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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往事扑朔(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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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有人依言将银牌送来。单疾泉翻过来看了眼,道:“就是这最后一人了,这里刻了个‘凤’字,想必他便是黑竹会赫赫有名的沈凤鸣了。”

“沈凤鸣?”宁大人皱眉。“好像听说过……”

“宁大人少涉江湖,都知晓这人名字。他其实是与马斯齐名之人,相信张庭张大人也必不会不知。而且此人比起马斯的好处,是一贯看淡名利,从来不结党营私,您瞧瞧他明明功夫胜过马斯,却在黑竹会被他压得这般,就晓得是了。相信这般向张大人回报,他应不会有所怪责吧?若真有甚事,便说是我卓燕力保的,让他找我就是。”

宁大人眼珠转了几转,面色方定,道:“好罢,你们都是朱雀大人座下,我便看在你的面子上,将此事回报给张大人。”

单疾泉一笑:“有劳宁大人——不过,在此之前,似乎此次金牌之选还未尘埃落定,还有一些不入流之辈想要趁沈凤鸣疲劳之际捡现成便宜,恐怕一会儿弓长要让我们两个仲见定夺,宁大人可千万别再让宵小得了逞。”

“这个自然,还用你说!”宁大人不悦道。“已经没了马斯,若连这个凤什么的也没了,我这颗脑袋还要么!”

单疾泉便不再言语,转身回到张弓长一边,向他点一点头。

只听张弓长便咳嗽一声,便道:“各位,今日黑竹大会,第四十八任金牌杀手已然尘埃落定。他说着,将手中一枚银色圆牌举起,道,便是最后上场的沈凤鸣!”

就有人忍不住道:“大哥,刚才最后上场的分明不是……”

“圆牌在此。”张弓长打断道。“莫非你觉得还是其他人?”

“我……”

“两位仲见也都看见的,对么?”张弓长又道。

单疾泉便微微颔首,又道:“宁大人想必也看见了最后那块银牌是沈凤鸣所有的?”

“不错。”宁大人道。“此事已无疑议,我也将据此向朝廷回报。”

那人便闷声没了话。只听宁大人却又道:“但这新任金牌杀手,可能与我朝个相?”

所有人都不自觉去看君黎。可是他苍白着一张脸,根本还昏迷不醒。

但是他身边却站起一个人,掀去斗笠,也一样面无血色,伸手按紧了身上创口,一瘸一拐地便往上走。

“宁大人抬爱。”他开口说道。“沈凤鸣在此谢过。”

“沈大哥……”他身后诸人都是面有忧色,却只见他一只手在身后挥了挥。

“你就是沈凤鸣?”宁大人道。

沈凤鸣就微笑了笑:“如假包换的。”

马斯那边的人群中早有一阵窃窃私语。本以为沈凤鸣多半已经丧命,却没料还好好站在这里,而他又的确是“如假包换”的沈凤鸣,没得可辩。

宁大人不甚懂得武艺,却也假惺惺称赞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沈公子年纪轻轻,武艺不凡,日后还多有借力之处。待我回报张大人、朱大人,必有赏赐!”

“不敢当。”沈凤鸣客气道。“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这天寒地冷,又碰上下雨,实在是过意不去。”

宁大人便大度地一挥手,向张弓长道:“张爷,今日算是大开了眼界,不过我听说金牌真正授予的仪式,却要到淮阳金牌之墙?”

“正是如此。”

“那里我便不去了,先替朱大人、张大人恭喜张爷、沈公子。”

张弓长与他客气几句,宁大人便要先回城去避风寒。张弓长遣人送他下了山,那一边沈凤鸣是支持不住,早被好几个人搀扶着,又坐在一旁。

马斯这一边的人因没了首脑,茫然无主之下,便准备各自下山。却不料张弓长回过头来,低吼一声道:“谁准你们走了?”

众人都是一惊,心中都有些惴惴不安。毕竟马斯一死,纵然之前势力再大,如今也尽向沈凤鸣一派偏斜,难道张弓长也要说些什么?

却不料张弓长是走到沈凤鸣这一伙人处,冷言道:“凤鸣,此人究竟是谁?”

他瘦长的手指指处,当然是君黎。

“是我新收进来的人。”沈凤鸣道。

“哼,新收进来的?为何你的银牌会在他手里?”

“那是因为——他的还没铸好呢。”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他其实是个外人?”张弓长阴沉着脸道。“黑竹召开大会,从来都不能有外人入内,你私自将外人带入,原是死罪!今日事已至此,看在朝廷的份上,你的事先不谈,但此人非死不可。”

“大哥,你先听我说……”

“都给我听着!”张弓长已经提声,沈凤鸣话被打断,众人心中也一凛。“今日之事,谁也不准对任何人泄露半句。马斯便是死于与沈凤鸣的对决,而这身份不明之人,根本未曾来过天都峰,都晓得了么!”

众人齐声应了。张弓长又道:“凤鸣,你若肯将此人杀了,我便当此事未发生过。”

沈凤鸣愣了一下,忽然按住伤口,牙齿抽着丝丝冷风,“大哥,我……我浑身都痛,现在站着都没力气,要杀人,实在有心无力啊……”

“你别忘了!”张弓长厉声道。“你的名字刻上金牌之墙以前,我仍然可以随时废除你这身份。你若不动手,我便让这位置再空三年!”

沈凤鸣咬了牙关,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好了,弓长,你不必逼他。”单疾泉忽然道。“这个人的身份,我知道。”

“四哥?”张弓长回过头来。

“或者不如说,是我逼沈凤鸣将他带上山来,也是我要此人杀马斯的——你可有什么不满么?”

“你说什么!”张弓长震惊。“四哥,我信你不会害我,但此事是……是怎么说?”

“很简单,马斯杀人偿命。我要他的命,但我也不想当面与你翻了脸,所以我让这年轻人替我动手。”

“你……这么说你是奉了拓跋孤的命令而来?你说你只是想借此机会与我叙旧,只是个借口了?杀人偿命么?哼,是,我晓得,马斯在青龙谷杀了拓跋孤不少人,但你们难道不晓得规矩?杀青龙教的人不过是他的任务,有本事拓跋孤就去找背后金主。寻依令而行的杀手报仇,算得什么名堂?”

“你也晓得他的任务是杀青龙教的人?那么他杀了非青龙教的人,被寻仇是不是天经地义?天下人谁不晓得顾世忠早就离开青龙教多年?马斯胆敢将他杀了,便该早有觉悟!”

“……就算他杀了顾世忠,顾世忠既然不是青龙教的,拓跋孤凭什么管?凭什么来讨说法?”

“我有说过是拓跋孤派我来的?”单疾泉冷冷道。“你是不是忘记了,顾世忠是我的什么人?”

张弓长身躯一震。单疾泉娶了顾世忠的女儿——他当然知道,但从来印象中这对翁婿不和,未曾想过他会为顾世忠来讨说法。

这样一想他便语塞,又道:“那沈凤鸣呢?你说你逼迫沈凤鸣将这人秘密带入——你又怎么逼迫他法?”

“你让沈凤鸣抬手掌给你看看就晓得。”

沈凤鸣一直沉默,因为他晓得单疾泉说的并非真相。但是忽然说到此节,他也大概明白单疾泉的意思了,便将右掌抬起,稍稍催动毒劲,掌心中隐隐的绿色便泛了出来。

张工长皱眉道:“你说——你向凤鸣下毒?”

单疾泉哼了一声,显然是觉得已经不必要回答这样明显的问题,只向君黎一指道:“总之,这人是我派来的,我便要带走。弓长,非是我不给你面子,而是马斯杀我岳父,不给我面子在先。”

张弓长却有些恼羞成怒之态,咬牙道:“你别欺人太甚!四哥,我素来最不愿与你为敌,但如今这里都是我的人,你以为你能走得了吗!”

“这么说你还想困住我了。”单疾泉微笑。“劝你三思而后行,毕竟这是在徽州,徽州谁势力最大,你心里清楚。我若今日不能回青龙谷,那么你们这里所有人,也就不用想下山了。”

他停了一下。“何必呢,弓长,我们不必闹得如此。如今马斯人死也死了,而我只是要带走一个于你无伤大雅的年轻人。这样,我来作保,今日的事情,你不必担心他会泄露半句——毕竟这事情于他来说也没什么好处的,对么?”

张弓长眼神在君黎和沈凤鸣身上来回转动,犹豫未决,最后还是看定在沈凤鸣身上。沈凤鸣与他目光对视,心里一沉,猜想他必定是要作出让步了,但这口气无处可撒,大概还是要撒在自己身上。他晓得单疾泉是君黎姐夫,想必今日拼着与张弓长翻脸也要救他走,但自己和他可无亲无故,他说一句“是我逼沈凤鸣将他带上山来的”来替他开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再接下来恐怕也只能由自己自生自灭了。

他就把心一横,道:“大哥,此事事关重大,我——有些话先私下里跟你谈谈。”

张弓长便哼了一声,走到一边。单疾泉已经看到他面色不豫,心念一转,提声道:“弓长,有件事情我要提醒你——宁大人马上要回京回报是我们两个合谋杀了马斯,推了沈凤鸣上了这个位置。若你现在又将沈凤鸣推了下来,宁大人这里你恐怕要自己想办法解释。”

张弓长恨道:“你管得太宽了吧!你的人你要保,现在连我的金牌人选你都要保?”

“我不是在保他,是在保你。”单疾泉道。“怎么决定,还不是看你么。——若你不介意,我带那小子先走了。沈公子的解药,回头让他到青龙谷找我要。”

他似模似样地说完,已经走到君黎身边。沈凤鸣的人都不敢拦他,向旁退开。只见君黎唇齿带血,面容惨淡,他心中不由叹了口气,将他架起。

马斯的人却没那么沉默,便将去路一拦,道:“大哥,不能放他们走!”

“让路吧。”张弓长低低说了一句。众人一愕,虽不情愿,也只能退开。

只有沈凤鸣在心中暗暗称奇。这个单疾泉,半招未出,全凭巧舌如簧,十句话里有九句是假的,竟然就生生化解了这一段危机将君黎带下了山,还顺带让众人都以为自己真的被他下了毒。

扶着君黎往山门的方向走了半程,离开黑竹会众人的视线,单疾泉才算是松一口气,斜手去搭君黎脉门,看他伤势,只觉他体内真气时有时无,顺逆冲撞,加上还有中毒之相,情形并不妙。

他就只好在一处平地放他下来,掌运真力,顺他肩上穴道导入,助他理顺气息。中毒虽深,但毒性似乎并不算太恶,他也便先未强逼,只将他外伤简单作了处理。

隔了一晌,君黎总算醒了转来,只觉身体麻麻的,头脑也有些混沌,慢慢才认出单疾泉来。

“单……”

“先别说了。”单疾泉见他醒了便道。“我们先下山,省得黑竹会的人改变主意,又追了来。”

“马斯呢?”君黎还是问出来。——“他真的死了吗?”

“你自己杀的人,自己不晓得?”

君黎嘴唇轻轻颤着,说不出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但随即想到什么,又抬头道:“那沈凤鸣呢?他也死了?”

“你希望呢?”

“我——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毕竟若不是他,我今日也……也杀不了马斯,总觉欠了他很多。”

单疾泉微微一笑。“放心,他死不了。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真的么?”君黎总算松了口气。

走了几步,他才想起深谢单疾泉今日救了自己一命,见他漠然不应,便又忆起在临安时那匆匆一面,他曾经对自己投以的冷言。

“我……万没料到单前辈会为了我出面。”君黎赧然道。“你是怎样认出我的?”

“我不是来了才认出你。”单疾泉道,“我是为你来的。”

“为我来的?”

单疾泉哂然道:“若不是在临安的时候,凌厉为了你的事情好说歹说求了我一个早上,我是不来趟这种浑水。”

君黎心中大震,颤声道:“是凌大侠——他托单前辈来接应我?”

“晓得应该感恩戴德谁了吧?”单疾泉睨了他一眼。

君黎讶到口不能言,心中却在翻江倒海。凌厉为自己求人,单疾泉更为自己涉险——自己何德何能令他们如此?

他不晓得单疾泉除了看在凌厉面子上,也为了妻子顾笑梦。虽然君黎与顾家脱离关系,但单疾泉晓得顾笑梦究竟还是挂心这个弟弟。若被她知道自己明知君黎有险却听之任之,恐怕她有得好难过了。

而且,话说回来,不论如今立场,自己跟张弓长昔年交情还真的不错。也难怪凌夫人这么肯定地说,单疾泉是托付此事的最佳人选了。

“我只能送你出山门,你还是要自己回城。”单疾泉道,“我今日须得回青龙谷去,否则教主真会带人来这里寻事了。”

“你来这里,拓跋教主也是知道的对么?”

“他现在没立场来找黑竹会麻烦,但心里当然对马斯还是恨意非常,这次算是借你的手报仇。如果张弓长胆敢将我怎样,他要挑黑竹的立场便有了,我估摸着他现在正巴不得早点天黑——若天黑了我没回去,这山门大概就要被攻了破了。”

“单先锋不希望如此?”君黎问道,“我听凌大侠说,青龙和黑竹之间,原就很快要有纷争……”

“但我不想日后被人说纷争是因我单疾泉而起,这引线还是换个人来做。——等回了城,你趁早找一处避人耳目的地方,自己运功将身上的毒逼出来,否则毒性附得牢了,就麻烦得很。”

说话间远远已能看到山门,忽然只听后面有人喊道:“喂!”君黎心一提。这是沈凤鸣的声音。两人转过身,只见好几个人陪着一个跛着腿的沈凤鸣,而他连跳带跑追上来,喘着粗气,咳嗽着道:“你们……咳……你们走得倒快!”

单疾泉抱臂笑道:“沈公子来得才快——看来你跟张弓长谈判得不错?”

沈凤鸣到他面前,深深一揖,道:“今日若非单先锋,恐怕我也就讨不了好去,这个人情是欠下了。咳,如今黑竹大会已竟,我……也要准备下山去,若单先锋放心,能不能将这个——嘿嘿,就这个人,咳,交给我——他中了我的掌毒,惭愧,此毒功我习练日短,原是对付马斯用的,还没有现成,咳,现成解药,得花点时间才能帮他解毒。”

单疾泉道:“不耽误你去淮阳刻金牌之墙?”

“大哥答应让我休息三四日养伤再启程。”

单疾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是该养养伤。”又道,“既如此,我就先走了。”

“那个,单前辈。”君黎忙叫住他,低声道,“能不能劳烦你件事——别把我杀了马斯的事情告诉我姐姐、姐夫?”

“事到如今你还想瞒你姐姐?”单疾泉皱眉看他。“您宁愿她认为你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我——不想叫她担心,今日山上的事情,就只有单前辈清楚,只要您不说,她也不会知道会与我有关。最好连拓跋教主也别告诉,免得我姐夫也晓得了。”

沈凤鸣已道:“奇了,湘君大人,你莫非不晓得单先锋就是你姐夫……”

“‘湘君大人’算是个什么称谓?”单疾泉特特打断。

君黎却已经一呆:“什么,单先锋是……?”

沈凤鸣被单疾泉打断得一怔,接口道:“是……你姐夫……的好朋友啊。他晓得的事情,你姐夫必定也晓得。”

单疾泉却反而失了笑,淡淡道:“沈凤鸣,希望你担了这个金牌之后,青龙与黑竹的交恶可以发生得略晚一点。”

沈凤鸣还未完全懂得他话里的意思,单疾泉只道:“失陪了。”倏然转身,便已离去。

君黎和沈凤鸣都是受伤的身体,哪里还能及得上,只能站在了原地。沈凤鸣先前跑得太急,现今身体的不好受,只怕还远胜君黎,这一下单疾泉一走,他绷不住,就露出痛苦之色来。

“你当真没事吧?”君黎皱眉看着他。“我先前听他们都哭得惨,还道你死了。”

“嘿嘿,那是我故意让他们哭的。看不出来,湘君大人,你还挺关心我,受宠若惊啊!”沈凤鸣说着又狠狠咳了两声。

“故意让他们哭?为什么?”君黎不解。

“我是猜想着你这个人的杀气往往要到受了刺激之下才会忽然涌出,便装一回尸体,试试看咱俩交情够不够了。”

君黎苦笑,“你让我在你死了才上去,是不是也是觉得……也许你死了,我的杀气便会被激出来?”

“你还记得我死了你才能上去,那会儿是全忘了吧?我拼着那一击,只是想让马斯中毒的,谁晓得你会冲出来,连你也中了毒,差一点就全然白搭了。走走走,要给你解毒,还有得麻烦。”

“我没事,倒是你活着就好,不然虽然杀了马斯,我心里也不得安生。”

两人便走着,沈凤鸣又道:“说到马斯——方才已经检视过他的尸体了。说来真是有点难以想象,他的致命伤,分明是你刺在他咽喉的那一剑,可是他中了那一剑之后,还跑了那么多路到峰顶,又跟你缠斗那许久。难道一个人的‘气’真可以盛到这般,便在明明应该是死了以后,还犹能反扑,一直到所有的‘气’都消失殆尽,才忽然倒地?”

“因为他是个怪物吧。”君黎也不无后怕地道。

“对了,还有件东西给你,你要就做个纪念。”沈凤鸣说着,掏出又一个银色圆牌,上面还有血迹殷然。

君黎接过,呆了一呆。圆牌的核心,刻了一个“马”字。

“你……给我这个牌子做什么?”

“作纪念啊。”沈凤鸣耸肩。“原本么,想着你或许需要这个去跟顾家交待,不过刚才听你好像说不想让他们知道——那就随你了,你想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君黎看了他半晌,方道:“谢谢,沈公子。”

“哟,学会跟我客气了。”沈凤鸣正笑着,忽见山门处怦怦两下,升起来一颗讯号。

“有人闯山?”沈凤鸣狐疑。“怪了,我们都要撤了,现在来人?这可不妙,兄弟们,我可没力气打架。”

但君黎已经站在岩边,远远看到了闯过山门的人,眉头就是一皱。

“怎么是她?”

沈凤鸣到他身边一看,也怔了一下,“你跟她说过你要来?”

