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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旧楼(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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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学校的东南角,有一片被人遗忘的树林;在树林深处,有一栋被人遗忘的旧楼;进出旧楼的人,均是一位阎姓先生的门生,他们同样是被人遗忘的。这些人终日埋在书堆里,做着几乎与世隔绝的古籍整理工作,所以,他们把这块地方称为“寂园”。

那天午后,有个年轻人推开了寂园锈迹斑驳的铁门。

看门的大爷从树下的凉棚里探出头,摇着蒲扇问:“你是阎老的学生?”

他点头,目光落在树林间浮动的光点上。

“从东边楼梯上二楼,再左转从西边的楼梯上三楼。别直接上三楼,那边楼梯上不去。你们新来的每次都能在这楼里绕半小时,可别再……”

大爷的声音似乎被林木摇曳之声化散了,年轻人似听非听地点头,只对着眼前的一片翠绿想:寂园、寂园……

旧楼

秦璘穿过树林,走到旧楼下面。

这栋楼有三层,外墙已爬满了藤蔓,墙角生长出半人高的杂草。一楼的旧式木框边玻璃窗灰蒙蒙的,贴着上个世纪流行的菱形磨砂窗纸,窗纸已经被风化得卷边泛黄。楼梯口有一小块空地,横着两辆自行车。自行车倒在枯叶堆里,落满了灰尘,轮胎的橡胶已经开裂,铁链均开满暗红铁锈。

顺着楼梯往上走一层,可以看见一扇竖长的木窗。此时,正午的阳光正从窗里洒下来,晃在了秦璘的鼻尖。他顺着光看去,发现玻璃残损,光线是从那个三角形孔洞里照进来的。而地上没有玻璃碎片,大概是有人清扫过了——看来这栋楼果真有人在用的。楼梯的扶手翻起了铁皮,颓然静立在光线的尘埃里。从地上的黑红碎屑看,扶手曾经似乎刷过红色油漆。从铁栏空隙往下看,正好能看见一楼倒在枯叶中的自行车,在阳光的照耀下,它们似乎比刚才要鲜丽些。

走到二楼,可以看见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是凹凸不平的水泥地,有些地方镶嵌了几颗鹅卵石。根据守门大爷的描述,应该穿过这条走廊,从尽头的那道楼梯上三楼才对。于是秦璘迈开步子,缓缓走过去。自己的脚步声格外清晰,还有些空旷的回声。左边一排是窗,右边一排是办公室。每个办公室门口都挂着小小的木牌,上面用不同字体写着“微晶体实验室”“高分子材料”“标本陈列室”……大概过了五六间,就到尽头了。秦璘在最后一间办公室的窗前弯下腰,想透过窗帘缝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可是除了一张木桌外,什么也没看到。

三楼的构造和二楼差不多,只是光线更明亮些。而且走廊上多出了许多绿植。门外放着几个白色泡沫箱,箱子里面长出了青绿的草叶。泡沫箱已经十分旧了,箱边缘冒出了绿色的霉菌,顺着箱子上的霉菌往上看,墙面上也蔓延着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霉菌,唯独箱子里的草长得茂盛端正。是做实验的草吗,还是种来吃的菜呢?

秦璘缓缓走着,看过门口挂的每一个木牌。走到字迹脱落得最严重的门前,秦璘停下脚步——寥斋——他要送材料的地方。

“寥斋”有一扇铁门,打开的。铁门的栏杆上钉了绿色的窗纱,透过灰黄的尘埃,大致可辨认出上面是一幅竹子。还有一扇棕色木门,关上的。秦璘轻轻伏在门口,听里面有没有人说话,可是除了自己有些慌乱的心跳,什么声音也没有。明明是送材料,为什么自己像做贼一样呢?于是秦璘抬起颤抖的手,敲了三下门。他想:会不会太鲁莽了,这个时候里面的人在午休吧?

没有回应。

果然在午休吧,还是晚点再来吧,可是……

秦璘又抬起手敲了三下,仔细听里面的动静。

还是没有回应。

这里面会不会没有人,这栋楼是不是没有人,刚刚和自己说话的是不是自己幻想里面的人,这个地方是不是自己幻想里的地方?秦璘这样想着,愈发恐慌了。是不是在做梦啊?如果在做梦,要怎么才能醒来,怎么醒来?秦璘开始发热,额头上溢出汗来。

当他再次抬手准备敲门时——

“请进。”

秦璘推开门,轻声问:“请、请问,郑老师在吗……”他看着屋内的陈设,稍微吃了一惊。屋子里三张大办公桌并排放在一起,上面全部堆满了书籍纸页,许多都零散地挂在桌角。两面墙边贴着直顶天花板的大书柜,里面全部放满了书,每层书顶上都横着各种记事本、资料夹,丝毫不会浪费一点剩余的空间。

几个人埋在书堆里面,丝毫不理会来人。一位扶起眼镜看了看秦璘,懒懒地问:“你找谁?”

