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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往事扑朔(二)(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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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黎心中忽然一凛,脱口道:“是不是朱雀?”

凌厉吃了一惊:“你知道朱雀?”

“嗯,我听说过一些往事,也知道他十几年前被以‘谋反’的罪名打入了天牢。”

“不错,那时以为他必是死罪,谁能料到如今他非但自由了,而且还在大内谋得好职。把他自牢里放出来的是当今天子赵昚,但十数年前的许多过节,却与如今太上皇赵构有关。朱雀知道赵构许多秘密,不晓得他们如今谈了什么样条件,赵构对他又恨又怕,却也不敢怠慢他。拓跋教主那一日在游船上,也没料竟会遇到朱雀,这一见面也真称得上分外眼红了。还好如今朱雀比起他,功力似已稍逊一筹,被他抢得先机,不得不答应放了夏庄主。”

“那赵构和朱雀——竟这么好,回去真的便照办了?”

“赵构胆小如鼠,吃这一吓,岂敢不放人。”

“怎么凌大侠你对这些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

“拓跋教主在临安耽留了几日,我与他晤过面。我跟你说这些,是想提醒你,既然朱雀重新出现,并且与拓跋教主仇人相见,那便等同于当面宣战,徽州一带,自此可能多事;黑竹会如今南迁,很可能是已经投靠朝廷,这次又是在徽州成会,你若要对付马斯,须要小心别将自己卷入这场争斗中——如若实在没办法了,去青龙谷暂避,拓跋教主应该能保你一命。”

不料君黎却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去青龙教。”

“怎么,你担心在青龙教若遇到你姐姐多有不便?其实那倒……”

“不是这个缘故。”君黎打断他。“只是——我始终对这拓跋教主并无好感罢了。”

“为什么?”

“因为义父的关系。”君黎道。“我只知道,义父这般年纪了,仍然一直想回青龙教,但却是这教主始终无动于衷,害他没能完成心愿,最后还因此在青龙谷中丧生。总之,义父的死,我一恨自己,二恨马斯,三恨青龙教主,便此而已。”

“若是这件事——嗯,我不好说什么。”凌厉道。“也罢,反正你自己小心些。你今日的武功对付一般江湖人物足够用了,但我便是没好好教你内功心法,所以若遇高手,恐怕经不起久战,最好能在三十招之内将人唬走;如若不行,你就自己走了吧。”

君黎点头。

“那么——事不宜迟,若你想早点出发,便回家去整顿一下。”

君黎嗯了一声,再对他谢了一谢,又到凌夫人和五五这里道别。

直到君黎的身形从视野里消失,凌夫人才终于走了上来,向凌厉轻声地道:“你们说得也够久了。”

凌厉嗯了一声,“他说了他师父给他算的命和以前的一些事情。”

“他原来都知道了。”凌夫人仍然轻轻地道。“一个人承受这般命运确实太苦,何况他还那么年轻。”

“所以总算说出来也是好事,只是——他不知道我本就知道。”凌厉叹了口气。

“想必你也没告诉他你根本认得他爹娘、知道他的身世?”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他如今这样子,多知道那些事情不过是更增痛苦。只希望有一天他能放下那么多不该有的心事才好。”

“是啊,我也觉得,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凌夫人淡淡地道。

凌厉回过头来,伸手轻揽她的腰。“你这句话——是在说我?”

“没有呢。”凌夫人低头轻笑着,转开话题道,“对了,方才那第一百招,你是真的让了他?”

凌厉的面色转为肃然,摇摇头:“不是。”

“真的不是?”

“你没看出来么——凌厉目光转开——便那一瞬间,他忽然将我所慑之场破了。”

凌夫人轻轻地啊了一声。“怎么可能!”

“我也以为不可能,这样事情,我还第一次碰到。”凌厉道。“先前我们一直担心他性格过于温和,便算逼他也逼不出多少杀气戾气来,但是现在看来,他平静温和,不过是因为没有受激。其实这小道士还真常常有点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愈到绝境,也许便愈能拿出点什么来——所以也不必太过悲观。”

“我可没悲观。”凌夫人道。“打从你告诉我单先锋答应了这次愿照应他——我便放了心了。”

“是不是比亲自去照应他还放心?”

凌夫人笑。“是啊,交给谁都不行,不过单先锋——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

君黎孤身上路,这次的心情,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

近了徽州正是个午后,路过曾逗留的小镇,他忽然好像想起什么,拐了个弯去那当时住过的凌厉的小楼。推门进去,果然看到天井里,自己临走时歪歪斜斜刻下的四个字还在。

“我叫君黎”——离开时艰涩的笔画,如今看来竟有百感交集。他反手抽了新剑,将剑尖比到原来的四个字下。

纵然已经不是乌剑利刃,可是手上劲力比起那时却不知增强了多少,又自如了多少。他凝神用力,用长剑在下面将这四字重新划下。虽然只能浅浅书写,但在这纹路凹凸的青石上整齐写下这样四字,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记得这是自己离开时的愿望,却没想到,真的这么快便能做到,便这样看着,他脸上露出微微的一笑,还剑入鞘,回身走出。

徽州就在不远了。

入了城,他选在距离顾家最远的一处客栈落脚,心里想着过不多日黄山上便要有黑竹会大会,自己倒应该先去探探路。

只是,连日来寒风凛冽,竟然有点要落雪的兆头。他到了山脚下,果然见有告示说不准上山,一打听,才知每年差不多这个时节,官府都会将山封了,派人专门守路,不准上下,以防冻死、摔死了人。

怎么可能?他心道。若是封山,黑竹会那些人又怎样上去。他们既然将事情定在半个月后,没可能不考虑到此事。

他不好硬闯,避开守卫的视线在附近转了一转,已看到有两拨七八个人往山口过去,等了一等这些人却没被拦回。

想来这几人就是黑竹会的人了。黑竹会和官府关系密切,借个天时地利的要在山上秘密开会,再容易不过。君黎心想。他们举止装束纵然稍稍异于常人,但若来了就住在山上,便不会在城里引起太大动静。不过方才看到的些杀手大多年纪轻轻,平日也是四散在各处——辨别身份不晓得靠的是什么切口或是信物,倒要再打听一下了。

