山馆,只求两人行风月之事时不摘去自己的面纱。男子欣然应允。

待翻云覆雨后子霁沉沉睡去,男子毁诺,悄悄趁着夜色揭开了她的面纱,震惊地发现两人的容貌出奇地相似,子霁竟是他失散的妹妹,而自己随身携带多年、以为是母亲生前常戴的玉簪,竟是妹妹走失前的心爱之物。

还来不及读完结局,先前追他的女孩儿就带着一个气得七窍生烟的老头儿来逮他了:“好哇,四殿下!!竟然如此不学好,逃学藏在这里读此等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俗书!看老臣不去找陛下,让陛下亲自来管教你!!”

男孩抱头逃窜时书本从他怀中滑落,掉入湖中,水面上浮起的正是子霁带着面纱与兄长云雨缠绵时那一页。

挨了皇帝一顿痛揍,入睡时他却没有丝毫怨言。兴许是睡前仍心心念念想着那故事结局的缘故,当夜他竟梦见自己成了那男子,身侧正躺着熟睡的子霁。好奇心驱使下,他情不自禁地坐起身,隔着面纱抚上子霁的面颊。月光下微卷的茶发披散在榻上,眼睫轻颤,子霁睁开一双清澈的碧色眼瞳。他还来不及想这双眼睛究竟像他熟知的谁,手已经自顾自地去摘身下人的面纱。

一句“不要”出口,已经晚了。他惊慌失措地发现,那子霁哪是什么女子花魁,红纱之下藏的明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

程祯在马车内醒来已接近巳时,薛鸿才颤颤巍巍地将他扶起来,嘴巴一瘪又哭又笑的,念叨着还好他醒了,不然自己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贴身护卫请罪,解释几人方才在山上所见的蛇影经过一番探查,实为有心之人布下的幻术,而程祯慌乱中后退不慎踏入法阵,随即晕厥,几人慌忙费力将失去意识的他抬回山下车中,请了医师熏香、冷敷、施针,他才慢慢转醒。

在他昏迷期间,所有搜山小队都已回到山脚下,除一队表示找到一间人走茶凉的茅草屋、其中未带走的物品可以辨别属于月隐真人外,一无所获。

程祯的神还未完全从残留的幻象中出来,愣愣地听完各人禀告,表示众人辛苦了两天一夜,月隐真人大约已不在玉瑶山,即刻回城。所有的护卫都松了口气,随着马车启程回王府。薛鸿才却觉出不对来,看着程祯失魂落魄的样子出言想问些什么,他却充耳不闻。

马车刚驶入城内没多久,经过一家酒楼时程祯喊停车驾,独自一人下去。薛鸿才脚步匆忙地跟上,程祯回身,满目赤红地吼道:“都别跟着!!!”

“可是……”

“你没听见吗?”程祯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几个字,“别,跟,着。”言罢,一甩衣袖进了酒楼,随着小二去了顶楼雅座。

薛鸿才身为御前太侍,哪敢真走?要是皇帝一个人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不止他一个人,所有在场的人都得没命,只得半晌悄悄跟去雅间门口候着。只见小二端了一壶又一壶、一坛又一坛香酒进去,太阳都快落全了,一向不擅饮酒的陛下却没有出来的意思。他怕陛下心情不佳、饮酒过度伤身,想进去劝又碍着先前的旨意,左右为难半天,一跺脚,差了个侍卫速速去请永文王殿下这个救兵来。

几刻钟后,程和由符佑搀着心急火燎地上了楼来,薛鸿才都怕他走得急摔着了,伸手去扶却被程和摆摆手谢绝:“本王无事。他可在里头?”