“我去瞧瞧。”

沈凤鸣见他当先而去,就一笑,“湘君还是向着湘夫人啊。”便也抢上前去。

远远而来的正是秋葵。她轻易闯过了守山门的几名卫兵,便上了山道,才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前面氤氲雾气里下来这一大群黑衣人。

她立时全神戒备,等到了近前,别的还没见,先忽然认出的,正是那个那日在客栈践辱自己的沈凤鸣,这一下又惊又怒,手中四根丝线倏地飞出,就向沈凤鸣身上抽到。

隔了近半个月,君黎都快要忘了她还跟沈凤鸣有这一段旧隙,更忘了自己换成这样装扮,秋葵未有准备一时认不出来。这一下她眼里便只有这个一直要杀了泄愤的恶贼,偏偏沈凤鸣真的是手脚身体俱伤,哪里挡得了这样彪悍的四弦齐袭。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细线入肉连声音都没有,沈凤鸣左颊、左颈、左上臂、左前臂一起溅出血光。隔衣的倒还罢了,脸上与颈上那两道,快得连痛楚都还没传到,皮肉已经忽然绽开。

君黎也是措手不及,忙喊道:“秋葵!”也亏得这一喊,秋葵吃了一惊,手上劲力减弱收止,否则那直是夺人性命的出手,就算不削下沈凤鸣半头一臂的,也剜下几块肉来。

她才顾得上在人群中寻找这熟悉的声音的来源。君黎已经往前面一站。“是我。你怎么上来了!”

秋葵一怔。他——不似他,却又的的确确是他。他穿了一身她从未见穿过的黑色衣服,头上没有了道髻,代之以寻常的束发——别人的寻常,却是他的不寻常,他比她认识的他,少了那齐整时的内敛,更像多出了一点入世的情怀。苍白的脸色显得他唇色罕见地红,但细看,那是被变了色的血浸润过的颜色——他受了伤,而且是很不轻的伤,毋庸置疑。

“你……是你么?”她喃喃地道。“你受伤了?”

“没事,而且,我本也准备下山去找你了,怎么你却……”

“这疯婆娘是谁!”沈凤鸣身边人却已然按捺不住。沈凤鸣被这忽然一抽之下,左边身体这四处伤口此刻一起溅血剧痛,加上先前的伤,那是话也说不出来,差一点连呼吸都要没有了,众人当然着急。

“你怎会跟他在一起!”秋葵回过神。“是他伤了你么?放心,既然让我找到了他,我必杀了他!”

“秋姑娘,等等。”君黎身形仍然挡着。“我的伤与他没关系。他受伤也已很重,你暂且放过他,我慢慢跟你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你不是知道我非杀他不可么!放过他——下次又到哪里找他?”

“那么你到底是来找我的还是找他!?”君黎一急,忽地提高声音。

秋葵倒是吓了一跳。君黎好像是第一次这样严厉的口气对她说话。“到底是来找我的还是找他”——这些字词如果不是出自君黎之口,一定会被误认为是吃了醋的小情人在发火,就连沈凤鸣身边那几个杀手都有这样错觉——就连秋葵都快要有这样的错觉,因为他现在,从哪里看,都不是一个道士,不是个出家人,一贯温清的面容错搭了今天的强硬表情,朦胧冰冷烟雨又错搭了他不无狼狈的微微斜乱的发。秋葵,在很久很久以后,都能回想起今天的自己,那一定也是错搭了才会一瞬间就怦怦乱跳的一颗心。

君黎听秋葵一时没了声音,便向身后道:“你们快将他送去城中治疗下。”

“可是……”秋葵见沈凤鸣等真要这样走了,又不由咬紧了牙,只是碍于君黎这样的态度,强忍了,只在沈凤鸣路过自己身边时,狠狠地道:“给我记住,我迟早会取你性命的!”

沈凤鸣这次脸上眼中已经没有戏谑的笑。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真的已经笑不出来。深到几乎见骨的伤在身上,他全部力气都用来抗拒痛楚,才不至于嘶喊出声。哪怕有那么一丝丝余力,大概他都会要对她回以——那在她看来,罪无可恕的那一种侮辱的——笑。

回过头来面对君黎,秋葵才见他的表情缓和一点。

“我……是来找你的。”她轻声地说着,甚至一时不敢与他对视。“我很担心你。”

“我没事。”君黎的声音,回到了一贯的语气。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秋葵口气又理直气壮起来。“要不是我今天看了你的信,我都不晓得你竟妄想杀马斯!”

“我们先离开这里,我慢慢跟你说吧。”君黎指指山门。“万一上面再来人,就不好走了。”

两人回到客栈。恍如隔世,但他真的回来了。摸摸怀里,那个银色的、刻了一个“马”字的圆牌还在。这该算是他的战利品?杀了他,报了仇,他没什么遗憾了。可是毕竟是第一次杀人,回想起来,仍然如同一场恶梦。

我做的究竟对不对?他问过自己。可是想到义父顾世忠,他便已说服了自己。对。我做的这一切,都对。

他在路上慢慢将来龙去脉告诉她——以,张弓长那个版本。在他的叙述中,他只是作为一个看客,而真正杀死马斯的人,是沈凤鸣。

——反正秋葵也不会相信凭他能杀得了马斯。

“所以你就不让我杀了沈凤鸣?”秋葵克制着自己语气。“就因为他替你杀了马斯?但这可是两码事,先前你不是明明也说,要替我找回公道的吗?”

“你已经伤他很重了。”君黎道。“沈凤鸣他……算不上是个恶人。我晓得你受了他轻辱,但那日他也答应过我了,说今后再不犯你。毕竟……他没真的做些什么,罪不至死。”

“你……”秋葵实是想象不到他的态度会有这样变化,一时失语之下,忽地冷笑了声,点头道,“好啊,‘他没真的做些什么’——你的意思是非要等到他真的对我做了什么我才能杀了他是不是?哼,顾君黎!你果然也是男人,你便偏帮男人,你怎体会得到我心里是怎样的痛不欲生!我告诉你,我……我不会放过他。我要报仇,这事本也轮不上你管!”

她便夺门而出,一时气愤下似乎完全忘了自己也给君黎的伤担心了一路,本来还想帮他疗伤的。君黎也是不愿在她面前显得太过虚弱,但这口气哪里还留得久,见她如此,也实在有些气急,想要追去,反又喀出口毒血来。

他没办法,自点心脉周围三穴,防止毒性入心。可是中毒已久,他已是头晕目眩。而沈凤鸣也不晓得被带去哪里了,如今不知人又怎样,就算想解毒,也不晓得要怎样解。

他只能依照单疾泉所说,自己试图运功逼毒。可是心神总是不那么宁定,他想着不晓得秋葵是不是一怒之下径直跑出去找沈凤鸣了。这城里就这么大,沈凤鸣受了重伤,又被六七个衣着醒目的黑衣人围着,太过引人注目了,秋葵要找到他,太容易了。如果动起手来——他们人多,秋葵却下手狠辣——两边大概都要受伤。这又怎么办?自己是没有立场去拦她这举动,因为那日连自己都对沈凤鸣说过,“她便算杀了你,你也没半句话好说”;可是明明两边都是他如今不愿看见出了事的,这般放任下去,也决计不是办法。

他心烦意乱地睁眼,下了床趔趔趄趄地往外走,心里苦笑。果然好人很难做,在这世上要多管闲事,到最后,多半就是个恶人了。但就算要做恶人,总也比看谁死了好。

秋葵果然已经不在房里。他上街还没打听几下,就已经听到前街传来一声窗棂断裂之声,随即是杯盏花瓶之类掉落碎裂声,有人动手间呼叱喝诧声。君黎忙忙赶过去。只见那也是间小客栈,声音传自楼上一间房,楼下围了不少人,都莫敢靠近。

君黎无奈,双足一顿,飞身上了二楼,果然秋葵已经与几个黑衣人战在了一处。

“闹够了没有!”君黎硬生生夹入战阵。“我跟你说过了,暂且不要来找他的麻烦,你非要现在来么?”

两边都是一惊收力。秋葵本就心中忿怨独自出来寻仇,忽然又被他所阻,一腔愤怒愈发涨满胸臆,恨道:“你不帮我就算了,现在还来拦我!”

“这话倒应我说吧?你不帮我疗伤就算了,现在还来害我?”

“我怎么害你了?”

“我身上中了毒只有沈凤鸣知道怎么解,你非要杀了他,那等同于杀了我——明白么?”

秋葵一怔。“此话当真?”

“这种事也好骗人么。”

秋葵撤手道,“你怎么不早说。”

君黎原是知道说她不通,也只能拿自己来威胁了。不晓得为什么,虽然并不是说谎,这么做却让他生起一种淡淡的负罪感来,就好像……是利用了她对自己的关心。

秋葵只是凝神看着他,半晌,方生硬地道:“等你毒解了告诉我。”便转身就走。

几个黑衣人这才松弛下来,有人便上来道:“湘君兄,若不是看在她是你夫人的份上,我早就下重手了!”

君黎一愕转身,道:“什么夫人,她不是我夫人。”

“沈大哥特地交代我们的啊。”黑衣人奇道。“他一开始就说她是你的夫人,说看在湘君兄的面子上,如果她来寻麻烦,也不要对她无礼。真不晓得她跟沈大哥有什么样深仇,这样伤了他还不够,还是一上来就要取他性命般的凶悍,我们没办法,只好跟她动手,不过也没伤着了她,你就放心好了。”

君黎有点哭笑不得,走近去看躺在床上的沈凤鸣,只见他双目紧闭,似乎已经昏睡过去。

这样近看他的新伤,他才觉出惊心动魄来。伤口还不敢掩起包扎,上了药粉,但仍有浊血不断渗出,要有人不断擦去。便是打斗的这会儿,他血已经又流了满脸,连脸孔的轮廓都要看不清了。

“这样下去不行。”他皱眉道。“找大夫了吗?”

“已经找了,应该快来了。”黑衣人道。“原本若只是外伤也不至于如此,但沈大哥今天吃了马斯一撞,我方才瞧了瞧才知他内息涣散,如今内外伤反都加重了。这伤别说三四天了,就静养一个月怕都好不了。也不晓得马斯的人会不会趁机来寻仇,真是要愁死了。”

“不是说还要跟着你们大哥去金牌之墙的吗?要不要让他早日跟你们大哥会合,自然可保他无虞。”

“话虽如此,但先前跟大哥约了三日之后才见,大哥也就趁这段日子自己去办点事情,一时半会儿恐怕找不见。”

君黎一皱眉,看着沈凤鸣,喃喃道:“别好不容易夺得了金牌,回头你却伤重死了。”

却见沈凤鸣面上微微一动,勉力睁开眼睛来,弱声道:“是谁咒我……”

“你也晓得有今日,往后收敛些,别没事寻岔子,报应来了命都要掉。”君黎似乎是在责备他,但面色还是不无担忧。

沈凤鸣累得眼睛又闭了上去,嘴角微动低声道:“原来是湘君大人来了——就到了这当儿还不忘教训我。”

“是你就到了这当儿还不忘挖苦我。”君黎无奈道。

听沈凤鸣半天没动静,他心里略急,去摸他额头,才觉滚烫。

“烧得好厉害。”君黎吓了一跳,连自己声音都哑了。

“沈大哥方才就开始发烧了,所以我们才急。”黑衣人忧心道。

“死不了。”沈凤鸣又微睁双目,吐了三个字,又道,“哎,左右现在也无事,道士,你附耳过来,我将运功解毒的法门告诉你。”

“这点毒我还撑得住,你就不用现在来……”

君黎话说一半,忽然意识到,沈凤鸣说着“死不了”,但心里其实定也担心这次会活不了性命,才想将解毒之法告诉自己。他心头忽然一阵心悸难过,竟忽然想流泪。

沈凤鸣又没了力气,闭目不语。君黎慌忙伸手去扶他肩窝穴道,想要以内力助他挺过一阵,但一触到他身体,只觉气息阻涩难进,连他的脉络走向都摸不清了。

“怪我,都是怪我。”他忍不住垂泪道。“我没料会弄得如此严重,早知我就……”

“是该怪你啊。”沈凤鸣竟又谲然一笑,“你若对湘夫人好点,你说她还会来找我么?”

“秋葵她——她一定也是不知会弄成这样。我……替她向你赔罪,请你们几位,都千万莫要怪她。”

正说着,总算有人喜叫道:“大夫来了!”君黎忙站起让开床头,回身只见进来的老大夫白发苍然,赫然是先前见过的、程平的外公关老大夫。想来这一带也就是关老大夫享有盛名,遇到这样重的伤,也只能请他过来。

君黎不便与他照面,好在关老大夫第一眼目光扫过没认出他,他就沉默避去了外面。

少顷,待一人送着关老大夫出去了,君黎才回屋。

“湘君兄方才去哪了——还以为你走了,本想让大夫帮你也看下的。”一名黑衣人道。

君黎摇摇头,“他怎么样?”

“大夫开了两个方子,说先压一压高烧,若情形还好,就接着服另一帖药。但前提是——他得先肯将自己身上毒解了。”

“毒?”君黎疑惑。“他身上也有毒?”

“就是沈大哥练的那个毒掌,跟湘君兄你中的毒是一样的。”黑衣人着急道。“我也是听大夫说了道理,才晓得沈大哥练这毒掌有多伤身。他是参照以往所知的一些毒掌练法,每日在自己手掌上洒上少量剧毒药粉,一边逐步增加身体抗毒之性,一边习练掌法。但这些毒最终都还是积在身体里,沈大哥以往没怎么接触过毒药,这么几个月,哪里能真正抗得住呢?这毒的效用,除了让人心神恍惚,就是减缓人血的凝固,让人一旦有了创口,就血流不止。所以马斯中毒之后,中了你那一剑之创,才一直流血;沈大哥先前身上的外伤还好,但被那婆娘——那位——不晓得是不是你夫人的——伤成这样,就是致命的了。如果不能解了毒,他血行不足,就算烧退了,也会再行反复。”

君黎又去看沈凤鸣,只见他伤口都包扎了起来,人却还是这么醒着,张嘴像是微微透着气。

他当然也听见了这些话,只咧一咧嘴,微声道:“我是真没解药。再说了,开玩笑,解了毒我不是白练了?”

“不解毒你的命就没了!”君黎愤愤道。“就算没解药,你不是有解毒的办法的么?”

“运功解毒的办法……咳咳,如今就算想解毒,我哪有这力气。”

“那你告诉我,我帮你运功。”君黎道。“反正你本来就要告诉我的,不是么?”

沈凤鸣像是无奈,也只好道:“那行,你……听着。”

他断断续续地说了。君黎依言而记,依记而试,依试而行,果然寻到了诀窍,原来是顺着毒性,依照毒在体内的行路之径顺导,比自己强行逼毒好过百倍。运功两重,他将自己和沈凤鸣体内之毒尽驱,才总算能摸得出了他气息脉络走向,还想运力帮他缓解内伤,自己却已无半分力气了。

他只好休息。药已煎好,黑衣人端来给沈凤鸣服了,只见他不多时呼吸渐沉,便熟睡过去。

君黎到窗前透气,大概自己也是体力耗得过剧,一股冷风吹来,竟不由打个寒噤。天色原本就昏昏沉沉,此刻接近黄昏,雨仍未停,更加阴冷难受。

“湘君兄辛苦了。”黑衣人便来道谢。

“我……不叫湘君。”君黎才有余力澄清这件事。“我叫君黎,三个月前在鸿福楼,我们应该见过。”

黑衣人一愕。

“等下若沈公子没有什么大碍,我也要告辞了。”君黎道。“我不是你们黑竹会的人,但……难得能认识诸位,也算是幸事。以后也许没什么机会相见,诸位都请多多保重。”

黑衣人似含惆怅,一时室内安静。又过了好一会儿,听说沈凤鸣高烧略退,君黎才松一口气,拖着疲累的身体离去。

天色黑了。他走得很慢,不经意间,又摸到了马斯的那面银色圆牌。前面,再走不远,就是顾家大门。

依依稀稀间,他觉得天空中落下的细物已经不只是细雨,而夹杂了微雪,飘飘忽忽,好像吸透、凝住了天地间所有寒意,纷纷洒洒。斜对面那间他曾在二楼悄悄看着顾家的茶楼也早早关门了,唯余冷清,静默。一切,真如在昨日,却又如隔世。自己从顾家大门冲出来的那一天,他还记得。自那天后,他一次也未敢从这门前经过,连靠近都不敢,连看着都觉羞愧、内疚。如今那一切全都淡了,谁欠谁什么,谁该为谁做什么,忽然全都消散了。马斯死了。他跟这个地方,是真的完全割断了。

他轻飘飘掠上了对面的屋顶,从高处看着里面大大的,却空落落的天井。借着顾家夜灯笼的些许微光,他能够更清晰地看见雪如同无数的灰尘一般不停扑落下来,将这个夜都扰得变了颜色。

银色圆牌么……他最后一次看了看手中的圆牌,随后,向着顾家的方向,轻轻将牌子抛了出去。一道弧光落在天井之中,他听到轻轻的一声“叮”响,是青石地被击中的声音。

“什么人?”宅院里立时有了反应,不多时,火把已将天井照得通明,君黎看到顾如飞走了出来,火光在他脸上闪耀着,好像他脸上的表情阴晴交替。他的目光定在了地上的圆牌上。君黎看见,他将圆牌捡了起来,然后,面色变了。他知道,他认得出来。他也一定知道这圆牌上的血迹代表了什么。

“是哪位英雄!”顾如飞声音一下哽咽了,举牌向夜空四处抱拳。“哪位英雄,请出来一见!”

没有声音。静谧的夜,除了雪,除了越来越大的雪,什么声息都没有。

顾如飞喊了三遍,无人应答。他也知道这留牌之人是不会出现了,屈膝及地,高声道:“英雄替我顾家报此大仇,请受如飞一拜!”

天井里众人都跟着跪倒在地。

君黎没有出声。——若你知道你此刻倾心倾身拜谢的是你如此厌恶的我,如飞少爷,你会怎样?他心里苦笑了一声,悄无声息地从夜暗里滑走。

他不想接受他们的拜谢。他也不是来接受他们的拜谢。

转过长街,他慢慢走着。雪正在愈变愈大。他抬头,仰望深黑的天空,不知道自己眼中渗出的泪水,是不是能够因为仰望,就不再流下。

【一折完】

夜色重得快要将人压垮,而在这样的夜里一身黑衣的,又是什么人?

还好这件黑衣的主人已经回来了。回的虽然不是家,但客栈大堂的温热也足以瞬间融化了覆在他头发和肩膀上的薄薄雪晶,把所有的寒冷都腾成一阵淡淡的轻雾。

他显得很疲累。正在关门的店伙计看到他,就愣了一下。因为他记得十几天前他走的时候,好像并不是这样青透失血的脸色,这样疲倦消生的脸庞。

不过愣了一下之后,他还是露出喜色来,道:“客官回来了!”