只是今日天色已经晚了,君黎便也只好先回了城中客栈。

连日赶路劳累,他躺下不多时便也睡熟过去。一觉已到早晨,君黎在茫茫然睡梦里,就听到有人在喊“下雪了下雪了”,睁开眼睛,天色还没全亮。

下雪了?他揉揉眼睛坐起来。楼下有小孩子嬉闹之声,也夹杂着一两声喝斥。他将床头的窗子开了极小极小的一线,风嗖地一灌,卷进少量雪粒。

还真的下雪了,上山的路想必更加难行。他想着心中略有忧虑,下了床来。

今天,十一月初一,距离黑竹会金牌之会,又近了一日。

他从背箱里理出许久未用的那面“铁口直断”的幡,用杆子撑起。想来黑竹会那么多人,总有那么一两个——会相信算命吧,用这身份去寻些机会,我便不信我没法让谁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情来。

他心里想着,人却在桌前稍坐,想静一静。忽然只听楼下似乎是前堂的方向传来琤琮一声琴音,不知什么人在这样小客栈的清晨抚琴抒怀。拨弦随即成曲,君黎听了几节,只觉琴意古朴,似非今曲,可惜与小孩子的玩闹声夹在一起,便有些怪怪的。

天色更明了一点,从微开的窗子,能看到灰色调的半空。君黎自想着事情,那隐远琴音于他有如一切的背景,但数节之后却忽然一亮,就听一个女子声音悠悠而歌: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这是先秦时一首赋歌《湘君》,辞藻华丽,说的是湘水女神思念心上人。女子声音冷艳却清绝,将辞中思念之意唱得凄婉动人。君黎虽是出家之人,并不识情思何物,但为声所触,一时也忘了旁事,侧耳倾听。

只听女子又唱道: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君黎听得怔忡,料想这客栈中听得见的,也必都醉了,这一段唱完,连孩儿玩闹的声音都已没有。他忍不住推窗,声音便更清晰些。窗外是院落,那雪正片片落下,地上有一层浅浅的、似是而非的白。

歌声暂止,琴音却忽升,愈见亮丽,又增繁复华美,但节奏并不稍快。隔一会儿,又听得唱: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歌唱之声不比说话,但君黎听了这许多句,终于也觉出这声音有些耳熟了。加上……又有琴音。会不会是秋葵?他摇了摇头,料想该不会有那样巧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这个姑娘重遇。见天色已经大亮,他还是照计划将背箱背上,擎了幡出门。

到了楼下,琴歌之声果从前堂传来,愈来愈清楚,走过院廊,已能远远看到一个白衣女子背己而坐,正在抚琴。只见她素手微抬,口中仍在吟唱道:

……隐思君兮陫侧。

唱辞又是一停。抚琴的白衣女子——坐着也可看出她背影纤细高挑——正如他所认识的秋葵。君黎才真的吃了一惊,前走了十数步,距她不过几步之遥,只听她又开腔:

桂棹兮兰枻……

“秋葵……?是你么?”他究竟还是忍不住,喃喃开口。

完美无瑕的歌声里忽然出现一丝颤动,轻轻的一记滑音,琴、歌皆破。女子停口,琴弦被她右手忽地整个一按,一切声音戛然而止。而她似乎一时惊诧到呼吸走乱,竟未能转过身来。

但这无疑却肯定了她的身份。君黎到底也有些激动,上前道:“果然是你,秋姑娘。怎竟又——在这徽州城里遇见你!”

秋葵总算转过身来,面色已静了,一双眼睛将他上下看了一遍,却不吐一个字。

“呃……对不起,是我打扰了你。”君黎被她看得有点窘迫。“只是见到你实在……意外。”

秋葵才开口,道:“你怎会在此,我听说你……早就离开顾家了。”

“你也知道了……”君黎低低道。“嗯,是啊,我……”

“你的伤好了?”秋葵打断了他,虽然好像是在关心,口气却变成了一贯的咄咄逼人。

君黎就一停,道:“早就好了。你连我受伤都知道。”

“我前天刚回到徽州,去顾家找你,见他们在服丧,问了才知你义父竟已过世。”秋葵道。“那顾如飞见了我,也恶语相向,我才知你竟是公然与他们断绝了关系。我只打探到说你那日离开时身上受了重伤,后来是死是活,他们没一个人知道的。到底是发生什么了?”

“这个嘛……”君黎故作轻松地笑笑。“这事情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其他的了。”他说着到秋葵桌边坐下,便将话题扯开:“你这几个月去了哪里?不会是临安吧?”

“我回了趟泠音门。”秋葵道。“想着——白师姐那些书信里,也许会有那一半琴的线索,便去师父遗物中寻了出来。”

“那看出些什么没有?”

秋葵摇摇头。“暂时没看出来。所以接下来,还是只有去临安了。只是路过了徽州,就想起你……还欠我一卦来,才去顾家看看。”

君黎笑道:“去临安之前晓得来找我算卦,是个进步。”

“那你帮我算算么?”秋葵道。

君黎便寻了签筒出来,道:“你拿好,一边摇着,一边心内想着去临安的事情,然后抽一支。”

秋葵依言抽了一支,递给他。君黎接来看了,道:“再摇,再抽。”

“怎么还要抽?”秋葵不解。“这支不论好不好,都不能换的吧。”

君黎笑。“算你熟人,让你多抽一支。”

“你……”

“抽就是了,还怕我骗你么?”

秋葵看见君黎脸上微微露出的笑意,有些作声不得,依言又抽了一支给他。

君黎将两支并排握在手里看着,道:“你从来没抽过签吧?”

“因为我从来不信你们这些算命的。”

“所以你都不晓得,抽两支比一支要贵多了吧?”君黎笑道。

秋葵瞪着他,“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嗯,如果只抽一支呢,我一定就不让你去了。不过抽两支——好像情形会有点变化。”

“就是说我抽的第一支签明明就是不吉了?

“第一支叫作主卦,第二支则称变卦,倒也没什么吉或不吉之说,只是——万事皆有变化,如只看静卦,也许会失掉很多机会。不过若你要去临安,虽然会有峰回路转之机,总的来说,还是阻碍重重。若可以说得动你,我还是要劝你不去为上。”

“都说有峰回路转之机,我更要去了!”秋葵道。“就算是个死卦啊,我也不会在乎。”

“我可断不出那么凶狠的卦来,‘死’这种字眼,我是不会说,不过也未见得你抽的这两卦中就没有。”君黎认真地道。

“我听不懂。”秋葵道。“反正你就告诉我怎样趋吉避凶,消灾化厄不就行了么。”

“等我把爻辞抄给你,你仔细收着记着,遇事据其判断——”

“我都说了不懂了,你抄给我也没用啊!”