薛太侍着急慌忙地点头:“殿下可去劝劝吧,这已经饮了大半日了,实在伤身呐。”

程和独自推门而入,差点被一地东倒西歪的酒坛绊着,踢翻一个骨碌碌地滚了老远。程祯听见动静,迷迷瞪瞪地看清楚来人就将头往桌上一砸,把脸埋进交叠的胳膊里,说什么也不肯抬起来了。

“不是去玉瑶山了吗?怎的跑酒楼里来了?”程和拉开椅子在他旁边坐下,程祯周身的酒气熏得他直皱眉。见他不答话,又道:“出了什么事怎么不同我说,一晚上找不见人也就罢了,事情办完也不回王府,要不是薛鸿才派人来找,我都要急坏了。”

“薛鸿才,”程祯说话时被胳膊和衣料捂着,声音闷闷的。“蠢货。”

醉酒之人真是小孩子脾性,程和叹了一声,不与他置气。“平时不爱喝酒的人怎么今日突然如此喝法,这样的量,身子再好都要喝坏了。”

“要是喝坏我的能把……把你的身子治好……”不知是酒嗝还是旁的,程祯的句子断断续续的,“那我再多喝……几倍都愿意。拿来!”

虽没听清他嘟囔了什么,但见他要去捞桌上的酒壶,程和眼疾手快地拿远了:“可不能再喝了。实在想喝可以过几日,我陪兄长就着菜一道。”

程祯摸不着酒壶,哼哼唧唧地伸长了两个胳膊扑腾,程和借机想将人拽起来,未果,无奈道:“兄长,再这样我可要叫人来拖你了。”

听他这样说,程祯总算微微抬起头,露出汗湿的额发和回避的、湿漉漉的双眼。“子雅,你别逼我了……我……实在是没脸见你。”

“好端端的,不过去了一趟玉瑶山,突然这是怎么了?”程和拉不动他,只好又坐下。“我知道那儿根本没有什么翡翠矿,兄长,你究竟是去做什么的?”

程祯避而不答,将脸又埋起来,言语中甚至带着弱不可闻的抽噎:“我自知是世上最差劲的哥哥,但为什么……为什么总要提醒我……我自己难道不知做了多少,多少,多少对不起你的事吗?为什么总提……提醒我?还要骂我是胆小鬼,是……我是胆小鬼,我做了那么多错事却连一件都不敢承认,我程祯真是天下。

即使掖好了被子,他仍然直直地盯着被遮住的伤痕累累之处,方才动情的余温尽褪,浑身冰凉地坐到天光大亮。卯时过半,程和悠悠睁眼就对上哥哥满面愁容,甩甩头醒神,翻身起来握住他的手:“哥哥可是一夜未眠?出了什么事,怎么不叫我?”

“子雅,你老实跟我说。”程祯难得用如此冷硬的语气同他讲话,程和本就心虚,暗道不好,目光躲闪。“膝盖,怎么回事?你故意瞒着我。”

这不是问句——年长六岁的威压难得如此显着。程和自知百口莫辩,低下头去轻声道:“我错了,本是不想让哥哥费心才没有说的。”那样子同小时候瞒着遭人欺侮的事被程祯发现后道歉如出一辙,连额发后扇动的羽睫都没有变过分毫。

程祯长叹一声:“我不是要你道歉……你告诉我,是又受委屈了吗?是什么人干的?”

程和咬着下唇,迅速瞄了一眼哥哥的脸色又垂下眸去,只摇摇头。“没有。”

“都成人了,怎还同儿时般任性呢?”程祯急了,“难不成还是你自己弄的吗?”

握着他的手听到这句只细微地抽动了一瞬,却被敏锐地捕捉到了。程祯瞪大了眼睛。“你不会……”

程和知道这回是糊弄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对上他的视线,温言软语地哄:“我知错了,再也不会了,哥哥莫要气坏了身子。”

程祯自知心中猜想中了大半,喉间生涩。“是因为我做了混蛋的事才这样的,是不是?”