这个黑衣人就也对他回以一笑——原来穿着这样一身黑衣的人也是会笑的,并且一笑起来,那张脸就一丁点儿冬夜的冷峻肃杀之气都看不到了。

他笑得很温暖,就像生来就是这么让人温暖。

“对了,客官。”店伙计搓了搓手,指了指大堂的角落。

昏暗的角落里原来还坐着一个人。被黑衣人目光移过来,她才站了起来。跃跃光影中,看得出她的窈丽与高挑。

他走过去。

“你回来了?”——她将语调沉到最冷最淡,说的却是一句明知故问。

“嗯。这里太冷,我送你回房去。”黑衣男子却没有多问什么,因为不问也知道,她是特地在等自己。

她却哼了一声。“我等你到现在,今天的事情,这样就想算了?”

黑衣男子一怔。“哦,今天……对不起。”

轮到她一怔。她还没有开始发作呢,他今天样样阻止她、态度在她看来狠恶得很,她还没有一一声讨呢,怎么他就……这么快就说了句“对不起”出来了?

“那时候——没办法。”他低低地又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心里定是憋闷、委屈、难过,只愿现在跟你道个歉,能让你好过点。”

她一下子就完全没了话,在这里反反复复想着的那些言语,一句也不能用。她只能咬一咬唇,道:“对不起什么,你以为我在生气?我看是你——你这样小心眼,必定还在生气我今天不给你疗伤,你装什么大方!”

黑衣男子却摇头。“怎可能。秋姑娘,我那时只是说说,没真怪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你……”被称作秋姑娘的女孩子伸手试探性地去触了触他肩上被撕了几道口子的外衫。“……你真的还好,真没事,真不用我帮你疗伤?”

黑衣男子摇头。

“毒也解了?”

“解了。”

她才真的有点没话讲了,转了转脸,“那——我可以去杀沈凤鸣了吧?”

黑衣男子微微变色。“你还是非杀他不可?”

“我从来没有说过不杀他,我——可以不跟你生气,但可没说能原谅了他,这是两码事,你总不会分不清?”

“可是我们不是要去临安么。在去临安与杀他之间,你觉得杀了他更重要?”他反问。

“两件都重要,但他现在人就在徽州,我为什么又要放过?”

“可是他不算是个恶人,我与他相处这一段时间,他帮过我很多,为人也——并非那么不堪,所以……”

“那是你跟他的交情,和我没关系啊!顾君黎,你不要再说了好么?好不容易气平了,我可不想就这一件事,再跟你吵起来,没完没了的!”

被她叫做顾君黎的黑衣男子沉默了下去。“好吧,我不跟你吵。”他半晌才低低地说着,语气第一次没克制自己此刻的疲累。

她才一下子惊觉过来,惊觉自己竟像一直在找个借口非要同他吵一架,好像不吵这一架,就失去了在他面前的存在感。

而他已经很累,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算了。”她只好也低低地道。“这事情,明日再说吧。”

顾君黎点点头。已经很晚,他便将她送回了房,只在临离去前加了一句:

“别的明日再说,不过你能不能记得,我已经不姓顾,下次别再叫我‘顾’君黎了?”

她一呆,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回应,他已经掩上了她的房门,走了。

她当然知道顾这个姓于他早已是过去,可是“君黎”这个名字——只有这两个字,喊起来却终归让她觉得太亲密了些。她有点羞于启齿。

也许更重要的是,那个削去了姓的名字,是他出离这尘世的代号。离开了俗世的一切标记,她害怕,明日的他,又将重新回到那个他自己的世界。那个,她不能够在的世界。甚至不用到明日。掩上了门,从此刻开始他们已经分隔。他回屋将会脱下黑衣,将会挽起头发——所有世俗的标记尽皆抹去——他是“君黎”,是个没有家,也不会为谁停留的游方道士!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事实令她难过。就在他刚刚掩门离去时,她竟会有一种连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的冲动,想猛然将门拉开,再对他说些什么——可是要说些什么呢?她懵然仓皇。怎么我会有这样的念头,想将他留在此岸而非回去彼世?若我真的不顾一切,他——会心有所感吗?

然而,时光已逝。她究竟胆怯了,倚着门,动也没动一下。

夜愈深,她却连灯都不敢点,只是沉默地坐着,来来回回地深索着那个从来不敢面对的自己。方才一瞬的怪异冲动已经过去,她庆幸自己没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丢人的事情来,可是她真的可以不承认自己心里的想法吗?往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他也在场的瞬间,自己能一直克制着自己、逃避着自己吗?

是不是自己的师姐白霜,在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也曾像自己这样,坐在黑洞洞的屋里,想着自己的错?白师姐一定也明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天大才会去喜欢上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人。可是——到死——她都一直错着,一直不曾回头。那时自己完全无法理解她的这种愚笨,旁人说她聪明高傲,在她眼里,根本匪夷所思。但现在看来,白霜至少还爱着一个晓得尘世之爱的人——可是自己呢?总是在自己心里牵挂着挥之不去的,竟是一个出家人,一个道士,不要说不晓得爱,甚至根本不打算晓得!

她知道,自己愿意在这里等他到今日,只不过因为已经开始贪恋与他一起的时光,就算知道没有结果,也总是暗暗说“至少还有去临安的那一段路”。可是也许这反而正是更大的错。白霜的故事还不够血淋淋吗?我能承受那最后的越来越痛吗?我要让我的结局和白霜一样吗?

万籁俱寂的夜,只有大雪还在飘。她却心煎入沸。要离开他,还是不离开他?盼了那么久和他一起去临安的路途,想了那么久他一路都会有的温润笑意,要就这样放弃了吗?

她真的不知道,只能抱起自己的琴,推门而出。

她在雪夜疾奔。三十里外白霜的坟头也已盖满了最纯的颜色。静更时分,她站在她坟前,痴痴地看。

原来情爱是这样一种不知不觉就来、来了便就汹涌,自己却一丁点儿都控制不了的东西。师姐,只有你能懂。都说我们是一样的人,那么,也就只有这躺在地底,素未谋面的你,能懂得我的心里,此刻有多么矛盾,多么摇摆,多么绝望。

她抚琴而歌。这夜晚,有谁能听到她沐着雪,反反复复的唱?

君黎总会在早晨听到秋葵房里传出的泠泠琴声。但今日是个例外。

他以为她还没醒,就顾自沿窗看了看外面的雪景。整个城池都白透了,一贯灰蒙蒙的冬天少有地泛出了鲜活光亮。

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少有的悠闲。他很是怡然自得地呼吸了许久清冽的空气,直到实在有点饿了,才换了装束离了房间,去敲秋葵的门。可是没轮到他敲——门开着,空无一人。

他心头一愣,细细一看——她的所有物事——什么都没有。就有些不祥的预感。

一边晃荡的店伙计见了他,先迎上来道:“客官起来了,这有个信是给您的。”

他说着讨巧笑道:“真是奇了,半个月前客官您一早托我给那姑娘带信,今日那姑娘托我一早给公子带信。”

君黎已经将信接过来,但一摸之下,这信封里放的,却又好像不是纸笺。忙忙拆开,里面果然根本没有只字片语,却放了短短一截树枝。细看,这树枝还潮潮的,连带着信封也潮潮的。反复看信封,也只有外面角落写了“秋葵”两个字,用来确认她的笔迹。

君黎一时也猜不出其中意思,只得追问道:“她人呢?还留了什么话没有?”

“唔,这位姑娘走了好久了,还特地交待我不要惊扰了客官,等客官起来了再将信给您。小的多嘴,问她是否和公子闹了不愉快,才赌气要走,结果她就说了句,‘不想叫他为难’。我也不太明白那意思,客官要不要琢磨琢磨。”

不想叫我为难?君黎心里道。她不要我为难什么——对了,一定是沈凤鸣的事情吧?她看出我不想与沈凤鸣为敌,也不愿为此与她闹了翻,她怕我难做,所以才决定一个人走了——定是如此!

他心里暗暗无奈,却也不无担心。没别的办法,只能再去沈凤鸣那里再兜一转,看看有没有她的消息。

然而,竟连沈凤鸣一行人也不见了。问了才知昨晚就已走了。店家自然也高兴这瘟神般的几个人去别家,当然不会多问去了哪里。

君黎将城里几家客栈都问了一遍,一无所获,一时站在街上,倒茫然起来。自己既然找不到沈凤鸣,秋葵想来也没那么容易找到的。但他知道秋葵不是轻易罢休的性格,依照几个店家的说法,秋葵一早也像自己这般,一家家找过沈凤鸣的下落。昨天听自己说了沈凤鸣夺了金牌之位的事情,她如果真的赌气,说不定一口气去跑去淮阳黑竹会旧总舵,等着他前来,非要杀了他不可。

——如果真是这样,倒还不算太糟了,更怕的却是她找不到沈凤鸣,就转身一个人去了临安——江湖中事,这姑娘还多少能应付;要是去了京里寻事,那只怕更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君黎才心烦。淮阳和临安,根本是两个方向,不晓得她去哪儿,自己便不知该往哪边行动。想着已经漫无目的地在城里走了一圈,他忽觉一股风息自身侧袭来,下意识沉肩一避,脚步一错转身。

身后那人原是要拍他肩,被他避过,不觉一愕,道:“君黎兄,是我。”

君黎才见正是沈凤鸣一伙中人,心头一喜道:“正想找你们——你们怎么搬走了?”

“我们到底不好太招摇,搬去了别处避避风头。”

“今天那姑娘有没有再来找你们麻烦?”

“……我们住得偏,她找不见的。君黎兄不是跟她一路吗?”

君黎摇摇头,想了想道:“你能带我去见见沈凤鸣么?”

那人犹豫一下,答应道:“好——待我采办完了东西带你去。”

君黎谢道:“有劳了。”

没曾想,沈凤鸣一行人新的住处,竟在自己曾与凌厉住过那小楼的同一个镇上。问了才知这镇子竟是昔年黑竹会不少人一个短暂的落脚点。

沈凤鸣原本卧床未起,见到君黎,倒是立刻坐起来了。

“你——就是你吧!”他一见之下就恨恨地道。“我花了多长时间练的毒掌,谁准你趁我一时糊涂,就将毒解了?”

君黎见他精神已经不错,反而放下心来,笑道:“毒掌这功夫不适合你,你换个吧。”

沈凤鸣哼了一声,才遣退了众人。“昨日不是说各走各路了么?今日怎又有事了?”

“这个嘛……”君黎皱着眉头。

“嘿,湘君大人也会支支吾吾?”

君黎只得道,“其实还是先前那位姑娘的事情。今日一早她不告而别,只留下个看不懂的信。我想着她多半是因为昨日的不快才离开,说不定还会来找你,因此若找到你,想必也能找到她。”

“哦,湘夫人走了?”沈凤鸣似乎很感兴趣。

“不是什么湘夫人,她姓秋。”君黎表情有些不悦。

“我晓得,听你叫她秋葵了。”沈凤鸣笑道。“但我偏是喜欢叫她湘夫人——湘夫人为了要杀我,竟肯离了湘君——这罪过大了,可不好随意扣在我身上。”

只见他说话间似乎想笑,奈何颊上那道伤实在太长太深,连笑都没法笑得出来,面部一动之下,反而又痛得厉害,逼得他不得不用手按紧了包扎,才把这么长一句讲完。

“不是这么说,毕竟原来跟她说好了要帮她个忙。”君黎却没心思开玩笑,将临安之行一事也说予他,又道:“先前也给她算过一卦,看出来她若独自行动,九死一生,所以我多少还是有点担心。两相比较,我倒宁愿她来找你了。”

沈凤鸣还是捂着脸,道:“你不是说她留了封信?写了点什么?”

君黎便将信封取了,打开了信口让他瞧那一段树枝:“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

沈凤鸣也是皱眉:“这是什么?”便伸手将那树枝拿过来,凝目看了半晌,忽然面色微微一变,叹道:“说你笨,你到今天都不开窍!”

君黎一怔,“你晓得她意思了?”

沈凤鸣便将那树枝举高,望着他,悠悠道:“‘山有木兮木有枝’——下一句是什么?”

君黎便接口道,“心悦……”

他才说了两个字,忽然便停了口,目光撞上沈凤鸣的目光,面色已经僵住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两句歌,他还是知道的。便只说出口两个字,他像是一下子吓到,立住了一动也不动。

沈凤鸣用鼻子笑了一声,“你不会真的到今日都没发觉?”

君黎还是愣愣站着,半晌,才喃喃道:“沈公子,你这玩笑开得却大……”

见沈凤鸣还是这么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他不由申辩道:“但我……我是个道士啊!她——她又是什么样的姑娘——何时将我放在眼里过;她也明知我是个出家人,怎可能会有如你所说的这种事。”

沈凤鸣睨着他道:“你这些理由与我说也没用,关键要能说服得了你自己。她对你有没有意思,你不可能一无所觉,仔细回想下便知道是不是我在开玩笑了。”

君黎是在努力回想,但这样的冲击太过突如其来,他脑中一时纷乱一片,连回想都变得寸寸零乱。第一次与她在两浙路上的小茶棚相遇,他就插手管了她的闲事;第二次在白霜坟前再次偶见,他却偷听了她与别人说话;第三次她到顾家对面的茶馆见他,他正在满心犹豫,下不定去顾家的决心;第四次她在鸿福楼顶出手帮他,是因为他一个人根本斗不过对手;第五次就是半个月前的重逢了,他只记得那时自己打断她唱了一半的一曲《湘君》——便这样短短的几段遭遇,何时有过令她钟情的可能?

他还是摇摇头,头却已经埋进手里去了。

“湘君大人,你就承认了吧。”沈凤鸣道。“早在半个月前我就跟你说了,你却连听都不肯听半句。怎么,现在晓得了?不敢说话了?把人气得跑了,竟还好意思出来找她——哼,找到了她之后,你又打算怎么办?人家可是特意避着你了,你还要把她拉回来,每天拿这身道士装扮在她眼皮底下折磨她?”

君黎呆着,不说话,隔了一会儿,方闷闷地道:“那我要怎样?”

沈凤鸣凑近,“你打算还俗么?”

君黎径直摇了摇头。

“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沈凤鸣直起身。“千万别再出现在她面前。”

君黎怏怏道:“但我也不想她一个人身入险境,没人照应。”

“哼,有没有人照应又怎样?说到底,如果你从没打算还俗入世,就到此为止一拍两散吧,否则你照应得了她一时,却迟早害苦了她。不过若是我啊——嘿嘿——有这样好事管它什么修道不修道,趁早收下了。——你别想不开啊,真的不还俗?”

见君黎不语,他又道:“自然了,这女人是有点不好惹,不过也只是对我这种恶棍、淫徒之类,对你这样的‘心上人’,那定是——”

“好了,别说了。”君黎抬起头来,哑声道。“大概我真是命中注定连朋友都不能交吧……”

“你这话便有些欠打了。”沈凤鸣愠道。“你要真想不开,直说你不喜欢她,也没人说你不对,谁还能逼一个道士去为了个不喜欢的女人还俗?什么命中注定的说辞,就未免……”

“我不是那个意思。”君黎道。“……算了,这个也解释不清。我是一贯没朋友,但秋葵——我还是当朋友的,这意思就是说,我在意她的安危。——我未见得非要像你说的那般,得还了俗才有资格在意她的安危吧?不管她对我是什么意思,也不管她为什么走的,现在这个时候,我总不能丢了她不管吧!”

沈凤鸣听得有些不耐,挥手道:“哎,你不用跟我解释,作什么选择都是你的事。总之,跟我有关的就是——你现在晓得她走了原因统统在你,黑锅不要扣在我头上就行。”

君黎看着他,忽然好像想到什么,“对了,你们黑竹会——是不是收钱就能办事?”

“只杀人,不办别的事。”

“那次你在鸿福楼,不就是‘办别的事’?”

沈凤鸣无奈道:“你想问什么?”

“想雇你做件事,你如今升了金牌,要什么价?”

沈凤鸣眼珠一转,已经将手抬起来。“免谈。”他立刻回绝道,“你以为我猜不出来——你自己不好意思再跟她照面,想找我去临安照应她?我可没那么多条命!”

“你只要暗地里护着她就好,不必跟她照面。卦象说,有人陪她同行,就会化险为夷,说不定都不需要什么出手。”

“如果只是暗地里,你自己去不就好了?”沈凤鸣道。“反正只是不让她再见到你,你见了她,还不是一贯的心如止水嘛!”

君黎便语塞。

“再说了,我的伤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少说要一个月。”

君黎只好道:“我知道是我欠考虑,我……但你方才也说……唉,那我究竟要怎么办?”

沈凤鸣强按着脸哈哈大笑道:“湘君大人活到今日,大概还不晓得情为何物,这便乱了方寸了。既然这么没头绪,依我看,你便拿出你的老本行来,推一卦看看她到底会去哪里,先找对了方向,才好决定自己怎么走啊。”

“这倒是个好主意。”君黎便依言,拿了签筒出来,想着秋葵的去向诚心摇了。

“怎么样?”沈凤鸣伸长脖子道。

君黎仔细对了卦象,方道:“看起来——她杀你之心比去临安还是切得多了。”

“意思是?”

“两天内,她可能要向西北行——意思就是,可能真不去临安,先要去金牌之墙埋伏你。”

沈凤鸣瞠目,“我看她是被你伤了心,所以才非要找人出口气吧。”

“你这口黑锅也别胡乱扣在我头上。”君黎笑道。“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也担当些。”

沈凤鸣指着自己脸上伤道:“我担当得还不够?”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又道:“她不去临安,也没什么好高兴。若胆敢出现在金牌之墙,我大哥可不是好惹的。”

“我暗中与你们同行。”君黎想了想道。

“你?你更要躲远点。大哥对你更耿耿于怀,上次是迫于无奈,若再发现了你,多半不会手下留情。”

停了一下,“这样吧,你若真担心她,自己先去淮阳。她在城中找不到我,肯定以为我已经动身,估计会尽快上路追赶;我几天后才动身,途中碰不上。”

“那也好。”君黎算了算日子,“半个月之后,也便是十二月初一,你总可以到了吧?我在淮阳的陈州等你消息。”

他便与沈凤鸣约定了见面的地方与暗记,又说了些旁的,末了起身告辞。沈凤鸣却忽地叫住他,“道士,我要提醒你一句。”

君黎听他叫自己道士,料想是认真话,便回过头来看他。

“若你够巧跟秋姑娘再打了照面,可给我注意点言行,别再露出一点点暧昧的表现来——否则你到头来却还是要负她,害她再心伤一次、比之今日更是百倍之伤,你便真算不得是个人了。”

君黎异样地看着他,“轮不到你教训我吧?”

“你……”

“我说得有错?”君黎理直气壮。“我也要劝你,如果再跟她打照面,可给我注意点言行,别再说半句轻薄的言语出来,否则便真算不得是个人了!”