“我自然会一一跟你解释的,只是我也只能释辞,没可能说出你具体要遇到什么事,应验时还是要你自己判断,所以你自己收着作个提醒比较好。”

秋葵只好不说话了,半晌,见他抄得差不多,道:“早知道不找你算,真是麻烦。我哪有空记得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君黎闻言,手中笔顿了一顿,随即道:“若你愿意等个半个月——我陪你去临安,帮你解辞。”

秋葵一怔。“你?算了吧,凭你难道还想进得了皇宫——别拖累我把活卦拖成了死卦!”

君黎一笑,便将最末几字写完,递过道:“那你就好好听我说!”

这话语竟隐隐有种命令之意,令秋葵不知为何拒绝不得,只好抿了抿嘴,努力作出喟然的样子:“你说。”

她其实还是一句都未能听得进去,茫茫然只看到君黎口唇在动。也不是完全听不懂,只是心里总好像在想些别的什么事,有点恍惚失神。

怎么就变成讲爻辞了呢?她心里想。

她的确是两天前到徽州的;白霜给师父的所有书信,现在也都在她的行囊中——这一切,都没错。可是她没告诉他,为什么自己要在徽州逗留。去临安,原本不需要路过这里。

“我是为了让你帮我算一卦。”她是这样说的。可是现在他真的在仔细对她释卦,她却根本不想听。或者毋宁说,是内心不知什么原因翻涌难停,让她根本没有办法听。

君黎抬头看见她眼神有点古怪,不觉道:“你在听我说么?”

“我……当然在听。”秋葵连忙回答。

“我刚刚说了什么?”

“……”

“你看都不看爻辞一眼。”君黎似乎有些无奈。“秋姑娘,我觉得你似乎不是真心想算卦吧?若不诚心,出来的卦也不会准,我释了也是白释,那就算了吧。”

秋葵少见地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坐着。这反让君黎一时不好意思起来,“你别生气。我看你今天有些心神不宁,这样吧,你先把这些按顺序收好,回头你心情好些了,我再跟你说。”

“你会一直住在这里么?”

“至少这半个月应该是在的。”君黎道。“我就住那边二楼叫‘秋风’的房间。”

“但我——若我今天就出发去临安了呢?”秋葵咬唇道。

“你果然没好好听我说。我刚才说了,你这次临安之行最好找个人和你一起动手,有个照应,遇事会比较容易化险为夷。所以你不要急在一时为好。”

“哼,我从来便是一个人,要什么照应。”

“你问我怎样能逢凶化吉,我跟你说了,你又不听。”

“我……可我到哪里去找人,总不会真要找你这没用的道士一起!”

“是啊,我也没空和你一起上路呢。”君黎心中稍有不悦。“说实在的,若不是看在跟你还算有点交情,真懒得跟你废话这许多——你哪怕是花点银子,雇个人一起去都行啊。你若不信我的话,这两签给你,你带着去找别人解,看看是不是我在诓你。”

“我根本就不信这些,从来都不信!”秋葵反也似被激怒,将那两支签一把抄起,向地上一掼。“你真以为我是在求你么!”

君黎有些哭笑不得,心道我明知她什么样脾气,竟然跟她计较。也便只好站起来道:“你既然不信就算了,我却还要做生意的,先告辞了。”

秋葵忍着未说一句话,手却握得紧紧的,看他要收爻辞,勉强道:“那个留着!”

君黎看了她一眼,也没说话,便只将两签捡回了筒里,顾自走了。

秋葵只好默默然将留在桌上的爻辞自己收了,心里不能不说稍稍有点后悔。她抱了琴,很有点低落地起身回房。

按理说,她还是应该启程去临安的——反正是不信他说的那一套,反正没有什么要紧得过寻琴之事。可是如果真的那么要紧,为什么自己又会在徽州逗留这两天?难道自己不是一直在心神不宁——从得知他下落不明开始,从得知他身受重伤开始——她原本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找他不可,也许因为她没有朋友,而他是唯一的一个还勉强可称朋友的人——若连他都自此再也寻不到,那么她在这世上,岂不是又重新孑然一身了?

但是没有任何线索,她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心情烦乱之下,只能抚琴纵歌,幻想着或许他有一天忽然又会回来这城,一定会挑这间离顾家最远、最偏僻的客栈。她哪料得到竟就在自己用琴歌掩饰着“幻想”的时候,他竟真的便会出现,那一霎时的如受电击,哪里是君黎一句“见到你实在意外”可比。

但这真的不是意外。他们不曾巧遇,因为,她知道,根本是自己在这里等他。

她掩了房门把琴又在桌上放平,手指下意识轻轻一挑,琤的一声,琴音又起。见到他之后的烦乱竟比先前更甚,这又是为什么?他平安无事,她应该放心。可是她也没流露出这样表情。对于顾老爷子之死她应该多加劝慰。可是他甚至没给她半分机会。到头来,都是他在问她,然后话题就转去了算卦——好像他们之间,永远只能有这样一层如同生意般的关联。而她无法挽回。她没有立场挽回。

她没有过朋友,所以不知怎样和人做朋友。而且她现在明白了——连朋友,都未必算得上啊。

琴声潺潺,心绪渐渐宁定下来。她也没再高声而歌,只是低低地,和着节奏,轻轻哼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这首四言短歌行,原是英雄壮怀,可是被秋葵单挑了一段出来,却变得有些暧暧昧昧的儿女情长。不过反正也没别人,她心中不好受,便顾自这样低吟着。正吟唱到第三遍,忽闻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冷哼。

这冷哼清清楚楚,分明正在自己窗前!秋葵大惊,不知是否自己太过专注,竟尔未注意有人偷听,立时站起,听音辨位,人未全转,袖中细弦飞出,便击向窗棂。

窗外之人却灵活非常,一个闪身,窗纸尽破,可他却安然无恙,反趁着秋葵怒击,已自外轻轻踅到门边,转身就进了她屋里。

秋葵何曾被人这样大胆径闯房间,看见是个灰色的人影,冷哼一声丝弦数根一起笼过去,料想无论如何也将这人罩得没了脱逃余地,却不料这人竟像早有准备,一只手抬起就轻轻一抓——秋葵才发现他手上竟好像是戴着特质手套之类的东西,便这一下轻易地便将所有细弦都一把抓住,自己却毫发不损。

只听他啧啧了一声:“姑娘,咱们也是故人重逢了,不要上来就喊打喊杀好么?”