“我找郑老师……”秦璘一面回答,一面看着这满屋子的书籍。

“郑老师?”那人从书堆里探出头,有些疑惑。

不一会儿,另一垛书里冒出了半个脑袋,他突然笑起来:“哈哈哈,郑老师,找你呢!”

于是密集的书林里发出了嗤嗤的笑声,秦璘站在门口,觉得背后发凉。

“郑老师在那儿!”一人指了指坐在窗户下打字的人。

秦璘顺着看过去。那个人坐在屋子里唯一的一扇窗下,正背对着自己。他面前是一台电脑,电脑旁则堆满了书。他没有回头,直到把手里的这行字打完,才缓缓起身。“你是……”

“我是秦璘,来送材料的。”秦璘看着他。

郑尘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单子:“嗯,你把这个名单填一下。”

秦璘本想看他手下的纸,却莫名把目光放在了他指尖。他点点头,无声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你叫秦璘?好名字。”郑尘在一旁看着。

秦璘觉得他离自己有些近了,却并不讨厌他说话的语速、声调、音色。那是一口端正的京腔,但没有过于浑重的儿化音和后鼻音,有点像播报员,却没有那么死板,有点像说书先生,却没有那么戏谑,那大概是属于读书人的独特强调,端正而优雅的。

郑尘笑了笑:“你的字有点丑,好好练练,要不和你本人差多远啊。”

秦璘抬起头,看着郑尘的脸,用他那双略带怒意的眸子对他说:多嘴。秦璘以为自己眼神里流露出的是愤怒,可是在别人看来,他的双眸总是幽怨孤绝的,现在,只不过比往常更湿润柔美了些。

秦璘启齿:“那我先…走了。”这句话说得有些阻塞,后面两个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郑尘点头道:“嗯,慢走。”

秦璘捂着他那颗奇怪的心脏和莫名发烫的脸,想着:原来这就是寂园。

帕罗西汀

郑尘从地上捡起一板药,还剩六粒。他朝书堆里工作的同行问:“这是谁的?”

吴生礼貌性地抬起头看了看郑尘手里的东西:“不是我的。”

邱尚书没抬头,他一边写字,一边问:“什么东西?”

郑尘念着:“帕罗……西汀。”

何善思戳了戳坐在自己旁边的何善学:“是不是你前天买的书?”

郑尘无奈笑了笑:“你们抬头看看,这是药。”

书堆里的四个人一齐抬起了头,都说不是自己的。邱尚书说:“莫不是阎老的药?给他收进抽屉里就是了。”

“也对。”郑尘把药放进了阎老的笔筒,心里却想:帕罗西汀,是治什么的?阎老最近腰不好,去医院理疗了,大概是治腰的吧。

寂园外的树林在风里发出清凉的低语,把盛夏将要满溢的忧郁掩盖了。寥斋里又安静得只剩下笔尖与纸页摩擦的声音。

郑尘从小窗往外看,一片幽绿。远处的高楼,隐约露出个白色的房顶,那里才是学生们上课的教学楼。从寂园望去,不过是悠远渺茫的疏淡画影。寂园的时间仿佛是静止的,当把头埋进文字里的之后,就什么也意识不到了。

没有人注意到走廊里的脚步声,直到木门“吱呀”——

“咳……”是熟悉的咳嗽。

郑尘回头:“阎先生,您回来了?”

阎先生捶着自己的腰:“来拿本书,马上就走,我下午还要去针灸。”

吴生是几人中较为活泼的小子,他笑着:“您老人家还亲自跑什么,打个电话我们就给您送过去了!”

阎老倔强地走到最里面的书架,想要蹲下来,但膝盖也十分僵硬了,整身骨架都发出了不情愿的哀鸣。

“我来帮您吧,”吴生蹲下,“要什么书?”

“《仪礼郑注句读》。”说着,阎老艰难地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吴生两下就翻到了:“给您。”

“咳咳……”阎老又咳起来了,他翻着自己凌乱的桌面,问:“我的药呢?”