沈凤鸣少见地被逼到无话。君黎临出门,忽又一停。

“对了,那个玉扣还你。”

沈凤鸣扫了他一眼。“算了,不用了,你作个纪念吧。”

“我要这个干什么——这不是你们黑竹会的信物么?”

“与其说是信物,不如说是分辨立场的东西。”沈凤鸣懒洋洋道。“只是如今马斯也不在了,也没有什么立场可言了。”

“还是还你吧。”君黎将玉扣轻轻一抛过去。“就算卖了也值点钱。”

沈凤鸣一笑,把玩着那玉扣道:“晓得我对兄弟好了吧?这可比马斯那吝啬鬼发什么铁戒指开销大多了。”

“我晓得你有钱。”君黎微微皱眉。“我倒好奇,你接一单生意,到底会开多少价?”

“反正凭你一个穷算命的,一定请不起就是了。”沈凤鸣抬手还是将玉扣抛回给他。“所以你就拿着吧。”

君黎没再推辞,接在手里,挥一挥道:“那多谢。走了。”

那一段树枝最后在君黎心里激起的是怎样的余波,秋葵都未敢去想。事已至此,你懂也好,不懂也好,我都已经败退,希望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见你的面了。

从来利于言辞的自己,在最后那一封留书上居然拙于笔墨,以至于半个字都无法写出,直到此刻想来,这仍是匪夷所思。但若书写,又要写些什么?告诉他么?不告诉他么?

还是让他自己去猜罢,就当我临走又给了你小小一个难题,只要能给你一颗离尘之心带来那么一丁点儿烦恼,也就心满意足了。

——四个月前,我的师父过世,可巧,你的师父也刚刚过世。我们都是从那一师一徒相依为命的二十多年生活里,忽然一朝成为孑然一身的,而茫然无措之下各自独入这江湖,于那倾盆大雨中在一间小小茶棚忽然相见,回想起来,真以为世上缘分,莫过于此。

——如果你不是方外之人,世上缘分,大概就真的莫过于此了。可是命运之残忍大概也莫过于此,所谓缘分,其实也不过一场虚妄。

她望天兴叹。她秋葵这一生第一次遇到一个心许的男子,可那不过是场虚妄。

徽州算是个平静的地方,但往北过了宁国府,就愈来愈不妙了。

宁国府也即宣州。便在前些年金主完颜亮大肆南侵,在巢湖一带,战火就烧得很旺,最旺时一直烧过了长江,烧到离宣州一箭之地的芜湖。

秋葵现在就在宣州。她也晓得,出了宣州城,再往北的路,会变得艰难起来。这里是踏入战火蔓延之地前的最后净土。

过了长江,就算那些土地名义上还是南朝的,被那几场仗一打,恐怕也多是废土一片,尤其现在又是冬天,那些村民自己过不过得了冬都难说,谁有空来管你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客。

何况,除了不时来骚扰的金人,本来也没多少宋人会愿意往这边“远道而来”。所以,沿路的小地方,没有客栈、没有酒舍,大概连个小小茶棚,都不会有吧。

就连受命办事的官差好像都不愿意再往北行。秋葵耳力灵,坐在西城门附近一处食坊二楼的窗边,就听到楼下有人在抱怨。

她向下瞥了一眼,两个官差衣着光鲜,但听口音又并非本地人,料想竟是京里派来。一个面皮白生些的道:“现在这么冷的天,在这就冻得受不了了,出了宁国,荒郊野路的,人没找到,我们倒要先冻死。”

另一人是个紫棠面皮,却也并不好些,也是一般抱怨:“就是的,都怪那些个人自作聪明,现在倒好,这事儿又提起来了。不要害了爷爷赶不上了回家过年!”

两个说着,径往这食坊里来,便嚷嚷要酒。掌柜的自不敢怠慢,叫小二将两人请上二楼雅座。

秋葵占着二楼的西南角,这二人便占了东南一席。并非饭时,加上二人,这一层一共也不过四桌。紫棠面皮的还在骂咧,白生面皮的还是不无警觉,先拉了他一拉,将众人都扫视了一遍才坐定。

紫棠面皮的便笑道:“冯哥,你担心个啥,这事儿闹这么大,早传沸沸扬扬了——你道还有谁会不知?”

“便算人人皆知,也不能这么大庭广众地说。”

秋葵心中好奇,心道我却是什么都不知。将目光漫过去,只见那紫面汉子手里拿着一卷白色小绢,上面似乎写画了些什么,心中想起方才听到他们在楼下说的“人没找到,我们倒要先冻死”,暗道他们想必是在找人,那绢布上应该是人像。

只听离自己近的一桌两个中年男子已经讨论开了,想必也是看见了这两名官差,才提了话头。一个年更长些的叹道:“也真是庆幸我们如今年纪大了,不然岂不是连城也进不得、家也回不得了?”

另一个也叹道:“真不晓得那两个少年犯了什么样事情,要闹得这样天下捉拿——真要捉拿也就罢了,却又不见将捉拿公示贴出来,长什么样都不晓得,搞得人一头雾水。”

“是啊,所以才闹得一团乱,好几个县为了领功随意捉拿十八岁少年去交差。哪晓得到了京里,一下子是十几个不相干少年,这不就穿了帮?皇上一怒之下,将那些作假的都给斩了。”

“我倒关心那些少年放回来了没有?”

“就算放回来了,也是可怜。”年长些的道,“上个月我弟弟从老家来投靠我,跟我说了个事——本来我们那子桥镇打了仗之后也没剩多少人了,十八岁上下的少年更是少之又少,一整个镇子也才找出两个,但便那样都没放过。你晓得,那两个官府说要抓的少年,一个是左手没有小指的。子桥镇那其中一个少年,便这样生生被斩掉了一根手指去冒充!这也就罢了,听说到了京里,却得知原来京里的大人们,手上却拿着两个少年的画像,是有样貌的!可不是谁都能顶替!那押送人去的可凶残啊,竟将两个孩子的脸活活砍毁了交差!这可不是活见鬼?有一个没挨得过三日,便死在京里了,还有一个,后来放回来了,但……便放回来又如何?”

另一个听得怒,将手中杯子捏得咯咯作响,道:“这世道还给不给人活了!便金人的残暴也不过如此吧!”

正说着,年长的忽然脸色一变,将他手一按。他一抬头,只见那紫棠色面皮的官差已经走了过来,往边上一站,道:“两位知道得不少啊!”

两个中年人似都有些怕,年轻些的便壮着胆子道:“我们说的也是实情!”

“嘿,没说你说的不是实情!”那紫棠面皮的官差反而在他们边上坐了,回头招呼自己同伴过来。

他同伴面色却阴晴不定,虽然也过来坐了,却道:“叫人看见我们和闲杂人等谈论这般事情,脑袋还要不要?”

“这一片就派了我们两人,谁个告状?真有旁人倒好了,老子还用跟你跑那深山野岭!”紫面汉子不满地吆喝了两句。

白面官差还是将另两桌看了看。楼上另一边坐着的是一名孤身公子哥儿,这一边坐着的是秋葵一人。不过两人不知是否心照不宣,脸都向着别处,看也没看这四人一眼,好像漠不关心。

白面官差便也不好发作,只低声道:“可是张大人听说也离了京。他最近为这事儿又在到处跑,谁晓得哪天也来了这里——我们行事小心些为好。”

“我要是张大人啊,我定往那舒服的地方去,谁要到这不尴不尬的地方来?”紫面汉子说着,又转向两个中年男子,道:“你们还知晓什么,说说?”

年长的咳了一声,道:“官爷休要打趣我们,我们也都是道听途说而已……”

“你方才说的那事儿,我都不知内情,也只听到些皮毛,砍手指的事情是有,那个将脸砍毁之事,委实吓人啊。”

白面官差就哼了一声。“砍手指的也是没心智的,砍了也不过是新伤,你道张大人傻子看不出新伤旧伤来?”

“这我就不明白了。”另一个中年男子道,“明明京上有画像,又怎么不贴出来?搞得下面乱七八糟,尤其这些打仗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地方,这些小官小吏,都想争了功好调到好点的去处,就做出这样昧了良心、伤天害理的事情。”

“你道这画像那么容易拿吗?这也是新近才有的,一开始却是没有。”紫面官差就将手上绢布拍到桌上,“不过依我看来,这说不定也是哪个邀功的胡乱编造、胡乱画的,皇上不晓得怎么的就信了。”

只听两个中年人咦了一声,道:“这两个少年人——”

“怎么,见过?”

“不不,不是,只是,这个少年人——”那年长的说着,指着其中一人,“我可没见过生得这么俊俏的少年郎,便是在画里,也嫌好看得过了头。”

“是吧?你也觉得这画得太过假了对吧?”紫面官差便道。“所以我们怎能找得到人,唯一的线索,便也是这两个少年里的一个是左手没了小指的。原先一条线索找一个人,现在一条线索却要寻两个人。也难怪有人想四处拉人冒充了。冒充不了那左手天生没小指的,另一个总好冒充了吧?”

秋葵听几人说得热闹,偏过头来,也想往他们桌上的画上偷眼去瞧。但画还没瞧到,先看到的,是坐在另一边那孤身公子哥儿,竟也将将转回头来,也要偷觑那画儿。两个人都没瞧到画像,却先见对方目光过来,都像没料到似的目里一缩。秋葵忙转开脸去。她素来是表现得万事不萦于心,漠然视世的态度,若被人看到她也会偷看这闲事,那可比杀了她还要难过。尤其是,自己是个姑娘家,万一被人误会成是听到了“俊俏的少年郎”才转过头来要看的,那不是羞煞了?

她正越想越难过,忽然只听凳子移动声,已经有人站起身来,只听那紫棠色面皮汉子道:“左右也是没办法,这位小哥,瞧你年纪也不大,要不左手伸出来让我们瞧瞧?”

她才回过头来,只见紫面官差已经向那公子哥儿行去。这公子哥儿看上去的确是二十不到的年纪,俊目挑眉,称得上是个俏生少年。秋葵这回是去看他的,不过因为紫面官差人已走开,桌上那画一眼得见,她心头便一怔。

画上这两个少年,她都见过。在那日的鸿福楼上,她都见过。

她原是不怎么会在意旁人的人,但那个矫健少年,她记得是凌厉自黑竹会众人手里连同顾如飞一起救回来的,是以有印象;那个俊美少年,她记得是第二日早晨发了寒病走不了的,也有印象。何况那发了寒病的少年委实是生得太美,她一见之下也觉惊奇,而这画又的确将颜色夸张了两三分,也难怪他们要说假了。

便再将目光转回到那边少年,只见他已经不得不听话地将左手拿起,给官差看。左手自然是完好无缺,并无短少什么指头。紫面官差也不过例行公事,便作罢回了位子。那少年垂下的目光一抬,恰精准地射在秋葵眼中。

秋葵一怔——这少年公子的眉眼的确生得好看,甚至这正面忽然一对之下,竟有种不协调的媚然。她还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眼睛里看出媚然来,就算像画上那少年这么完美的长相,都没这种媚然。

她忙将视线垂下,少年正在收回的左手,落入她的视线。他的手指好细好长,这只手竟也是这么好看。只是这么好看的一只手,却不知为何在拇指上套了一枚黯淡无光的铁戒指,像是压抑住了本应更为炫然的光亮。

只见这手在桌上一撑。秋葵又抬眼——少年已经站起来,背上行囊,唇角微微一动——就连那代替道别的笑也是媚笑!

秋葵是个很少能被人动摇心旌的人,但这少年公子的一颦一笑里竟然好像带有种特殊的蛊惑。她只觉得自己脑中好像一阵留白,待少年下了楼,她忽然一激灵,才清醒过来:这少年——竟故意在眼神形容中掺杂了魅惑的功夫!自己对江湖诸家所知本不多,但因为魔音也是魅惑之学,所以相似的功夫她也略有所晓。这少年所用的,看来竟似是与泠音门原属同源不同支的“阑珊派”心法“阴阳易位”中的惑术!

好在他似乎恶作剧的成分多过于认真。但他又为何故意对自己这样恶作剧?难道他看到自己的琴匣,也像当日君黎一样,就此猜出了自己的来历?阑珊派与泠音门失联已久,也一样久不闻于江湖,这少年年纪看上去甚至比自己还小些,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

只是,人已走。秋葵背起琴匣追出楼去,却只见市集渺渺,再无此人踪迹。

虽然失察之下被这少年摆了一道,但经此一事,秋葵原本心中总是堵着君黎的那般情绪竟也被冲淡了些。跟这少年公子如此一番相逢,是不是也算缘分?如果是的话——那么也许原本这世上的缘就很多,是自己太强求了。

她在城里寻了一处客栈落脚,又采买了足量的干粮和用品,才算将去江北的准备都作完。明日便从西门出发,不去芜湖,直接往西北方向过江,经巢湖、安丰过淮水,再经颍州、项城,便能到陈州了。

数来,途中也尽有些大城镇,可是那些在战乱中墙崩渠枯的城啊,经年战乱的血腥和尸臭味大概都还没有散尽吧;若还有一座完整的城,那也是金人的天地了。作为宋人的自己,只能做贼似的从山野小道悄悄上路。

君黎比秋葵的行程要晚一天,但好在,他与沈凤鸣已经商议好了暗号,不需要像秋葵一样,在陈州附近小心翼翼地打探金牌之墙的所在。

陈州虽然早早就落在金人手里,但正因此,这几年的战火并未烧及。城中居民金宋混杂,冲突倒算不上很多;虽然城池有些颓落之象,但一路走来看到的破败太多,陈州,还算很好的了。

距离十二月初一还有四日。君黎料想秋葵若是来了,多半也是驻在这城里,是以虽不用小心翼翼地去找金牌之墙,却很小心翼翼地在城里找了找秋葵的踪迹,只是,两日下来,暂无所获。

他也就有点颓唐,又占了一次卦,占得秋葵应是在这附近有两三日了不错,心里稍稍安定下来,第三日还是继续去寻。

这一路上,他也听说了官兵四处搜拿两个十七八岁少年的消息,他晓得便是程平与无意两人。自当日从徽州快马逃跑之后,两个少年竟是一直流落在外了。他曾听凌厉推测两人已到了淮阳金境,他说在金境,宋人就不好捉人——一路走来,还真是如此,在长江以南,捉拿的声势最大;过了江就弱了些;过了淮水,就几乎没了动静;似这陈州之地,宋人的官兵哪里敢来?

但凌厉能想到的,那个叫朱雀的就一定也会想到。君黎猜想,他若真的一心要捉程平,迟早也会派人过了淮水。从八月初一到近了十二月,已是四个月过去。若再不捉到程平,恐怕人人都要过不好年,谁又愿意这般?

正想着,忽见前面不远处狗吠人奔,却原来是金兵跋扈,一队人一路走便一路掀摊欺民,好不趾高气扬。这般情形君黎在宋境金境都见得多了,闹事的是宋兵还是金兵的都有,他如今身上这把剑也是当时伸手管了闲事,从一个宋兵手上夺来。不过陈州算是金人要府,附近是有金人军营驻扎的,若要在这里管闲事,代价或许会很大。君黎便只得先冷眼旁观,暗道他们不伤人也便罢了。

只见前面不远处正有个少年在一处摊头挑水果,手里还拿了个橘子。他是南朝的公子哥儿打扮,身材很瘦,从侧影看全然弱不禁风。金兵这样一整队那昭赫赫的气势一路滚过来,摊主早便吓得弃摊而跑,但少年似乎是被这般情形吓住了,竟就站着动也不动。

君黎便待上前两步将他拉走,步子方抬,忽然却见少年拿着橘子的那手指上,赫然套着一枚铁打的戒指。君黎一怔。铁戒指——是巧合么?便再细看那少年,他手指虽瘦,但一直抬着橘子的手,却连颤都没颤动一下。

君黎便收回了步子,暗道,险些被你骗过了。既然是马斯的手下,你便自己处理这局吧。

也许是自己的“杀气”起而又落,少年似有所觉,侧目向君黎看了一眼。眼波转过,君黎见他唇齿间露出微笑,虽然一瞬脸即转走,但这笑的不平常已扑面而来。

他暗暗皱眉,心道,这人好重的邪气。

一队金兵已到了面前,那少年只是顺势往后退了两步,可巧便避开了一应推搡,也没如旁人以为的跌到泥里去,却也没如君黎以为的,给金兵什么好看。一队人远去,少年才将那橘子擦了擦,俯身将那摊主翻倒的竹篓儿都扶起。那橘子滚了满地,君黎也便去帮了拾,只听摊主连声说谢谢,又不无担忧地道:“公子方才怎么都不躲,还算运气好,没被他们伤着了。”

君黎这次仔细看清了少年手指上的铁戒指,随即抬眼看他脸。少年也正看了他一眼,这一下是正面目光相对,君黎一怔。

原来适才觉出他面上的不协调与不平常,不仅仅是因为他那奇异的一笑。

也因为——这少年公子——其实是个女人!

亏得看相算得上君黎的老本行,这才没被这女扮男装给骗了。但甚至连他都有了一瞬间的恍惚,想着自己会否看错——因为,她真的扮得太像。

这少年——或者说,少女——还是继续买了橘子,起身便离去了。君黎想着那铁戒指,心道马斯的人也来到陈州,莫非是为了妨碍沈凤鸣来的?这女子处处透着古怪,武功深浅也是难测,还是留心些的好。想着便蹑起步子,远远缀着她而去。

只见少女又去药房抓了些药,便向城外而去。出了城门,她左顾右盼了下,似在寻人,忽然好似看到了什么,眼神一亮。君黎顺着去看,只见前面不远处迎过来一个少年。

这少年令他心头一震,几欲叫出声来:这不正是无意么!

还未张口,无意的声音先喜道:“公子总算来了。没碰到什么麻烦吧?”

君黎心下却感不妙。这扮作“公子”的女子是黑竹会的人,黑竹会与朝廷正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程平与无意又是朝廷着力在追拿的人物。如今他们不知什么原因好像认识,而听无意的口气,似乎还很信任她——君黎心里暗叹,心道一个连男女你都没搞清的人,你竟然信她!

只听那少女道:“倒没什么麻烦,药我都抓好了,公子带回去吧。这还有些橘子,也一并给你。我这几日都住在陈州,若有要我帮忙的,来浮生客栈找我就是,我叫娄千杉。”

无意便连连道谢:“娄公子今日帮了这么大忙,实不知该如何感激才好。”

娄千杉只摇摇头:“没什么。”便告辞转身。君黎见她回身,连忙往城门内一闪。从她对无意的这几句话来看,并没有明显的恶意。不过仔细一想,便有些端倪。

——无意起初叫她“公子”,他原不知道她的姓,证明他们认识不久亦不深,多半只是萍水相逢;可是她却替他抓药,还买了橘子,凭什么?