秋葵与此同时也已经认出他来,心中暗惊,“沈凤鸣——是你!”

这灰衣男子正是那日在鸿福楼顶遭遇过的黑竹会杀手沈凤鸣。秋葵丝弦尽在他手,一时也只能与他相恃,却听沈凤鸣道:“姑娘今天孤身一人,恐怕就不是我的对手了,我看不若罢了手,我们莫伤和气,怎样?”

秋葵心知他说得多半不错,却也不肯就此收手,只得咬牙道:“你来干什么?”

“我就是来给姑娘打抱个不平。”沈凤鸣笑道。“自打上次相见,在下可一直没敢忘了姑娘,难得今日听到琴声,觅得芳踪,姑娘却在为个不解风情的道士黯然神伤,就连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秋葵怒而用力,将那细弦狠狠一拉,不虞沈凤鸣手套委实不惧锋利丝弦,半分不曾松手,也将弦用力一拉,仗着力大,反将秋葵拉了过去。

她往前冲出两步,用力站稳,左手正要再出招,不防沈凤鸣借她力再一用力,秋葵立足不稳,生生再往前跌出几步,眼看便要撞到沈凤鸣身上。她忽然左手掣出一把小刀,便去断那反令自己受制的丝弦。波的一声,琴弦断开,她臂上一松,还来不及后退,沈凤鸣趁此空隙已向她胸口袭了一掌,这一掌打的位置不可谓不微妙,秋葵大惊侧身相避,谁料那一掌竟又是虚招,中途收回下坠,沈凤鸣臂一舒,拦腰将身形已侧的秋葵一搂,轻易抱她入怀。

秋葵从小到大,还没被男人这样抱过,惊怒中左手小刀便向身后刺他。沈凤鸣哪里肯着道,一手伸到她肩井穴上一点,秋葵整条手臂顿时无力垂下,便这惶恐时沈凤鸣将她身体轻推,已经依次往她后颈至后背风府、风门、膏肓诸穴一路点了下去。

秋葵身体顿时受制,这一下心中大惧,呼道:“沈凤鸣,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沈凤鸣便将她手腕一扭,扭落了短刀,笑着重将她搂入怀,道:“我不是说了,自上次一见,我可没曾忘了姑娘——没忘了你利弦把我捆得那般狠的‘恩情’!”

“你若要报仇便动手,休要多废话!”

“报仇?”沈凤鸣冷笑。“那倒的确该报的,只是看到姑娘……实在难以下得了手,我看还是换种方式来报的好吧……?”他说着,低头轻笑着到她颈中轻轻一嗅。

秋葵咬牙。“你——你敢对我无礼,我必杀了你!”

“你现在要怎么杀我?”沈凤鸣见她分明已经骇到脸都白了,反更出言挑衅她。可怜秋葵却连转头都已不行,情急中便欲待大喊。

“行啊,你可以喊。”沈凤鸣说话间手已抚上她脸。“你每多喊一声,我就多拿些好处……”

他说着,搂在腰间的手也轻轻一拉她衣带,那外衣便散了开来。那手随即便作势要往她身上摸去。秋葵心中惶极,切齿道:“沈凤鸣,沈凤鸣!怪我一时轻忽落入你手,终有一天我一定杀了你!”

“你再说一遍?”沈凤鸣便把手放在她里衣的襟口。“你再说一遍,试试我接下来便做什么?”

秋葵再是冷傲孤高的性格,这时候却也额头尽汗,真的再不敢说一句话了。

“对嘛,美貌的姑娘,就该温柔些。”沈凤鸣这才将她人放开。“要懂得落在别人手里,无论如何也该收敛一点,这样才不会吃亏……”

秋葵被他松了开来,心里松了口气,虽身体仍不能动,却又忍不住骂道:“奸贼!小人!恶徒!尽做一些不入流、下三滥之事的懦夫!”

“你!”沈凤鸣回身,便将她身体一推,重重推至墙上,将脸凑下,几乎便要贴住她的唇。

“我说,姑娘,我本不想对你怎样,你别给我自找!”他口气恶狠狠的。“再给你个机会,说三遍‘沈爷,求你放过我’,方才的话我便当没听见。”

“你休想!”

沈凤鸣哼了一声,道,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双手将她外衣一掀,已掀脱下来。只见他又始解她里面衣钮,若衣襟一敞,再便是亵衣了。

“你别动我!我……我说就是了!”秋葵脸上已全无血色。

“哼,说啊。”沈凤鸣看着她。

“沈爷……求你……放过我!”

秋葵说这七个字,浑身尽在发抖,就像是用尽了全力,话毕,狠狠咬住嘴唇,下唇竟被咬破,滴出血来。

“还有两遍。”沈凤鸣不为所动地看着。

“沈爷……求……求你……放……过我……!”这一句说得愈发艰难,秋葵只觉再怎么样逼迫自己,都填补不了这屈辱与愤恨,而更屈辱的是眼泪就这样流下来。她还从来没有在旁人面前哭过,可是如今一瞬间泪水爬了满腮,她忽觉再也无法承受,那第三遍,是再也说不出来的了。

便一瞬时间她忽然心若死灰,双目圆睁,柳眉倒竖,怒喝道:“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话音落,她便合嘴待要咬舌自尽。

沈凤鸣眼疾手快,伸指到她下颌一点,令她连咬舌都无法做到,不过当然也便不能说话了。他见秋葵满脸皆泪,唇角流血,也似有些意外,不由道:“我真搞不懂你这样的女人,要你说一句软语,竟真至于要用命来抗?——性命要紧还是逞一时意气要紧?清白要紧还是逞一时意气要紧?你这一辈子,难道便没有求过人?”

停了一停,见秋葵更加目眦欲裂地瞪着他,他便伸手将她将散的里衣一束,道:“算了罢,我是受不了你这般人,便长得再漂亮,也就是个不开窍的婆娘,只令人火大。也活该你在这为了个道士抚琴弄歌,而他根本对你这心意一无所知——依你这样性子,唱什么也没有用——不过我倒也想知道他又好在了哪里?嘿,适才见他往街上去占了摊子,我倒该去寻寻他麻烦了!”