程和怕他愧疚,终于不敢再敷衍,忙道:“没有,不是的!是我与自己较劲罢了,况且已是许久之前了,只是这痕迹一时半会儿还没消下去……”

这话只有一半是真的。自年后程祯回宫,程和几乎没有一日不在祠堂自罚。起初符佑试图劝说却被重重甩开,告诫如若阻拦他便不得已用更狠的法子来赎罪。符佑心中没有文人太多的弯弯绕绕,只知如果王爷要跪,应当少让双腿受些罪。偷偷将祠堂垫子的麻心换成棉,每日提前掸松了,又去找妹妹制了敷药、学了些简单的疏通筋骨的手法,在程和久跪至双腿失去知觉时替他揉按活血。即便如此,一连数十日、每日几个时辰下来仍免不了皮肉淤肿、筋骨受损,行走不得不拄杖。但即便是痛到无法行动,程和仍旧一日都不曾懈怠。

他跟了程和近五年,从未见过王爷如此失心般自虐的样子,就连从宫里跟出来的侍女侍郎都被温文尔雅的文王殿下近乎水米不进、双眼发直的陌生样子吓得不轻。如此每日无言地跪了一月有余,程和不再让人在他罚跪时陪在身侧。符佑远远看着,他似乎总是对着故去的母妃的排位喃喃念叨着什么,时而有许多话说、时而只有短短几句,大多数时候仍是沉默的,低着头,身周全无往常那般天然的卓立之气,只像个寻常人家做了错事挨罚的孩童。

两个月过去,程和的心结仍未有松动迹象,符佑开始担忧这不知缘何而起的自罚究竟何时才到头、又是否有终结的一日。他自知无法劝解程和,只得求助于他人,左思右想终是在国祀时连哄带骗地把人带去了青霄寺。住持是个明眼人,不必二人解释什么,只待其他香客离开后单独陪着程和前往庙堂,后者却在门前遮障处停下脚步,迟迟不敢迈过门槛。

程和正踌躇无措不知如何开口,住持故作无心,淡淡道:“地藏菩萨大智,观得世间众生举止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

程和两月余来装满痛色的眼瞳似是闪动了,缓缓转过头,看向年迈的住持。

“而这罪业并非全由殿下与众生独自背负。地藏菩萨言,罪业如同重石,使人渐困渐重,足步深邃,难以前行。而得遇通晓知识之智者,便可替与减负,或全与负。所谓佛陀与菩萨正是这样的智者,为了帮助众生担负其罪业之重、从泥沼中引入平地而生。”言罢,住持轻轻伸手躬身,请程和先行。这一次,他没有再退却。

临行前,程和又问,现生中可有替自身与他人赎罪之法。住持答曰得空时诵读抄写经文供奉可消除业障,若是多了可予信众结缘,积攒功德。

那之后,程和便将大半原先罚跪的时辰用于抄经。《金刚经》、《地藏菩萨本愿经》、《佛说无量寿经》,处理公务之余每本都抄了十数份,以至于治疗腿伤的同时,符佑不得不多配了药草来敷他的手腕与肩颈。跪得久了、抄得遍数多了,程和也明了了;程祯和他的罪业可以都由他一个人赎,如果能让程祯这一世获得幸福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不能往生极乐、来世入畜生道也好,地狱道也罢,他都不在乎,他都可以做。

入皇都前,程和郑重地在祠堂九叩拜别。此次回宫,他自知求不得娘亲在天之灵的原谅,却也下定决心不能放任程祯独自煎熬。如果这是他们的命数,他无可辩驳。

程和虽然嘴上认错,对这一切仍只字未提。程祯不用他解释,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都怪我,都怪我……那女人说得一点都没错,这辈子碰上我这样的哥哥真是遭罪……”却硬被程和捂住嘴,强行噤声。

“我先前并无自觉,眼下已想通自己的心意,更知无法逆转,也不愿哥哥转而将这情意分与他人。我答应不会再做这样的事让哥哥劳神,”程和拉着他哥的手轻轻地晃,就差捧着他的脸了,“哥哥也不许再说这种话了,我会伤心。”

“你发誓。”“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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