——她一定是知道了无意有不能够抛头露面的理由,才愿意帮忙。无意是不是已经跟她说了实话呢?

——无意说娄千杉今日“帮了这么大忙”,若只是抓药买橘子,应该不至于用这样的口气来感谢,想必是那个大忙,让无意信任了她而将实情告诉了她;

——可她手上那枚铁戒指却证明了她是黑竹会杀手,马斯的手下。她是不是在等程平的出现?等程平也出现,她就能将两人一网打尽了?

此时娄千杉往城内走,无意却往城外走,君黎心中犹豫了下,还是决定跟着无意为好。要捉他们的人不止娄千杉一个,跟着她还不如就跟着无意,有机会将真相告知他们,让他们提防着些这个女子。

只见无意沿路独自走了约有数十里。这一段路不短,无意脚力算不错,也走了有一个多时辰,才见一个小村落。君黎跟上,只见村口斜着一块小小牌碑,写着“百戏”两个字,该就是这村子的名字了。

有牌碑,便证明这里曾经繁华。位处陈州到旧都开封和洛阳的必经之道,这村子自然有其繁华的道理,只是如今已经荒透了,这样一眼望去,也望不到几间瓦全的屋了。

看来程平和无意这一段日子就躲在这里。君黎心道。

始终跟着无意却未开口喊他,原是君黎心头犹豫。毕竟与顾家脱离了关系,与这个叫无意的少年,也没了舅甥的关系。可是无意或许还不知道这件事吧?他一直与程平流落在外,消息闭塞,也许他一认出自己来,还是张口喊声舅舅——那时候要怎样?难道把四个月前的绝情戏码对着无意再演一遍?

但现在已经进了村子,就很难再蹑踪,自己若还鬼鬼祟祟,纵然无意不发现,也要遭村民怀疑。眼看无意要拐过弯去,他只好下定了决心,紧紧追上几步,喊道:“无意!”

无意一怔回过头来,远远地看着站在村心的这个道士。下一瞬他便忆起了他来,脸上一喜,悦声喊道:“舅舅!”

“舅舅”,果然是这两个字。君黎没有办法,只好这样生生受了。反正无意或者程平,他还不那么怕见,毕竟他们没有与自己经历什么生生离别的剥心之痛。他最害怕见到的只是两个人,两个都曾被自己用言语狠狠伤了心,用一双泪眼送自己离去的人:顾笑梦、刺刺。

更确切地说,那是他在这世上,最不愿用自己漆黑的命运伤害的两个人。

可是他没料到无意边上一间屋子的门帘忽然一掀,一个明快的声音问道:“二哥,你喊谁啊?只这一瞬,他整颗心忽然直直地一提,提到了嗓子眼,堵得连气都喘不过;而后又重重一沉,沉到了黑暗里,跳都跳不动。”

他没有任何准备。最害怕的人,竟然在这里。

她已经走出来。她穿了一身这样小村落里也许是最常见的碎花小袄,还系了一条围裙,活脱脱是个乡下丫头打扮——如果这还是在以前,他大概要笑出声的。

但现在,只是静止。阴鹜而寒冷的天气,竟好像有种盛夏烈日直射下的晕眩。他还没忘记那时是怎样吼得她哭都不敢哭。这是刺刺。是他最难以面对所以希望永远不要再面对的刺刺。

他见过她穿着城里的姑娘们都会羡慕的最好的绸缎长裙,也见过她一身点污不沾的净净的素白麻衣;他还见过有人将她画在画里,淡淡水墨就艳光四射,可是真实的她,在这里,衰败的小村里,民女的冬袄里——和他始终记忆着的她,不一样,却又完全一样。

“你看了就晓得了啊,我在喊舅舅啊。”无意笑着回答着,像完全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刺刺已经看到君黎,那张本来有些微笑的脸一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像是不能相信一般地开口。“舅……”

——“舅舅”。君黎已经抬起手来要阻止她喊出口,却已经晚了一步。他只好一闭眼,以一种失去神智般的表情,以一种大过于她的声音,压着她的“舅舅”,喊了句“不要叫我舅舅!”

没有开场白。重逢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要叫我舅舅”,与上次离别的最后言语,竟然没有什么差别。

可是刺刺还是激动莫名地走上前来,追着君黎问:“你的伤都好了吗?你这段日子都去哪里了?你怎么连一点音讯都没有?”

君黎也觉得自己的反应似乎有些过激,但是当着她面却只是脑中空白,只能步步后退,身体与目光,都只有躲避。那只抬起来的手还是这样斜斜虚支着,就像要保持着自己和她之间最后的距离。

刺刺才停下来。“对了。”她自言自语地道。“我忘了,你已经不要我们了。”

君黎心里一痛,抬头看她,嘴唇动了动想解释什么,却又连忙将自己的话吞下。

刺刺的脸已经转开了,只听她道:“二哥,药都抓来了吧。”

“药是抓来了,不过你跟舅舅怎么……”

“我去煎药,你去看看大哥吧,他方才刚睡着。”刺刺说着,不再理睬君黎,接过无意手里的药便去了边上伙房。

无意倒没便走,只道,“舅舅,你跟刺刺闹些什么别扭?”

君黎摇了摇头,“程公子怎么了?”

“还能是什么——大哥身体不好,这里天气太冷,所以又犯了寒病。不过也没什么大碍,舅舅不用担心,进来坐吧——你怎么会到了这里?不会是我娘告诉你的吧?”

“不是……”君黎跟他到了屋里,心道刺刺好像全然没有将我离开顾家的事告诉他。

程平果然是睡熟了。君黎与无意说了会儿话,才大概晓得了来龙去脉。

原来这个百戏村,正是程平、无意、刺刺兄妹三个小时候和生身母亲居住过的地方。程平和无意这次一逃就逃过了江,一路向北逃到这个曾生活过的百戏村暂住。待确定此处安全,两人给青龙谷去了信,说已经过了淮水,在一个“刺刺一定晓得的”地方落脚。自然,家里人便晓得指的百戏村了。

“信去得也慢,刺刺过来,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听她说,爹和程左使原都想派些人过来暗中保护,但拓跋教主却说目下徽州局势紧张,未肯为此事分人。刺刺也实在很胡闹,就一个人悄悄跑出来找我们了。”无意说道。

君黎点了点头。若说局势紧张——多半正如半月前单疾泉在天都峰上所说——拓跋孤整装待发,就等着机会挑起与黑竹会之战。虽然那一战最后因单疾泉天黑前回了谷没挑起来,但拓跋孤当然不会肯在那当儿将人手分走。

“对了,其实我来,是想跟你们提醒一件事。”君黎便道。“方才我看到是一个陌生人帮你买的药,你是否知晓她身份?”

“哦,你说娄公子。”无意道。“我知道舅舅的意思——要我小心别泄露了自己身份和行踪——对吧?但是……说来也匪夷所思,娄公子,我什么也没跟他说,他却好像本来就知道我们身份了。”

“什么?”君黎吃了一惊。“她知道你们是京上要抓的人?”

“怎么说呢。其实刺刺来了之后,我和大哥也都不大出门,遇到非到人多地方去不可的时候,都是刺刺去。这段日子都过得很顺利,所以我们也就有些掉以轻心了。刺刺昨天照顾大哥到夜里,我担心她太累,所以今天就让她留在家里,我去集市想给大哥抓几副药。谁晓得一露面就觉得不太对,好像被人缀着了。我不敢往家走,就把人向东引了出去想引人现身。后来此人现身,我觉出他应该是哪里派来的杀手,但他好像也不是十分肯定我就是他要找的人,就问我一些话。我正想怎么才能不露出端倪——那位娄公子突然出现,将那杀手击退,将我救了。我那时对他的身份也存疑,他却先说他知道我就是被搜找的两人之一,但他表态说,他是特地来帮我的。我问他为何帮我,他只说,他帮我也是为了他自己。他说他晓得一些内情,陈州附近随后来的杀手应该不止那一个人,让我快点离城,还跟我说,只要躲过了这几天,就会好很多。我说我必须要抓药,他就叫我到城外等他,替我去了。”

君黎沉吟了一下。“那总之,她应该还不知晓你们住在这里?”

“应该不知。不过——这村子不算隐蔽,他如真有心要找,还是会找得到。只是我也只能先选择相信他了,毕竟大哥这两天病倒了,就算我们要换个地方落脚,也得等他好起来再说。”

“我想你们还是小心为上。”君黎道。“那个人——我不是太相信。”

“舅舅觉得是哪里不对?”

“我只说一件事。”君黎道。“她是个女的。”

无意吃了一惊,“女的?”

“所以,你见到的应该不是她的真面目,也就是说,她说的话,她的所谓目的,也多半有所掩饰。”

“若他真是女子——也许是为了行走江湖方便才这样装束——”

两人正说着,门一响,刺刺探头进来,“你们说完了吗?”

“怎么,要帮忙吗?”无意站起来道。

“嗯,二哥,你帮忙看一下药好吗?”刺刺说着转向君黎。“我想了想,还是有些事情非问问你不可,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君黎呆了一下,也只好起身,向无意道:“我要说的也便这些了,就先走了,你们千万小心。”

刺刺等他出来,便道:“你急着要走?”

“呃,对,我回城还有事。”

“有事你还特特走这么远的路过来——你对我们真有心啊!”刺刺睨着他,话里也像带了刺。

“我不晓得你在这里,我只以为……”

君黎话没说完就知道自己说错了,果然刺刺已经将他言语截断,大声道:“不晓得我在这里你才来?这么说见我哥哥就可以,见到我就要躲?”

君黎已经转开脸去,道:“刺刺,你怎么想都可以,上一回我走的时候,什么话都已说尽了,如今也没多的话可以和你说了。”

刺刺反而一抬头:“哼,你不说,那听我说啊。”

他看见她瞪过来的一双眼睛,就有些无可奈何,摇头道:“别闹了刺刺,我真的要走了,你好好照顾程公子。”

刺刺见他真的便走,忙上前想拉住;君黎听得声音,转身将手又是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地一挡——这动作也许只是下意识,他料想她见了这态度也便退却了,可是刺刺却已不是四个月前会知难而退的刺刺,她反而将身体迎上来,道:“你推啊,有本事你将我推倒了,我便信你真那么无情!”

他一惊。面前的这个姑娘眼色里脸庞上满是种愤愤不平,搭配那件也许有点好笑的碎花袄子,真正是一个气鼓鼓的小丫头。如果真的能狠下心将她一推也就罢了——可是现在竟然是种哭笑不得,连狠心的时宜好像都已不合。

他只好将手垂下去,道:“我真的还有事,你想怎样。”

“你有事——好啊。我没不让你走。我陪你走到村口,只要你好好听我说,不要这样敷衍了事!”

她说着,都不待君黎答应,自己一把捏了他手腕,向外行去。

到村口的路并不长,但奇怪的是,刺刺拉了他,却又不说话了。

还是君黎先忍不住,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再不说就到了。“

刺刺才停步:“你知道么舅舅,你真的一点都不会说谎。就凭你现在心跳得这么快啊,我都晓得你什么都是装的。”

君黎一怔,方意识到她手一直握在自己腕上,忙将手臂一抽而走,不无狼狈道:“不要叫我舅舅,要我说多少次!”

“哼,你不认我这个亲戚,好啊,没关系啊——但就算是陌生人,你也没道理对我这样凶吧,你——不当我是亲戚,哪怕不当我是朋友,但至少别用对仇人的态度对我吧?”

君黎心中一软,只得道:“我没当你是仇人。”

刺刺的眉眼就也软了下去,道:“我不能叫你舅舅,还叫回你道士哥哥总可以?”

君黎就想起在顾家庭院中见到她时,她含笑说着“道士哥哥,我们又见面了”,还因此被顾笑梦喝斥,不由勉力道:“你真要叫我,就叫我的道号‘君黎’就行了。”

“君黎哥哥——”

“‘君黎’,不是‘君黎哥哥’,你哪来那么多没头没脑的称谓!”

刺刺沉默了下,仍是道:“君黎哥,你凶我也没用,因为你走的那日哭了,我晓得的。”

君黎眼神就一僵。“我什么时候哭过。”

“你分明就哭了!”刺刺说着,似乎鼻头也微微发酸。“那一天回去以后,你晓得我多后悔么,多后悔那时竟一下没了主意,就让你这么走了!我也不敢将这事告诉娘,我怕万一你有什么意外,她若又晓得了你有什么苦衷,定会比现在更难过。不过如今见你安然无恙,我也就安心多了,回头见了我娘,我就说你……”

“你别跟她说!”君黎脱口道。

刺刺就看着他不语。君黎才觉出自己又失了言,忙道:“你别跟她乱说,根本不是你想的这样,你太自以为聪明了吧。反正我也是不会回顾家去的,你娘现在差不多也该忘了我这件事了,你再去提醒她,便是多事。”

刺刺摇头。“我有时候想想也真的很生气,不论怎样,你怎可这样对我们?但有时候想起你那天走的时候的样子,就会觉得你好可怜。君黎哥,我是跟你没见了几面,一点也不懂你在想什么,但是我曾经跟你说过,我身边若有个不开心的人,我自己心情都坏了——虽然你什么都不肯说,但你心里不开心,我可是感觉得一清二楚呢!”

“那正好,我走了,你也不会心情坏了。”——若按照君黎一贯的方式演下去,自然是这样一句刻薄的接应。可是被刺刺说到这个地步,他怎么还能说得出口来。

“嗯,刺刺,多谢你关心我。”他换了一个口气。“不过,我想你恐怕是误会了,我本就是个出家人,或许原本就跟你们的想法有些不同,所以做的事情,在你们看来就有些不近人情。我本意……咳,我本意也没想让你们难过,但现在已经如此,我也没办法,只是就别再翻这笔旧账了吧。”

刺刺只能叹了一口,“既然你这么说了,那——那笔所谓‘旧账’,好,不翻就不翻吧。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段时日我们都担心你不假,你也挂心我哥哥他们的处境不假,往后如果再见,你也别像今日似的这么躲着我就好。”

“哦……好。”君黎模模糊糊答应着,又道,“对了,说到程公子和无意——你们真的要自己小心些,我刚才跟无意说的那个人……”

“我知道,我听见你们说话了。”刺刺道。“原本想,既然你这么上心,干么不留下来帮我们呢?现在看来……”

“我……”君黎犹豫了下。“那这样吧,我这几天该都在陈州,可以替你们留意一下那个娄千杉的动静。”

“行了,我只是说说罢了。”刺刺一笑道。“你既然还有事,不来牵累你的。”

君黎反而说不出话来,想着她从来都在家中受宠,如今却在这样偏远小村困苦流落。但大概也只有她这样的女孩子,无论到哪里都还是那般并无二致的劲儿不会变,让人觉得无论什么样情境好像都压不垮她,连一句劝她回家的言语都会是多余。

“如果这几天真有什么事要帮忙的,便来陈州找我就好,别去招惹娄千杉。”他加了一句。“只是等程公子身体好起来,还是早点离开此地,另寻安全所在吧。”

刺刺点点头,道:“你也要保重。”

与刺刺的相见,就如一场短暂的梦境。这应该不算美梦吧,因为没有一个美梦会掺杂这么多惧怕。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既不这样伤害她,又不那样伤害她。

幸好,到最后,话好像是说开了些,他心里就如忽然释下了很多东西。最怕见的人都见过了,原本不知道和她应该保持什么样的距离才最合适,但现在好像是找到了。

是啊,她说得没错。没了那层亲戚所属,萍水相逢的缘分总应该还在。就当她真只是个陌生人,就当他们真的只不过是在那个小酒馆的门口偶遇过一次而已,自己今天和她重逢,应该是另一种欢欣鼓舞的样子才对。

浮生客栈的其中一间客房有个小小凉台,可以将自南门入城的大道看得一清二楚。大部分人不喜欢住得沿街吵闹,但娄千杉却觉得很好。

如果不是这间房早就被娄千杉抢了,君黎大概会挑这里。如今他住了另一家客栈——一家与浮生远远相对的客栈,视线略偏,不过也勉强能看到入城的路。如果换一扇窗,就可以远远眺到娄千杉那个凉台。

娄千杉似乎一直呆在客栈里,除了有时会上街去买橘子——她好像很喜欢买橘子。大部分时间,她在她的凉台上,剥着橘子,看着陈州城。

永远是公子哥儿的打扮,连在自己凉台上的时候也是。

她在这里等谁?沈凤鸣和程平,到底哪一个才是她这次来陈州的目标?

若说是沈凤鸣——她说不定是想在沈凤鸣的刻名仪式之前,将他杀死,不让他有机会真正登上金牌之位。但她未免也太笃定,就像完全知晓沈凤鸣还没有来一样,竟都不必去金牌之墙看一看情形。

若说是程平——她又怎么不沿着无意那日行去的方向将人找到?她总不会还真的指望无意会再来城中找她,送上门来吧?

君黎猜不透。唯一让他稍有慰藉的,是这天晚上,他找见了秋葵。

秋葵原来竟也住在浮生客栈,只是她连续两日都在寻找黑竹会总舵的所在,所以君黎没寻到她。这一日她却披着星光回来了,君黎远远便认出她来。

能知道她平安在此,他也便心里安定。

沈凤鸣入城则是在十一月最末一天的黄昏,距离与君黎约定之日不过差了半日。

君黎在窗口看到的第一眼,便立刻转过房间,想去另一扇窗口看对面的娄千杉。

很奇怪的,她的凉台上已经没有人。

沈凤鸣已经看不出明显的伤势,除了脸上多了一道醒目的痂痕,斜斜地刻了下来。不过他面孔旁人看起来原有些冷漠,多这一道伤,反而像有了些生气,倒更似他的性格。

按照计划,到了陈州之后,张弓长先去总舵安排刻字之仪一干事项,而沈凤鸣只消等待消息,届时去接受金色圆牌就可以了。这仪式原本只要求黑竹会当家与当任金牌杀手必须亲到,缺一不可,至于旁观者,有便有,没有也便没有——如今黑竹会整个搬去南面,身在淮阳的人,便算全来恐也没几个了。

他在偏城西的一家名叫“百福楼”的地方落了脚。这是昔年陈州还属宋境时就十分出名的风月之地,看着不大,内里却占了一整条街的地面,酒菜歌妓都出名,后来还添了精舍,连住也十分考究,一个个小楼小阁建得极有江南风韵。经多年战乱,百福楼仍在,宋金二朝的有钱人若来此,必是住在此处。

沈凤鸣晓得张弓长喜欢享受,必会选择此地,因此一早就告知了君黎。果不其然。他沾光也一人住一整间小楼,乐得铺张。

不过张弓长却也只与沈凤鸣在前楼点了些酒菜,随便吃了,便先行去了黑竹会中,留下沈凤鸣一人。

室内有丝竹之声,几个乌师,一名歌姬,数名舞女正在演一首好曲,可是沈凤鸣听在耳中,却只是独自怔怔。这琴音总似让他想起秋葵来,想起那日偶然听到她唱起《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他轻轻哼着,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他素来不喜欢一个人,不过此刻坐着也懒得动,便这样一杯杯地喝。忽然一个声音在身侧蜜柔柔地道:“这位公子,大伙儿都在寻欢作乐,怎么您却一个人在此喝着闷酒?若不嫌弃,可要小女子作个陪?”