秋葵满腔皆是愤怒,哪里会听得进他半点嘲弄,但听到他说要寻君黎麻烦,心中还是一时忧急无已,暗想这沈凤鸣卑鄙无尤,必定早就发现二人,却知两个人他斗不过,便趁了自己与君黎分开时对付,如今君黎一个人,那当然决计不是他对手了。可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沈凤鸣不过留下了嘲讽的一个眼神,便开门走出,而自己只能立在墙边,心头纵有呐喊无数,也只能郁结,一时羞耻、惶愧、担心、无助诸般情绪争相挤成眼泪,竟止也止不住。

君黎已在街上寻位置坐了一会儿。大概也是因为天气寒冷,外面常有看热闹的地方都聚不起什么人气,行路者要不就是面色匆匆要回家的当地人,或者便是尽快寻个落脚避风之地的旅行者,没有愿意在外的。

他注意看过往是否有黑竹会中人,多少有些看得出来,只是也不好贸然上前兜揽,还是先静观其变。反来了两个不相干的要算命,也只好照样认真算了。

秋葵的表现有些怪异,他不是看不出来。但这姑娘在他印象里从来便是这样有些怪怪的性格,他便觉更不须与她较真。也许正是因为她这样捉摸不透的性格,他才比较放心,因为与她说话,的确会有种如那日对凌厉所描述的“就算面对面,也如同陌生,就算说着话,也是不相干”的感觉,让他很自然地就觉得无论自己命中注定要害多少人,秋葵却一定不会被害。

这种感觉早在三个月前就有,在他们坐在鸿福楼上,守着一整楼的人的时候。他现在,害怕和姐姐太亲近,害怕和刺刺太亲近,害怕和凌厉一家人太亲近,甚至害怕和远得不相干的程左使、单先锋这些人太亲近——唯独秋葵,他不怕。那种“再亲近也是两个分开的人”的感觉,倒是种最难得的安全感。

也许她和我有一样的命。他心道。他心里莫名地便想起了昔年的柳使白霜和星使卓燕——似乎就是这种感觉,到最后甚至可以为对方而死,可是那层关系始终是似友非友,相隔千里也不会淡漠,近在咫尺却仍显疏离。

大概这就叫天生孤独吧。

漫无边际地想了一通,忽然街角一个身形却令他心中一阵激灵,回过神来。那是个约摸二十七八的男子,灰色的外衣,漠然的双目——沈凤鸣!他也来了。是啊,“喑喑马嘶,凄凄凤鸣”,十五日之会马斯会来,他当然也会来了。不过他却和自己认识,寻他下手打听些什么,反有些不便了。

他还在盘算着是否要先躲一躲,却不料沈凤鸣一转头,目光就看准了自己,便此走来。君黎心中一沉。被他看到我在这里,便算将来找到机会混上天都峰,也一定会有麻烦。

但是心念电转间又想到,我要对付的人是马斯——论起来,岂非正该是沈凤鸣这次最大的对手?敌人的敌人——不就该是朋友了?过去的过节先不提,难道他不想夺得这金牌之位么?

心头瞬时有了主意,沈凤鸣也已走到面前,径直坐下了。四目一对,彼此都知并没忘了曾有一会,君黎便先道:“原来是沈公子,真是巧。今日是要来算个命,还是推个运?”

沈凤鸣坐着,却将他看了半晌,方道:“你命大,马斯那一掌竟没将你拍死。”

“马斯算什么,先头被沈公子那一撞差点坠楼摔死,倒是真的。”君黎笑道。

沈凤鸣呵呵冷笑。“你不说我倒忘了,看来道长还挺会记仇。”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君黎道,“我方才是说,‘马斯算什么’,沈公子才是黑竹会中,真正厉害的人物,难道你自己不这么觉得?”

沈凤鸣不甚肯定他的意思,没有接话,反而将手一伸道:“不说闲话,我是特地想来劳烦道长,替我看个手相的。”

“可以。”君黎欣然便去接他手掌,可眼神一扫,已瞥见似有一丝碧绿气息在沈凤鸣掌心隐现,但只一瞬间就迅速消失,若非眼力绝佳,恐怕要以为自己是眼花。

他伸出的手便悬而未搭,随即一笑:“沈公子,看相这件事,讲究的是心诚。如果你动了手脚,看起来可能就不太准了。”

沈凤鸣眉眼一剔,冷笑道:“看不出你眼力还可以。”但面色随即变冷,那一只手掌向上一翻,手臂一伸,已拍向君黎面门。

若是三个月前,君黎当然不会是这沈凤鸣之敌;但如今他是从凌厉手底下一百招避过来的,沈凤鸣坐着不动拍出的一掌,他哪有半分惧怕,头只一侧,轻巧避开。

沈凤鸣催动内劲,掌心绿意又现。君黎听凌夫人说过这样情形,料想是他方才一瞬间以特殊手法在掌心喂毒,以至手掌和掌力都会带有毒素。若方才自己不防便真抓他手看相了,恐怕现在已经剧毒沾身。

不过如今也便不敢与他手掌相碰,他也是坐着,看他后招袭来,只横挪、侧避。两人动作都不大,隔摊甚至未发现动静,这里却已交换了十几式。沈凤鸣原记得这道士武功稀松平常,料想不出十招必能让他出丑,却不料十几式下来,被他避得轻松,不由心中吃惊。

君黎哼了一声道:“沈公子,你别得寸进尺,我今日不想与你为敌,再不收手,我便要还手了。”

沈凤鸣见一时的确拿不下他,忽地一收掌,哈哈笑道:“怎么会呢,我特来找道长看手相,怎会与你为敌。”

君黎抬眼道:“那就麻烦换个没动过手脚的手掌来看。”