郑尘应道:“给您插在笔筒里了。”

“不是这个,我没这种西药,我是说——咳,我之前还有一袋中药在这里……”

吴生笑着把书放在桌上,突然明白阎老为什么回来了。他从书架上拿出一袋包装好的棕色液体:“是不是这个?”

“对、对,咳,给我倒进杯子里,我喝了。”

郑尘趁阎老今天在,就把这几日的工作进程汇报了,最后说:“今年招进古籍所的本科生有十九个,他们做的校对基本都交全了,现在……”他拿出统计单,瞥见最后的人名“秦璘”,脑子里一瞬间莫名浮现出他的模样,缓缓道:“现在还剩两个人没交。”

阎老拿过单子,随便看了两眼:“嗯,不急,就让他们先锻炼锻炼。”他喝完药,看了看时间:“我先走了。”

“您慢走。”郑尘送他到门口。

原来“帕罗西汀”不是阎老的药,所以到底是……郑尘坐回电脑桌前,打开搜索引擎,得到了如下结果:

适应症

用于治疗抑郁症。适合治疗伴有焦虑症的抑郁症患者,作用比tcas快,而且远期疗效比丙米嗪好。2亦可用于原恐障碍、社交恐怖症及强迫症的治疗。

不良反应

轻微而短暂。常见的有轻度口干、恶心、厌食、便秘、头疼、震颤、乏力、失眠和性功能障碍。偶见神经性水肿、荨麻疹、体位性低血压。

治疗抑郁症的……被人遗失的……之前来过这里的是……秦璘?

秦璘。郑疏尘在心里回忆着这个学生的模样。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衣,深蓝的长裤。头发偏棕,贴在颈侧,刘海斜别在耳后。秦璘的五官具体是什么样子,郑尘不记得了,只觉得他的皮肤很白,脸上浮着血丝,眼眸是很柔软的浅棕色。秦璘整个人都有种疏淡的气质,不论是穿着,还是容貌,有点像寂园楼下树枝间褪色的残花。有些惹人怜爱,但又颇为清高。这么想来,这药八成是他遗落的了。

郑尘有些后悔自己刚才说了打趣他的话,不知这样的话对抑郁症患者来说,会起怎样的后果。他一边浏览网页,一边开始胡思乱想:如果秦璘当真把他那句话听进去了,会在那敏感的心里辗转多少回呢,会不会做出什么极端……那自己不就是元凶?

郑尘焦灼地掏出手机,对着登记单上的信息,把秦璘的手机号录在了自己手机里。

“还是发条短信道个歉吧。不过……要是说了,岂不是窃探了别人隐私……这样的病,想必本人也是不愿意承认的。或者找一个合适的时间,把药悄悄还给他——不太好。还是装作不知道吧,他应该还有多余的药——不行……”

思来想去,郑尘还是放下了手机,推开寥斋的门。

吴生刚洗完阎老的杯子,正准备进门,他见郑尘一脸慌乱,便问:“师兄,你急着去哪里?”

“图书馆。”郑尘跑着下楼去了。

在和抑郁症患者交流之前,应该详细了解这种疾病。——严谨的郑尘是这样想的。

狂想

秦璘痛苦地卧在他租的小屋里,手边全是自己撕碎的纸。

已经三天没吃药了。

他这几天除了去楼下的小店吃饭,再也没有迈出房间半步。他读了半本书,抄下一段话:

艺术家本来就是背离现实的人,因为他不能满足其与生俱来的本能要求,于是他就在幻想的生活中放纵其情欲和野心勃勃的愿望。但是,他找到了从幻想世界返回现实的途径;借助愿来特殊的天赋,他把自己的幻想塑造成一种崭新的现实。而人们又承认这些幻想是合理的,具有反映实际生活的价值。因此,通过某种艺术创作的途径,艺术家实际上就成为自己所渴望成为的英雄、帝王、创造者、受人钟爱的人物,再也不用去走那种实际改变外部世界的迁回小路了。