这声音娇美无比,沈凤鸣回头去瞥,一名十八九岁的妙龄少女正站在面前,一看之下,愈发妙不可言。只见她彩衣霓裳,面若娇花,眉似柳,目含情,唇带笑,纤腰柔肢,环佩叮当,美艳不可方物。

百福楼生意大,烟花女子揽客陪客,这倒不奇,不过还有这样美人,却出人意料。沈凤鸣本就好美,见这女子丽得不俗,一笑便拉了过来,道:“我方寂寞着,美人儿来得正好。”

只听隔壁几桌也有男女狎笑之声,却原来人人都是这般不耐寂寥,将这冬日的酒楼一时沾染得尽是春色。那少女便贴着沈凤鸣坐下了,斟了杯酒,甜甜笑道:“我叫兰儿,公子怎么称呼?”

沈凤鸣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口中道:“我姓沈。”

“原来是沈公子。”兰儿将那酒杯举起,青葱玉指递至他唇边,蜜声道:“沈公子请用。”

沈凤鸣低头便喝了一口,又推给她,笑道:“你也喝。”

兰儿依言也喝了,一时酒推人乱。对饮调笑不多时,她就似不胜酒力,软倒在沈凤鸣怀里,道:“公子,兰儿喝不来了嘛。”

台上的歌女唱得渐渐放肆,早是旖旎之音,而四周声息渐无,几桌男女,都半醉着互相搂扶着,各自回了居住的小楼。便只有兰儿轻甜的呼吸声,娇腻的微嗔声,还在一声声地落入沈凤鸣耳道。他本已喝得半酣,带着酒意细细打量自己怀里这美人儿,只见她香腮染赤,半垂下的双目媚意如丝,颈上的轻汗将里头一层薄衫都沾在了身上,而身上如兰似麝的馨香还在窜入鼻翼——便只任何一样,都足以令一个男人无法安之若素。沈凤鸣已觉嗓子发干,将她脸抬起,瞧着她湿润润的唇儿,便放意吻去。

兰儿嘤咛一声,虽似羞怯,却并不抗拒,假意挣扎两下,舌尖微挑,很快与他纠缠起来。沈凤鸣可不是君子,手趁机自她衣襟探入,轻轻抚触,未几,兰儿已似娇弱不胜,呼吸渐烈,而唇舌相缠不停,更促情动,软玉温香已是阵阵发颤。沈凤鸣哪里受得了这般激,将她一抱,就往自己小楼行去。

兰儿仍是紧紧搂着他,若醉若迷地在他耳边发出一声声的轻吟,只如一下下撞击将沈凤鸣心都打得酥了,酥到痒不可耐。到了小楼,他把她往床心一掼,伸手就解她衣带。

床上的美人儿钗已斜,发已乱,一层层衣衫褪去,少时冰肌雪肤就已尽裸。这哪是人间可有的绝色——倒不说沈凤鸣真的好几个月没碰女人了,便算是以前碰过的女人,又哪有这样的天生尤物。

他自是按捺不住,俯身就在她身上爱抚轻吮。兰儿动情已极,醉眼迷蒙间双手抚摸着也来除他衣裳。先除了他外衫,内衫亦是将除未除之际,那洁白修长的手指间忽然却现出一股鲜红色——一股瞬间凝成了利器的鲜红色——迅捷无伦地便向沈凤鸣胸口刺去!

沈凤鸣应该已完全醉入她媚色之中了吧——兰儿此刻心里已经有十足的把握,这一枚“血针”,一瞬间就要取他性命。唯一遗憾的是,让他占了这么多好处却死得这么快,有些便宜他了。

但这一只娇嫩无比,却也凶险无比的手,在她以为绝不会失手的一瞬,却忽然再也无法前行半分。

那是因为,沈凤鸣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

兰儿的面色一瞬间变得煞白。手随即被沈凤鸣按在床上,指尖鲜红的凝针瞬时散去,化为一缕殷红血色,染上白色的床幕,她反应过来要挣扎,却已晚了——另一只手,也被他按住——他已轻易将她压在身下。

“哼,真想不到啊。”沈凤鸣说话时,脸上的酒色都还未完全退去。但兰儿脸上已经看不出了一点点酒意,余下的只有掩都掩不住的惊惶。

他的脸就这么近地悬浮在她的面孔之上,似乎意犹未尽地在贪看她,看她这张脸上的美色,但随后,嘴角却还是浮起一丝轻冷的讥笑,缓缓地,犹带着尚未平复的微喘道:

“‘千杉公子’——真想不到,黑竹会鼎鼎大名的‘千杉公子’,原来是个女人。”

这化名“兰儿”的少女正是一贯喜欢女扮男装的娄千杉。她原是要以“阴阳易位”中的媚术惑住沈凤鸣,哪料竟未能完全控制住他神智。此刻身体反而尽受他控,她惊慌之余心念一动,眼波又一流转,心道我也只能依靠此法了——只求他稍稍一分神,我便有机会脱身。

可是眼波流转欲待施出心法时,她只觉一股痛感从心内散出,竟抑制不住喉头一甜,涌上一股腥意,不知为何万万没法运功了。

沈凤鸣将她这狼狈看在眼里,不无幸灾乐祸,却也不无暧昧地将她散下的头发轻轻撩开,轻声道:“小尤物,你习这‘阴阳易位’的时候,难道不晓得它的最后一篇叫‘万般皆散’?”

便这句话一说,娄千杉悚然变色,既惊且惧,脱口呼道:“你……你怎会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在她以为,这世上是绝不可能还有第二个人习过“阴阳易位”心法的,所以集“阴阳易位”所有破解之法而成的最后一篇“万般皆散”,连她都没练过。可是,沈凤鸣居然会?她才意识到,他保持着清醒决不是因为他定力过人,或是他内功深厚,而是因为——他对她用了“万般皆散”!

难怪自己已经无法运功——方才的媚术被这一招统统散回,此刻自己反而心神灼烧,痛苦不堪,而更可怕的是浑身劲力也都被一击而散,身体是真正完全酸软,半分力气都提不起来。

沈凤鸣犹自冷笑道:“我是什么人有什么打紧?反正你知道你是我的人就行了。”

他说着,伸手便去揭娄千杉裙子。

“不要——不要动我!”娄千杉无力反抗,竟是吓得要哭出来。

“哟,千杉公子,你敢脱了衣服勾引男人,就晓得有这一天吧?哭就别哭了。”沈凤鸣手毫不客气地伸到了她裙摆之中掀了起来,道:“今日是你自己送上门来,可不是我逼你的,现在后悔?”

他狠狠将她裙子一扯而脱,道:“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娄千杉周身尽裸,只能哭道:“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我只是接了任务才来的,我不是存心要杀你……!”

却见沈凤鸣已开始自己解衣褪裳,她整颗心愈发沉了下去,咬牙又骂道:“你杀了我,你现在便杀了我,否则迟早有一天我一定杀了你,还将你眼珠子挖出来,将你一刀刀剁成碎片……!”

沈凤鸣本是不为所动,听到那一句“迟早有一天我一定杀了你”,动作却为之一顿。他还记得,另一个人也说过这句话。而且,一想起来,就连自己脸上这道伤,都是一阵抽痛。

那一个人——自己根本就没对她做什么,她就已经将自己恨到这般。眼前这个女人就不同了——这女人惯用媚术,谁知道已经借此害了多少人?如今落在自己手里,怎能让她全身而退?

但不知为什么,偏偏这句话令他一下子没了兴致,炽烈的欲望一瞬间冷了。

娄千杉犹自在骂,骂一会儿,哭一会儿,又哀求一会儿。末了,却发现沈凤鸣竟真的悻悻然走下床去,才住了声,心里想着自己恐怕要许久都无法动弹,要怎样才能逃得掉?忽然沈凤鸣又走回来,她一吓,喝道:“别过来!”

沈凤鸣开口正要言语,忽然窗子一声轻响,他一惊,忙将边上被子一掀掩了娄千杉赤裸的身体。窗口有人跃入,三根细弦袭向他面门,两根袭向他双膝。

又是秋葵!

秋葵早在先前就发现他住进了百福楼,只是那时张弓长在侧,不好出手,但想到百福楼是独居的小楼,这便是天助她了,若夜深前来行刺,料想远在另一边的张弓长也听不到这边动静,也因此她到此刻方卷土重来。

第一袭五弦被沈凤鸣避开,秋葵才看清他衣衫不整,床上还躺着一个女人——虽然娄千杉已覆了被子,但两条光光的腿还露在外面,肩膀也依稀可见是赤裸的,显然,这女子身上应未着寸缕。

她只道沈凤鸣和百福楼的女子在此苟且,面上一烫,骂道:“淫贼!”便第二袭又来。

娄千杉见到秋葵,既喜且羞。还在淮南时,自己与她曾有一面之缘,可是那时自己是男子打扮,如今的秋葵能认出自己来、愿意救自己走吗?

但如今也没别的办法了,她屏足了气,细细哭道:“师姐,救我!”

秋葵一怔。——“师姐”?

娄千杉见她犹豫,又带着哭腔喊道:“师姐,是我!这淫贼对我不轨,你快救我走呀!”

秋葵登时想了起来,不由大惊。她原已觉此情景腥臊难忍,而听她哭声,竟好像是沈凤鸣在强对这“阑珊派”的小师妹施暴,看这样子,还不知他得手了没有!

正心念未定,忽然床上那一脉殷红渗入眼帘。秋葵心头剧震,再无怀疑,咬牙飞身向沈凤鸣出手道:“我早该杀了你这禽兽不如的恶徒!”

沈凤鸣自她进来是一语未发,听她骂完了淫贼骂禽兽不如,不怒反笑道:“怎么,湘夫人被湘君甩了,也想来我这里寻点甜头?”

话一出口其实有点后悔,毕竟原本答应了君黎不再对秋葵说些轻薄言语。秋葵这样的烈性子,自己随口的这一句话,大概也足够她受辱了。

秋葵果然大怒,料想自己单靠琴弦招式斗不过他,这次她为杀沈凤鸣,特特准备了一具随身可携的七弦琴,当下便将琴自背上取下,在桌上一放,伸手一拨便是一阵嘈杂之音。

这音初听没有什么,但沈凤鸣本是半醉,尤其受不得琴音震荡,一听之下,就有些头晕。秋葵这一次用的是一曲《怒涛》,她也的确心中忿怒,所以加上了魔音为底,琴音也就愈发地愤郁。

沈凤鸣“万般皆散”只能破“阴阳易位”,却是破不了魔音,便上前指掌欲直接破她琴弦。秋葵抱琴一避,手指不停,仍是琤琮之声发出,但室内毕竟不大,连续避让之下,也有些局促,被沈凤鸣的手忽然拂到琴上。

她心头一惊,只道他必要断弦,却不料沈凤鸣瞧了她一眼,明明已勾起的手指却转为在弦上一揉,那音一变,只将她曲子打乱了半节。

秋葵一怔之下,随即又振奋起精神,《怒涛》再出。但这回却听身后娄千杉先呻吟道:“师姐,别……别用魔音,我……我不行……”

沈凤鸣也是一皱眉。娄千杉受了“万般皆散”,的确是挡不得这样音色。而且她意图用来伤自己的那利刃,用的是“阴阳易位”中最阴寒的凝冰诀,在她自己手上瞬间破开伤口,将喷出的血液用极寒之力瞬时凝结成冰针,刺入人体。却不料魔音恰恰对有外伤之人伤害最大,那日在鸿福楼沈凤鸣便是因被刺刺先刺出了伤口,受魔音之下,伤口迸裂才有所不敌;今日娄千杉手上的伤口虽细,遇到魔音,却反而一再崩裂,愈来愈大。

秋葵见她面容惨淡,手中顿停,急道:“你没事吧?”

“我……”娄千杉吃力道。“师姐,快……快带我走吧,别跟他……别跟他打了……!”

秋葵恨恨地看沈凤鸣一眼,知晓今日断不可能再以魔音对付他,入帐将娄千杉连人带被一抱,道:“走!”

她仍提防沈凤鸣来袭,但不知为何,沈凤鸣却并无阻拦,由得她将娄千杉也抱去了。

否则,他也真的有点不知道要怎么处置娄千杉。

娄千杉是真的身轻若絮,秋葵带着她还不算太吃力,只将她密密裹在被子里,便抱回了浮生客栈自己房间,见她气若游丝,着急道:“你要不要紧?”

娄千杉勉力摇了摇头。秋葵见她面上泪痕未干,只道她真的已将清白丧在沈凤鸣手中,不觉也垂泪道:“都怪我,我若早点去就好了,便能早些救下了你,不致令你遭到这样不幸……”

娄千杉心念一转,猜出她多半是误会了,便凄惨哭道:“师姐,这怎能怪你,要怪便只能怪我命苦,从小无父无母,也没半个亲人,如今清白已被恶人玷污,往后……往后再也做不了人了!”

“你,你千万别这么想。身体要紧,你先调息下,我弹些宁神的曲子,你会好受些。”

“不要了,师姐。”娄千杉一把拉住她。“你若弹琴,万一他循着琴声追来了怎么办?我……我好害怕……”

“那你……”

“我没事,没事的,只是……他……他下了药,嗯,他对我下了药,所以我才动也不能动。”

秋葵立时便想起了当日在鸿福楼上令众人浑身无力的毒药来,愈发相信,点头道:“那毒我知道,好像是没有解药。但你……别担心,明日一早就会自解了。我在这里陪你,你好好休息吧。”

娄千杉也没料到能这么轻易就骗过了她,安静了一会儿,又哭泣起来,道:“师姐,我以后要怎么办才好呢……那个……那个叫沈凤鸣的,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就算想报仇,我也……也没办法!”

“这般十恶不赦的败类,我本来也要取他性命的!”秋葵恨道。“我只悔上次没对他赶尽杀绝,竟让你受这样的苦。”

娄千杉啜泣道:“都怪我,本来好好的女扮男装出门,就没这样的事了,也就到了这里,想着偶尔也换回女装,便在外面吃东西的时候,被他看到了,可是那个时候,我哪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我见他很热情,所以也没提防,谁知道他却在菜里下毒,我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受他欺负,一点儿都……都反抗不了。”

秋葵听她又呜呜地哭起来,愈发有些心疼,伸手触到她昏睡穴,道:“你先睡一觉吧,醒来什么都好了。我不走,你尽管放心吧。”

娄千杉没料她会点了自己穴道,但既然装了也便只有装到了底,一时眼皮沉重,真的便睡过去。

娄千杉睡了,秋葵却愈发地睡不着,想着沈凤鸣是这样无耻的一个人物,想着君黎不知道为什么竟被他欺骗,以为他为人不算太恶,想着今后若他再受这人的骗要怎么办?想到最后,更觉得唯一的出路,只能是尽快将沈凤鸣杀死。若不是不得不照料娄千杉,她恨不得现在就将沈凤鸣碎尸万段去。

其实,沈凤鸣愈发睡不着。按理说,此时正是酒后劲上来的时候,可是他虽然有点头疼、恍惚,却真有点没法入眠。

不能入眠的原因很多,其一,娄千杉说她是接“任务”而来的,那要杀自己的究竟是谁?

在黑竹会中,能够直接接任务、分派任务的只有三个人,张弓长、马斯和自己。马斯已经死了,也断然不是自己派人杀自己,那娄千杉就是张弓长派来的了?这种对付自己人的任务——该是黑竹会明令要拒接的。何况,哪个人会傻到要买黑竹会的杀手来杀黑竹会的人?他只能猜想,要杀自己的人,就是张弓长。

他不敢相信张弓长会存了要杀己之心——如果他因为那日天都峰的事情看自己不顺眼,那日就把自己杀了不就了结了?何必带着自己到了淮阳,却让别人来动这个手?

可是怎样想都只能是这样的解释。自己如今还没经过金牌之仪,黑竹会以外,还没传开这场金牌之决的结果,谁又知道会来金牌之墙的是自己?今天自己刚刚来到陈州,以张弓长一贯喜欢享受的性格,不住一晚便走,而他刚走没多久,娄千杉便至,这难道仅仅是巧合?

大哥啊,莫非你不想被人说自己因为种种原因容不下我,就借刀杀人?马斯容不下我也就罢了,原来你——也早就容不下我么?既然如此,我夺这个金牌之位,究竟又有什么意思?

其二,“千杉公子”的真面目,究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娄千杉在黑竹会外籍籍无名,但在会内却是马斯手下一块响当当的银牌。这个人自三年前来了黑竹会之后,始终极为神秘,没人知道他杀人用的是什么武功,什么手法,只知道他没失过手,而且杀了人之后都会把人的眼睛挖出来——现在沈凤鸣才明白,是因为那些人看到了她的身体。

若非亲见,大概自己做梦也想不到娄千杉竟然是个这么美的女人。只是知道她是个女人的人是不是都死了?自己如今,一定已成了她眼中钉了吧?

认出她就是娄千杉是因为两个细节。其一是她的左手拇指上,有一道细细的戒痕。很少有人会把戒指戴在这个指头上,但他见千杉公子戴过。娄千杉的手指很细,马斯的那个铁戒指,旁人都戴在中指上,只有她要戴在拇指上。她来见沈凤鸣的时候,铁戒指当然除去了,可是戒痕却在。

如果这还不足以证明的话,那么当把“兰儿”的衣衫除净,在她本应完美的身体上看见胸上的勒痕,也不得不让他想到这个女人一定女扮男装过很长时间——因此才让那把胸裹紧的束痕留了下来。

那时自己喝得也多了,虽然一早就发现对方用了媚术,可是如果这女人只不过是来勾引自己,求个一夕欢好,自己何乐而不为?只可惜,终究没有这么好的事情。她对自己出手的刹那,他还真的有点遗憾。

没办法,纵然再想要这个女人,在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候,还是只能“万般皆散”了。

将她压到枕上之后,他曾仔细看过她的脸。有时候他真的要惊叹,在“阴阳易位”之术施展开来的时候,纵然是同一张脸,扮成男人和女人时,那脸上的气质、光晕,所有的一切,竟就完全不同,只有这样有心近看一些细节的时候,才真真正正地认出她来,认出这个炽热如火、温柔如水的兰儿,就是那个纤瘦俊美的弱冠少年娄千杉。

他正想到这里,门忽然一敲。

“谁?”