沈凤鸣果然换了手,将右手换成了左手。君黎细看他这手掌应是无毒,哼了一声,也防他使诈,便先捏他五指。

沈凤鸣果然也并未真存了看相之心,这一回虽然无毒,但是有了机会与君黎掌指相触,手指忽然一屈,便扣向君黎脉门。

这却是擒拿手的功夫了,君黎焉能着道,手腕一抬,不妨碍原已捏向他手指,便将他来扣的数指一展,又将他手掌展平,口中道:“你还要不要看?”沈凤鸣原也是存了些轻敌之心,此刻才真正觉得眼前这道士决非易与之辈,暗想难道当日鸿福楼一战,他是故意隐藏实力?想间也将手一抽,要脱出君黎的掌握,手腕灵活一翻,又点向君黎前臂穴道。

这一下来来回回交换单掌功夫又是十余招,沈凤鸣便一心要拿君黎脉门,君黎则一心要将他手掌展开。到得二十招上,沈凤鸣忽然一个变招就按君黎虎口,这一下变得倒快,君黎已感穴道一涨,忙抽手反拍,却迎上沈凤鸣追来之掌,啪的一声,两掌握在了一处,本是要看手相,结果倒似成了掰手劲。

“道长厉害啊。”沈凤鸣不敢松力,唇缝中挤出半句假惺惺的恭维。

“不敢当。”君黎盯着他的眼睛,也不敢放松。

沈凤鸣哼了一声,眼见一时无法取胜,他忽然右手一抬,掌心透着碧绿地便偷袭他手臂而来。君黎欲待撤手后退,但一手竟被他左手缠住了,无法脱开,心中暗道不好,情急之下催动身体劲力,忽然一股气息自丹田至心脉,自心脉至肩臂,自肩臂至肘弯,便如潮水般涌到。沈凤鸣毕竟是分了心在两手上,只觉忽一股大力传上左臂,一时便如要折断般剧痛,手不由自主地一松,手臂顿时被他压倒,他右掌也便击了空。便只一瞬,胜负便分——下一瞬,沈凤鸣欲待抬手,却忽地一惊——已有三只手指牢牢搭住他脉门。

“沈公子,够了没有。”君黎声音低低,却定定的。

沈凤鸣自是怎样都没想到自己会一招之差败给这道士,心念一转已道:“失敬失敬,我实没料到道长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看来那日我那一撞没将自己撞下楼去,走运的实是在下啊。”

君黎却知道胜得侥幸——真论武功,他未必比得上沈凤鸣,只不过凌厉说了,“三十招之内将人唬走”,如今堪堪二十招。这一下他哪敢再将沈凤鸣脉门松了,便道:“沈公子,我不想多与你废话,便只想和你谈个条件,若谈得上,我便放你。”

沈凤鸣哼了一声,“如今我不是落在道长手里么,道长提条件,我岂敢不遵。”

“那好,我便直说了。沈公子,我便想请你帮我个忙,让我能去得了十一月十五的天都峰之会。”

沈凤鸣面色一变,“你怎知——”

“公子别忘了我是算命的。”君黎道。

“你——”

“你不要多问,便告诉我,这件事你能帮不能帮。”

“我若不能帮呢?”

“不能帮,你知道了我的计划,我便不能在十一月十五之前放你走,那金牌的位子恐怕是和你无缘了。”

“嘿,想不到小道士竟然也会威胁人了。”

“不敢,这都是那日在鸿福楼上跟你学的。”君黎道,“还不止。我现在手上用劲,你这半边身体不说废了,大半个月血脉不畅不能动总还做得到——就算你能逃走,我想金牌的位子还是一样要和你无缘了吧。”

沈凤鸣咬牙道:“你要上山,究竟有何目的!”

“我上了山,对沈公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有何好处?”

君黎低低哼了一声,“我可以帮你夺得金牌之位。”

沈凤鸣暗惊。“就凭你——你要怎么帮?”

“容易啊,我杀了马斯,你就是金牌了。”

沈凤鸣侧目。“你要杀马斯?”

“我听说你们一贯不和——可别现在告诉我你其实和他情同手足?”

沈凤鸣面露踌躇之色。君黎说得当然不错,他与马斯从来不和,黑竹会中其他杀手,也因他们两人,大致分为两派,说“不和”算是轻了,两派之间,几乎是势同水火,似三个月前那次两人分头执行任务,都是各带各的,沈凤鸣的人做完了事,决计不会去帮马斯的忙,反之亦然。而临近金牌杀手落定之时,两人之间虽然面上波澜无惊,其实底下的人,暗地里不知道斗了多少遭,还有去行刺马斯的,马斯那里也有来行刺他的——几乎可说得上无所不用其极了。若到十一月十五两人都安然无恙,那么在天都峰上,想必到时候就是两人的一场生死较量。他自己武功比不上马斯的凶悍,其实也是愁闷非常,料想马斯从来嗜杀,自己若落败,不死也要掉大半条命——所以他才早半个月就来了这徽州城,想先上了天都,去看看是否能作些布置。

“想好了没有?”君黎见他犹豫,便开口相催。

“好,我帮你上山。”沈凤鸣回过头来。

“真的?”君黎没料他这便真答应了,反心生警觉。

沈凤鸣便自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玉扣,握在手上,道:“你拿着这个,便可以上山,你松开我脉,我便给你。”

君黎却皱眉。“你右手摸过的东西,我不敢碰。”

“我这碧蚕毒只认活人肌血,传不到玉器上,你怕什么?”

“……这玉扣真是信物?那——我拿这个玉扣,你又拿什么上山?”

“笑话,谁不认得我,我沈凤鸣要上山,还用得着给人看信物?”

君黎一沉吟。“但我怎知你不会骗我。”

沈凤鸣冷哼道:“我还不知你有没骗我呢!”

“这话也对。”君黎将他脉门松了开来,为防万一,还是拿袖子遮了手,去接那玉扣。

沈凤鸣并未再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他:“你要杀马斯——你知道山上多少事情?你可想好了怎么动手?”

“惭愧,正想请教。”

沈凤鸣哼了一声,长身站起。“我如今也还不知道他来了没来,不过我准备三日后上山,你若要去,初四午后,在山脚等我。记着将你这身道士装扮去了,少给我惹晦气!”

君黎站起抱拳道:“多谢沈公子帮忙了。”

沈凤鸣原是今日来挑衅他,但最后却被他迫得谈了个条件,不免心中不快,心念一转,嘴角微微一动,“不必谢我,有件事告诉你。”

“什么?”

“那一位美貌的白衣姑娘——劝你趁早去客栈瞧瞧,不然我担心她身体僵硬久了——不大自在。”

君黎面色微变。“你说什么?”