“根据弗洛伊德所说……我只是有幻想症而已,多写点东西可以缓解,并不是……”于是他没有再吃帕罗西汀。擅自停药之后,秦璘的异想狂躁地充满了整个房间,他的古怪思维根本不能停下来。当秦璘看见窗台的时候,他就会联想到天台。他幻想自己站在天台上,将要以什么样的姿态跳下去。面向地面跳,自己的五官就要受摧残,很难看的;背朝地面跳,或许大脑会摔出来。不管以什么样的姿势跳,最后都免不了淋漓鲜血和迸射而出的身体组织。跳的时候,穿什么衣服呢?秦璘喜欢白色的衣服,看上去很干净,却很容易惹不干净。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穿黑色的衣服,即使沾了血也不会让围观的路人感到瘆人。黑色的长袖,黑色的长裤,内裤倒是可以穿白的。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自杀,都会招人非议,所以是不是把脸蒙上会好一些呢,如果在自己头上扣一个纸袋,该是多么可笑呢。若自己是长头发,是不是可以用以掩面。秦璘想起了崇祯皇帝。谁来给自己收尸呢,死在他乡,只有警察嫌弃地把他运走吧,秦璘不想死得这么丑。秦璘想死在漂亮的地方、神圣的地方,比如长白山天池。那里他是去过的。当时他看见两个工作人员跨过了安全围栏,下到池边去了,那时他想,自己要是能在里面泛舟就好了。或者可以悄悄潜下去,死在那碧蓝的水里。不行,他会玷污了这里。于是他想,自己应该死在广阔的地方,容得下一具腐烂躯体的地方。比如西北的戈壁滩,或者漫漫黄沙里。可是他不喜欢那么苍凉的地方,身体也不会在那样的土地里腐烂。直到昨天,秦璘在网上看到一张图:一片起伏的草原,草原背后是雪山,山下是牛羊。他非常感动,觉得那里就是他梦里的仙境。秦璘觉得自己应该死在旷阔的、丰饶的、与世隔绝的高原,那里有茂密的针叶林,有终年积雪的山脉,有蜿蜒的冰雪融水,穿过高低起伏的草地,就会有一片广阔澄澈的湖水。既然是高原,那星辰一定是最干净的,每夜都可以看到流星……

秦璘的情绪在漫无边际的幻想里忽喜忽悲,有时他觉得自己可怜得就要死在这间小屋里了,有时又觉得自己还不能死,就挣扎着起身,做点转移注意力的事情。事情一做完,可怖的幻想又冒出来了。尤其是最近,秦璘的脑子里时不时就浮现出郑尘的身影来。他对此十分自责,他不明白为何一个和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会徘徊在他的脑子里。对于秦璘来说,从来没有什么人能够长久盘踞在他诡谲世界里的。郑尘对他说,秦璘是个好名字,还对他说……

秦璘要疯了。他从柜子里抽出一卷纸,开始撕起来,撕完了,再撕另一卷纸,还有床底下的涂鸦,他也一并拿出来撕了。可是、可是,当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把画了两周的画都撕碎的时候,又莫名哭起来。

吃药、药……

秦璘打开抽屉,发现帕罗西汀已经吃完了。他记得上次揣了一板在口袋里,可是现在也找不到了。眼看着天色未晚,秦璘又难受起来:外面阳光刺眼。

先躺着,先睡着,大概醒来会好些。

天黑后,一个陌生号码给他发了短信:

秦璘同学:你上次是否在寂园遗落了东西,如果可以,我给你送过去吧。

郑尘。

秦璘不知怎么回复,心脏莫名奇妙地又加速了。心跳越来越快,他翻出一板阿尔马尔,先吃了半粒,就倒在床上。

太累了……

脑子里依然闪现着光怪陆离的场景。

多吃几粒,心跳是不是就停了呢……这样想着,秦璘又把剩下的半粒含进嘴里。会死吗,只吃了一粒,可是医生说吃半粒就可以了,不知不觉地,秦璘又把药吐了出来。

闭眼。

躺了不知多久,秦璘昏昏沉沉地摸出手机看时间,晚上九点了。而且多了三个未接来电,是同一个号码打来的,郑尘。

出于礼貌,秦璘不情愿地打回去。

“喂……”

“秦璘同学吗?”那边的声音很焦急,“抱歉打扰到你了……”

对方在说什么,秦璘并没有听得太清,他似乎还未完全清醒。

“……那你住哪里?我现在过去。”

“平……小区,十栋,四楼,左边……”

郑尘虽听得不太清楚,但也大概知道他说的是哪个社区,于是带着他从药店买来的各种药,赶紧开车去了建平小区。郑尘本打算托个同学把药带给秦璘的,却听说秦璘两天没来上课了,又得知他不住宿舍,便担心起来。或许这样的焦虑大多来自语出戏谑的自责,但他也不否认自己对秦璘确有几分爱怜和好奇。电话那头的声音十分虚弱,大概病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郑尘不敢往下想了,赶紧停好车,跑上楼去。

左边的门没关严,郑尘直接推门而入。当看见一尊白色的身体蜷在满床狼藉之上时,他的心跳都忘记跳动了。他放下手里的药,扑过去,问:“你还好吗!”