“是我。”君黎的声音正在门外。

沈凤鸣开门便怨道:“你来得也够晚了吧?人都来过几拨了。虽说约的明天见面,但你不是盯着……”

“我来晚了。我晓得出了事。”君黎低声打断他。“但我这里——也出了点事。”

沈凤鸣吃了一惊,才看清君黎的身边,还挤了一个人。

如果没记错,她应该叫刺刺。

先前见娄千杉没在凉台,君黎已经觉出有些不对。很显然,她的动作有些太快了,就像是什么都事先知道了一般。不过想到张弓长和沈凤鸣在一起,他也不那么担心,何况他更关心的是秋葵,她在客栈,他自然也便按兵不动。

直到夜晚秋葵离开客栈,他才悄悄跟出,可惜他只跟了一半,就撞见了刺刺。

刺刺是从西城门踉踉跄跄地跑进来的。她见到君黎的第一句话,便是“大哥和二哥被人抓走了”。

君黎大惊。

莫非娄千杉不是因为沈凤鸣才消失,是因为程平和无意?

“不是。”刺刺的答案很肯定。不是。

但她的答案更让人悚然。依照她的描述,君黎几乎可以肯定,捉走程平和无意的人,正是张弓长。这个结果,更糟糕。

既然程平和无意落在张弓长手里,君黎推测两人会暂时被关在黑竹会总舵。他原想立时便与刺刺去黑竹会看看,但刺刺却拦下了他。

“我逃出来,便是想找你帮忙带个信,却不是叫你去冒险的。”她说。“你能否回去一趟徽州,去青龙谷,把这事告诉我爹,让他快点想想对策,务必在大哥和二哥被送到临安之前,截下他们?这里一路我来跟,给你们留下暗记。”

但君黎当然不答应她独自回去险境,想了一想,决意先带她来找沈凤鸣。

——张弓长的行动,沈凤鸣会完全不知情吗?

与沈凤鸣将两边发生的事情一合,三人顿时陷入沉默。

“就是说,是娄千杉和张弓长碰过面,交换过消息了。”刺刺道。“张弓长把沈公子的消息告诉娄千杉,娄千杉把我们的消息告诉了张弓长。”

“想来只能如此。”沈凤鸣道。“他想杀我,却不想自己动手;他也想占住捉拿两位公子的功劳,所以找了娄千杉,来做这场接应。”

“你真的全不知情?”君黎问。

“笑话,我若不是运气好,就死在娄千杉手下了,还知情?”

“如今这情况就更糟了。”君黎道。“原本想找你帮忙,明日去金牌之墙,趁空能把他们两人放了——但你若自身都难保……”

沈凤鸣却皱眉。“我就算没碰上这档子事情,明日也不会帮你的。那两个小子跟我非亲非故的,救他们?我不是自找麻烦么。”

“但现在你就更该帮忙了吧。”刺刺插话道。“你那个大哥张弓长都要杀你,你难道还要帮他吗?不如帮我们啊,你也别给黑竹会卖命了,我们一起去把人救出来,然后你跟我去青龙教,到了青龙谷,就不用怕张弓长要对你怎样了!”

沈凤鸣却忍不住一笑:“小妹妹,谢谢你的好意了,不过我暂时还没离开黑竹会的打算。”

“你的意思,你要继续给那个想害死你的人卖命?”

“这事情说到底,还是猜测,我……还不想就这么放弃。”沈凤鸣道。“退一万步讲,就算娄千杉真是他派来的,我既然没死,明日就还该是我的金牌之仪,这面子上的事情,料他也不敢不做——那两位公子的事情嘛,眼下看来,恕我爱莫能助。”

“那你能带我进去吗,进黑竹会总舵,金牌之墙那里。”刺刺道。“不要你救人了,你带我进去,总可以吧?”

“你以什么身份进去?这次来淮阳是我跟大哥两个人一路同来,可没有跟班,除了一个恐怕今晚就已在了的刻字匠人,也不会有别的参加仪式的人。而且这总舵之中,机关重重,连我许久没来,都有点不确定里面如今是什么情形,就算让你进去,你也寸步难行。”

刺刺还待说什么,君黎将她一拦,道:“立场的事情,不好强求。反正我也晓得金牌之墙的所在了,我们自己去就好。”

他说着站起来:“事不宜迟,我们先走。”

“喂!”沈凤鸣忙也站起来。“你不是当真的吧?现在就要去?”

“你既然不帮忙,什么时候去也不关你的事啊。”

“你……你可别逼我。”沈凤鸣咬牙道。

“逼你什么?”

沈凤鸣显得没有办法地道:“你们又不晓得里面机关,去了还不是死路一条!但我如今——唉,我如今自己的麻烦还没空一一理顺,你又给我招新的麻烦,我若帮了你,我明日的金牌之仪还怎么弄?要不这样,你们等到明日——等我金牌之仪之后,再带你们进去,行不行?我可算退到头了。”

却不料君黎看也没看他,只冷哼了一声道:“不用了。”一拉刺刺向外便走。

沈凤鸣无奈出手,抓向他后领。斜地里刺刺手上白光一现,横剑一削,沈凤鸣忙缩手,恨道:“不识好歹!”

“你才不识好歹。”刺刺说了一句,见君黎已经去了门外,便收剑也跟了出去,追上了他,走了两步,见身后没动静,方低低道:“君黎哥,他根本不受你激啊。”

君黎向她看了眼,没说话。刺刺又道:“其实,他本就跟我们是敌非友,现在又一心要做他的金牌杀手,怎会来帮我们。还是照原来的计划吧,我去金牌之墙,你帮忙赶一趟青龙谷,行么?”

“青龙谷那里,找人快马送信就行。”君黎仍是快步走着道。“我与你同去金牌之墙。”

“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君黎转回来瞪了她一眼。“你两个哥哥已经被他捉了,你想把自己也搭进去?”

刺刺只嘟囔道:“我是怕把你搭进去……”

匆匆将信托了驿站,两人出了西门。这夜无星无月,天色漆黑一片,若非习过目力,根本伸手不见五指。刺刺总记得君黎武艺比起自己都是远远不及,担心他在这黑暗之中万一有甚闪失,不由伸掌,悄悄将他手拉住;君黎却只道是她辨不清路,并不言语,只反手将她握紧。

黑竹会总舵在陈州西南面山谷之中,穿过两个村落再行数里便至。还未到谷口,山风已至,比之平地,尤其地呼啸连连,喑呜之声犹如鬼哭,时不时风向乱转,从山缝中嚎叫吓人。

刺刺虽然从来胆大,但这样夜晚终究是有点怕,这下是真的紧紧抓住了君黎。君黎自也意识到了,便道:“怕么?若让你一个人来啊,你要怎么办?”

刺刺却摇头。“怕归怕,可是我还是要来啊。有你在虽然能壮壮胆,可是一想到等下有什么事还要保护你,我才头大呢。”

君黎就笑道:“我不用你保护。”

“哼,不用才怪。”

说话间风声又变,君黎只觉大风中忽有什么动静正随风而至,不觉一停步,“有人!”

刺刺也听见正有股风声从头顶越过,正要拔剑,只听面前之人喟然开口道:“算我败给你,你们也别乱闯了,跟我走吧。”

她才看清这个身影正是沈凤鸣,心头一喜,抬眼看君黎,只见他嘴角噙笑:“看来咱们交情还可以。”

“行了,我晓得你是故意的。”沈凤鸣不屑道。“先说好,若这次害我金牌拿不到手,我要找青龙教拿点好处。”

刺刺已笑道:“我都说啦,你跟我去青龙教啊,我让爹跟教主叔叔去说说,让他多给你发几个金牌子好了。”

沈凤鸣只是“哼”了一声。

山谷斜下,黑竹会的旧时总舵,黑魆魆地隐在一片落光了叶子的林中。

从外面看,这地方不起眼地也就是一堵矮矮围墙内的几间以土廊联系起来的简屋,连一个把守的人都没有,不过自墙后绕到入口,就会发现里面那几间简屋,竟好似与在后面看时,位置都有所不同。

沈凤鸣见刺刺已经皱起眉头,便道:“这是依九宫八卦之阵而布,你在不同位置,看起来会有些错觉。道士对这个应该在行,只是其中另有些坎扣环套,机关暗器,若没人带着,你们恐怕应付不来。”

刺刺哦了一声,道:“那劳烦沈公子带我们进去啦。”

沈凤鸣道:“我走前面,道士,你让小姑娘走中间。”

“不要!让君黎哥走中间,我看着他。”刺刺很是凛然地道。

沈凤鸣笑向君黎道:“这小姑娘样样都护着你。”却只见他眉心蹙着,未发一言。

“君黎哥,有什么不对么?”刺刺静下来,问他。

君黎似乎又看了一会儿,方道:“不晓得为什么,我站在这里,就觉得这阵势不正,比之刚才,好像并不仅仅是我们走了不同角度的缘故。我有点担心是否我们已经被发现,所以气索已动?”

“应该不会。”沈凤鸣道。“我们还没进大门,整个坎面儿布不到外面。再说,这总舵已经好久没人在了,那些要靠人为的机括早就没人管,只留下那些死扣还有些危险。就算大哥今日来了,他对机关之道并不擅长,也只能沿着事先知道的缺儿进去,不可能操控气索的。”

君黎点点头。“那好,那还是你带路,我们进去看看吧。刺刺,你拉着他手,跟着他。”

刺刺原想坚持要走最后,但见君黎却好像连多说的余地都没给,只能依言拉了沈凤鸣。进了入口,沈凤鸣低低道:“中间那间屋,就是金牌之墙的所在了;正北的屋子应该是大哥休息之处,至于程平他们两个关在哪就难说,只能挨个去找了。”

果然便看见在正中心有一间圆形小屋。小屋周围很空,上方高高悬着一盏白惨惨的气死风灯,是这个地方唯一的光源。也正是因此,三个人的影子便弱弱地投在走过的廊边地上。果然这地方设了不少绊扣,沈凤鸣引二人小心避开,先自右手边第一间屋开始查看。

这间屋却是空的。三人退出来,寒岑岑的光忽然一下照到脸上,沈凤鸣也不觉眯了下眼,低声骂道:“鬼地方。”

半明不暗的光却足以迷人的眼。三人顺着土廊连续找了三间屋子,都是空屋,屋内的黑暗与屋外的惨白色交织得多了,就有些目眩。而,不论走多少路,看自己的影子的位置,总是被那盏正中的气死风投得完全一样,一样角度,一样长短,忽然就有种错觉,在这阵中,真不知自己已走了多少,走到了哪里。

“按这样下去——再下一间屋就是正北了吧?”刺刺道。“那间我们要避过,对吧?”

君黎却往回看了看。哪里是自己进来的入口?竟都已经看不清。那时还能觉得阵势不正,是因为自己还在阵外。现在呢?

正想着,已到了第四间屋的廊前。依照沈凤鸣所知,这个方位因为是张弓长所居,所以是个缺口,并无机关安设。

三个人便在这几步路时稍稍松了口气,却也怕惊动了人,虽然尚有距离,也不敢出声。君黎还在看方位。若入口是离位,这正北的屋子就是坎位。可是为什么总有种感觉,这里不是正北?

他抬头看天,天上真的漆黑一片;他想感觉一下风向,可是连风好像都没进来这圈子,被隔绝在外。

刺刺似乎觉出了他的不安,回头道:“君黎哥,你怎么了?”

说时迟那时快,她只觉前面的沈凤鸣忽然将自己一推,猝不及防之下,向后便跌。君黎也是未防,接了刺刺在怀,退了两步。

他低声道:“沈兄,你怎……”

话没说完,他却倒吸了口气,看清沈凤鸣的右前臂,已为一支长箭穿过,可是不知是否因为方才自己和刺刺都分心在别的事上,这箭来得竟谁也没发现,半点声息都无。

才见沈凤鸣咬牙忍着痛道:“道士,我大概触了弦,这里不是坎位。你想办法判断下……判断下方位。”

“先看你的伤吧。”君黎道,“要不要紧?”

刺刺已经上前双手握了沈凤鸣肘看了一看,道:“你们身上有没有伤药?”

“我有。”沈凤鸣说着,自己摸了出来,苦笑道,“旧伤刚结痂,还以为可以不必再用了。”

那箭身很细,刺刺就将箭头一击而断,才将他创口周围袖子撕开,缚紧他手臂止血。君黎见她似乎想要拔那箭出来,却好像有些怕,不觉伸手过去:“我来。”

刺刺让过了他。君黎先封了沈凤鸣臂弯曲池穴,一手轻按创口周围,一手便握了箭尾,将那支长箭向外一抽。大概是因为穴道被封之故,沈凤鸣倒也未觉非常痛楚,只是刺刺随后将药粉倒在他创口上,他才齿间抽了口冷风。

“还好没有毒。”刺刺说着,替他包扎起来。沈凤鸣想了一下。“道士,最好先把中间那个灯灭了。”

君黎还没说话,刺刺奇道:“为什么?打了不就更看不清了?”

“总比被它迷惑要好。”沈凤鸣道。“没有这东西,或许道士更好分辨我们在这整个阵中所处的位置。”

君黎点点头。“嗯,也许是。”

“那好。”刺刺捡起地上的箭头,向那灯笼一掷,“扑”的一声,满目皆暗。

“君黎哥,我照顾沈公子就行了,你看看该怎么走吧。”刺刺道。

“我不用照顾。”沈凤鸣道。“只是既然触了弦,想必我大哥也知道了有人闯入,要当心点。”

“我想,他早就知道了。”四处观察的君黎忽地开口,目光看着高处一个什么东西,凝神不动。

“怎么?”沈凤鸣也抬头,只见灯光暗去后,勉强能看到廊顶斜斜附着一块光滑的东西。

“是……镜子?”他皱眉。“我之前来,并没有这东西。”

“看来这里一路都是。”君黎顺着看去,又指指前面不远处。只见廊檐、地面、各个转角,竟早都密密布满了小小的镜子,想必早已精确计算过角度,一一折射之下,恰能让人在某个位置看得一清二楚。按理说,对方能看见自己,自己也必能看见对方,但因为方才灯亮,正能照见三人,而镜面却往往背光,加之如果对方特地置身黑暗之中,原是很难发现。如今将灯笼灭去,自己仍然看不到对方,但想必对方也已看不到自己。

“既然布下了镜子,想来我们还在外面的时候,就已被发现了。”君黎道。“这个阵法定是有人动过。你们别动,我在附近看下。”

君黎说着,往回数了约摸十来步,又走回来,又往回走了有二十多步,再走回来。

“糟糕得很。”他苦笑道。“我们还在东南巽位,刚才三次进的,很可能是同一个房间。”

“什么?”刺刺惊道。“那……那我们怎样才能走得出去?”

“刚才是有人看着我们的动向,我们一离开房间,他趁着光暗变幻容易引起错觉的当儿,就移动阵法,让我们出来之后对方向产生错误的判断;但如今他应该已经看不见我们了,也就没法贸然移动阵法,我刚才试着走了两次,阵都没动,现在往前走,应该可以了。”

他停了一下,道:“这次我走前面吧。刺刺,你走在最后,可有什么问题?”

“你这是看不起我?”沈凤鸣忍不住插言道。

“你在这里恐怕也只走过未曾变动的阵法,万一阵法再动,你不是照样找不到路?”

“那你也不消把我放中间吧?”

“那是因为你也要替我看着点儿机关。”君黎道。“那些坎扣布置可不是我所长,你却要时时提醒我。”

沈凤鸣只得应了。

接下来的一段路果然变得顺利许多,只是连着再找了两间屋子,仍然没有程平等二人的踪迹。算算从进来开始也过去了有一个多时辰,忽然眼前一明,中间,一盏气死风灯又点了起来,随后又是一盏。两盏灯将中间原是“金牌之墙”所在的那间屋子周围照得通亮。

只听门“呀”的一开,一名老者走了出来。刺刺便待上前挡在君黎身前,却被沈凤鸣先抬手一拦。

“你是……钱老?”他犹疑地道。

那老者便朝着他摇头道:“小沈,你来得早了啊!”

“我有事来找大哥,你——机簧是不是在你那边?能否暂且关了,先让我过去?”

“若你是要找大哥,那你又来晚了。”钱老道。“他刚刚已经走了。”

“他走了……?走去哪?”

“他让我转告你,既然来了,就好好留在此地,等他回来,一切照旧。”

“……你先让我过去你那儿再说好么?”沈凤鸣道。

钱老叹道:“机簧早已关了,你要过来便过来吧。”

沈凤鸣举步,君黎忙将他一拉,道:“小心。”

“他还不至于害我。”沈凤鸣说着已走过去。君黎与刺刺无奈,只得一起跟过。

到了中间空地,沈凤鸣便道:“钱老,你别告诉我方才那机关阵法是你在操持?”

“这里就我一人,不是我还是谁。”

“这里几百年也没个人,你怎么会晓得阵法变动?你这是特意为难我还是怎么的?”沈凤鸣说着便举了受伤的手臂给他看。

钱老便道:“大哥起初只说看到三个人闯入,我哪里又晓得是你了。”

“那怎么你现在又出来了?我们把灯灭了,你反倒又认出我了?”

“那也是大哥后来说……”

刺刺听他们寒暄到现在,实在忍不住,挤上前道:“喂,老伯,我问你,今天你们大哥捉来的那两个人呢?”

钱老轻话被打断,嘿了一声道:“我刚刚说了,你们晚来了一步。现在这个阵中,就只有我们四人。”

“……他——又带他们走了?”君黎忍不住道。“就在刚才?”

钱老已经闭口不言,显是默认的样子。君黎哼了一声,拉起刺刺,便径直向南要追出正门去,只听钱老却在身后道:“没用的。阵已闭,今天你们三个都走不了。”

君黎浑身忽然起了一阵战栗。所有的机括与变阵都已解除了不错,可是他的话似乎也不错——这个全无一丝缝隙的阵,一旦在一个并非开口的位置闭上,那么阵中的人,的确是无法离开的。

他脚步顿停,回过身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沈凤鸣忍不住道。

“我还没问你呢,小沈,你带两个外人进来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仗着这地方久没人管,便放肆起来了?”