沈凤鸣不答,拂袖便走。君黎快步追出,便要拦他:“你话说清楚,是你将她怎么了?”

沈凤鸣只哈哈哈笑了三声。“我将她怎么了?我说道士,我不管将她怎么了,你也别怪我,因为——那些都是因为你而已!”

“你——”

“还有空在这里你你我我的,不如先去看看?哦,对了,我忘了,神女有意,‘湘君’无情,你不关心她——是吗?”

君黎不曾细想他言下之意,只及丢下句狠话道:“若她真有什么事,休想我放过你。便也顾不上多问,匆匆将东西一收,快步往客栈回去了。”

他闯到堂中,向掌柜的问得“携琴的白衣女子”住的是号为“冷月”的房,便径冲上了楼去,寻到了一把推门而入。秋葵一惊抬头——她只道沈凤鸣寻完了君黎麻烦,便又归来,这一段时间不能动不能言语,她不晓得心里来来回回想了多少种可怕的可能,而这一声推门声,几乎是她一生中听到的最最绝望的声音。

还好,推门之后进来的人却足以将她从绝望的谷底一下托上。来的是君黎,他无恙;来的不是沈凤鸣,她也便可以无恙。心内煎熬忽然灭去,她泪水唰地便落了下来,一时都不知道是痛还是喜了。

君黎看到她这僵硬地站在墙边的样子,心中一提,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样事情,忙丢下背箱跑过去。“你还好么?”

秋葵一时欣喜之下,随即冷静,便想起自己这狼狈的样子被他看见,登时心沉如冰。外衫被撕落,就这样散在地上,他见了会怎么想?自己脸上那都没法动手去擦的泪,他见了又会怎么想?而且,她所知道的君黎,应该根本不会解穴,那么他来这里,岂不是还要将自己这狼狈的模样再看上一个两个三个时辰吗?

另外一种绝望又绕上心头,但她随即已经感觉到君黎的手触到自己咽喉,气劲一透,喉间豁然开朗,已能说出话来。惊讶之下还没及喘口气,他的手又放到她肩上,依着云门穴导入的内劲,顺着脉络将她身上被封住的穴道一一冲开。

秋葵滞住许久的身体血行一下子恢复,头脑一晕,竟一时无法站稳,整个身体向后便倒。她轻呼一声,已被一条臂膀在身后一接,耳中听君黎轻声道:“没事了,你别慌。”

秋葵一天之内先后被两个男人抱在怀里,只是这其中的感觉竟有天壤之别。不过,不论是谁,她都不愿意被看到自己这般泪痕满面、虚弱已极的模样,在他怀里一沉,她立时觉得不好,聚了力气狠狠将君黎一推,喊道:“别碰我!”

但她心情大落大起,先是急怒攻心,如今忽然一切松懈下来,这一口强撑的气尽数散了,狠狠一用力之下,竟一下子虚脱下去。君黎哪里还能“别碰我”,反只能将她抱得更紧,才不致让她摔了下去。秋葵身体无力,犹有神智,想要说话,这一口气愈发上不来,以致轻轻咳嗽出声。

“先别说了。”君黎将她半扶半抱去床头靠着。“我看下你的伤。”

他也不顾她反对,就按了她脉,确定并没什么严重内伤,才松了口气,抬手查看她唇角流下的血迹。这一仔细看,他清清楚楚看出这是她自己狠狠咬破的,不觉抬起眼睛,恰遇到她看着自己的双目。

“你真是……”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高傲如她,这次遭受到的事情,对她一定是极大的屈辱。原本想问她些详情,看着她此刻眼神,他也问不出来了——若要她回忆那时情境,岂不是要让她再屈辱一次?

但秋葵与他相望,只是呆了一下,忽然回过神,猛地站起,恨道:“我去杀了他!”只见她拾出新衣一披,向外便走。

君黎连忙一闪挡在她身前,双臂一抬:“秋姑娘!”

秋葵一下站住,怒道:“别拦我!”

“你受惊过度,真气有些走岔,好好调息之前,不能再乱走了。”

“你……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若不杀了他,我誓不为人!”秋葵说着,不管不顾地便来推他。

君黎占了门口,却只是不肯动。秋葵益怒,“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杀了!”

“我刚才遇到他了。”君黎道。

秋葵一怔。

“沈凤鸣,我遇到他了。”君黎说道,“我那时不知他对你无礼,否则便不会放他走。你若相信我,回头我替你去向他讨个公道,但无论如何,你不要一个人去找他。”

“我凭什么答应你,又凭什么相信你!”秋葵听他提到沈凤鸣的名字,心中怒火益炽,“让开,不然我真动手——”

她的“了”字还没有说出来,忽然气息一紧,君黎出手如电,已将她肩井穴道封住。秋葵不防他会先对己出手,刚解了穴气息还没太顺,现今又被封住,喉间一咳,一顿,嘶哑道:“连你也敢偷袭我!”

“你这个样子啊……”君黎叹着。“冷静一点好么?”

她的样子的确很不好,全然不似平日里冷静如冰、处变不惊的秋葵。君黎自怀里取了手帕,擦她脸上一道道泪痕,和唇角殷殷的血迹。秋葵初时还怒而斥他,转头躲避,可是到后来,也便知躲不开,竟只能这样由着他来,连话也说不出一句了。

君黎细细擦净她脸,听她已经不发一言,才垂下手去,道:“现在冷静一点没有?我解开你的穴道,你还要往外冲不要?”

“我……我不晓得!”秋葵目光游移着,不敢看他。

“那就是还不能放了你。”君黎收了手帕,将她人一抱,又抱回了床头。

不知为何,君黎的这种举动,却不会令她害怕。这一次的秋葵连半声都没吭,在他把她放下后,她才讪讪开口道:“顾君黎!”

“怎么?”

“沈凤鸣他……没有为难你?”

“他只告诉我你在这里,叫我回来看看。”

“……哼,你不用这样,我知道你心里必在偷偷笑我,我……等我找完他的麻烦,我……一定也不放过你!”

君黎一笑:“这次事情,也算我不好,若不是跟你争一时之气就走了害你落单,沈凤鸣便不会这么大胆子出现。”他说着,在床边坐了,“你休息下吧,我在这陪你。”

秋葵目光抬起又落下,欲言又止,半晌,方道:“你便是不肯走,便是要继续看我这狼狈的模样是么?”