急诊

恍惚间睡去的秦璘被人摇醒了,他觉得冷,又不知被子在哪里。

“热……”明明自己在发抖,为什么会说“热”这个字?

郑尘看着那张泛红的脸,真以为他热了,就打开了窗。“秦璘,你还好吗,能不能起来?走,我们去医院。”他摇了摇他的肩膀,觉得这副身体也十分烫。

“冷……”秦璘睁开眼,终于能想起那个表述他现在情况的字了。

郑尘扶着秦璘起来,问:“能不能走?”郑尘给他披了一件自己的薄外套,“起来,我带你去医院。”

秦璘一听“医院”就摇头,仿佛是小时候在睡梦里睡得好好的就被抓起来扔进医院一样,又是打针又是抽血的,折腾得一晚上都睡不好。身上的碎纸片跟着掉下来,他揉揉眼,觉得眼前的人有点眼熟。

“房间里有谁来过?你有没有受伤?”他甚至怕秦璘被灌了迷药,又用更加直白问法问:“有没有哪里疼?”

“不、不去医院……”秦璘蜷着身子,有些惧怕。

郑尘环视一圈小屋,又去厨房、洗手间看了一圈,没发现搏斗的痕迹。他静静看着房间里的满地的碎纸,和靠在床头的人。

秦璘抬起头,有些祈求的哀怨:“把药给我……”

郑尘拿出那板帕罗西汀,“是这个吗?”

“嗯……”秦璘安静地接过,又抬头:“水。”

郑尘拿出他带的保温杯:“喝这个吧,温水。”

秦璘把嘴贴在杯缘,微斜水杯,用唇试了试水温。不烫。便把药送进嘴里。

郑尘看着秦璘那一套动作,心里生出别样的怜惜。他也发现,秦璘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晕。

秦璘吃了药,才渐渐意识到在自己面前的是郑尘,自己喝的水是郑尘的水。心脏,有点难受。眼睛还有点酸。

怎么吃了药还这么难受?

“你身份证在哪里?”

“抽屉。”

郑尘端正严肃的语调让秦璘没有抗拒的余地。他拿出一派长者的威严:“走,去医院。”

秦璘收拾了东西,无奈跟着郑尘出门。下楼后,他才知道郑尘开了车。

郑尘不让心放秦璘坐后面,就像照顾小孩子一样,把他安置在了副驾驶位上,还给他扣上了安全带。

秦璘的心跳,在碰到他的手之后,又快了些。

急症室门外,什么人都有。

秦璘被安置在走廊上等候,在此期间,他看见了醉倒在医院地上的女人。

几个警察随即赶来,他们问送女人进医院的男人:“她怎么回事?”

那男人看上去十分热,他撩起了半截衣服,用方言说不耐烦地说:“她躺在路中间,我开车路过,就把她捎来了!”

“那她是什么身份你知道吗?”记录员打开了本子。

“我哪儿知道啊?”

另一个警察说:“打开她包看看证件吧。”

男人说:“打不开,她把包拽得紧紧的!”

警察把女人扶到长椅上,女人就躺下了。这女人三十上下的年纪,微胖,打扮得很浮夸,尤其是那双漆皮的过紧高跟鞋,挤出了她裹着丝袜的脚肉。她不顾形象地横睡在长椅上,口中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警察蹲在她旁边,不停地换着方法问:“你叫啥?你名字?你家在哪儿?你住哪儿?”方言说完,又换成普通话问了几遍。女人依然自言自语,可警察却奇异地能复述她的话。

“河……哪条河?”

秦璘心想:难道不该是姓何吗,这城市哪里有条河?

“秦璘——”郑尘从急诊室出来,叫了他的名字。“可以进来了。”

医生问了问秦璘的基本情况,也没多说什么,便叫来了护士:“给他做心电图。”

郑尘跟着秦璘去了旁边简陋的隔间,那张旧板床,仅仅和急症室隔了一道白窗帘。

帘子里,可以清晰地听见外面的喧哗。

有人发怒:“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东西!你们不救人!不救人!”说着,就爆发出尖利的嘶吼。

“这里是医院,请不要吵闹!”

另一组人又冲进来:“医生!医生!他!”随即,一股血腥味弥漫来。

“小陈,你去应付那边!”

秦璘被摆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开膛破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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