“我没……没仗着什么,我只是——有要紧事找大哥!你把阵闭了,你的意思就是说他今夜也不会回来了?钱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我可不是来找麻烦,我,们,找,他,有,事!求您了,放我们出去行么?”

“哼,来是你们非要闯进来的,现在又求我要出去?你今日先前不是一直跟大哥在一起么,有什么事情不早说,非要现在来说?”

“沈公子,也别求他了。”刺刺道。“今日之事,只能用强,阵中关键应该就在这屋子里,君黎哥,你去屋子里看看,我们对付他。”她说着已然拔剑。

钱老嘿嘿一笑,道:“小姑娘,口气大得很。那要看你们有没有本事进这个屋子。”

刺刺嘴一撇,道:“得罪了。”剑花一挽,灵动异常便向老者游移而去。

她是单疾泉的女儿。单家本以刀法为长,但单疾泉离家多年,略有奇遇,所学也便庞杂。刺刺天性跳脱,反正刀法有哥哥和两个弟弟继承,她偏愿意学些奇招怪艺,如今虽然带的是剑,但使出招式来,却又并不完全似剑。钱老见多识广,乍一见之下却也有些出乎意料。

君黎见她招式一出,并不落下风,便定下心来,觑着空隙,要往那屋里走。钱老见得,一退站定了门口,全不让出半分破绽。

他今年六十出头,一双肉掌上的功夫足有五十年,但见掌影翻飞,劲风激荡。刺刺心急,忽出怪招,只见她长剑忽然一卷,竟就顺着钱老的掌力屈拢,将他手腕一缠,虽不似凌厉那绫刃般本是柔物,韧性却也足够了,便这样一绕弹回,已在钱老腕上划出一点血口来。她剑尖又一抖,这却是鞭法,灵蛇一般晃动,只如将钱老胸前一整片都罩在了剑光之中。

好个钱老,却竟左掌便来接招,掌风一吐,刺刺剑意一轻,准心略失。君黎也已准备拔剑,却见沈凤鸣一个眼色过来,意示让他勿入战阵,寻机进屋为要,自己却说了句,“钱老,不好意思了。”便出了手。

沈凤鸣的出手,看得出是为了增加钱老的压力,逼他让出门前之地。两人夹击之下,老者渐渐落到下风,偏偏他双脚站定,拼得这地形不利,也不肯挪一挪。

刺刺情知不能再拖延,劲力一剔,长剑化为利刃,不带半分花巧地便向老者刺去;沈凤鸣见状忙左手一扭,将刺刺手腕一捏,道:“不用伤人吧?”刺刺一挣,道:“不伤人怎么逼他让开?”老者觑到空隙,忽然变掌为拳,一拳击出,拳风赫赫已向刺刺胸口逼近。

君黎哪肯让他伤到刺刺,长剑不得已出了鞘,便横地里自刺刺剑下穿过,逼得钱老手掌一展,拳意尽散,才总算没受伤。他不由得冷笑一声,道:“如今的晚辈,全不懂得礼仪。小沈,你哪里来这些狐朋狗友?”

“我说钱老你也是的。”沈凤鸣不由道。“几年你也就这么来一次刻个字罢了,管那么多做什么?今日你刻完也就走了,大哥也没处寻你麻烦,何苦这里跟我们争过不去。”

“嘿,我便是还没刻完,偏偏你们便来跟我捣乱!”钱老手下不停,口中也不停。

“没刻完你就接着刻你的字,又动这阵法做什么!”沈凤鸣不忿道。“我的名字有那么难刻?”

“你名字倒不难,而是……”

“而是什么?”沈凤鸣皱眉。“而是到底要不要刻我的名字——这事儿难,是么?”

钱老咳了一声,“如今怎么也是你了,你好好在这里等到明天就是。”

“钱老,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沈凤鸣手上也不禁加了劲。“是不是大哥跟你说,我可能会来不了明日的金牌之仪?”

钱老面上掠过一丝犹疑。刺刺见他动作稍慢,忽地剑身前探,“卜”地一声,已击中他肩窝穴道。钱老手臂微垂,刺刺左掌跟上,又在他肩上一击,借他身体之力,将门撞了开来,忙道:“君黎哥快去!”

钱老犹待反击,沈凤鸣跟上在他左边肩井穴一点,老者顿时动弹不得。眼见君黎已经进了屋子,他不由怒道:“小沈,这屋子岂容外人说进就进,明日让大哥知道了,你我都得不了好去!”

“我已经很糟了,还想得什么好?”沈凤鸣苦笑说着,向里道,“道士,你快点。”

君黎已经进了屋。这屋子在里面看,就如天穹般一个半圆。门一开,里头立刻亮堂起来,借着外面灯笼的光亮,已经有刺目金色漏了出来。

果然最贴里是金牌之墙——这是一整面金色,大半边已经密密地刻了许多名字。君黎下意识便去瞧最末的位置,只见“第四十八任”这几个字已经刻好,但下面该刻名字的地方,却只才刻了一个点。

“怎么样?”刺刺已经在门外焦急地喊。

“哦,我要看看。”君黎回头道。“你先去另外边几间屋都找下是不是真如他所说,程公子和无意都不在。”

刺刺应声去了。君黎细看屋内,见不过是一桌一椅,竟无旁物,只有抬头四顾时,才觉朦胧有些光影移动。君黎心念一动,道:“沈兄,帮忙把门关上。”

沈凤鸣便在外将门一关。这一下本应彻底陷入黑暗的室内竟忽然光明起来——或者说,并不是室内光明起来,而是君黎能更清楚地看到十数道光线交织着从壁上不起眼的透明小孔射入——投在穹屋的另一边;而若仔细看才会发现,穹屋那些被光线投射的点,竟也是一闪一闪的镜子,于是又将光线反射起来,形成新的交织——那些新的交织,最终交汇在一处。

——是这里了。君黎在椅子上坐下。就是这个位置。他方一坐下,忽然便如整个世界完全打开。从墙上那许多镜子,他忽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正门,每一间屋子,每一道廊,每一个卦位——几乎是这地方所有的角落折射而来的景象。这是要经过多巧妙的计算、多精确的安排才能够做到?那许许多多的镜子,最终汇集在这房间里的十几面镜子上,汇聚到自己眼中。这是种何其奇妙的感觉,甚至可以看到刺刺跑进一个房间,又跑出来,随即却出现在另一面镜中,沿着土廊去另一头。

早知如此,便不必让她跑了。他心道。这里一望便知,所有的屋子里,都完全没有人。现在知道了他是怎样监视我们——问题是,怎样变阵?

他站起来,走了几步,重又坐下。既然只有坐在这里才可以看清所有地方,那么变阵一定是一件坐在这里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可是唯一在自己面前的,只有这张桌子。

这是一张四方形的木桌。若每个角代表一个方位,每边又代表一个方位,便有八个了。若移动这张桌……

应该是这样没错。他看着还在镜子里跑的刺刺,只等她跑回来,便可以尝试了。他想着,便向门口喊道:“沈兄,等会儿刺刺回来,等我让你们走,你和她,就沿着这屋子正门这条道往南走——你走大约二十步,让刺刺走大约十步,然后就站着别动,知道么?”

沈凤鸣虽然不甚明白,不过料他自有缘故,也便答应了。

少时刺刺回来,君黎先小试了试那桌子,却只觉纹丝不动,不由心中一馁。难道不对?外面沈凤鸣却已和刺刺说了,只听刺刺道:“君黎哥,我们现在要走么?”

“先等一等。”君黎喊道。“好像还差一点什么。”

对了,在变阵之前,先要把阵中一切启动吧——刚刚那老头子已将整个机关完全关闭,先要寻到开启之法,才能够移动阵法。若说这整个黑竹会总舵就是建立在一个巨大的机关之上,土廊是机关的“结”,桌子是机关的“扳子”,那开闭整个机关的又是什么?

他忽心中一凛,站起身来。这屋子里,只剩下那面金牌之墙了。

外面的钱老初时极为气急,但被沈凤鸣所制,被他拽着坐在门口说了半天好话,也渐渐没了脾气,便冷哼了一声道:“也不是我要与你们为难,只是如今的后辈,胆子真是不小,一个你,一个小女娃儿,一个道士,晓不晓得天高地厚?你去里头数数这金牌之墙,从第四十四任开始,到现在的你连着五任,哪一个不是我刻的名字,哪一个不对我恭恭敬敬的?就连如今你们大哥,也没敢对我如此。”

刺刺左右着急也是无用,也便在一边坐了,也笑嘻嘻开始说起好话来,道:“我们当然晓得老伯的厉害了,所以我们才只能不讲道理、倚多为胜了嘛。回头救完了人,我一定来给老伯磕头赔罪。”

钱老还是哼了一声,“你们不过白费心机。就算你们今日离得了此地,也夺不回那两个少年!”

“这又是什么意思?”刺刺道。“张弓长他——他明日还要来这里的,难道还能跑远到哪去?”

“若只是大哥,何必还要带人离开,我早就将此阵闭上,你们也便进不来。”

“难道还有别人来过?”

“大哥早已经将人交给京里来的张大人。他们走了已有半个多时辰,你以为还能追得上?”

刺刺不由面色一变,站了起来。“京里的张庭?他竟敢越境跑来淮阳,也不怕被金人发现了,闹出事来!”

沈凤鸣心里也一沉。如果是南朝直接派人来,只能暗中搜找,既然找到了,岂有不赶紧挟回去之理?半个时辰岂是好耽搁的。

他心下便有些郁郁。这次是自己以为熟门熟径要带路——虽说原是出于担心,但结果却适得其反,害三人在“巽”位周旋许久。倘若真是由君黎来走,说不定还更快些,或许便不会被那张庭带了人跑了。

正想得不快,忽听室内传来“喀”的一声轻响,钱老面上变色,道,那小子,真把机关开了。

只听君黎在屋里道,按刚才我跟你说的,你们往前走——小心点,机关已启,你们都别触了弦。

两人依言往前走,初时不明他意,但是随即也明白过来。

他在找方才进来的那唯一一条活路。他要靠他们两个人作为支点,才能确定不被任何假象所迷惑。

虽然隔了十步,但是还可以喊话。只听刺刺道:“喂,沈公子,我忽然想到个事情——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是张庭带走了我平哥哥他们,张弓长又出去干什么?他不是准备好今晚留在这里,明天主持你的金牌之仪吗?他明知道我们闯进来了,却跟张庭偷偷带着人跑掉——只留一个刻字老伯在此,他也不怕我们在这里闹翻天了啊?”

她说着,转回头来。另一边十步之差,仍在屋子门口未能动弹的钱老自然也听到了她话,瞧见她目光过来,就知道是想让自己也来解释一下。

他咳了一声,道:“小妮子,看我也没用。老朽哪晓得当大哥的都在盘算些什么。”

沈凤鸣却已有了一些猜测,还未决定要不要说,忽然眼前有光亮一闪,似乎是被哪里的镜子一射,他不由眼睛一眯。

中间的门已经“呀”的一开,君黎现出身来。

“门应该开了,我们快走吧。”他喊道。

“你们走吧,我留在这里。”沈凤鸣说。

“你不走?”

“我明日必定要回来,就算现在陪你们去也追不了多远。”

“这样的话——今日就此道别。那边事情了了,我再回来找你。”君黎说道。

“放心。”沈凤鸣笑笑说。“过了明天,我还是要回南边去,到时候替你把湘夫人一并引回去,你也不必到处找了。”

“不是……”君黎有点气结,想说这并非自己要说的主题,但也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现在哪又有那许多时间跟他辩白,只能道:“不说了,总之你自己留心。”便一拉刺刺,“我们先走。”

沈凤鸣看着两人背影远远消失,才回过头,又在屋前坐下。“钱老,我可是特地留下来陪你。”

钱老却哼了一声。“你啊,怎么跟大哥解释你自己想!”

沈凤鸣却没说话,只下意识地捂着右臂新伤,隔了一会儿方道:“你觉得,是我更需要向他解释,还是他更需要向我解释?”

钱老也沉默了半晌,道:“你先不要怀疑大哥,他让我暂缓刻字,也许有别的原因。反正方才他看见你来了,便说了一句,‘终究还是你’,我想这决定他应该不会变更了吧。”

也许一招之差,就真的不是我了。沈凤鸣心道。也许“金牌”这个位置,正是他利诱娄千杉的条件。也许今晚这阵势开着大门,原本等着要来的人,是娄千杉。

“真可惜啊……”他忽然喟然一叹。

“可惜什么?”钱老不由问道。

沈凤鸣没有回答。他只是来回摸着自己臂上的伤,就像为了什么事情,来来回回地下不定决心。

已转了五更,整个郊外静得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张庭既是大宋命官,想必是偷偷潜入金境,如此深夜不可能带着两个俘虏悄无声息再入金人把守的城池,所以君黎和刺刺料想他定不经陈州城,便沿小道向南去了。

但陈州城往南,就算是小道,也交叉纵横,并无规律,一望之下,哪有踪迹可循。君黎把这一带仔仔细细想了个遍,才道:“若他们沿着最快的路途往南行,此去百里左右的小县项城是必经之路。我们先往那里追吧”。

两人运起轻功,虽已行到极快,但到了项城,还是觉出夜色退去了少许——纵是冬天,天也快亮了。

县上已有些早起的人活动。两人分头打听了下,但夜里的事情,又哪有人晓得。君黎直问到西头的小赌坊门口,才有人说看到昨日刚入了夜就有来历不明的车马在此逗留。

少顷会合,刺刺听闻便面有忧色。“这样说来,这车马很可能是在此接应的。他们如今想必已经上马赶车,逃之夭夭了,我们俩都跑了一晚了,怎么追得上!”

君黎似想到什么,将她手一拉,道:“你过来这边。”

刺刺将信将疑跟过去,随他走过两个弄口,见他手一指,她眼前一花,只见那小巷里竟安安静静立了一匹配鞍褐色大马。

“方才见一个金人进了这家后门,好像是他的马。”君黎道。

“有马就好,管那么多!”刺刺已经几步就跑了过去,上下一看,道,“运气真好——你先去大道上等我,我牵马出来我们就走。”

她说着就悄悄开始解那缰绳。君黎退到外面道上,过不多时,只闻马咴之声大作,刺刺叱着马,远远看见了君黎,便作着手势喊道:“先跑,南面城口等我!”

他依言先向南快速掠去,一边回头看她。刺刺一人一马到了大道上,只见她翻身便上了鞍,那马撒开了蹄子跑,只看到掀起的尘土中,好几个金人打扮的正在奋力疾追。不过刺刺骑术颇佳,很快将一众人等甩在后面,眼见要越过君黎身边,她高声喊道:“君黎哥,上来!”

君黎见她已经伸出手来。他并没骑过马,好在如今他只要“上来”就行,当下觑准了那马匹奔跑来路,腾身而起,半空中才将手与刺刺的手一握,借她之力调整了位置,另一手百忙之中在马背上一搭,身体落下时,堪堪轻巧在鞍上一坐,便道:“好了。”

这一下轻身功夫委实用得漂亮,连刺刺都吃了一惊,道:“君黎哥,你——原来身法这么好?”便身形往前一弓,正待双腿将马腹一夹,君黎却道:“但我——没骑过马。我再要怎样?”

刺刺回头道:“抱着我。”

“啊?”君黎有些措手不及。昨日与她握着手,他倒真的没觉得什么,但忽然要抱着她,他究竟并非全不懂得男女之防,便就尴尬起来。

“快抱着我啊!”刺刺已经急道。“你想被甩下去么?”

君黎只得伸手环住她,低低道:“就这样么?”

“抱紧。”刺刺说着,一夹马腹,策缰飞驰。一众金人将将追到城口,只听一迭连声听不懂的话语似在骂些什么,只是这马确实跑得飞快,便一忽儿,已然再也听不见了。

“张庭他们是马车,我们是马。”刺刺道。“我们应该比他们快的,只要找对了路,一定能追上。”

“是啊。”君黎只得道。“只可惜我们是两人一骑,恐怕马的后劲要不足。”

“要什么后劲,左右也就是这小半天的事情——没办法,要追上他们只能不爱惜这匹马了。我告诉你啊,君黎哥,我的骑术可是比二哥还好的呢!”

君黎便未再说话。身边景物只嗖地一声便向后掠去——若说她骑术不好,他大概还不相信呢。

便三日之前与她偶然重逢,他哪里想得到今日就会与她二人一骑去寻程平和无意;那时慌得要拒她于千里之外,又怎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以一种由不得自己选择的方式,和她靠得这样近。

他什么也未想。也未敢想。紧紧搂抱的身体,是否柔软,是否温热,此刻的他,大概都是回答不出来的。旁人远远看来,也许会以为是他在保护着怀里的这个她吧——可是却原来不是。原来自己虽然学了三个月的艺,虽然早就今非昔比,虽然相信已经能对付大部分的危急——在这个时候,却原来还是在依靠她。

这个策马疾奔的刺刺,和那个在鸿福楼,那般勇敢地便冲了上去的刺刺,真的是完全一样。该说她很厉害么?可是不知为何,这般飒爽着的刺刺,此刻让他忆起的,却是那日在鸿福楼上她枕在自己臂弯之中,娇弱的模样。

从项城到颍水沿岸要府颍州,三百里路。两人几乎没有休息,除了中途下马确认了一番车辙子的印记,问了问沿途的乡民。

那马已经有些劳累,喘着粗气。刺刺只好让它到河边饮水。君黎则捡了一根长枝,在地上画了画目前的位置。

“若抄小路,距离淮水也不过只剩百里。只是不知张庭会在哪里渡河。若到淮水以南,恐怕接应更多,再难制住他了。”。

“西面寿州,有不少金兵驻扎。”刺刺道。“我想他一定也是抄小路直接过淮水,不会去寿州自找麻烦的。”

“那我们更要快点启程了。”

刺刺点点头,见马饮得差不多,便道:“左右也就这百里路了。只能辛苦这匹马。”

这马虽然算是好马,究竟不能日行千里。再次上马,显然它体力已经大不如前。刺刺虽然着急,但也没有办法,距离淮水尚有三十多里时,两人只能弃马,又施展轻功去追。

刺刺才顾得上来问君黎为何他身法比之四个月前似有大进。君黎只道,“以往不太勤奋,这段时日特特习练了下。”

正说着,忽听前面又一阵人马嘶吼之声。她心里一动,难道又有马可以抢?便与君黎慢下步子,借着地形去看。

远远已经能看到低处岸边,只见显然是两拨人马已交手了一阵,暂歇之下,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那个不就是张庭!”君黎已经失声道。“真好运气,不知道是谁拦住了他!”

只听刺刺也已欢叫道:“是——是我向叔叔,还有许叔叔——啊,总之,都是我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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