君黎开口还未曾说话,秋葵又接着道:“你以后就可以把我当作谈资,去跟别人说我的丑处,是不是?“

君黎开口还是没说上话,秋葵再道:“就连我师父都没见过我这样难堪的时候,凭什么你要在这里看着?”

“秋姑娘,说够了没有。”君黎又被她逼得无可奈何起来,若是先前,恐怕就真的要起身走了。

“我只叫你休息下,你别胡思乱想可以么?”他说道,“你以为我有那么多闲,你的难堪于我,又有什么好看——还当谈资,你倒想得远。我君黎算来算去也就只你一个朋友,就算想说,都没别人好说。”

秋葵嘴唇微微颤了下,转开脸。“谁是你朋友。”

“那就一个朋友也没有。”君黎喟然地也转开脸。

“我……不是那意思。”秋葵申辩了一句,但随即一咬牙,道:“还不将我穴道解开吗,我……很难受!”

“你答应我三日之内不去找沈凤鸣,我便放你。”君黎道。

“三日?”

“这三日,我都会留在客栈,但是初四我便要走,也便管不了你了。反正我让你答应得久了你也做不到,你就答应我三日就好。”

“三日就三日,快放了我!”

君黎只好伸手,解开她的穴道,道:“你先自己用功调息下。”

秋葵身体自由,一时也真的没了往外冲的意气,便坐好,真的慢慢开始调息真气。功行周天,耗时甚久,不过她身体也的确舒畅了许多,睁开眼睛,只见君黎仍然坐在屋里。

“看够了没有!你还在这里不走?”

“都说了不想让你落了单,若沈凤鸣再来,你可不是他对手。”

“哼,我不是他对手,那靠你那点三脚猫功夫,又能干什么?”

“至少我们两人在此,他应该不敢随意再来欺你。”

“他不来我还要去找他呢,我……”

“找他?你刚才答应过我什么?”

“……三日而已,三日后,你休想再拦着我!”

君黎笑笑,“我不拦着你,只是——你决定了吗,几时去临安?”

秋葵一怔。先时君黎说等他半个月,他便会陪自己一起去临安,那时自己面上露出些不屑之色,可是心里早已计划如此了,听他问起,反而有些支吾起来。

“我大约要到十六日回来。”君黎道,“若你不急,等我一等。”

秋葵心中一喜,面上却仍是露出不快之色:“凭什么要等你啊?”

“我没逼你等我。”君黎口气淡淡。“只是依卦而言,不想你出事。”

秋葵语气一滞,低头转开,囔囔道:“等就等好了,我原就要在此找那姓沈的!”

君黎虽然话是这么说,心内不免有些愧疚之意,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这月十六,自己能回来吗?若不能,又要怎样跟她说?

“走吧,”他站起来。“你窗子都破了,去叫店家给你换个房间。”

“算了吧,也没什么。”

“我说换就换。”君黎少见地很坚持。

“……哦。”秋葵只好应了,收拾物件时,忽然翻到包里什么。

“对了。这有个东西……给你看下。”她说着,从行囊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纸笺。

“是什么?”君黎伸手来接。

秋葵没回答,只背起了琴向外走,君黎展开纸笺,微微一惊,“你不是说没有?”

“原以为是没有的,但这次回去重新整理师父遗物,却发现了,我就抄下来了。……有了这个,你应该什么都能算出来了?”

“难得你又这么信任我,”君黎笑了笑。“等回头我仔细帮你看看。”

“你看了以后,不要告诉我。”秋葵低头。

“这又是为什么?”

“我……总有点怕,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命运。”秋葵道,“嗯,若是好的,你便告诉我,若是不好,就别说了。”

君黎看了看她,便抬手,将那纸笺还了回去。“你既然自己都没准备好,就别看了,伤你的神也伤我的神。”

“我……”

“不过倒晓得了你的生辰年纪了。”君黎笑笑说。“癸亥年九月,你是秋天生的,加上癸亥的癸——难怪你叫秋葵。”

秋葵忽然抽一口气,省悟起女孩子的生辰八字,原是极为私密之物,只有在定亲时,才会写在庚帖上送到对方家里,而自己竟然就这样送到他手里。不过她根本用不着脸红,因为君黎似乎并没在意。他看过的八字男男女女的也不少了,这个,又能有什么特别?

十一月初四,天气晴好,薄雪消融,却仍然挡不住卷涌而来的冬寒。就连秋葵也活动了许久手指,才能将琴奏得自如。

忽听敲门,她料想是君黎。他曾说今日上午就要走,如今应该是来道个别了。

不料起身应门,外面站着的人粗衣小帽,却是店家伙计,见她的面,便道:“姑娘,边上房的那位客官,让我给你带个话……”

“怎么,他已经走了?”秋葵变色。

“姑娘猜得倒准,他刚走,还让我告诉姑娘,若这月十六他没回来,那就是不准备回来了,姑娘就不用等了,自己去临安,找一位叫……‘凌夫人’的。喏,他还留了封信,说若他没回来,就有劳姑娘帮个忙,带这信给凌夫人。”

秋葵见他递来一信,心中不知为何就一沉,觉得他本就不打算回来了。“凌夫人……?”她喃喃道,“凌夫人是谁?”

“哦,凌夫人就是‘凌公子’的夫人。”伙计说着摸摸头,“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不过那位客官说了,若姑娘问起,就这么答就是了。”

凌公子?秋葵心道。是那日鸿福楼遇见过的凌公子的夫人?她在临安?可是……我也不知道这凌夫人住临安哪里啊。她反而心中更觉不祥,翻过信封便要拆看。

“哎,万万不可,姑娘,那位客官特地交代了,这信是给凌夫人的,姑娘不能随便看。”

“他……他真要跟我说这些,怎么自己不来说!”秋葵一恨,推开他便下楼,径直跑到外面。冷清清的巷子没有一个人,一眼望出去,虽有淡淡阳光,但照在一整排的乌檐白墙上,好像整片天空都被映在一种灰涩涩的氤氲中。

他刚走。她记得伙计说,“他刚走”。她这两天一直没好意思仔细问他要去哪里,为什么要花十几天这么久,为什么又总好像有一种刻意掩饰的凝重。原想今天他若与前两日一样又一早就来寻自己,便一定要问得他说出来,却不料他就这样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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